張曙光
“圣嘆文字”與文本解釋中的自我理解
——從哲學解釋學談金圣嘆敘事文學評點
張曙光
金圣嘆的《水滸傳》和《西廂記》評點蘊涵了深刻的解釋學思想,他從批《西廂記》的“圣嘆”文字中表明文學解釋是一種“自我理解”行為,必然帶有讀者的理解視域。但在他那里,這種理解視域不是封閉的,而是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維度中保持開放性。金圣嘆對文學文本的理解超越了世俗的利害關系,上升為對人生意義、人類生活的追求,以及對人類未來生活的引領。
金圣嘆;文學評點;自我理解;意義解釋
金圣嘆在批《西廂記》時說“圣嘆批《西廂記》是圣嘆文字”,張竹坡在批《金瓶梅》時說“亦可算我今又經(jīng)營一書”,哈斯寶在批《紅樓夢》時說“那曹雪芹有他的心,我這曹雪芹也有我的心”。評點家的這些話語透露出一個重要的解釋學命題,即意義解釋是讀者的一種自我理解行為。從哲學解釋學看我國古代敘事文學評點,可以發(fā)現(xiàn),評點家從自我理解的境域出發(fā),在作者—文本—讀者的關系網(wǎng)絡中開啟了一個意義世界,并在這個意義世界中理解自我,理解人生,籌劃一種生活的意義。
李贄在《忠義水滸傳序》中說:“若夫好事者資其譚柄,用兵者藉其謀畫,要以各見所長,烏睹所謂忠義者哉!”盡管這里只是為了表明獨得作者之志,但也涉及讀者既有經(jīng)驗在文本意義發(fā)現(xiàn)與建構(gòu)中的作用,這在《水滸傳》評點史上也是較早談及讀者經(jīng)驗在文本理解中的作用問題。在李贄看來,《水滸傳》是作者“泄憤”之書,是頌梁山英雄“忠義”之書,認為“忠義”在水滸不在朝廷,“此傳所以發(fā)憤也”。但何以“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從意義解釋的角度看,他存在一個明顯傾向,那就是欲將文本意義建立在過去的情境中,也就是《水滸傳》創(chuàng)作或解讀只是為古人鳴不平。但從李贄實際的評點看,并不是這樣,與其說是施羅二公的“泄憤”和“忠義”,不如說是李贄的“泄憤”和“忠義”,他“一肚皮不合時宜”而借《水滸傳》“發(fā)抒其憤懣”,有著“借他人之酒懷澆自己之壘塊”的解釋意圖。這其實就是一種自我理解行為。
至金圣嘆,這種評點中的“自我理解”意識得到了突出強調(diào),他看到了讀者經(jīng)驗在文本解讀中的作用,而且直接把這種解讀看作是一種融入個體經(jīng)驗的自我理解行為。其《西廂記讀法》說:
圣嘆批《西廂記》是圣嘆文字,不是《西廂記》文字。
天下萬世錦繡才子讀圣嘆所批《西廂記》是天下萬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嘆文字。[1](9)
在哲學解釋學看來,讀者不可能擺脫掉自己的既有經(jīng)驗,不帶“偏見”地把握作品的客觀意義,文本解釋實際上是將作品所代表的過去視域融入現(xiàn)在視域、并延伸向未來視域的過程,因而“自我理解”就是將作品意義“應用”于現(xiàn)實情境的一種解釋行為,是古與今的視域融合?!段鲙洝肥恰笆@文字”、是“后世才子文字”的說法即揭示了這樣一種古與今的視域融合,金圣嘆憑閱讀經(jīng)驗而直覺到“天地妙文”在后世讀者的現(xiàn)實情境中會不斷生發(fā)出新的意義,并揭示出這一意義理解的方向性要求,即文本意義永遠處于古人精神“貫注”—現(xiàn)實“自我”理解—未來讀者“應用”的解釋之鏈中。他揣測《西廂記》創(chuàng)作意圖說:
今日提筆而曲曲所寫,蓋皆我自欲寫,而于古人無與。與古人無與,則古人又安所復論受之與不受哉。曰:古人不受,然則誰受之?曰:我寫之,則我受之矣。[1](41)
這是金圣嘆的一種創(chuàng)作解釋思想。他認為,創(chuàng)作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再現(xiàn)古人的過去生活,而是為了表現(xiàn)現(xiàn)實處境中“我”的意圖,“我”的精神需要,這一理解無疑是深刻的?!妒酚洝返膭?chuàng)作是司馬遷“借來自吐壘塊”[1](470),《水滸傳》的成書過程也是如此。胡適在《水滸傳考證》中就講過“《水滸》的故事乃是四百年來老百姓與文人發(fā)揮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在不同的時代,梁山泊的故事也就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這的確是“于古人無與”,是“我寫之,則我受之”的一種“自我理解”行為。
