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義霞
(黑龍江大學(xué) 哲學(xué)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萬物之生,皆稟元氣”語出《論衡》,是王充哲學(xué)的著名命題。借助這一命題,王充在肯定元氣是萬物本原的前提下,進一步闡釋了人與萬物的區(qū)別以及人的命運,同時通過元氣在人形體上的表現(xiàn)預(yù)測人的命運,從而讓人更好地幽居而待命。
中國哲學(xué)對氣的偏愛源遠(yuǎn)流長,早在先秦時期,氣就成為著名的哲學(xué)范疇,《管子》、《莊子》對氣的探究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與前人不同的是,王充明確提出“萬物之生,皆稟元氣”的命題,以此突出氣的本原地位,并將氣與元合稱為元氣,用以標(biāo)志世界萬物的本原。王充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元氣為本原的哲學(xué)家,氣成為他解釋人和萬物命運的依據(jù)。按照他的看法,宇宙萬物和人類都是由元氣構(gòu)成的,或者說,都以元氣為本原。對此,王充不止一次地斷言:
萬物之生,皆稟元氣。(《論衡·談天》)
陰陽之氣,凝而為人,年終壽盡,死還為氣。[1](《論衡·論死》)
在此,王充強調(diào),宇宙萬物是天地所生,而天地是元氣構(gòu)成的,萬物生于天地便是生于元氣,證明了元氣是天地萬物的本原,因為天地與萬物一樣是由元氣生成的。具體地說,氣(或稱元氣)是宇宙的本原和始基,元氣之中,輕清者上升而為天,重濁者下降而為地?!疤斓?,含氣之自然也。”[1](《論衡·龍?zhí)摗罚┨斓刂g的一切變化歸根到底都是氣的作用,“天地之間,恍惚無形,寒暑風(fēng)雨之氣乃為神”[1](《論衡·龍?zhí)摗罚?/p>
王充認(rèn)為,天地是人之父母,人在天地的化育中產(chǎn)生;天地生人猶如夫婦生子一樣,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其間并沒有什么動機和目的的驅(qū)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一再宣稱:
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論衡·自然》)
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dāng)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則生子矣。且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則人生于天地也,猶魚之于淵,蟣虱之于人也。因氣而生,種類相產(chǎn),萬物生天地之間,皆一實也。[1](《論衡·物勢》)
王充解釋說,人不好異類,亦知天不好異類。天地雖生人,與人體生蟣虱一樣;同樣的邏輯,人不好蟣虱,亦知天地不欲生人。對于天地生人的具體過程,他如是說:“天人同道,好惡均心。人不好異類,則天亦不與通。人雖生于天,猶蟣虱生于人也。人不好蟣虱,天無故欲生于人。何則?異類殊性,情欲不相得也。天地,夫婦也,天施氣于地以生物。人轉(zhuǎn)相生,精微為圣,皆因父氣,不更稟取?!保?](《論衡·奇怪》)在王充看來,人在天地之間與萬物無異,人的產(chǎn)生與萬物一樣都是天地在不經(jīng)意之中自然而生的。人與萬物同為天地所生,同是天地之子。因此,天地對于萬物和人的恩德是一樣的——既不作踐物,也不偏愛人。這就是說,人亦物也,人的命運以及人在天地間的一切際遇與物無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指出:“語稱上世之人侗長佼好,堅強老壽,百歲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則?上世和氣純渥,婚姻以時,人民稟善氣而生,生又不傷,骨節(jié)堅定,故長大老壽,狀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丑惡。此言妄也。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則其治世,古今不異。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變易,氣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稟元氣。元氣純和,古今不異,則稟以為形體者,何故不同?夫稟氣等則懷性均,懷性均則形體同,形體同則丑好齊,丑好齊則夭壽適。一天一地,并生萬物。萬物之生,俱得一氣。氣之薄渥,萬世若一?!保?](《論衡·齊世》)
