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的判定標準

楊作玲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 443002)

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的判定標準

楊作玲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 443002)

主要討論了判定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的四條標準。非賓格動詞在語義上具有一定的可預測性，同時也具有一些特定的句法功能，其中判定為非賓格動詞的兩個必備條件是:具有獨立詞匯地位的動詞的最小成句為NP V，NP是V的受事論元;能夠自由地形成對應的使動交替形式。形容詞化作定語時為“完成”或“被動”義和可以形成領(lǐng)主屬賓句則是判斷非賓格動詞的兩個輔助標準，借助它們可判斷非賓格性的強弱。

非賓格動詞; 非作格動詞; 使動

從Permultter提出“非賓格假說”以來，非賓格動詞及非賓格現(xiàn)象在學界引發(fā)了廣泛的研究，在其它語言中應用這一理論解決了不少句法－形態(tài)難題。上古漢語的句法－形態(tài)現(xiàn)象比較復雜，在使動態(tài)、被動態(tài)等事關(guān)語言類型的重要問題上一直存在著不同的觀點，對非賓格動詞的研究切入的正是這類問題，因此對其展開研究，將有助于我們解決在句法－形態(tài)方面面臨的一些難題，可以從新的角度來認識早期的漢語類型。

上古漢語以隱性非賓格現(xiàn)象為主，作為單論元的非賓格動詞，它的深層受事一般實現(xiàn)為句子的主語，從而與施事性的非作格動詞的表層句法形式相同。例如:

(1)吳師大敗，吳子乃歸。(《左傳·定公五年》)

(2)眾皆哭，晉于是乎作爰田。(《左傳·僖公十五年》)

上例中的“敗”為非賓格動詞，“哭”為非作格動詞。因此，對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展開研究的首要工作是要確定將非賓格動詞和非作格動詞加以區(qū)分的形式標準，這也是在其它語言中進行非賓格動詞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

在過去的研究中，與上古漢語非賓格動詞研究最為接近的是有關(guān)“作格動詞”的研究，主要有Cikoski、易福成、大西克也、宋亞云和巫雪如等。這些研究中，“作格動詞”所指不一，與“非賓格假說”里所指的非賓格動詞并不等同，其中Cikoski、大西克也所言的“作格動詞”是動詞的次類，不是不及物動詞的次范疇;巫雪如中的“作格動詞”范圍與大西克也相同，“包含使動詞和部分及物行為動詞”;宋亞云提出的“作格動詞”與及物動詞、不及物動詞一起構(gòu)成上古的動詞系統(tǒng);易福成所言的作格謂詞大致相當于一部分有使動用法的狀態(tài)動詞和形容詞?？梢姡M管上述研究也提供了判斷“作格動詞”的某些標準，但哪些可以作為非賓格動詞的判斷標準仍需要再探討。

一般認為，非賓格動詞在語義上具有一定的可預測性，但同時也有一些特定的句法表現(xiàn)，這可能因為語言的不同而存在差異。在調(diào)查統(tǒng)計上古漢語動詞構(gòu)句功能的基礎上，我們提出四條非賓格動詞的判斷標準，它們的地位不完全相同，下文將逐一探討，并在此基礎上得出上古各語義類的非賓格動詞在非賓格性上的強弱等級。

第一條標準:非賓格動詞是具有獨立詞匯地位的動詞，最小成句是NP V，NP為動詞的受事論元。如下面例子中的“傷”、“止”、“敗”、“壞”就是非賓格動詞。

(3)欒魴傷。(《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4)謗言乃止。(《左傳·昭公二十七年》)

(5)吳師大敗，吳子乃歸。(《左傳·定公五年》)

(6)秋，七月，大室之屋壞，書不共也。(《左傳·文公十三年》)

之所以要限定為具有獨立詞匯地位的動詞，是因為“誅”、“伐”、“斬”、“圍”等及物動詞派生出的被動分詞也能形成這樣的受事主語句。如:

(7)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國語·晉語四》)

(8)諸侯戴齊，而王獨弗從也，是國伐也。(《戰(zhàn)國策·燕一》)

(9)進退不肅、應對不恭者斬于前。(《韓非子·說疑》)

(10)木枝扶疏，將塞公閭，私門將實，公庭將虛，主將壅圍。(《韓非子·揚權(quán)》)

一方面，這樣的受事主語句的出現(xiàn)有語用上的考慮:或為排比形式，或是虛擬的狀態(tài)句，或是已完成事件;另一方面這些由及物動詞派生的被動分詞沒有獲得完整的獨立詞匯地位，因此我們認為這種句法形式展現(xiàn)的是非賓格現(xiàn)象，但其中的動詞不是非賓格動詞①。