閱讀同樣如此。根據(jù)文本解釋學的觀點,文本一旦成為書寫下來的東西,它便與過去的情境脫離了聯(lián)系,這就需要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重新建立文本的語境關聯(lián),讓那些過去的東西在讀者的現(xiàn)實境域中生發(fā)出新的意義。伽達默爾引用黑格爾的話說:
繆斯的作品,就像那已經(jīng)從樹上摘下來的美麗的果實,現(xiàn)在,這些藝術給予了我們,就像一個姑娘端上了這些果實一樣,而這里并沒有它們具體存在的真實生命,沒有長有這些果實的樹,沒有土壤,沒有特性的氣候,更沒有支配它們成長過程的四季變換——也就是古代的藝術作品盡管給予了我們,但是,它周圍的世界卻并沒有給予我們。[2](220-221)
復原過去的世界是不能的,唯一可以做的是將過去的作品建立在新的情境之上。對照評點家的解讀活動可以發(fā)現(xiàn),隨著文本將自身的藝術之光投射向讀者,讀者也就將文本所代表的過去世界建立在了現(xiàn)實情境之中,藝術文本的生命力就這樣持久地滲透到后世讀者的自身境域之中。李贄、金圣嘆的《水滸傳》評點,處處可見他們自身的影子。李逵對于李贄來說是“童心”說的典型例證;對于金圣嘆來說,那是“八十翁翁道不得,周歲哇哇卻行得”的“忠恕之道”的最佳代表。對《水滸傳》中“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的“破壞性爆發(fā)力”,李贄連稱“佛”,金圣嘆連稱“妙”?!段鲙洝贰翱狡G”一折,因張生、鶯鶯私情泄露,老夫人審問紅娘,反倒成了紅娘審問老夫人,李贄評“紅娘真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識,二十分膽”[3](338),金圣嘆連稱“快文,妙文,奇文”,“人若胸膈有疾,只須朗吟《拷艷》十過,便當開豁清利,永無宿物”[1](181)。這些情節(jié)之所以引起他們的共鳴,從根本上講,是由二人所處的相似的現(xiàn)實處境以及由此而來的期待視域所決定的,文本世界那種沖破舊束縛、追求新生活的內(nèi)在意義恰好滿足了他們對這一意義的期待和要求。
意義解釋固然是一種現(xiàn)實情境的“應用”,但這種“應用”的高度卻與解釋者的眼界有著很大的關系。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說,“若讀到古人忠處,便思自己忠與不忠;孝處,便思自己孝與不孝”,這固然也是將文本意義置于現(xiàn)實情境的一種“應用”,但卻讓藝術文本帶有了濃厚的功利色彩,未免過于狹隘。對于文學文本的理解,高明的讀者總是要憑借“無功利”的審美方式實現(xiàn)其“潛功利”的意義要求,從而直抵一種詩意的、審美的生活方式,使有限的“自我理解”上升為無限的“境界追求”。金圣嘆正是這樣的一個評點家。他一直要求讀書要具有“異樣心力”,具有“別才”、“別眼”。他評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說:“此是王宰異樣心力畫出來,是先生異樣心力看出來,是圣嘆異樣心力解出來。”[4](602)他評《西廂記·請宴》說,無論是洞天福地,還是一水一村、一籬一犬,抑或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之地”,之所以發(fā)現(xiàn)“奇妙景觀”,全在于讀者“先有別才而后翱翔,先有別眼而后排蕩”的眼光和境界。正是這樣的“異樣心力”和“別才”、“別眼”,才讓金圣嘆超越了狹隘的功利性理解而上升為對人生意義、人類生活和宇宙境界的追求?!皩戶斶_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令人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金圣嘆在《水滸傳》第二回中這樣評魯達。看來,“緩急人所時有”不只是司馬遷的著書旨意,也是金圣嘆向往的一種精神。甚至對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余的事”,他都深情地評說“我于世間無所愛,獨愛此一句耳”[5](596),顯然金圣嘆從中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散發(fā)著人性光輝的東西,感受到親如兄弟、四海一家的美好情感。當然,我們無法以抽象的概念去概括影響評點家的那種藝術魅力或精神意蘊,因為藝術作品本身總是在有限的言說中關聯(lián)著無限的意義,以在場的東西顯現(xiàn)出那些隱蔽的世界,從而激起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鳴響,引發(fā)讀者更多的人生體驗和感受。