天地是什么,天地即氣,天地就是由氣構(gòu)成的存在。進而言之,氣又是什么,王充答曰:“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恬淡無欲,無為無事者也?!保?](《論衡·自然》)這就是說,氣是一種恬淡無為、無知無欲的存在,氣的無思無欲、恬淡無為表明,由氣構(gòu)成的天地也是無欲無為的?!胺蛱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保?](《論衡·譴告》)從這個意義上說,天生萬物的過程是一個動而不欲、施而不為的過程,體現(xiàn)了天的自然無為。對此,王充寫道:“或曰:‘凡動行之類,皆本有為。有欲故動,動則有為。今天動行與人相似,安得無為?’曰:‘天之動行也,施氣也,體動氣乃出,物乃生矣。由人動氣也,體動氣乃出,子亦生也。夫人之施氣也,非欲以生子,氣施而子自生矣。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保?](《論衡·自然》)王充不僅從天地的構(gòu)成上說明了天地是自然而然、無為無欲的存在,而且從邏輯推理上論證了天地沒有意志和欲望,是恬淡無欲的存在。按照他的說法,口目是欲望器官,口欲食美味,目欲視美色。人有嗜好于內(nèi),發(fā)之于外,口目求之,必將為滿足各種利欲而為之。反之,如果沒有口目,也就沒有了口目之欲;沒有口目之欲,也就沒有了動作思為的動機;沒有動作思為的動機,也就不可能再去作為。由此看來,凡有為之屬必有口目,沒有口目也就自然無為。在此基礎(chǔ)上,王充以天地一體為前提,進而證明天地沒有口目等欲望器官:地以土為體,土無口目,可見地也無口目。天地,夫婦也。天的構(gòu)造與地相同?!胺蛱祗w也,與地?zé)o異。諸有體者,耳咸附于首。體與耳殊,未之有也。天之去人,高數(shù)萬里,使耳附天,聽數(shù)萬里之語,弗能聞也。人坐樓臺之上,察地之螻蟻,尚不見其體,安能聞其聲。何則?螻蟻之體細(xì),不若人形大,聲音孔氣不能達也?!保?](《論衡·變虛》)這就是說,地體無口目,亦知天體無口目:“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谟扯坑?,有嗜欲于內(nèi),發(fā)之于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欲之為也。今無口目之欲,于物無所求索,夫何為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為體,土本無口目。天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氣乎,氣若云煙。云煙之屬,安得口目!”[1](《論衡·自然》)
至此,王充得出結(jié)論:天地既無口目等欲望器官,也就沒有思為動作等欲望。萬物和人類的產(chǎn)生是天地在運行中自然形成的。具體地說,天在運行中釋放出氣,氣凝聚后產(chǎn)生萬物和人類。天施氣,并非故意生人生物。對此,王充反證說,如果說萬物和人都是上天創(chuàng)造的,那么,要創(chuàng)造就要用手。試問:天地哪來那么多手去創(chuàng)造這世間萬萬千千種人和物呢?“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fù)為華葉乎?宋人或刻木為楮葉者,三年乃成。列子曰:‘使天地三年乃成一葉,則萬物之有葉者寡矣?!缌凶又?,萬物之葉自為生也。自為生也,故能并成。如天為之,其遲當(dāng)若宋人刻楮葉矣。觀鳥獸之毛羽,毛羽之采色,通可為乎!鳥獸未能盡實。春觀萬物之生,秋觀其成,天地為之乎?物自然也。如謂天地為之,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萬萬千千手,并為萬萬千千物乎!諸物在天地之間也,猶子在母腹中也。母懷子氣,十月而生,鼻、口、耳、目、發(fā)膚、毛理、血脈、脂腴、骨節(jié)、爪齒,自然成腹中乎?母為之也?偶人千萬,不名為人者,何也?鼻口耳目,非性自然也?!保?](《論衡·自然》)
