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我國信賴利益保護制度的缺陷及完善

郭俊

(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河南鄭州451191)

一、信賴利益的界定

“信賴”是指對方的某些行為使自己對他產(chǎn)生了信任感，從而導致相互間行為的發(fā)生。信賴須以善意為基礎(chǔ)，但又比善意對人的要求更高。［1］由此可見，法律層面的信賴的含義應該是把這種主觀信任的心理狀態(tài)以行為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客觀事實。

信賴利益保護制度的源頭可追溯至羅馬時期，那時就有買賣訴權(quán)制度的規(guī)定以保護信賴利益。那些規(guī)定只不過是些零星的、松散的制度，沒有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19世紀中葉，法學家耶林提出締約過失責任理論，理論界開始對締約過失情況下的信賴利益保護問題進行關(guān)注。1936年，美國學者富勒的《合同損害賠償中的信賴利益》一文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但該文對什么是信賴利益也沒有定論:“可以斷定，當今沒幾篇法學專題論文稱得上其作者徹頭徹尾地清楚界定了它的定義、區(qū)分了他所服務的目的?！保?］民法學界開始討論信賴利益的內(nèi)涵，形成了具有代表性的幾種觀點，主要有損失說、利益說、處境變更說等。這些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信賴利益的內(nèi)涵，但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缺陷。

筆者認為，修正以上各種觀點的辦法是不應過多地考慮兩大法系的具體制度之間的不同，而應從其本身所屬的價值范疇作出實質(zhì)性界定。事實上，信賴利益僅為一種私法利益，屬于民事主體的財產(chǎn)價值范疇。價值性具體體現(xiàn)為，我們與其說一個人正在作出利益判斷，不如說他在進行著一種價值選擇。信賴者的行為狀態(tài)表現(xiàn)為:他基于對一方當事人的信賴自愿付出一定固有的財產(chǎn)利益或放棄機會利益，這便是信賴者所作出的價值抉擇。當信賴的契約能夠得以履行時，這種抉擇對他而言是值得的，他所付出的成本和放棄的機會在此情形下將不被認為是一種損失。當信賴者所期望的契約無法履行時，所有的支出和機會無法通過履行利益得以彌補，信賴者的信賴受到損害，他因此所失去的財產(chǎn)和機會則會被認為是一種損失?？梢姡瑥男刨嚴嫠鶎俚膬r值范疇來界定信賴利益的概念比較合理。綜上，“信賴利益”可這樣定義:一方基于對對方的合理信賴，為與之訂立或履行合同所付出的必要成本支出或放棄的締約機會。

二、信賴利益的特征

(一)信賴利益具有固有性和隱蔽性

信賴利益是固有的既存利益。顧名思義，既存利益就是利益主體已經(jīng)擁有的利益。它不同于履行利益，履行利益是將來利益。信賴利益是為訂約和履約支出的成本及因此而失去的訂約機會。當事人為實現(xiàn)合同的期待利益而花費一定的成本是為了獲取更大的利益，支出的成本是固有利益，追逐的更大利益是期待利益，期待利益實現(xiàn)之后又成為固有利益?？梢?，信賴利益是固有利益在向履行利益轉(zhuǎn)化過程中表現(xiàn)的一種利益，具有固有性。它的隱蔽性表現(xiàn)在一般情況下當付出成本通過履行利益得以實現(xiàn)時，信賴利益因得到補償并不顯現(xiàn)出來，也不存在信賴利益的賠償問題了，只有在信賴利益不能因合同正常履行而得以補償時，才作為一種損失通過損害賠償?shù)男问奖憩F(xiàn)出來。比如甲為和乙達成協(xié)議，在磋商談判階段總共花費2萬元。合同履行后甲得到利潤6萬元，那么甲投入的2萬元已通過6萬元的利潤得以補償，是值得的。因此，2萬元的締約成本是屬于甲的既存利益并且因得以彌補而具有隱蔽性。

(二)信賴利益的保護具有回復性

信賴利益因信賴落空而受損，如得不到補償，將是不公平的，有損民法公平正義之精神。因此，信賴利益保護的終極目的是使它回復到受損前的狀態(tài)，即由對方將信賴人已經(jīng)花費的成本和因此失去的機會利益或其他因信賴而遭受的損失補償給他。

(三)信賴利益的善意性和合理性

締約人在締約過程中必須是善意無過失的，其主觀上的善意無過失正是法律保護信賴利益的基礎(chǔ)。正因為締約人的善意，所以相對人主觀上有過失時，才需要保護信賴利益，以維護交易安全。同時，信賴利益也必須是基于合理信賴而產(chǎn)生的利益。所謂合理信賴，就是有客觀的事實或權(quán)利外觀存在，使一般人在通常情況下能夠相信對方的行為是可信賴的。否則，即使有損失，亦不能是信賴利益損失。