在《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回批中金圣嘆說:吾嘗晨起開戶,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意彼萬萬人中,乃至無一人心頭無事者。可見,他在對“文”的欣賞與體驗中不覺回到生活本身,思考人生百態(tài),追問人生意義。即以《水滸傳》評點為例,他揭示出多少令人笑、令人憤、令人嘆的世態(tài)人生。“西門慶愛奸,卻又處處插入虔婆愛鈔,描畫小人共為一事而各為其私”,其心事如此,讀之不覺失笑;讀到“淫婦心毒”處,幾掩卷不讀,疾取“供人頭武二設祭”一卷,“以為羯鼓洗穢”;讀盧俊義遭陷害,燕青救主,“不覺為之一哭失聲”;讀李固害主,“不覺為之怒發(fā)上指”,遇柴進施救又“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就這樣,在云質(zhì)龍章之“文”中,金圣嘆時而笑,時而怒,時而嘆,時而啼,伴隨強烈的情感揭示出世態(tài)百相。笑者真笑,笑即有聲;啼者真啼,啼即有淚;嘆者真嘆,嘆即有氣。藝術文本以其特有的審美感染力對著每一個讀者言說,就好像是特意為這一個讀者而說的一樣,而讀者則不由得將傾聽到的這一切與他對生活的思考聯(lián)系起來。
評點家的生存處境和解釋視域是具有根本性的東西,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處境的高度決定了文本意義解釋的高度,他們視域的廣度決定了文本意義解釋的境界。但這種解釋境界又往往使評點家產(chǎn)生曲高和寡之嘆,金圣嘆說:“寄語茫茫天涯,何處錦繡才子,吾欲與君挑燈促席,浮白歡笑,唱之,誦之,講之,辨之,叫之,拜之。世無解者,燒之,哭之?!保?](114)金圣嘆解讀《水滸傳》也正這樣渴盼能懂得他苦衷的知音。王望如說金圣嘆的評點:“吾不喜閱《水滸》,喜閱圣嘆之評《水滸》,為其終以惡夢,有功于圣人不小也?!保?](36)其實,王望如是真不知金圣嘆,也是真不知《水滸傳》。金圣嘆評點的真實意圖決不會在于“有功于圣人不小”,王望如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能表現(xiàn)出他眼界的狹窄與理解的庸俗。金圣嘆則在其審美閱讀中超越了這種狹隘與庸俗,上升為對人生自由與人生意義的追求。
金圣嘆托名施耐庵的《水滸傳序》說:“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shù)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同,此句以前己疾變滅。是以可痛也!”[5](23)金圣嘆的生命敏感意識總是讓他的評點融入了對生命的深深思考,這些思考一直貫穿在《水滸傳》《西廂記》《杜詩解》等文本的評點之中,或嘆生命之短暫,或感人生之艱難,或寄意于浮生若夢,或求助于禪宗超脫,總之他讓讀者不得不隨著一起追問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在金圣嘆的影響下,后來的張竹坡評《金瓶梅》也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的“勸戒”問題,他讀《金瓶梅》“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飲,以消此世情之惡”,而普靜禪師“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一語不只是問月娘,更是作者問天下后世“試看過《金瓶梅》者,何以答此一句”。這就是縈繞《金瓶梅》之上的一種令讀者深思的“形而上質(zhì)”,一種氛圍,一種情緒,一種把文本世界與現(xiàn)實人情聯(lián)系起來的思考。伽達默爾在談及藝術的象征特征時說:“在與藝術的特殊的東西相遇時,人們所感受到的其實并非獨特的東西,而是可經(jīng)驗的世界的整體,以及人在世界中的存在位置,亦即人的與超越性相對的有限性?!保?](53)敘事文學同樣存在作為藝術特征的某種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即一種類似于本雅明所說的“靈光”的東西,映現(xiàn)出無盡的“存在”意味,而卓越的評點家正是試圖將文本那些富有象征意味的東西與人的生存和意義聯(lián)系起來,揭示出它指向生活世界但未曾說出的意義。