“疾虛妄”的王充斷言“萬物之生,皆稟元氣”,是為了反對西漢以來占據(jù)主流地位的天人感應(yīng)論和讖緯迷信。有鑒于此,他憑借“萬物之生,皆稟元氣”不僅彰顯元氣的本原地位,而且以元氣自然進一步解釋人的命運。王充強調(diào),人為元氣所生,人的命運是先天所稟元氣決定的,歸根結(jié)底取決于先天稟氣的性質(zhì)。正是先天所稟之氣的不同決定了人、物各不相同的遭遇以及人與人做事結(jié)果的吉與兇。例如,“兵燒壓溺遭以所稟為命,未必有審期也。若夫強弱夭壽以百為數(shù),不至百者,氣自不足也……命短則多病,壽短。始生而死,未產(chǎn)而傷,稟之薄弱也。渥強之人,不卒其壽,若夫無所遭遇,虛居困劣,短氣而死,此稟之薄,用之竭也。此與始生而死,未產(chǎn)而傷,一命也。皆由稟氣不足,不自致于百也”[1](《論衡·氣壽》)。在此基礎(chǔ)上,他進一步從先天氣稟上論證了人的不同命運。其中,強弱壽夭之命是指先天稟氣厚薄所形成的命,這個命又可稱為正命。對于正命,王充解釋說:“正命,謂本稟之自得吉也。性然骨善,故不假操行以求福而吉自至,故曰正命?!保?](《論衡·命義》)可見,正命就是天生命好,不通過后天的努力就能得福得吉的命。
循著這個思路,王充認(rèn)為,既然人的一切際遇都是所稟之氣的性質(zhì)決定的,那么,不僅人人有命,而且這個命在人受生之初就已經(jīng)注定了,以后便永無更改。對此,他不止一次地斷言:
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氣之時,已得吉兇矣……性命在本(指氣——引者注),故《禮》有胎教之法: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不視,非正聲耳不聽。及長,置以賢師良傅,教君臣父子之道,賢不肖在此時矣。受氣時,母不謹(jǐn)慎,心妄慮邪,則子長大,狂悖不善,形體丑惡。[1](《論衡·命義》)
人生性命當(dāng)富貴者,初稟自然之氣,養(yǎng)育長大,富貴之命效矣……命,謂初所稟得而生也。人生受性,則受命矣。性命俱稟,同時并得,非先稟性,后乃受命也。[1](《論衡·初稟》)
在王充看來,人和萬物一樣由氣構(gòu)成,由于稟氣的不同,有了人畜之分;由于稟氣的不同,有了人與人之間的貧富貴賤之別;還是由于稟氣的不同,有了人與人之間的壽夭強弱之差。俱稟元氣,或為人類,或為禽獸;并為人,或貴或賤,或貧或富;富或累金,貧或乞食,貴至封侯,賤至奴仆。這一切并非上天的稟施有左右,而是人物稟氣不同,故而受性、受命有厚薄。對此,他強調(diào),人在受命之初,稟氣之時,其命已經(jīng)注定并且固定了。第一,人的壽命長短是由稟氣的厚薄決定的。對此,王充一而再、再而三地宣稱:
夫稟氣渥則其體強,體強則其命長;氣薄則其體弱,體弱則命短。命短則多病,壽短。[1](《論衡·氣壽》)
人之稟氣,或充實而堅強,或虛劣而軟弱。充實堅強,其年壽;虛劣軟弱,失棄其身。天地生物,物有不遂。父母生子,子有不就。物有為實,枯死而墮。人有為兒,夭命而傷。使實不枯,亦至滿歲。使兒不傷,亦至百年。然為實兒而死枯者,稟氣薄,則雖形體完,其虛劣氣少,不能充也……何則?稟壽夭之命,以氣多少為主性也。[1](《論衡·氣壽》)
死生者,無象在天,以性為主,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蚤死。故言有命,命則性也。[1](《論衡·命義》)
這表明,人之壽命長短取決于其稟氣的實虛、厚薄、強弱與優(yōu)劣,稟得厚實堅強之氣者,長壽;稟得薄弱虛軟之氣者,短命。第二,人的貧富、貴賤也是由稟氣決定的。對于稟氣為什么會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貧富貴賤之別,王充解釋說,天上有眾星,眾星有大小、尊卑之序,它們所施的氣也有貴賤尊卑之殊。人稟得富貴之氣則富貴,稟得貧賤之氣則貧賤。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反復(fù)寫道:
至于富貴所稟,猶性所稟之氣,得眾星之精。眾星在天,天有其象。得富貴象則富貴,得貧賤象則貧賤,故曰在天。在天如何?天有百官,有眾星。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所施氣,眾星之氣在其中矣。人稟氣而生,含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貴或秩有高下,富或資有多少,皆星位尊卑小大之所授也。故天有百官,天有眾星,地有萬民,五帝、三王之精。[1](《論衡·命義》)