第二條標準:能夠自由地形成相應的使動交替(causative alternation)形式，自動句的主語是使動交替形式中的賓語，二者承擔的語義角色相同。例3－例6中單論元動詞“傷”、“止”、“敗”、“壞”都存在對應的使動句，原自動句中的主語轉(zhuǎn)化為使動句中的賓語，在語義上均是受事，如:

(11)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論語·鄉(xiāng)黨》)

(12)晉侯之立也，公不朝焉，又不使大夫聘，晉人止公于會。(《左傳·宣公七年》)

(13)惠公之季年，敗宋師于黃。(《左傳·隱公元年》)

(14)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于室，又壞戶。(《左傳·成公十年》)

“能夠自由地形成使動交替形式”中的“自由”主要是針對非作格動詞而言，因為少數(shù)非作格動詞如“走”、“坐”、“起”(站立義)也存在相應的使動交替形式。比如:

(15)古公亶父，來朝走馬。(《詩經(jīng)·大雅·綿》)

(16)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17)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國語·吳語》)

但施事性的非作格動詞不能自由地形成使動交替形式。表現(xiàn)為:語料顯示，有相應的使動交替形式的非作格動詞相對于非賓格動詞在數(shù)量上偏少，在使用頻率方面偏低;非作格動詞對應的使動句中的役事論元受到語義的限制，必須為有生名詞。

在其它語言中，存現(xiàn)動詞作為典型的非賓格動詞沒有對應的使動交替形式，但在上古漢語中，存現(xiàn)動詞也有相應的使動交替形式，如下面例子中的“興”，這是“自由”的另一層含義②。

(18)國家之敗，失之道也，則禍亂興。(《左傳·昭公五年》)

(19)民未忘禍，王又興之，其若文、武何?(《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第三條標準:如果作名詞的修飾語，語義為“完成”或“被動”。非賓格動詞作定語，相當于由過去分詞轉(zhuǎn)化為的形容詞(participle adjective conversion)，只能修飾被動句式及非賓格句式中的深層賓語，實為原動詞的受事論元，從而非賓格動詞與被動分詞在這一條上表現(xiàn)相同，這也是在其他語言中的一個重要判斷式。比如:

(20)a.a badly written book

b.a recently appeared novel

但非作格動詞與及物動詞則不行，如:

(21)a.a hard－worked lawyer

b.a much－painted artist

上古漢語的非賓格動詞作定語與及物動詞派生的被動分詞作定語的語義相同。下面例子中的“侵”、“覆”、“殺”和“圍”本為及物動詞，作為定語時為“完成”或“被動”義。

(22)反其侵地柴夫、吠狗，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國語·齊語》)

(23)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之憂，無過燕矣。(《戰(zhàn)國策·燕一》)

(24)吾視居北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戰(zhàn)國策·趙三》)

非賓格動詞“破”、“壞”和“毀”作定語時也是“完成”或“被動”義。如:

(25)破國不可復完，死卒不可復生。(《戰(zhàn)國策·中山》)

(26)鄭人有一子，將宦，謂其家曰:“必筑壞墻，是不善人將竊”。(《韓非子·說林下》)

(27)宋之富賈有監(jiān)止子者，與人爭買百金之璞玉，因佯失而毀之，負其百金，而理其毀瑕，得千溢焉。(《韓非子·說林下》)

非作格動詞“吠”、“走”也可以作定語，但相當于由現(xiàn)在分詞形式轉(zhuǎn)化為的形容詞，是具有某種能力或伴隨、進行義。

(28)吏人之與叔孫居于箕者，請其吠狗，弗與。(《左傳·昭公二十三年》)

(29)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荀子·王制》)

非賓格動詞與非作格動詞作定語的語義不同，這一點可以通過可變異動詞③“立”清楚地顯示出來?！罢玖ⅰ绷x的“立”為非作格動詞，作定語時，相當于現(xiàn)在分詞形式，表示進行義，如例(30)。存現(xiàn)義的“立”是非賓格動詞，其作定語時表示的是“被動”或“完成”義，相當于過去分詞，如例(31)。

(30)俯見其影，以為伏鬼也;仰視其發(fā)，以為立魅也。(《荀子·解蔽篇》)

(31)天降喪亂，滅我立王。(《詩經(jīng)·桑柔》)

第四條標準為:可以形成領(lǐng)主屬賓句。漢語中“王冕死了父親”這樣的句式稱為領(lǐng)主屬賓句，這一句式在上古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領(lǐng)有語話題化移位而形成的特殊句式(另文詳述)，只見于非賓格動詞不見于非作格動詞，因此這也是一個可以將非賓格動詞和非作格動詞區(qū)分開來的句式。如:

(32)吾斷足也，固吾罪當之，不可奈何。(《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33)女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而背之也。(《左傳·哀公六年》)

(34)昔者楚共王與晉厲公戰(zhàn)于鄢陵，楚師敗，而共王傷其目。(《韓非子·十過》)

