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與小說配合對唐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楊國榮(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論詩與小說配合對唐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楊國榮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中晚唐文壇上存在著大量的小說與詩歌配合的詩作或傳奇，這一形式影響到中晚唐詩歌創(chuàng)作的題材拓展、表現(xiàn)風格。詩歌也同時接受了小說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手法，帶有傳奇的特征。

配合;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

陳寅恪在《論再生緣校補記》中說:“唐人小說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傳，一人以歌行詠其事。如陳鴻作《長恨歌傳》，白居易作《長恨歌》。白行簡作《李娃傳》，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簡作《崔徽傳》，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說體例之原則也?！标愐∠壬谶@里說明了唐代小說存在著一種現(xiàn)象:

一

崔際銀先生把詩與小說互相配合分為兩大類型:(一)甲作小說而乙作詩歌;(二)甲既作小說又作詩歌。無論是詩還是小說，是二人分而作還是一人所作，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們所詠應是同一情事，題材是相同的。然而在題材的選擇上，則往往體現(xiàn)出以傳奇的題材喜好為中心的特點，因此，唐代傳奇對題材的選擇必然影響到與之相配的詩歌上，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詩歌題材得以拓展。

中唐時期既是傳奇的黃金時代，又是詩歌極為繁盛的時代，也是小說與詩歌互相滲透的時代。這一時期的許多詩作與小說(或小說化的詩序)有著極大的關聯(lián)，其中包括像白居易《長恨歌》、元稹《會真詩三十韻》這樣的名作，對這一時期一些作品的考察可以讓我們看到傳奇的題材喜好對詩歌題材的影響。

中唐時期，尤其是中唐后期，唐傳奇的題材是較為廣泛的，然而無論前期還是后期，愛情一直都受到傳奇的偏愛，唐傳奇講述著一個個凡人之間，以及人鬼、人仙、人神之間的傳奇愛情故事。傳奇對愛情的故事性偏愛，進而影響到與之相配的詩歌創(chuàng)作。

縱觀中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歷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唐之前的愛情詩，大抵以情緒的表達為主，并不注重表達愛情的故事性。如《孔雀東南飛》這樣極具傳奇性的愛情敘事詩是極少的。然而在元和十余年間，就出現(xiàn)了像《長恨歌》(白居易)、《李娃行》(元稹)、《鶯鶯歌》(李紳)、《崔徽歌》(元稹)、《詠歐陽行周事》(沈亞之)、《湘中怨》(韋敖)等一系列以歌詠愛情故事為能事的詩作。這些詩歌中《李娃行》《鶯鶯歌》《崔徽歌》《湘中怨》等皆已散佚，難見全貌。但《鶯鶯歌》《崔徽歌》等所留存下來的一鱗半爪，我們還是可以見出一些端倪的。如《鶯鶯歌》:“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綠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婭鬟年十七。黃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zhì)。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边@些殘存詩句應當是《鶯鶯歌》開頭部分，這里掩飾不住地散溢出敘述故事的氣息。楊軍在《崔徽歌》注中云:“元稹《崔徽歌》為詠蒲州妓女與裴敬中愛情故事而作，為一長篇敘事詩?！薄堕L恨歌》已為世人所熟知，《詠歐陽行周事》、《湘中怨》我們可以在詩序中看到其本事，于此不作多論?？傊?，這些詩歌都體現(xiàn)出對愛情故事本身的興趣，而不是簡單的對愛情情緒的抒發(fā)與歌詠。因此，雖然從先秦開始中國詩歌即有愛情之描寫，然而詩歌大量地表現(xiàn)愛情故事本身，應當說是從中唐開始的。而究其原因，即在于唐代小說中詩與小說相配合現(xiàn)象的大量出現(xiàn)。其結(jié)果就是愛情故事成為詩歌表現(xiàn)的題材，進一步拓展了愛情詩的表現(xiàn)范疇與表現(xiàn)手法。

當然必須提及的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小說相配合的詩歌皆體現(xiàn)出對故事性的喜好，如沈亞之的《湘中怨辭》、楊巨源《崔娘詩》等。唐代小說對詩歌的滲透，也使得中國小說的一些傳統(tǒng)題材在詩歌中得以體現(xiàn)，如仙怪題材。這類題材在中唐以前的詩歌中早有體現(xiàn)，尤其是一些游仙詩，基本以仙怪的個體形象在詩歌中出現(xiàn)。而比較完整的仙怪故事在詩歌中得以表現(xiàn)卻極為少見。中唐以后詩歌中的表現(xiàn)雖也不多，但它們的時而閃現(xiàn)，卻也值得我們注意。如前文所引郭周藩的《譚子池》詩，究其根本，即是以詩歌的形式記載一個神仙靈異故事，我們完全可以把它歸入仙怪一類的題材之中的。韋敖的《湘中怨》雖已散佚，但由沈亞之《湘中怨解》看來，大抵也屬此類。