袁宏道以為《水滸傳》“若無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則作者與讀者千古俱成夢境”[7](197),金圣嘆說“讀者之精神不生,將作者之意思盡沒”,的確,優(yōu)秀的評點家總是以獨到的眼光和開放的意識捕捉到文本世界新的動向和意義要求。金圣嘆力斥《西廂記》“誨淫”說,為青年男女追求幸福生活的正當行為力辯,這正是因為他用了新的眼光看待存在的東西,以一種開放的視域識破了那些淺陋的“成見”。不僅如此,他還要將文本的“驚異世界”展示給人,打破人心固有的平衡,讓人對原有的生活秩序產(chǎn)生懷疑,并重新思考自己應有的生活方式。
在金圣嘆看來,《西廂記》不僅是娛人耳目的愛情故事,而且也有著更深刻、更集中的矛盾沖突,如何看待這些矛盾沖突則意味著對待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金圣嘆揭示出貫穿全劇的主導矛盾即“情”與“禮”的矛盾,然后將鶯鶯置于這一矛盾沖突中,對其經(jīng)歷的愛情波折與內(nèi)心沖突加以分析,并在此基礎上指出生活應當具有的樣子。金圣嘆的一系列分析,可按格雷馬斯的符號矩陣排列如下:
(鶯鶯)情 禮(先王)
(紅娘)非禮 非情(夫人)
在金圣嘆看來,佳人之“至情”與先王之“制禮”之間的沖突是根本性的。他講得很清楚,才子佳人各懷其“必至之情”,“兩寶相憐,兩寶相求,兩寶相合,天乃大快”,但佳人竟至死無由通其情,就是因為“先王之制禮,萬世不可毀也”。這就指出了作為天性的“至情”與作為“萬世不可毀”的先王之“禮”之間的矛盾是必然的,于是“圣嘆喟然嘆曰: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坊天下也”。[1](109)在“情”與“禮”的主導矛盾中,金圣嘆虛設了一個人物,即在鶯鶯心中無時無處不在“監(jiān)視”的“先王”,于是本來“天仙化人”的鶯鶯在與張生相遇后變得矛盾重重、猶豫不定、多愁善感,甚至只剩一副“憔悴形骸”,以至連紅娘也無法搞懂鶯鶯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在金圣嘆看來,鶯鶯的這些行為只有放到“禮”與“情”的矛盾沖突中才能得到根本理解,而且也正因為存在這些反復無常的行為,鶯鶯才成其為鶯鶯。金圣嘆指出“俗本”《琴心》一折的荒唐之處:鶯鶯于隔墻酬韻之際對張生說:“得空,我便欲來?!苯鹗@評說“此成復何語”[1](117),因為這根本不符合那樣一個特殊環(huán)境中的人物身份與性格。
老夫人從屬于先王之“禮”,是禮教的自覺維護者,也是自由愛情的扼殺者,她的出現(xiàn)使先王之“禮”具體化了;紅娘與鶯鶯之間盡管存在著誤解與摩擦,但從總體上講,她是鶯鶯愛情的支持者、擁護者。這樣,在紅娘與老夫人之間便存在著第二層對立關系,這主要表現(xiàn)為承認才子佳人之“情”還是維護先王之“禮”之間的沖突。由此,老夫人“非情”與鶯鶯的“至情”構(gòu)成第三層對立關系,而紅娘擁護鶯鶯之“至情”而違先王之“制禮”,則構(gòu)成第四層對立關系??梢钥闯?,盡管劇中人物不多,但構(gòu)成的對立沖突關系卻是復雜的。過去不少的研究者,只是單純地把金圣嘆的這一系列分析視為他對“先王之禮”的擁護,而實際上,金圣嘆恰恰以敏銳的眼光指出了“先王之禮”乃是各種矛盾沖突的根源。一旦將無形的“先王之禮”突出出來,不但劇本的容量加大了,而且對劇本意義的理解也達到了新的高度。自明代就有文人稱《西廂記》為“淫之戲”,稱“亟宜放絕,禁書坊不得留,禁優(yōu)人不得學”。[8](268)一直到金圣嘆生活的清代,《西廂記》基本上就處于這樣一種矛盾與爭議的狀態(tài)之中。金圣嘆盡管也具有局限性,但他能夠在紛繁復雜的情形中,覺察到人類生活應當有的樣子,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了。當鶯鶯最終選擇了愛情,紅娘由被審判的地位一變而成為審判者的地位,而老夫人處于“被告席”上,金圣嘆評點的興奮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間,他一下聯(lián)想到生活中的三十三個“不亦快哉”!實際上,金圣嘆正是借助于評點指出人在這樣一個轉(zhuǎn)折點上所應當選取的方向,指出了生活應當具有的樣子。金圣嘆對文本解釋的不同凡響就在這里,他將那些沿襲而來的歷史重負置于縱橫交錯的坐標系中一一辨其來龍去脈,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沖突與融合中為讀者乃至于為時代指點生活的方向。