國命系于眾星,列宿吉兇,國有禍福;眾星推移,人有盛衰。人之有吉兇,猶歲之有豐耗。命有衰盛,物有貴賤。一歲之中,一貴一賤;一壽之間,一衰一盛。物之貴賤,不在豐耗;人之衰盛,不在賢愚。[1](《論衡·命義》)
從人的壽夭、貴賤由先天稟氣決定的認(rèn)識出發(fā),王充進而斷言,人的命運在稟氣之初業(yè)已固定,以后便不可更改。例如,對于人的壽夭長短不可增減,他如是說:“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猶陶者用土為簋廉,冶者用銅為拌杅也。器形已成,不可小大;人體已定,不可減增。用氣為性,性成命定。體氣與形骸相抱,生死與期節(jié)相須。形不可變化,命不可減加?!保?](《論衡·無形》)循著這個思路,不僅人的壽命有限量,人的貧富貴賤之命也是如此。這用王充本人的話說便是:“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貧賤以才能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以一鈞則平,舉之過一鈞,則躓仆矣?!保?](《論衡·命祿》)
總之,在王充看來,人的死生壽夭等自然之命和貧富貴賤等社會之命都是由先天所稟之氣決定的,即都是元氣自然而然決定的。鑒于人在天地之間的處境,要想改變元氣的決定是萬萬不能的?!叭宋锵涤谔?,天為人物主也……故人在天地之間,猶蚤虱之在衣裳之內(nèi),螻蟻之在穴隙之中。蚤虱、螻蟻為逆順橫從,能令衣裳穴隙之間氣變動乎?蚤虱、螻蟻不能,而獨謂人能,不達物氣之理也……人物吉兇統(tǒng)于天也。使物生者,春也;物死者,冬也?!保?](《論衡·變動》)原因在于:天,氣也,自然也。正因為人的命運由氣自然注定,所以,人的命運如何,完全視其稟氣的性質(zhì)而定。正因為人命是先天注定的,所以,人們對此既無法參與,又無法更改。這便是王充基于“萬物之生,皆稟元氣”,通過元氣自然而推出的自然命定論。
王充進而指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稟氣所得的命又表現(xiàn)為累害與遇兩種形式。稟氣的先天命定與累害、遇是一致的,累害和遇表面上看由于人之外的力量所致,有時甚至以突發(fā)的偶然事件表現(xiàn)出來,然而,這些歸根結(jié)底都是所稟之氣先天注定的,因為一個人先天稟氣的吉兇、厚薄就表現(xiàn)在后天的遇與不遇以及遭遇到的各種累害之中:人得尊貴之命,必遇;得卑賤之命,必不遇。人稟命兇,必遭累害。因此,一切看似偶然的事變都出于當(dāng)初稟氣受命之必然。
從先天稟氣決定人的一切命運的邏輯出發(fā),既然人命與萬物之命一樣是受生之初所稟元氣的性質(zhì)決定的,便與后天的行為無關(guān);既然人無法通過后天的人為或努力改變命運,人只能俟時待命,而不作祭祀、占卜等無勞之舉。在此,王充特意強調(diào),盡管人是天地所生,然而,由氣構(gòu)成的天地并不能決定人的命運,甚至無法與人交流。這就是說,憑借卜筮問天不能使人祛禍趨福。既然福禍之來在于幸與不幸,非人力所為,那么,人不必與命運抗?fàn)帲磺卸紤?yīng)對命聽之任之,信天由命。于是,王充大力提倡幽居俟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宣稱:“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天命難知,人不耐審,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終不得離……富貴之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茍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兇厚,求之無益?!蛭锊磺蠖陨?,則人亦有不求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1](《論衡·命祿》)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既然“幽居俟時”是唯一的出路,甚至是沒有選擇的選擇,那么,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天由命;而要想聽天由命,就先要知命。在王充看來,只要有了正確的方法,預(yù)知命運并不難。