韓愈《讀東方朔雜事》也基本屬于仙怪故事一類的詩歌:

嚴嚴王母宮，下維萬仙家。噫欠為飄風，濯手大雨沱。方朔乃豎子，驕不加禁訶。

偷入雷電室，輷輘掉狂車。王母聞以笑，衛(wèi)官助呀呀。不知萬萬人，生身埋泥沙。

簸頓五山踣，流漂八維蹉。曰吾兒可憎，奈此狡獪何。方朔聞不喜，褫身絡蛟蛇。

瞻相北斗柄，兩手自相挼。群仙急乃言，百犯庸不科。向觀睥睨處，事在不可赦。

欲不布露言，外口實喧嘩。王母不得已，顏嚬口赍嗟。頷頭可其奏，送以紫玉珂。

方朔不懲創(chuàng)，挾恩更矜夸。詆欺劉天子，正晝溺殿衙。一旦不辭訣，攝身凌蒼霞。

本詩之主旨，前人所論頗多，錢仲聯(lián)先生《韓昌黎詩系年集釋》中所收甚眾，綜合而言，皆以為此詩為指事托物而作，然陳沆云:“此乃全取小說游戲成文，蓋《毛穎傳》之流，故題曰《雜事》。”似更勝眾家之論，顯然韓愈以詩歌演繹怪奇之野史故事，而托之以諷刺世事，顯示出小說的仙怪故事題材對詩歌的滲透。

在小說題材對詩歌滲透的另一對值得注意的是沈下賢的《馮燕傳》與司空圖的《馮燕歌》。

傳統(tǒng)對于俠義類題材，如陶淵明《詠荊軻》、李白《古風》(齊有倜儻生)等對古代狹義的詠唱，比較關注的是人物本身，而對于俠義故事本身并沒有多大的興趣，《馮燕歌》在《馮燕傳》的基礎上，以詩歌的形式歌唱了一個俠義故事，這也可以看作是詩歌題材在小說滲透之后的一方面拓展。

總之，唐代詩歌與小說的相配合，使得唐代小說題材的一些偏好最終影響到唐代詩歌題材領域的拓展。

二

唐代小說與詩歌的配合，除了使詩歌的題材領域得以拓展外，也使得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更大膽，甚至顯得無所顧忌。

李劍國先生論及小說對詩歌的影響時，認為唐代的小說影響到中唐以后的一些重要詩人的詩風，他列舉了一個事實“韓愈、盧仝、李賀等人那種出神入鬼的怪僻詩風明顯包含著小說述異語怪的神髓?！彼赋鎏苽髌嬗绊懙搅酥刑圃姼鑴?chuàng)作的怪奇詩風。然而，這僅只是一個方面，唐代小說與詩歌的配合的另一個結(jié)果是詩歌在表現(xiàn)隱秘的男女之情時更無所顧忌。這方面最為典型的代表即是元稹《會真詩三十韻》，下面引《會真詩》一部分以見之:

言自瑤華浦，將朝碧帝宮。因游李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diào)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zhuǎn)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

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

汗光珠點點，發(fā)亂綠松松。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限，繾綣意難終。

人們論及元稹往往譏其淫靡，如《唐國史補》云:“元和以后，詩章學淺切于白居易，學淫靡于元稹。”李戡云:“嘗痛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非莊人雅士，多為其所破壞?！詪r語……入人肌骨，不可除去?！比欢^元稹集中所謂“淫靡”之詩，大多為表現(xiàn)年少愛情，或是夫妻之情，尤其是他的悼亡詩，從現(xiàn)代觀念看來這些都不過是人之常情。其中僅有這首《會真詩三十韻》最為特殊，即便從現(xiàn)代觀念看來，它也是有違于一般正統(tǒng)思想的。我們從前面所引該詩的一部分可以看出，詩描寫了一個性愛的過程，充滿了性愛的暗示，即展現(xiàn)出個別優(yōu)美的局部跡象，或點綴一些藻飾性的代稱，讓人意會到發(fā)生的事情，而不是直白的描寫具體的細節(jié)，元稹充分發(fā)揮了他的才氣，把這一偷歡的過程寫得隱晦而充滿詩意“淫言媟語”用來評論其他詩是不恰當?shù)?，用以評論此詩，即便千載以下的人們也當認為是恰當?shù)摹?/p>