上述三例的深層語義結(jié)構(gòu)應是“斷吾足”、“折君齒”和“傷共王目”，在領(lǐng)有語話題化后形成領(lǐng)主屬賓句，其中的例(33)和例(34)中的“其”是領(lǐng)有語移位后在原句法位置留下的語跡。領(lǐng)主屬賓句中的主語不是使事論元而是賓語位置的名詞的領(lǐng)有者，它本身應該同領(lǐng)有者一起形成定中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為句法上的主語，如例(35)中的“寡人目親傷”:

(35)今日之戰(zhàn)，寡人目親傷，所恃者司馬，司馬又如此，是亡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寡人無與復戰(zhàn)矣。(《韓非子·飾邪》)

在這四條判斷式中，權(quán)重并不相同:第一條和第二條標準對于所有語義類的非賓格動詞都適用，在四條判斷式中居于核心地位;第三條和第四條標準則是輔助性的，用來判斷非賓格動詞的典型性。具體來說，第一條標準是必須滿足的形式基礎，將之作為判斷式之一，是承認對非賓格動詞的判斷除了句法形式外，還需要從語義方面進行預測。第二條標準最重要，非賓格動詞的主語是深層受事正是通過使動交替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在使動態(tài)尚存的上古時期，這一標準適用的范圍非常廣，甚至適用于一般認為沒有使動交替形式的存現(xiàn)動詞。

根據(jù)L＆RH提出的直接變化連接規(guī)則、存在連接規(guī)則、直接致使連接規(guī)則和默認連接規(guī)則，上古漢語的非賓格動詞在語義類別上主要有狀態(tài)動詞、趨向動詞、存現(xiàn)動詞、心理動詞和階段層次形容詞④。在句法功用上，上古漢語的狀態(tài)動詞、存現(xiàn)動詞可以通過第三條和第四條判斷式，趨向動詞只能通過第三條判斷式不能通過第四條判斷式，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狀態(tài)動詞和存現(xiàn)動詞正是毫無爭議的典型的非賓格動詞語義類，說明我們得出的這四條判斷式是合理的。根據(jù)這四條判斷式，上古漢語的非賓格動詞在非賓格性上存在程度差別，狀態(tài)動詞和存現(xiàn)動詞最為典型，心理動詞、階段層次形容詞的非賓格性相對較弱，趨向動詞則在這兩端之間，排序就是:狀態(tài)動詞存現(xiàn)動詞＞趨向動詞＞心理動詞階段層次形容詞。

注 釋:

① 這類動詞實際上就是被動動詞，潘海華、韓景泉將被動動詞和非使役動詞同歸為派生非賓格動詞。被動動詞和非賓格動詞有相同的句法表現(xiàn)，但由于二者詞匯地位的不同，我們認為被動動詞展示的只是非賓格現(xiàn)象，而上古漢語中使役動詞與非使役動詞的派生方向問題比較復雜，當另作探討。

② 從跨語言的角度來看，這一點非常特殊，我們懷疑這與上古漢語的使動態(tài)相關(guān)。

③ 可變異動詞是指與句法上相關(guān)的意義方面，一個動詞可以與彼此并不相同的意義相關(guān)，從而對該動詞作出不同意義的不同分類。

④ 階段層次形容詞可理解為變化形容詞，與之相對的個體層次(individual－level)形容詞可理解為性質(zhì)形容詞。

［1］ 大西克也.施受同辭芻議——《史記》中的“中性動詞”和“作格動詞”［M］//意義與形式——古代漢語語法論文集.Muenchen: Lincom Europ，2004:375－394.

［2］ 潘海華，韓景泉.顯性非賓格動詞結(jié)構(gòu)的句法研究［J］.語言研究，2005(3).

［3］ 宋亞云.漢語作格動詞的歷史演變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

［4］ 巫雪如.從認知語義學的角度看上古漢語的“作格動詞”［J］.清華中文學報，2009:161－198.

［5］ 易福成.《孫子兵法》謂詞句法語義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45－86.

［6］ 楊素英.從非賓格動詞現(xiàn)象看語義和句法結(jié)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J］.當代語言學，1999(1).

［7］ Cikoski，John S.An Outline Sketch of Sentence Structures and Word Classes in Classica Chinese——Three Essays on Classical ChineseG-rammar:I［M］//Computational Analyses of Asian＆African Languages no.8，1978A:17－152.

［8］ Perlmutter D.Impersonal Passives and the Unaccusative Hypothesis［M］//In Proceedings of the four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Berkeley Linguistics Society 4.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78:157－189.

［9］ Levin B，Rappaport Hovav M.Unaccusativity:At the Syntax－lexical Semantics Interface［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95.

［責任編輯:楊 勇］

H 043

A

1672－6219(2012)04－0111－03

2012－04－1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項目(10YJC740123);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一般項目(2011JYTY103)。

楊作玲，女，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