他說:“人曰命難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保?](《論衡·骨相》)王充的知命之法便是“用之骨體”,即用骨體之法預(yù)知人的命運。所謂的骨體之法就是相卜,也就是通過觀察人的生理構(gòu)造如骨態(tài)、相貌、體形等來判斷人的壽夭、貧富、貴賤、吉兇和福禍。這套方法之所以可行,秘密在于:“人命稟于天,則有表候于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矣?!保?](《論衡·骨相》)對于表候,王充解釋說:“表候者,骨法之謂也?!保?](《論衡·骨相》)表候即是骨體,“體者,面輔骨法,生而稟之”[1](《論衡·初稟》)。由此看來,根據(jù)骨相預(yù)測命運的方法之所以有效可行,理由和根據(jù)在于:人稟元氣而生,人命由元氣而定;稟氣不同,便形成不同的骨體。因此,通過觀察每個人的骨體,便可以知曉其先天之命。有鑒于此,王充斷言:“稟氣于天,立形于地,察在地之形,以知在天之命,莫不得其實也?!保?](《論衡·骨相》)按照他的說法,觀人骨相知其命運,進而預(yù)測其貧富、貴賤,與人觀察盤盂與器皿而知其不同之用是一個道理。在這方面,他堅信:“故知命之工,察骨體之證,睹富貴貧賤,猶人見盤盂之器,知所設(shè)用也。善器必用貴人,惡器必施賤者;尊鼎不在陪廁之側(cè),匏瓜不在堂殿之上,明矣。富貴之骨,不遇貧賤之苦;貧賤之相,不遭富貴之樂,亦猶此也。器之盛物,有斗石之量,猶人爵有高下之差也。器過其量,物溢棄遺;爵過其差,死亡不存。論命者如比之于器,以察骨體之法,則命在于身形定矣?!保?](《論衡·骨相》)
基于這種理解,王充專門作《骨相》篇,闡發(fā)自己通過觀察每個人不同的骨體而相卜知命的思想,為“幽居俟時”提供了具體辦法。
首先,骨相之法可以測知人的壽夭、貧富和貴賤。王充認(rèn)為,每個人生下來就有自己的表候,這些表候便是人之命運的征兆,是人貧富、貴賤、吉兇和壽夭的指示器。例如,人的壽命長短是其先天所稟元氣決定的,每個人所稟的元氣不同,必將造就各自不同的骨體。因此,通過察看骨體,可以知道人的壽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指出:“故壽命修短皆稟于天,骨法善惡皆見于體?!保?](《論衡·命義》)其實,觀察骨體不僅可以看出人的壽夭強弱,而且可以知道人的富貴貧賤。例如,富貴之人盡管體形骨態(tài)各異,有一點卻是相同的:他們“類同氣鈞,性體法相固自相似”[1](《論衡·骨相》)。這表明,這些人都稟貴命于天,都有吉驗于地,因此命相一致。對此,王充云:“凡人稟貴命于天,必有吉驗見于地。見于地,故有天命也。驗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保?](《論衡·吉驗》)他進而指出,古代圣賢、將相都有奇特的體貌,這是他們大富大貴的標(biāo)志。例如,黃帝的眉骨凸出,像龍一樣;堯的眉毛與眾不同,有八種顏色;舜的眼睛很特殊,有兩個瞳仁;大禹的耳窩不同于常人,有三個窟窿;商湯的胳膊有別于一般人,每只胳膊上有兩個肘;武王的眼睛長在頭上,不用抬頭就能看到天上的太陽;孔子的頭長得四周高中間低,好像房頂?shù)惯^來一樣。
其次,骨相之法可以預(yù)知人的操行清濁。王充認(rèn)為,決定人貧富貴賤壽夭的是命,決定人操行清濁的是性。與命有表候一樣,人之性也有效驗。根據(jù)一個人的骨體、形貌,同樣可以知道這個人的為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寫道:
非徒富貴貧賤有骨體也,而操行清濁亦有法理。貴賤貧富,命也。操行清濁,性也。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惟知命有明相,莫知性有骨法,此見命之表證,不見性之符驗也。范蠡去越,自齊遺大夫種書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犬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榮樂。子何不去?”大夫種不能去,稱病不朝,賜劍而死。大梁人尉繚說秦始皇以并天下之計,始皇從其冊,與之亢禮,衣服飲食與之齊同。繚曰:“秦王為人,隆準(zhǔn)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視狼心,居約易以下人,得志亦輕視人。我布衣也,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須得志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交游?!蹦送鋈?。故范蠡、尉繚見性行之證,而以定處來事之實,實有其效,如其法相。由此言之,性命系于形體明矣。以尺書所載,世所共見,準(zhǔn)況古今,不聞?wù)弑乇姸喾且唬杂衅鋵?。?](《論衡·骨相》)