中國文學，尤其詩歌，是極為忌諱淫靡之詞、淫穢之事的。陳寅恪云:“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后來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然其時代距今較近矣?！鼻?，“貞元元和間社會，其進士科之人，猶不敢如后來咸通廣明之放蕩無忌，盡決藩籬。”則貞元元和間的社會風氣，似乎也不存在出現(xiàn)這樣的“淫靡”詩作的社會環(huán)境。這樣大膽的“淫言媟語”在元稹的其他詩中也見不到的，即便是與此詩相似，以寫女色而著稱的《夢游春七十韻》，同樣這樣的“淫靡”表現(xiàn)?！稌嬖娙崱穮s非常大膽地表現(xiàn)了中國古人最為忌諱的性的歡愛過程，究其緣由，我想若從《會真詩三十韻》是一篇配合小說的詩歌這一點出發(fā)可以得到較好的詮釋。小說在文人們看來一直只不過是“殘叢小語”“史官末事”，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因此，作為小說中的一部分，為了與小說的情事相符，大可忽略現(xiàn)實中的詩歌的雅正傳統(tǒng)。且小說終為游戲之文，故而其中之詩也大可游戲而為之。因此，配合小說的詩歌創(chuàng)作首先具有心理優(yōu)勢，在創(chuàng)作中相對來說可以不必有太多顧忌。詩歌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這類充滿性愛暗示的大膽描寫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詩歌在配合小說的過程中也有意無意間接受了小說的最根本特性——虛構(gòu)情節(jié)(虛構(gòu)故事、虛構(gòu)人物)。在此也稍稍論之。

《連昌宮詞》中有一位虛設的宮邊老人，其所述之故實許多是傳聞，《津陽門詩》據(jù)詩序所說，其中內(nèi)容也有相當部分屬傳聞。韋敖《湘中怨》、郭周藩《譚子池》、韓愈《讀東方朔雜事》等詩之本事原本就是虛構(gòu)而成。這其中《長恨歌》是最具典型性，影響也最為深遠的一篇。

《長恨歌》前半部分基本以史為據(jù)，值得關注的是后半部分。白居易并未局限于歷史，而是直接接受了社會傳說中的虛設之詞，寫入詩歌之中，使得這部長篇敘事詩最終同其他表現(xiàn)安史之亂、馬嵬兵變的唐詩區(qū)分開來。若沒有對這些虛構(gòu)的接受，也就不會有《長恨歌》的風情搖曳，“一篇長恨有風情”了。

如果說白居易的《長恨歌》還只是無意間接受了民間傳聞的虛設之詞的話，那么韓愈的《石鼎聯(lián)句詩》則可以說完全是有意而為之，帶有韓愈本身濃烈的主觀創(chuàng)造的色彩。與《石鼎聯(lián)句詩》相配合的是《石鼎聯(lián)句詩序》，這一詩序，現(xiàn)代小說史家大都把它歸為傳奇，詩序中的侯喜、劉師服皆實有其人，韓愈在詩序中虛構(gòu)了一個軒轅彌明的形象。《石鼎聯(lián)句詩》即為三人的聯(lián)句詩。韓愈的創(chuàng)異出奇使得這一聯(lián)句詩充滿了虛幻色彩。后人雖試圖極力證明軒轅彌明即是韓愈的化身，但永遠無法改變的是韓愈以“小說游戲為文”的本質(zhì)。

中國古典詩歌一直延續(xù)的是“情動于中而行于言”“即事名篇”這樣的詩歌傳統(tǒng)，這些傳統(tǒng)追求的是情感與事件的真實，求“真”是其審美追求。唐詩對小說虛構(gòu)手法的接受雖然無法推翻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卻使得一部分詩歌體現(xiàn)出唐人小說“作意好奇”的審美追求，使得詩歌具有小說敘事生動、情節(jié)完整以及虛構(gòu)成文的特點。這一意義顯然是是十分重大的。

［1］朱東潤，陳寅恪.論再生緣［A］.中華文史論叢(第8輯)［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78: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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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846.

［5］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904～907.

［7］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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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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