(四)信賴利益具有獨立性

信賴利益的獨立性表現(xiàn)在:一是信賴利益獨立于履行利益、返還利益。二是信賴利益賠償責任是和違約責任、侵權(quán)責任并列的三大責任之一，是一種獨立的責任類型，有獨立的法律地位。三是信賴利益的存在不以合同有效成立為前提，只要一方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的法律行為產(chǎn)生了合理信賴，即使合同未成立或合同關(guān)系已終止，也可依誠實信用原則產(chǎn)生信賴利益。

三、我國信賴利益保護制度的不足之處

《合同法》的頒布，標志著我國有關(guān)合同的立法達到了新的高度和水平。［3］該法對信賴利益保護問題作了比較全面的規(guī)定，形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開放性的信賴利益保護體系。但信賴利益保護制度在我國建立較晚，法律對其規(guī)定總體上顯得比較粗糙，無論是理論根基還是立法技術(shù)都存在不足之處，導致司法實踐困難重重。

(一)體例結(jié)構(gòu)不科學

《合同法》第四十二條共三款，前兩款具體列舉了締約過失責任情形，第三款規(guī)定了“有其他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實為避免掛一漏萬的兜底條款，而第四十三條又規(guī)定不得泄露或使用知悉的商業(yè)秘密，這樣一來，不合邏輯順序，所以應在修訂法律時予以調(diào)整。

(二)適用情形太籠統(tǒng)

《合同法》第四十二條和第四十三條具體列舉了締約過失責任的幾種情況，盡管我們也可以從《合同法》的其他條文中挖掘出一些其他情況，但對民法初學者來講會有適用情形只有這幾種的誤導。盡管2009年出臺的《合同法》司法解釋(二)也作了一些補充規(guī)定，但是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適用范圍遠不止于此。

(三)與合同效力的關(guān)系太模糊

從我國《合同法》理論上看，締約過失責任制度借鑒大陸法系的理論，也即是說，我國理論界均認為締約過失責任只能產(chǎn)生于合同不成立、無效或者可撤銷的情形，一方當事人在合同訂立過程中雖然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而導致另一方遭受損失，但是在合同最終有效的時候，一方當事人是不能請求締約過失責任賠償?shù)摹５菑姆蓷l文的表述上來看，我國《合同法》第四十二條對締約過失責任的構(gòu)成要件，并未附加合同未成立、未生效、無效或可撤銷這一限制。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我國《合同法》第四十二條，那么是否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的關(guān)鍵是當事人在締約階段是否有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并且給對方造成損害。如果有，就要承擔責任，否則就不必承擔。但我國《合同法》并未說明與合同效力的關(guān)系，因此，導致如此大的誤解，這就需要法律給出明確的規(guī)定。

(四)未規(guī)定賠償范圍和方法

《合同法》肯定了對信賴利益損失應承擔賠償責任，但是又沒有明確規(guī)定具體的賠償范圍和方法。損失包括直接損失和間接損失，要不要賠間接損失?間接損失里錯過其他締約機會造成的損失如何認定?賠償范圍有沒有限定?對此問題不予以規(guī)定往往會在司法實踐中造成困惑。

同時我們應當看到，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責任與違約責任、侵權(quán)責任一樣都是獨立的責任類型，因此，法律應當肯定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責任的獨立地位。我國《民法通則》、《合同法》對侵權(quán)責任、違約責任作了全面而具體的規(guī)定，但這些規(guī)定并不能夠涵蓋所有的損害賠償類型，而法律又需要對信賴利益進行保護，但與目前的民事責任又不太相符。因此，立法有必要賦予信賴利益損害賠償責任獨立的地位，使其和侵權(quán)責任、違約責任形成鼎立之勢。

四、我國信賴利益保護制度的完善

(一)調(diào)整體例結(jié)構(gòu)

我國可以借鑒《希臘民法典》第一百九十七條之規(guī)定“在合同訂立過程中，當事人應負以誠實信用原則所要求的行為義務”，在直接規(guī)定誠實信用原則后，再對各種具體信賴義務加以列舉，然后通過修改后的第四十二條列舉締約過失責任具體情形，輔以保底條款。把原來的第四十三條合并到修改后的第四十二條中。

(二)明確適用的范圍

由于我國《合同法》沿襲大陸法系的做法，規(guī)定締約過失責任制度，所以有必要將適用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情形盡可能列舉。具體建議如下:要約人擅自撤回要約;假借訂立合同，惡意進行磋商等;故意隱瞞與訂立合同有關(guān)的重要事實或者提供虛假情況;依照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規(guī)定經(jīng)批準或者登記才能生效的合同成立后，有義務辦理申請批準或者申請登記等手續(xù)的一方當事人未按照法律規(guī)定或者合同約定辦理申請批準或者未申請登記的;重大誤解、欺詐、效力待定而未獲追認等;泄露和不正當使用商業(yè)秘密以及無權(quán)代理情形、懸賞廣告、贈與合同情形。凡此種種，只要一方在締約過程中有過錯，未盡告知、通知、保密或保護義務等而導致信賴利益損害的發(fā)生，信賴人都可以請求信賴利益保護。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信賴利益損害賠償制度的范圍較締約過失責任制度范圍大，筆者列舉的只是締約過失責任制度的適用情形。由于我國合同法上其他制度還是比較完善的，所以修訂法律不是短期內(nèi)能做到的，筆者建議還是通過司法解釋體現(xiàn)出來。