按照王充的說法,范蠡根據(jù)越王勾踐長頸尖嘴的長相就知道他的為人:只能與人共患難,不能與人同享樂。根據(jù)這一預(yù)測,范蠡不久就離開了勾踐,逃到了齊國。后來,果然不出范蠡所料,勾踐的另一個大臣文種就被勾踐賜劍而死。范蠡的僥幸與文種的不幸應(yīng)驗了骨體預(yù)知人之操行的說法,印證了尉繚根據(jù)秦始皇“隆準(zhǔn)長目,鷙膺豺聲”的相貌而預(yù)測其“少恩,虎視狼心,居約易以下人,得志亦輕視人”的為人。
再次,骨相之法可以預(yù)知人的婚配。王充強調(diào),只有命相同的人,才可以婚配。命當(dāng)富貴的男子娶富貴之命的女子,生下來的男孩也一定富貴。若是男女雙方“異氣殊類”,命相不一,婚配之后,男方則有先亡之禍。“富貴之男娶得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夫二相不鈞而相遇,則有立死;若未相適,有豫亡之禍也?!保?](《論衡·骨相》)對此,他舉王莽的姑母王正君與丞相黃次公兩個例子從正反兩方面進行了驗證和說明。
王正君是皇后之命,卻許配給了一個不是皇帝之命的人為妻。結(jié)果,還沒出嫁就把未婚夫克死了。后來,她嫁給了趙王,把趙王也克死了。最后,王正君找南宮大有相面,相士說,她命當(dāng)貴為國母,結(jié)果嫁給了宣王的太子劉爽即后來的元帝。宣帝死后立元帝,元帝死后立成帝,王正君便成了皇太后。王正君的例子表明,命相不同的人婚配,命貴的人必定要把命賤的人克死。王正君前二夫的不幸,就在于不懂得命相相同者才能婚配的道理,由于王正君貴為國母,而二夫“無帝王大命”,故被克死。
王充還以黃次公為例,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骨體之法在婚配中的作用。黃次公曾與善于相術(shù)的人同車俱行,看見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相者說此女子命當(dāng)大富大貴,將被封為侯者夫人。黃次公停下車打量這位女子,一問知是鄰居巫家之女,便娶之為妻。后來,黃次公果然大富大貴,位及丞相,封為列侯。如果黃次公命賤,必然會有王正君前二夫之禍。對此,王充解釋說:“夫次公富貴,婦人當(dāng)配之,故果相遇,遂俱富貴。使次公命賤,不得婦人為偶,不宜為夫婦之時,則有二夫、趙王之禍。夫舉家皆富貴之命,然后乃任富貴之事。骨法形體,有不應(yīng)者,則必別離死亡,不得久享介福。故富貴之家,役使奴僮,育養(yǎng)牛馬,必有與眾不同者矣。僮奴則有不死亡之相,牛馬則有數(shù)字乳之性,田則有種孳速熟之谷,商則有居善疾售之貨。是故知命之人,見富貴于貧賤,睹貧賤于富貴?!保?](《論衡·骨相》)
總之,王充堅信,根據(jù)骨相之法,察皮膚之理可以推斷人的性命,百試不爽,沒有不應(yīng)驗的。“案骨節(jié)之法,察皮膚之理,以審人之性命,無不應(yīng)者?!保?](《論衡·骨相》)對此,他舉了許多相骨靈驗的例子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并且補充說,有人相卜之所以不靈驗,是因為不懂得所相之骨“相或在內(nèi),或在外,或在形體,或在聲氣”的道理,相卜時不得要領(lǐng)——“察外者遺其內(nèi),在形體者亡其聲氣”[1](《論衡·骨相》),并非相術(shù)本身不靈驗。如果正確地運用骨相之法,便可以準(zhǔn)確無誤地預(yù)測人的命運,進而更好地幽居俟命。
王充的元氣自然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典型的元氣論形態(tài),由于強調(diào)作為萬物本原的元氣的自然無為,徹底而有力地反駁了天人感應(yīng)和各種神秘主義,標(biāo)志著中國古代唯物論發(fā)展的新階段。與此同時,由強調(diào)元氣的自然性出發(fā),王充將人的一切后天際遇都說成是先天的命中注定,由夸大先天必然而走向宿命論。這種結(jié)局暴露了古代唯物論的歷史局限,也使王充在反對天人感應(yīng)和讖緯迷信的同時走向了極端,最終陷入了另一種迷信。
[1] 王充.論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