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畫皮》看封建社會女性的命運悲劇

付洪偉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蒲松齡先生的文言短篇小說《畫皮》是其小說集《聊齋志異》中頗受人們喜愛的鬼怪故事之一。目前，學者對《畫皮》主題的研究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用畫皮這個人物形象來警戒人們，把畫皮定格為兩面派人物的代表，盡管她手段毒辣，偽裝巧妙，但終究被識破，最終覆滅，宣揚正義定會戰(zhàn)勝邪惡;二是通過王生的遭遇勸誡世人要正心息慮，不要走邪門歪道，否則不僅會丟掉自己的心，還會給親人帶來災難。另外，還有一些學者對《畫皮》的研究則集中在其故事演變，以尋求其故事源流或畫皮的原型。

關于小說《畫皮》的主題，人們眾說紛紜，目前尚無定論。從某種程度上說，小說中王生與畫皮、陳氏等個體人物的遭遇，折射出的是整個封建社會男性與女性的命運。筆者通過對小說《畫皮》中陳氏與畫皮兩位女性在封建社會的境遇分析，從而論及整個封建社會男權統(tǒng)治之下女性的命運悲劇，以及文本深層反映出的男權與女權的斗爭。

一、陳氏忠貞背后的悲哀

王生之正室陳氏，作為以男權主義為中心的封建社會中的女性，絕對是以丈夫為中心的順從者。不管是最初王生把自己納妾“微告妻”，還是畫皮以真面目出現時王生“自不敢窺，使妻窺之”，甚至最后為使王生死而復生陳氏對道士的乞求，陳氏所表現出的都是一個忠貞于自己丈夫的女性形象。可以說是王生決定了陳氏的一舉一動，抑或說在男性主導的封建社會中女性對男性絕對服從。陳氏忠貞的悲哀就在于她的所有舉動都不是她自主的選擇，而是封建社會強加給她的。

首先，陳氏的忠貞悲哀在于封建社會中不可改變的兩性性別對立。王生金屋藏嬌，“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直到他“微告妻”，此時陳氏的反應只能是以溫順的態(tài)度對丈夫好言“勸遣之”，以免遭禍，同時幫丈夫保守秘密，以防外泄。按照摩爾根《古代社會》關于婚姻的論述:中國封建社會的妻妾制違背了人類婚姻心理發(fā)展，女性心理會本能地排斥其他女性介入自己的婚姻。［1］陳氏在對待丈夫此時的行為時，卻無絲毫的埋怨，并始終站在丈夫的立場上。這使筆者想到封建社會中女性的自主權是根本不存在的，以男性利益至上來主導的封建社會，兩性性別對立的最終結果是女性對男性的絕對服從。如果陳氏反對王生納妾，那么陳氏面臨的只能是被休結局。這樣看來，以陳氏為代表的女性在封建社會的話語權是不存在的。

其次，陳氏的忠貞悲哀更在于社會制度的悲哀?！爸袊饨ㄉ鐣且粋€男權社會，這個社會的基本特征是男性具有選擇和遺棄的權利，女性沒有遺棄男人與選擇男人的權利，這種支配與被支配的關系貫穿男性與女性的一切生活中，包括感情生活，甚至性生活?！保?］中國男權主義的封建社會制度最終扼殺了女性的一切。王生死后，陳氏本可改嫁，但她沒有這樣做，寧愿受盡屈辱，也要全力使丈夫復活，因為封建社會制度允許男性三妻四妾、隨意休妻，卻不允許女性任意改嫁和背叛。陳氏除了想盡一切辦法挽回自己丈夫的生命之外別無選擇。當王生的心被掏走后，面對乞人“佳人愛我哉”、“人盡夫也，活之何為”等語的羞辱和棒打，陳氏只能默默承受，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咽下乞人的唾液。在肉體與精神都遭受百般摧殘后，陳氏終于為王生嘔出了一顆心。與其說這是陳氏對王生的順從，不如說是封建社會中女性對男性的服從、對社會制度的順從，這種服從和順從是無條件的、絕對的。在封建社會男權主義之下，陳氏的忠貞是她對制度的忠貞，這也是以陳氏為代表的封建社會女性的悲哀。

總之，“封建社會，占據主導地位的男性身懷著對女性的迷戀依賴又恐懼的心理，為達到對女性的完全控制，對女子的要求除了美貌還有絕對的溫順”［3］。在男權主義的封建社會控制下的女性，終究不過是任男性擺布的玩物，這是以陳氏為代表的所有封建社會女性的悲哀。

二、畫皮的追求與反抗

作為女鬼的代表，畫皮與陳氏共同反映了當時封建社會女性的生存狀況。畫皮不僅是“面翠色，齒孱孱如鋸”的厲鬼，更是嬌艷的二八姝麗。她既是丑的化身、反抗者的代表，又是美的代言人。身份的二重性決定了她人格的二重性。因此，她的兩面性，其實也是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當時女性的追求及絕望后的反抗。

首先是畫皮對無情婚姻的反抗。她不同于陳氏的一點在于她要擺脫既有的社會規(guī)則強加給她的東西。文中畫皮的反抗首先是“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①本文所有《畫皮》引文，皆引自: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作為沒有地位的妾，她的言語中有對自己父母的埋怨和對正妻的怨恨，盡管除了夫家她無處安身，但她并沒有像當時的許多女子一樣把“忍”作為自己的美德，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她選擇了出逃，雖然“在亡之人，烏有定所”，她卻毅然走上了反抗的道路。