在《水滸傳》的評點中,金圣嘆的“反忠義”說似乎包含了更多令人深思的東西,他一方面痛罵一百零八人是“強盜”,反對給他們以“忠義”之名,另一方面又和著血、帶著淚給予他們以熱烈的贊美。這些自相矛盾之處,對于自稱“圣嘆眼真如簸箕大”的金圣嘆來說,不會是意識不到的,這些自相矛盾之處并沒有消解其評點的價值,而且讓金本《水滸傳》具有了持續(xù)到今天的生命力。金圣嘆并不贊成梁山一伙的“犯上作亂”,也不贊成“招安”,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若今日赦免你們時,后日再以何法去治天下”,“若在君子,則又必不可不大正其罪,而書之曰盜者”。[5](12)但一旦進入到梁山好漢的世界里,他的全部同情注定要注入到“一字一哭,一哭一血,至今如聞其聲”的英雄們身上,他的滿腔怒火必定要指向驅(qū)之入水泊的黑暗勢力。當史進說“我是個清白好漢”時,金圣嘆夾批道:“此句為一百八人提出冰心,貯之玉壺,亦不單表史進?!保?](84)“使我敬,使我駭,使我哭,使我思”的情感洋溢在他的心胸,“和血和淚,帶哭帶罵”之筆充斥于字里行間,以至梁山英雄每一次排兵布陣,每一次凱旋大排座次,都會讓金圣嘆向往之至。可以看出,他的情感是與梁山事業(yè)融在一起的。
金圣嘆評點的矛盾讓人想起恩格斯在《致瑪·哈克奈斯》的信中談到的巴爾扎克創(chuàng)作中的矛盾,恩格斯認為巴爾扎克的政治立場決定了他對貴族的同情,然而他卻又對那些貴族男女給予辛辣的諷刺,而“他經(jīng)常毫不掩飾地加以贊賞的人物,卻正是政治上的死對頭”:
這樣,巴爾扎克就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他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們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他在當時唯一能找到未來的真正的地方看到了這樣的人,——這一切我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最偉大勝利之一,是老巴爾扎克最重大的特點之一。[9](684)
盡管金圣嘆的評點不同于巴爾扎克的創(chuàng)作,但他們的矛盾思想具有相似性。金圣嘆生活的時代決定了他的“正統(tǒng)”立場,決定了他維護“天下太平”的思想觀念:從天子到臣民,都要保持其至誠之性,直待心正身修意誠,天下自然太平。[1](774)對于臣民來說,他堅持認為只能“言天下平,不得言平天下”,不允許“犯上作亂”,而對君臣來說,他又提出:“大君不要自己出頭,要放普天下人出頭。好民好,惡民惡,所謂讓善于天。天者,民之謂也。故一個臣亦不要自己出頭,要放有技彥圣出頭。”[1](795)
金圣嘆“天下太平”的理想貫穿在《水滸傳》的整個評點之中,這也表達出文人欲以其“文”重建社會秩序的強烈愿望。然而,這種美好的社會秩序并沒有實現(xiàn),他看到的是“亂自上作”,是一百零八人“乃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他不得不追問:“然其實誰致之失教,誰致之饑寒,誰致之有才與力而不得自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成湯所云,不其然乎!”于是他把矛頭指向了最高統(tǒng)治者:如不能順遂萬民之心,就會“朋比訐告俱出其中,弒父弒君始犯于上”[1](768)。正如恩格斯評價的巴爾扎克一樣,金圣嘆違反了“自己的階級同情與政治偏見”,在評點中指出了天下不平、天下無道時天罡地煞“替天行道”的必然性。這樣,金圣嘆的血與淚就灑向了梁山好漢,對梁山事業(yè)表現(xiàn)出無限景仰之情。但是,當梁山事業(yè)發(fā)展到最輝煌的階段,金圣嘆又很茫然,因為他無法為梁山好漢安排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只好借盧俊義一夢收束全篇。這是時代的矛盾,自然金圣嘆超越不了他的時代,但是金圣嘆的評點“擾亂”了人心固有的平衡,逼迫讀者在“天下太平”與“替天行道”之間作深度思考,這又隱含了歷史的意義要求:生活不應當永遠是這個樣子!
