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面具下的精神癱瘓——《亡人》中的集體潛意識解讀

唐躍躍

（安徽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安徽蕪湖 241000）

《都柏林人》是喬伊斯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喬伊斯在寫給出版商的信中說，他寫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要為愛爾蘭寫一部“道德史”，而他之所以要選擇以都柏林為背景，是因為這座城市是“癱瘓的中心”。所謂癱瘓，“就是一種麻木不仁、死氣沉沉、毫無作為、甘于沒落的狀態(tài)”［1］（P4）。作為這部小說集的壓軸篇，“癱瘓”這一主題的表達在《亡人》中無疑達到了頂峰。在《亡人》中，作者描繪了以加勃里埃爾為代表的形形色色的都柏林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挫折，感受的痛苦，以“癱瘓”這一隱喻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西方人的普遍心態(tài)，著力描寫癱瘓造成幻滅的人生頓悟的時刻。

一 、榮格的“人格面具”理論

榮格認為，人的生命的全體由三部分組成:意識、個體意識與集體潛意識。集體潛意識是人類在種族演化中長期流傳下來的一種普遍存在的原始意象，它的內(nèi)容是原型［2］（P263）。集體潛意識在人們身上往往看似不存在，但實際上卻起著作用。它是祖先生活的一種儲蓄，預(yù)定了個人將以什么方式對生活經(jīng)驗做出反應(yīng)。如對黑暗和蛇的恐懼，這類先天傾向決定了個體做出的反應(yīng)與祖先相同。喬伊斯試圖通過《亡人》中加勃里埃爾的經(jīng)歷來反映“精神癱瘓”的普遍性和嚴重性。

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在實踐中，通常有一些原型對形成人們的人格和行為極為重要，像人格面具、陰影。人格面具原意是指古代戲劇中演員所戴的用于表明他們所扮演的角色的面具［2］（P276）。在榮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中，人格面具作為一種原型，目的在于給人留下良好的印象，保證人與人之間的和睦相處，是人們適應(yīng)社會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基礎(chǔ)。它使人們傾向于把自己塑造成社會所期待的那種樣子，自我折衷以一種被認可的方式為人行事。它是社會得以和諧發(fā)展的潤滑劑，使得人與人的相處更加溫和而友好。人格面具在整個人格中的作用既可能有利也可能有害。但是，一個人過分熱衷和沉湎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人格的其他方面就會受到排斥，受人格面具支配，逐漸與自己的天性相異化而生活在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中。陰影指人性的陰暗面，它是人類原始性格的遺留。它與人格面具所對應(yīng)的人們表現(xiàn)出的社會期許的那些特征相反，在潛意識中包含更多的最原始的基本的動物本能，因而，人們總試圖控制壓抑自己的陰影。筆者擬從這一理論視角入手，探討《亡人》中的集體潛意識。

二、“人格面具”下的加勃里埃爾

《亡人》以加勃里埃爾在新年晚會上所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為主線。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先后與看門人的女兒莉麗、老朋友艾弗絲小姐、妻子格麗塔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構(gòu)成了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

（一）戴著面具的客人

加勃里埃爾進門第一個看見的是莉麗?！八莻€苗條的女孩，個頭還在長，臉色白皙，一頭干草色的頭發(fā)。在餐具室的煤氣燈下，她的臉色顯得更蒼白了。”［1］（P13）與之相對比，加勃里埃爾“身體結(jié)實，高個兒”，“他雙頰紅潤，血色直延伸到額頭上，在那兒散開成幾片不成形狀的淡紅色……一雙敏捷而靈活的眼睛，一副裝著鍍金框架和閃光鏡片的眼鏡……”［1］（P14）對比鮮明的兩個人顯示了他們所在的階級不同。加勃里埃爾是這家主人的貴客，莉麗是看門人的女兒。加勃里埃爾衣著精致考究而莉麗簡單樸素。加勃里埃爾受過大學(xué)教育，當教師，給報紙寫評論，而莉麗早就不上學(xué)了，在其姑媽家?guī)兔?，身份是個傭人。貴客在傭人面前所表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種景象。他對莉麗親切有加，認真地回答她的問題，用“和善的口吻”問她是否上學(xué)，什么時候結(jié)婚。讓人意外的是，莉麗似乎不領(lǐng)情，她的回答直接而無情，反而讓“加勃里埃爾臉紅了，好像覺得自己做了錯事似的”［1］（P13）。究其原因，是因為他每次所說的話題都是莉麗不愿意提及的，雖然他本意友好，但是，由于不了解莉麗的情況，一直遠離下層人的生活，讓他陷入尷尬的境地。他越想戴好體面慷慨的上流社會人的這張面具，越感覺到這張干巴巴的面具只會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莉麗的話語讓他感到不自在。希望重建上流社會形象，展示自己慷慨大方的加勃里埃爾很快掏出一枚硬幣塞進莉麗手中，并解釋道:“過圣誕了，對吧?只是點……小意思……”［1］（P14）解釋的同時迅速朝門外走去，容不得莉麗的拒絕。加勃里埃爾的這種行為幾乎是出于本能，沒有經(jīng)過多少考慮。從給予這個行為來看，通常是地位高的一方給予低的一方，通過這樣的行為，給予的一方獲得了心理優(yōu)勢。加勃里埃爾也正是從這一容不得拒絕的“饋贈”獲得心理上的滿足。與莉麗的談話讓加勃里埃爾心煩意亂，戴面具的距離感更讓他籠罩在一種陰郁之中。

