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的修辭藝術(shù)

李 艷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就已經(jīng)意識到修辭的重要性。孔子有言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孔子認為，只有文采和質(zhì)實配合恰當，才能成為一個君子。同理運用到文章中也是如此，當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美兼?zhèn)鋾r，才算是一篇好文章。孟子也曾經(jīng)指出過他的修辭觀:“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保?］孟子明確指出，對于詩的解讀，不可為文采修飾所蔽而誤解或曲解辭句的意義，也不可以為辭句意義所限而誤解或曲解作品的本意。由此可見，孟子對修辭的運用應(yīng)當非常謹慎、細致，做到真正的“言文合一”。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fā)凡》［3］將修辭格分為積極修辭格以及消極修辭格，其中又將積極修辭格分為四個大類即材料上的辭格、意境上的辭格、詞語上的辭格、章句上的辭格。下面，結(jié)合《孟子·梁惠王》［4］來具體分析。

一、材料上的辭格

1.比喻

“思想的對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類似點，說話和寫文章時就用那另外的事物來比擬這思想的對象的，就叫比喻?！北扔骺梢苑譃槊饔鳌㈦[喻及借喻三類。

(1)明喻。用另外事物來比擬文中事物的比喻。本體和喻體兩個成分分明、有別;在這兩個成分之間，常有“猶”“若”“如”“似”之類的比喻詞聯(lián)合它們。

“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瘡闹呷鐨w市?！北倔w是“從之者”即跟隨先王的人，喻體是“歸市”即趕市集，喻詞是“如”。“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北倔w是“民望之”，喻體是“大旱之望云霓”，喻詞是“若”。將人民對商湯的期待比喻成干旱時人們對雨水的渴望，從而強調(diào)了仁政以及民心的重要性?！皻w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p>

(2)隱喻。隱喻又叫暗喻。一般本體和喻體之間不用喻詞，采取讓本體和喻體直接組合的方式暗中作喻，句式通常表現(xiàn)為“……也”。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本句將“肥馬、肥肉、民饑、餓殍”的社會現(xiàn)象比喻成統(tǒng)治階級率領(lǐng)野獸吃人，鮮明地反映出封建社會統(tǒng)治者剝削勞動者的本質(zhì)?！肮释踔煌?，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北倔w為“王之不王”，喻體“為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折枝之類”，此句用一個肯定的比喻和一個否定的比喻強調(diào)施仁政并非難事，而是取決于主觀態(tài)度。

(3)借喻。本體和比喻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本體和喻詞都不出現(xiàn)，直接用喻體代替本體。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薄敖裱嗯捌涿瘢跬髦?。民以為將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币陨蟽删涠际怯谩八稹眮肀扔魅嗣癞敃r生活的困境，受統(tǒng)治者剝削而倍受煎熬。

2.對襯

一種辭格一個觀點上兩件事物的映襯，稱為對襯。將相反的兩件事物彼此相形，使所說的兩面交相呼應(yīng)。

“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北揪溆脤σr的手法分別解釋了什么叫“鰥”、“寡”、“孤”、“獨”，讀來既了解這四者的共通之處，又可分辨出其不同之處?！皬牧飨露粗^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本句與上句相似，文章運用對襯手法，使得意思表達得更為確切、形象，富有對比性。

3.引用

“文中夾插先前的成語或者故事的部分，叫做引用辭?！币棉o有明引法和暗引法兩種，明引法說出它是何處成語故事的。

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詩云:“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踉陟`沼，于牣魚躍?！痹凇睹献印ち夯萃酢分卸嘁娒饕?，以上兩例都是引用自《詩經(jīng)》，古人在論證時，經(jīng)常引用《詩經(jīng)》來附和自己的觀點，有時難免有穿鑿附會之意。

二、意境上的修辭

1.設(shè)問

“胸中早有定見，話中故意設(shè)問的，名叫設(shè)問”。設(shè)問分為兩類:一類是為了引起讀者注意下文而問，稱為提問，如下:

“殺人以框與刃有以異乎?”這個問句，自然而然地引出梁惠王“無以異也”的答案。接著又乘勝追問:“以刃與政。有以異乎?”又引出梁惠王“無以異也”的答案，最終使梁惠王考慮，不行仁政，怎么能做老百姓的父母?怎么能使老百姓不陷于饑餓的地步?一類是為了激發(fā)本意而問，稱為激問，又叫反問。它是為了加強語氣、激發(fā)讀者感情，增強文章說服力的一種修辭手段。

“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用反問句來強調(diào)孟子不能和魯侯遇合，是由于天命，而非所謂的“臧氏之子”?！巴跞绾蒙c百姓同之，于王何有?”這是孟子回答齊宣王因為擔心自己好色而不可以實行王政的一句話。孟子使用反問句強調(diào)只要與民同樂、看重民生，那么作為君王還有什么需要擔心的呢?