總起來說,評點作為一種意義解釋行為本質(zhì)上就是評點家的一種“自我理解”,按伽達默爾的說法,讀者總是從一種意義的預期開始去理解藝術文本,而這種理解本身乃是讀者的一種“自我遭遇”,他要把文本中那些“驚奇”的因素整合進原有的經(jīng)驗之中,故而伽達默爾說:“藝術品與我們打交道時帶有的親近性,同時卻以謎一般的方式成為對熟悉的破壞和毀壞。在快樂的、驚人的震蕩中揭示出的不僅是‘汝乃藝術!’;藝術還對我們說:‘汝須改變?nèi)曛?!’”?0](105-106)看起來,這用于評價優(yōu)秀評點家的意義解釋行為是相當貼切的,盡管金圣嘆的思想是矛盾的,但他并沒有固守于原有的經(jīng)驗,而是向藝術中“驚奇”的東西保持了經(jīng)驗的開放性,《西廂記》中“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的自由思想,《水滸傳》中“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吃官司”的自由意識,都被他整合進了自己的既有經(jīng)驗之中,按照一種“不得不然”的生活邏輯解釋文本的意義,暗示或引領一種新的生活方式。[11]
[1]金圣嘆.金圣嘆全集(三)[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2]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朱萬曙.明代戲曲評點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4]金圣嘆.金圣嘆全集(四)[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5]陳鐘羲,侯忠義,魯玉川.水滸傳(會評本)[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6]伽達默爾.美的現(xiàn)實性(張志揚等譯)[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
[7]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8]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9]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伽達默爾.哲學解釋學(夏鎮(zhèn)平,宋建平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11]廖濟忠.試論文學的倫理氣質(zhì)[J].求索,2011,(4):197.
Shengtan’s Own Works and Text Interpretation as to Self-understanding
ZHANG Shu-guang
There are rich hermeneutics thoughts in Jin Shengtan’s comments on the Water Margin and the Western Chamber.He says that when he comments on the Western Chamber,it seems as if the Western Chamber is his own works.It shows that literary hermeneutics is a“self-understanding behavior”,thus conveying the readers’understanding horizon.This horizon is not closed,but keeping open from the past to the present,and from the present to the future.Jin Shengtan’s textual understanding has transcended the utility and risen to pursue the meaning life,and to guide the future life in his understandings of literary works.
Jin Shengtan;literary comments;interpretation of meaning;self-understanding
張曙光,山東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博士后,山東女子學院教育學院副教授(山東 濟南 250300)
山東省藝術科學重點課題“金圣嘆《西廂記》評點的理論闡釋”(2011317)
(責任編校:文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