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詞中的“闌干”意象及其憂國情懷

張譯丹

辛棄疾詞中的“闌干”意象及其憂國情懷

張譯丹

“闌干”意象頻繁地出現(xiàn)在宋詞之中，成為一個特定的情感符號，宋人常用以表達(dá)復(fù)雜的情思。分析了辛棄疾詞中的“闌干”意象，并通過對這一意象的解讀揭示了他的憂國情懷。

闌干；憂國情懷；辛棄疾

自《史記·封禪書第六》記載：方士有言“黃帝時為五城十二樓，以候神人於執(zhí)期，命曰迎年”［1］起，十二樓以及由此衍生的十二闌干就逐漸成為我國古典文化中特定的詞語，并被詞人賦予了不同的情感內(nèi)涵。而在古代歷代歷朝的文人中又以宋人最鐘愛憑欄吟詠，“闌干”作為一個獨特的意象，頻頻地出現(xiàn)在宋詞之中，漸漸地成為宋代詞人表達(dá)情思的模式化意象。無論是婉約派詞人還是豪放派詞人筆下都出現(xiàn)過“闌干”這個意象，它已經(jīng)作為宋人言愁的常見表現(xiàn)形式。

作為一個情感豐富細(xì)膩的詞人，思念故國的情愁、報國無門的不遇之感、不見雁書的思鄉(xiāng)情思，代閨音作的相思之情共同構(gòu)成了內(nèi)心的全部苦悶，而這滿腹的苦悶從根本上說皆是源自辛棄疾那一腔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dān)憂、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本文旨在分析辛詞中的“闌干”意象，通過對這一意象的分析來解讀辛棄疾的憂國情懷。

一、“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彼寄罟蕠木d綿情愁

辛棄疾一生寫了大量的詞曲，而其最為精彩的就是他的愛國詞。作為一個故國淪陷，不得已南下，盡忠報國的愛國戰(zhàn)士，辛棄疾深深地感受到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然而，本屬意收復(fù)失地，匡扶天下，卻由于南宋的偏安政策而不得，于是只得將憂國的愁思付諸于闌干之上。如《摸魚兒》：淳熙已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屈原開拓了以“美人香草”來寄托政治感慨的必興手法，而辛棄疾這首詞也是以“美人遲暮”來表現(xiàn)自己的情思。詞的上片“傷春”寫風(fēng)雨摧花，春光凋零，而這也正是辛棄疾當(dāng)時的處境，憂國憂民，卻報國無門，反被小人所饞陷。下片寫美人遲暮，則是對自己壯志未酬卻身已先老的無限痛心。

詞人思慮之愁無法排解，只得嘆一句“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睗M腔報國之志難以實現(xiàn)，一生濟世之才無法施展，本想把闌干拍遍，卻不料闌干也不可以倚靠，也是“危欄”，可見其愁思之重、之深、之沉。也許并非闌干是“危欄”，而是詞人心中的那一腔愁思，恐怕闌干也承載不起，恰如李清照那滿腹的愁思“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但詞人個人前途之愁何以如此深重，倚欄都不得？辛棄疾是豪放派詞人的代表，其內(nèi)心充滿英雄的豁達(dá)和豪邁，豈會為個人前途而沉郁如此！其實，從整首詞的深層寓意上看，不難發(fā)現(xiàn)使得詞人滿腹愁緒連倚欄也不得的原因正是詞人對狀若春末殘花、江河日下的南宋國勢的極度憂心。正所謂愛之深，憂之切，詞人以“美人遲暮”來寓意自己滿腔忠憤熾烈的憂國之情，顯得沉郁頓挫，纏綿哀怨，而末了的一句“休去倚危欄”更是把這種愁思推向了極致，也表現(xiàn)出辛棄疾深沉的憂國情懷。

有憑欄而不得的，也有憑欄得以遠(yuǎn)望的，然而不管得或者不得，其都寄托著辛棄疾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深沉憂慮。其《聲聲慢》即是這樣一首登樓遠(yuǎn)眺，憑欄吟詠思念故國之作：滁州旅次登樓作和李清宇韻

征埃成陣，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層樓。指點檐牙高處，浪擁云浮。今年太平萬里，罷長淮、千騎臨秋。憑欄望，有東南佳氣，西北神州。