(三)界定賠償范圍

筆者認為，信賴利益賠償?shù)姆秶鷳ㄖ苯訐p失和間接損失。其中，直接損失包括:締約費用(通訊費用、趕赴締約地或察看標的物所支出的合理費用)、準備履行所支出的費用(為運送標的物或受領(lǐng)對方給付所支出的合理費用)和支出上述費用所失去的利息。需要指出的是，這些費用的計算必須是必要的、合理的，要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即符合一個謹慎小心的交易人的標準，這些花費如果大于預期的利益，就是不合理的。間接損失是指喪失與第三人另訂合同的機會所產(chǎn)生的損失。這個機會損失如何認定呢?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可以從以下方面來認定:一是受損人與第三人之間確實存在締約機會。二是受損人與第三人訂約機會的喪失確實是因為對方的背信行為造成的。三是訂約機會的喪失必須基于對違反誠實信用的締約行為的信賴而產(chǎn)生的。機會損失確定后，如何計算損失呢?假如受害人在損害發(fā)生后還能與別人簽訂符合預期的合同，就不存在機會損失的問題。如果受損人雖能與他人簽合同，但通過此次機會獲得的利益不如前次機會預期的利益多(或付出更大的對價)，對方就應對前后兩種條件下的價款差額予以賠償。如果受損人永久喪失了締約機會，則對方應該賠償前次機會的預期價款。舉例說明，甲與丙就酒店轉(zhuǎn)讓談判，甲欲以80萬元賣給丙，乙擔心丙接手后對自己構(gòu)成競爭，就向甲表明愿出100萬元買下。甲遂終止與丙的談判，專心與乙達成交易，乙見丙退出，就向甲表示無力購買。乙對甲的機會利益損失賠償應這樣計算:甲后來如以80萬元甚至更高的價格賣出酒店，則不存在機會損失;如只能以60萬元賣掉，那么預期的差價20萬元應由乙賠償;如最終酒店沒賣出去，那么乙應賠償甲80萬元。

(四)明確賠償限定

1.賠償范圍限制

關(guān)于信賴利益賠償是否應以履行利益為限的問題，信賴利益和履行利益，在未有有效確立的合同，特別是當合同尚未成立之時，是不能直接確定其內(nèi)容的。在個案中，除去人身損害這一特殊情況，信賴利益超過履行利益的機會并不多。筆者認為，信賴利益賠償應以履行利益為限。理由如下:首先，締約人付出成本是為了得到更大的履行利益，如果履行利益低于成本，就意味著締約人在做一開始就注定虧本的買賣，不符合一個謹慎商人的理性標準。其次，信賴利益保護的目的在于使信賴人的損失回復到締約前的狀態(tài)，如果賠償?shù)慕Y(jié)果反而使信賴人得到的比合同履行后所能獲得的利益更多，就不合情理，也有違公平。總之，應該對信賴利益賠償范圍加以限制，否則就會出現(xiàn)索賠者漫天要價的情形。

2.可預見規(guī)則的限制

司法實踐中常有當事人就可得利益漫天要價、使交易方對對方的可得利益沒有大致的標準的情形，這樣就導致交易者對交易產(chǎn)生不安全感，從而影響交易的順利進行。這和《合同法》鼓勵交易的原則相違背。眾所周知，可預見規(guī)則是違約責任中限制賠償范圍的一個基本規(guī)則。該規(guī)則要求，如果一方違約，則賠償額不得超過違約方在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應當預見到的因違反合同可能造成的損失，這樣當事人能對未來的風險進行預測，有利于鼓勵交易。我國《合同法》在信賴利益賠償問題是否適用該規(guī)則上沒有只言片語。筆者認為，有必要在信賴利益賠償中確立可預見規(guī)則以和私法所要求的公平正義精神的實質(zhì)相符。

3.損益相抵原則的限制

筆者認為，損益相抵原則也應該應用于信賴利益賠償責任之中。損益相抵原則是賠償權(quán)利人基于發(fā)生損害的同一原因所得的利益應從損害額內(nèi)扣除，賠償義務人僅就差額予以賠償?shù)脑瓌t。這樣可以避免賠償權(quán)利人因此而受益，否則對賠償義務人也是不公平的。

［1］田土城.交易安全的法律保障［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49.

［2］〔美〕L.L.富勒.合同損害賠償中的信賴利益［M］.韓世遠，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2.

［3］王培韌.締約過失責任研究［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