（二）戴著面具的朋友

第二次讓加勃里埃爾產(chǎn)生不愉快的是和艾弗絲小姐的對話。兩人的接觸以艾弗絲詢問加勃里埃爾是否為《每日快報》寫文章開始，繼而譏諷他假裝不懂，嘲笑他是西不列顛人，質(zhì)疑他的愛國之情，一步一步將加勃里埃爾置于難堪的境地。在艾弗絲問及加·康是誰時，“加勃里埃爾臉紅了，正要擰起眉頭，假裝聽不懂”。加勃里埃爾臉紅的原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因為自己理虧，也覺得不好意思。在一個經(jīng)歷相似、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相當?shù)娜嗣媲?，加勃里埃爾想塑造的是一個友好、不爭、注重內(nèi)在涵養(yǎng)而非物質(zhì)的人。于是，當艾弗絲問及敏感的話題時，他假裝不懂;當艾弗絲語出譏諷時，他“眨著眼，想擠出一些微笑”;當艾弗絲咄咄逼人時，即便“臉上露出難為情的神色”，他也是“繼續(xù)不斷地眨眼，力圖堆出點笑容來”［1］（P22－23）。但是，加勃里埃爾的心理卻是，雖然他是為該報寫文章，也拿到稿酬，但是，絕不能就為這個說他是西不列顛人。再說，他感興趣的是讓他評論的內(nèi)容而不是支票，他所滿足的是文學(xué)給他帶來的享受。他想說文學(xué)是超越政治的，但是，顧忌到他倆經(jīng)歷相似不能說大話，只得“笨拙地嘟囔說，他不認為寫文學(xué)書評和政治相關(guān)”［1］（P23）。面具之下，試圖讓倆人談話友好順利地進行下去的他其實很敏感、不自信，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當艾弗絲繼續(xù)追問，詰責(zé)他為什么不回自己的國土而是去法國和比利時的時候，加勃里埃爾只得反駁說:“我自己的祖國叫我膩味了，膩味透了!”跳完舞后，他在回想倆人之間的談話時，先是說“那女孩”，然后又說“或者說是女人”。他對艾弗絲的評價是“畢竟是個熱腸子的人，可說話做事總得分個場合吧……沒有權(quán)利當著眾人的面叫他西不列顛人吧，就是開玩笑也不合適吧?！狈Q呼的反復(fù)，體現(xiàn)了加勃里埃爾內(nèi)心的不滿。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加勃里埃爾言語刻薄起來，說艾弗絲不該“一個勁地追問，用她兔子般的眼睛死盯著他”［1］（P25）。在得知艾弗絲已經(jīng)離開后，他就滿懷自信地開始自己的演講，在演講的過程中暗中譏諷艾弗絲“這新的一代人，這些受過教育甚至受到過多教育的一代人，會欠缺那些屬于往昔的仁慈友愛、殷勤好客、詼諧幽默的優(yōu)秀品質(zhì)……今晚我不會允許任何一種陰郁的說教來騷擾我們……”［1］（P37－38）不論加勃里埃爾外表做得如何好，其報復(fù)心理及其陰影可見一斑。