千古懷嵩人去，應(yīng)笑我身在楚尾吳頭。看取弓刀，陌上車馬如流。從今賞心樂事，剩安排、酒令詩籌。華胥夢，愿年年、人似舊游。

這是一首登樓即興之詞，雖是和韻，卻也寫的情深意重。詞的上闋寫登樓所見，首二句是寫樓的氣勢，下二句則寫詞人登樓所見。他看見“太平萬里”自然是高興的，但末句一個“憑欄”一朓卻使得詩人的欣喜之感急轉(zhuǎn)直下，佳氣蔥蘢的東南與難以收復(fù)的西北失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驟然敲擊詞人的內(nèi)心，心情是再也難以平靜下來了，對故國濃濃的思念之情便接踵而至。雖然下闋拓開一筆，寫忘懷鄉(xiāng)愁后的生活樂趣“從今賞心樂事，剩安排、酒令詩籌。”然而我們依舊能看到詞人是藏起了隱痛來苦中作樂。作為一個精忠報國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人士，他本不屬意于飲酒作樂，恢復(fù)中原收復(fù)失地才是他的最大樂趣，然而現(xiàn)實卻不可得。整首詞都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不安和對故國的思念，當(dāng)這種對故國的思念、對國家前途的擔(dān)憂的愁悶之情無處發(fā)泄之時，詞人也只得憑欄遠(yuǎn)望，悵然而返。辛棄疾的這種愁思由憑欄起，又以憑欄完結(jié)，滿腹愁情無人可解，于是只得將一腔憂國愁思盡付闌干之上。

二、“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眽阎倦y酬，報國無門的惆悵之感

辛棄疾不同一般的典型文人，他不僅能歌善詞，而且還是一個胸懷沙場之略的抗金戰(zhàn)士，《宋史·辛棄疾傳》中記載了他的一則史實：耿京聚兵山東，稱天平節(jié)度使，節(jié)制山東、河北忠義軍馬，棄疾為掌書記，即勸京決策南向。僧義端者，喜談兵，棄疾間與之游。及在京軍中，義端亦聚眾千余，說下之，使隸京。義端一夕竊印以逃，京大怒，欲殺棄疾。棄疾曰：“丐我三日期，不獲，就死未晚?！贝匾蕴搶嵏娼饚洠弊帆@之。義端曰：“我識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殺人，幸勿殺我。 ”棄疾斬其首歸報，京益壯之［2］。

其手刃義端的膽識氣量頗有俠者風(fēng)范，可以說辛棄疾正是一個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然而他的人生之路卻充滿坎坷，宦途多舛，其收復(fù)失地的抱負(fù)不能實現(xiàn)，最后只能飲恨于山林之間，其一生就是一首英雄末路的沉郁悲歌。曹操以杜康解憂，辛棄疾卻只得登上層樓將這一生的不盡愁情拍于闌干。如他的《念奴嬌》便是一首倚欄自傷的詞：

風(fēng)狂雨橫，是邀勒園林，幾多桃李。待上層樓無氣力，塵滿欄干誰倚。就火添衣，移香傍枕，莫卷朱簾起。元宵過也，春寒猶自如此。

為問幾日新晴，鳩鳴屋上，鵲報簾前喜?？美蟻碓娋溲郏磁牡檀核?。月下憑肩，花邊系馬，此興今休矣。溪南酒賤，光陰只在彈指。

這是一首傷春之詞，詞中“塵滿欄桿誰倚”把其春日慵懶的心態(tài)寫的淋漓盡致，也暗示了辛棄疾略帶消極的心態(tài)，而這一切也正是源于他懷才不遇的處境。

然而在辛棄疾詞中單單寫自傷的詞并不多，他更多的是將個人不遇之感與家國黍離之悲結(jié)合起來。在辛棄疾筆下大量表達(dá)自己壯志難酬、懷才不遇的作品，就本質(zhì)上說都是借自己的不遇之感來抒發(fā)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更深層的思慮。國之不存，毛將附焉？辛棄疾正是把自己人生的失意之感與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思慮之愁結(jié)合在了一起，才譜出了一首又一首的沉郁高昂的愛國篇章。正如他在《水龍吟》里所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yuǎn)目，獻(xiàn)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fēng)，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yīng)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fēng)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作為辛棄疾南下寫的第一首詞，其既是對山河破碎，故國不再的嘆惋，也是對壯志成空，不遇之感的哀嘆。詞上片主要寫景，寫出嫵媚多姿的江山，然而這樣江山在他眼中確實“獻(xiàn)愁供恨”的對象，可見其郁悶和愁苦何其濃厚，濃到見山則情滿于山的程度。而“江南游子”一語，更是寫得沉痛，寫出了自己碾轉(zhuǎn)飄零的惆悵和壯志未酬的痛苦。這難以按捺的愁緒，使得他不得不“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試圖將愁悶之苦、憤烈之志拍于闌干以求宣泄。雖終不得解脫，然而那靜默的闌干，在一聲又一聲的拍打聲中，悄然地把詞人那一江愁情送向了遠(yuǎn)方，在歷史的天空里反復(fù)唱響回蕩。