其次是畫皮對權威力量的反抗。作為驅邪捉鬼的道士，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社會中一種男性權威的代表，道士的未卜先知、料事如神或者以王生、陳氏為代表的普通人對其的跪地哀求，都把道士推向了權威的地位。當道士看穿了王生的隱私并幫助王生阻止畫皮即將到來的侵害時，王生與道士的這種串通引起了畫皮強烈的不滿，道士對自己生活的干預使其“立而切齒”，她憤恨道:“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隨后就“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畫皮把道士的蠅拂扯下來并且撕得粉碎，她的這種做法實際上是消解了男性權威的控制，即打破了男權中心主義，盡管其以悲劇結束，但作為封建社會女子反抗的一個代表，畫皮的反抗仍有積極的意義。

再次是畫皮對男性主權的反抗。畫皮對王生的殺戮從一定程度上象征了弱女子對男性的反抗，這種反抗的極致就是報復性的滅絕。畫皮為何殘殺王生?難道就因為畫皮是個厲鬼就該把王生置于死地嗎?畫皮在撕開了王生的胸膛時，只是“掬生心而去”，對陳氏和丫環(huán)卻視而不見。綜觀全文，死于畫皮手下的只有王生一人。為什么畫皮非要置王生于死地?因為王生死有余辜，可以說是王生的背叛最終導致畫皮的報復。在畫皮與王生初次見面的時候，畫皮曾對王生說:“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王生在最初的確很保密，沒有告訴其他人，直到王生看到畫皮的真面目才告訴了道士，這時離王生的死期也就不遠了。王生的死在于他沒有遵守既定的保密契約，這種象征性的男性對女子的負心行為，最終導致女性極致的反抗，可以說是一種女性報復性的滅絕。

畫皮是封建時代一個不健康的反抗女性的縮影，她的不幸歸根結底是一種社會悲劇。雖然畫皮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掏走了王生的心，但最后王生又復活了，猶如虛驚一場。由此可見，在那個時代，女性的一切反抗都顯得如此無力。這就從另一個側面向讀者宣告了當時女性反抗斗爭的失敗。

三、女權與男權的斗爭

小說《畫皮》的結局是，“女子什么也沒有得到，承受的只有屈辱;王生什么也沒有失去，‘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只是一場夢，一場虛驚”［3］，最后以女性的失敗而告終。從表面上看，“雖然畫皮與陳氏并無直接干系，但是男人的命被女人偷去，最后送還的只能是女性”［3］。雖然陳氏與畫皮看似兩個對立的角色，一個是不擇手段地掏走王生的心，另一個則是千方百計尋回王生的心，但實質上她們倆不可分割，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畢竟她們都是女子，當某個女子侵害到某個男子的男權時，這個男子必然會在另一個女子身上找回他的權力。因此，在畫皮掏走王生的心之后，陳氏的不幸也就隨之而來了，她實際上是在為畫皮的反抗去抵罪。為使王生復活，她不辭勞苦到處奔波，甚至丟掉了女人僅有的一點尊嚴，這才換回了王生的命。在這個過程中，畫皮對王生傷得越深，陳氏要遭受的屈辱就越多，她的苦難與畫皮對王生的報復是成正比的。如果說一個是在捍衛(wèi)女性自身尊嚴的話，另一個就是在放下女性自身的尊嚴。

在男權至上的社會，當男性的權力遭到損害時，男性便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維護他們的尊嚴，重塑他們的威信，所以對于畫皮給予的傷害，他們會加倍地在陳氏身上找回。當畫皮威脅到王生的生命時，道士與乞人就陸續(xù)趕來了，當他們的同胞有難時，他們就要出來協(xié)助，從而來維護他們共同的權力。

道士送王生蠅拂來對付畫皮，保護王生，而當他的能力不夠時，又請出了乞人。“身為男性的王生被另一女性所害，此時的乞者所扮演的不是別的，而是男性世界復仇者的形象。因為女鬼傷害了男權世界，使男性失敗(死)，所以乞者就要為男性報仇，而報仇的方式就是搗毀女性的生存中心，讓其內心世界的合理性大廈崩塌?！保?］因此，乞人便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來報復陳氏，一旦陳氏妥協(xié)，他們便重新找回了那份屬于他們男性的權力。就當時封建的男權社會而言，當男性的權力受到威脅時，他們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這樣一來，女性微不足道的反抗只會激起他們驚濤駭浪般的報復，女性只會受到更多的毒害，鑄成女性更大的悲劇，因此，女性妥協(xié)了，換句話說就是女性失敗了。

恩格斯說:“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保?］52當中國步入父系氏族之后，女性的權力就在不斷地被減弱，男權則在不斷地膨脹，尤其是步入封建社會之后，女性的權力可以說已經完全被男權所取代。作為封建社會末期的女性，陳氏無法擺脫被封建觀念束縛的命運，在面對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時，她只能聽天由命，只能選擇默默接受。面對男性的拋棄，畫皮作出了玉石俱焚的反抗，但她的反抗畢竟太微小、太無力，不僅威脅不到男權社會，反而還給女性招致更多的災難。因此，陳氏與畫皮的失敗是必然的，畢竟在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時，她們的力量實在是太薄弱了。

一言以蔽之，不論是反抗現實的畫皮也好，還是逆來順受的陳氏也罷，她們的命運悲劇事實上就是整個封建時期中國女性悲劇命運的縮影。

［1］王增斌.《繡屏緣》:明代才子多妻制的幻境小說［J］.明清小說研究，2008(2):247－257.

［2］穆薇.男權世界的傾覆與重建——《畫皮》新解［J］.蒲松齡研究，1999(4):99－104.

［3］劉艷玲.《畫皮》:傳統(tǒng)兩性價值理念觀照下的女性悲劇［J］.淄博師專學報，2009(1):76－80.

［4］〔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