（三）戴著面具的丈夫

在周圍人眼中，加勃里埃爾和妻子格麗塔無疑是幸福恩愛的一對。只要路面有點濕，他非要妻子穿套靴。他對家務(wù)過分關(guān)切的作風(fēng)，甚至成了兩位姨媽的笑柄。母親反對自己的婚姻時“說的一些蔑視的話至今仍在他的記憶中激發(fā)出怨恨”［1］（P21），可見他對妻子的珍愛程度?？墒?，帶有諷刺意味的是，妻子離開時，心情低落地在前面走，在他看來卻是“那般輕盈，那般昂揚”［1］（P46）。他為擁有這樣一位美麗大方得體的妻子而自豪?！秺W格里姆的姑娘》引起了格麗塔對福雷的懷念，這讓加勃里埃爾怒火中燒。甚至在了解到福雷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他還挖苦地問福雷的職業(yè)，想知道福雷的社會地位如何，以從中得到些許心理平衡。然而，格麗塔卻輕易地說出福雷在煤氣廠工作，這讓加勃里埃爾“為自己挖苦的沒有著落和引出一個亡人，一個在煤氣廠干活的年輕人而感到羞辱”［1］（P52）。當格麗塔說“我覺得，他是為我死的”時候，“一陣朦朧的恐懼攫住了加勃里埃爾，仿佛在他正期望著勝利的關(guān)頭，某種難以捉摸的、報復(fù)性的東西出來跟他作對，正在他那個朦朧的世界里積聚力量來反對他”［1］（P52）。此時的他才像一個真正的丈夫，愛撫著妻子的手，聽她把話說完。看著哭睡著的妻子，他開始思考，思考與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思考周圍的人和事。無論他如何無微不至地照顧妻子，他妻子卻“多少年來在心底珍藏著她情人告訴她說他不想活時那一雙眼睛的形象”［1］（P55）。不可置疑的是，他是愛他妻子的。但是，他的愛只是停留在生活上、物質(zhì)上照顧好妻子，做一個世人眼中的好丈夫。即便是福雷死后多年，格麗塔仍然忘不了他的眼睛，可是對照顧自己多年的丈夫卻不曾有這樣的感覺。加勃里埃爾對妻子關(guān)心愛護有加卻忽視了情感的交流，就像他為了保護湯姆的眼睛，晚上就得用綠燈罩，逼著伊娃吃麥片粥?？墒?，他卻不知道伊娃連看都不想看那粥一眼。更多的時候，他總是覺得應(yīng)該做什么，卻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和需要。真實的他隱藏在“體貼的丈夫”背后，他為占有這樣的妻子自豪，他嫉妒福雷為他的妻子而死。即便是一個亡人，他還是想知道福雷是做什么的，期望在社會地位上壓倒對方，以期心理平衡。被漠視的心里陰影，被強化了的人格面具，讓加勃里埃爾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三、結(jié)語:“人格面具”下的精神癱瘓

加勃里埃爾待人友善，與人相處避免發(fā)生沖突，盡量保證與他人接觸順利進行，給對方留下良好的影響，被別人認可。在這樣的過程中，加勃里埃爾將自己的人格面具強化，努力把自己塑造成別人所期待的那樣。于是，對于莉麗、艾弗絲、格麗塔來說，加勃里埃爾過于注意他在別人眼中的形象，總是想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而忽視情感的表達，語言的交流。無論加勃里埃爾如何努力，在與莉麗和艾弗絲接觸時，還是發(fā)生了不愉快。時隔多年，他才知道妻子的心中還是忘不了福雷?？偸窍氡憩F(xiàn)好的他長期戴著面具而把真實的自己放在面具之后。戴上面具，他折衷自己的想法努力迎合別人，以期給別人留下好印象，與他人交流更加和善友好?？墒牵魃厦婢叩耐瑫r他也隱藏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一直的折衷只會不斷地壓抑自己。戴上面具也就是將所有人拒之門外，使人無法了解真實的自己;戴上面具也讓自己過分關(guān)注于塑造美好的形象，反而受到人格面具的支配，自己的天性逐漸異化，也忽視自己內(nèi)心的陰影，難以正視自我，迷失了自己。人是社會動物，想要在社會中生存，需要戴著不同的人格面具折衷自我而不是完全保持個性、充滿棱角地生存。但是，人格面具如果過于強大而與本身融為一體難以自拔，忽視內(nèi)心的本質(zhì)，忽略自我的陰影，結(jié)果就是自己精神癱瘓，如行尸走肉一般，如亡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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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劉象愚．喬伊斯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

［2］沈德燦．精神分析學(xué)［M］．杭州:杭州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