三、“憑畫欄、一線數(shù)飛鴻，沈空碧?！睉{倚畫欄不見雁書的思鄉(xiāng)愁情

作為一名常年羈旅在外的他鄉(xiāng)之客，辛棄疾有大量的詞是以思鄉(xiāng)為主題的。然而，辛棄疾的思鄉(xiāng)之情更多意義上是思念故國之情，其思鄉(xiāng)的愁情暗含著濃郁的憂國情思?！瓣@干”作為一個獨特的情感意象，在這里便被詞人用以表達(dá)自己的思鄉(xiāng)情思。如 《菩薩蠻》：

西風(fēng)都是行人恨，馬頭漸喜歸期近。試上小紅樓，飛鴻字字愁。

欄干閑倚處，一帶山無數(shù)。不似遠(yuǎn)山橫，秋波相共明。

當(dāng)其羈旅鄉(xiāng)愁無處可以派遣，唯有憑欄望鄉(xiāng)，以解愁思。這是一首思鄉(xiāng)詞，詞中“欄干閑倚處，一帶無數(shù)”化自歐陽修《踏莎行》：“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出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睔W陽修本寫出了家人倚欄遠(yuǎn)眺不見離人的痛苦，而這里辛棄疾卻反其意，寫行人閑倚欄干，眺望家鄉(xiāng)，卻被無數(shù)山阻隔不見遠(yuǎn)方，其思鄉(xiāng)情切躍然紙上。與他《滿江紅》中：“憑畫欄、一線數(shù)飛鴻，沈空碧?！闭Z意相通，思念家人卻不得相見，只有憑倚畫欄，忘那飛過的鴻雁漸行漸遠(yuǎn)，不見雁書的隱痛便越來越厚重。詞中辛棄疾表現(xiàn)思?xì)w卻難歸的復(fù)雜情緒，而這樣的思鄉(xiāng)情緒卻也正和他對故國的思念之情是一脈相通的，其思鄉(xiāng)的愁思也正是其憂國情懷的一部分。

四、“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眰x別思故人的離恨情愁

“闌干”這一意象在宋詞之中常用來抒發(fā)相思閨怨、憶舊傷別。作為豪放派的辛棄疾也寫有大量的“男子作閨音”的閨情詞，其也慣于將寂寞閨婦的惆悵情思傾訴于那靜立無言的闌干之上。如：《鷓鴣天》代人賦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這是辛棄疾男子作閨音的一首詞，借詞中女子抒發(fā)了相思離情。詞中一句“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將女主人公那種為情所困，思念離人的痛苦寫到了極致，明知不可能望見，卻依舊頻頻倚欄眺望，不能自已，這是何等深摯的情感?。∑渑c《昭君怨》中“獨倚小闌干，許多山”所表現(xiàn)的相思之情是同樣厚重的。其實辛棄疾愛情詞中表現(xiàn)的誠摯的感情，是與他愛國的感情深摯是一致的，都是他那憂國憂民情思的表現(xiàn)，可謂“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五、結(jié)語

憑欄總是銷魂處，“闌干”這個詞人筆下的?？停偸呛豌皭?、失落聯(lián)系在一起。在辛棄疾一生所寫的600多首詞中，“闌干”頻繁的出現(xiàn)，其也與他的思念故國，不遇之感、離別愁恨相融合在一起，成為辛詞表現(xiàn)憂國情懷的一個獨特意象和情感載體。憑欄處，無限江山，而那無限江山的背后，正是那一腔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

[1]司馬遷.史記·封禪書第六[M]//史記卷二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2：1403.

[2]脫脫，阿魯圖.宋史·辛棄疾傳[M]//宋史卷四百零一·列傳第一百六十.北京：中華書局，1977：3919.

I207.23

A

1673-1999（2012）09-0108-03

張譯丹（1988-），女，四川鄰水人，西南大學(xué)（重慶400715）文學(xué)院2011級古代文學(xué)唐宋方向研究生。

2012-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