2.感嘆

深沉的思想或猛烈的感情，用一種呼聲或類乎呼聲的詞句表出的，便是感嘆辭。

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缶?，好君也。”齊景公問晏子有關(guān)自己游走的事情，晏子立即感嘆問得好，因為在晏子看來，只有君王到處游走，才能了解民生。齊景公主動提出游走，晏子心生贊嘆!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薄按笤昭砸印笔驱R宣王對孟子在文章中論述關(guān)于大國和小國關(guān)系言論的贊許之言。一句嘆語使得齊宣王對孟子的肯定之心躍然于紙上。古書中最常見的感嘆辭就是添加“哉”、“夫”、“嗚呼”等感嘆詞于陳述句前后。

三、詞語上的修辭

1.轉(zhuǎn)類

說話上把某一類詞轉(zhuǎn)化作別一類詞來用的，名叫轉(zhuǎn)類。

“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蓖醣臼敲~，指君王。而本句中“則王矣”的王用作動詞，詞性由名詞轉(zhuǎn)為動詞，指施王政。“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薄靶　北臼切稳菰~，這里用作動詞，指匠人砍大木料使得它變小。這也是我們常說的使動用法。

2.警策

語簡言奇而含蓄精切動人，名為警策辭，也稱警句。文中有了警句，往往氣勢就此一振。

“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鄙鲜鰞删涠际菍⑹吕碛脴O其簡練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而且從兩個方面來表述，相輔相成，極富感染力，也最為耳熟能詳。

3.節(jié)縮

節(jié)短語言文字，叫做節(jié);縮合語言文字，叫做縮。節(jié)縮都是音形上的方便手段，于意義并無增減，整體說來更加簡潔。節(jié)縮分縮合和節(jié)短兩種。

第一種是縮合，“之乎”或者“之于”縮合為“諸”，如: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何不”有時縮合為“盍”，如:“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币陨侠又械摹爸T”和“盍”都是由于語音連讀而產(chǎn)生的一種縮合現(xiàn)象。

第二種是節(jié)短，它也是急說急讀的結(jié)果。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中指出，“古人語急，以如為不如，敢為不敢”，如下: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边@里的“敢請”其實是一種謙辭，表示位低者向位高者詢問時一種自謙和和尊敬的姿態(tài)?！案艺垺逼鋵嵤恰安桓艺垺保虼吮拔⒌貑?。

4.復疊

把同一字接二連三地用在一起的辭格。分為兩種:一種是隔離的，或緊相連接而意義不相等的，名叫復辭，如下: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本句中一共出現(xiàn)兩次“樂樂”，兩個“樂”從字形上看完全相同，然后不論從讀音上還有從意義上來說兩者都不同。第一個樂為音樂的樂，第二個樂為快樂的樂。因此兩個樂連用是同一字一起用但意義不相等，屬于復辭的修辭手法。“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兩個“憂”相隔使用，字形相似但詞性不同。第一個憂是動詞，解釋為擔憂;第二個憂是名詞，解釋為憂愁。第二種是緊相連而意義也相同的，叫疊字，如下:“今王鼓樂于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此句中的“欣欣”不僅字形相同，而且意義也完全一樣，同音連用，讀來自然和諧，結(jié)構(gòu)單純，便于理解。

5.鑲嵌

為了說話舒緩或者鄭重些，故意用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字來拖長緊要的字的，可稱為鑲字。鑲字以加虛字和數(shù)字最為常見。例如一干二靜、且容且易、四平八穩(wěn)等。

“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边@是孟子引用夏諺的一段話?！坝巍北臼怯巫叩囊馑迹霸ァ币彩怯巫叩囊馑?。兩者同義連用，中間加上數(shù)字“一”，讀來節(jié)奏上比較舒緩，全段韻律和諧。

四、章句上的辭格

1.對偶

字數(shù)相等、句法相似的兩句，成雙作對排列一起的，叫做對偶辭。對偶辭的運用在《孟子》中非常普遍，它使得音韻和諧動聽，節(jié)奏鮮明。

“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之長短。”“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庇梢陨侠涌梢钥闯?，對偶辭從形式上來說，類似于句調(diào)的反復;從內(nèi)容上來說，以上兩例都是對襯;當然，對偶只需句式相仿，并不對內(nèi)容有要求。

2.排比

同范圍同性質(zhì)的事象用了組織相似的句法逐一列出的，就是排比。排比不一定要求字數(shù)相等，句子成雙出現(xiàn)，相對與對偶來說，形式上比較自由。

“不違農(nóng)時，谷物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贝司溥B用三個結(jié)構(gòu)整齊的分句形成一個大的排比句，闡述人的行為應(yīng)與自然規(guī)律相符合的思想。語氣充沛，深刻有力。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嬖不足使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此段四個問句連用，形成一個排比段落，此段是孟子問宣王的志向時的一段話，看似疑問，實則強調(diào)施行王政的重要性，整段一氣呵成、句式連貫、引人入勝，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

3.層遞

層遞是將語言排成從淺到深，從低到高，從小到大，從輕到重，層層遞進的一種辭格。它要求每句話中所涉及到的事物不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程度也有差異并且呈現(xiàn)出一定的順次比例。表達過程中思想逐步加深，所要展示的事理逐層揭示，使得讀者的認識也隨之逐層深化。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孟子認為施行仁政，應(yīng)從根本入手，從“五畝之宅”到“雞豚狗彘”到“百畝之田”再到“孝悌之義”，從小的方面入手，再逐漸擴大范圍，這樣受惠的老百姓也會由“五十者”到“七十者”到“八口之家”再到“頒白者”，擁護君主的百姓也會越來越多。從而實現(xiàn)統(tǒng)治者行仁政的愿望。倘若有意排成從大道小，從重到輕的層次，這便是倒層遞，如:“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泵献又亓x輕利，因此他對梁惠王提出的“何以利吾國”予以反駁。為了說明利的危害性，他按照“王”、“大夫”、“士”這樣一個由高往低、由尊往卑的順序進行假設(shè)，從而得出“萬乘之國”被“千乘之國”滅亡，“千乘之國”被“百乘之國”滅亡的恐怖情景，層層遞降，從而說明了“上下交征利”的惡果。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趙 岐.孟子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8.

［3］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4］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