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圃
(吳江市中學,江蘇 吳江 215200)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作為李商隱代表作的《錦瑟》,是李商隱詩作中最享盛名的,歷來被悅賞者所樂道吟詠、涵味咂摸,然而“詩家總愛西昆體,獨恨無人作詩箋”,它又是最難明晰解讀達成共識的一首詩,自詩作誕生以來,諸多論家多方揣測,不斷求證,抽絲剝繭,終歸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以至于梁啟超感嘆:“義山的《錦瑟》、《碧城》、《圣女祠》等詩,講的什么事,我理會不著?!弊骷彝趺蓜t說:“沒有定解也就是可以有多種解?!薄扒榉N從《錦瑟》中痛感情愛,詩家從《錦瑟》中深得詩心,不平者從《錦瑟》中共鳴牢騷,久旅不歸者吟《錦瑟》而思鄉(xiāng)垂淚,這都是賞家與作者的合作成果?!比绱朔睆投嘟獾脑姳缓苡心懽R的蘇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編者選入了必修四的《詩從肺腑出》板塊。李商隱的“肺腑”中涌出的到底是什么呢,僅僅是人生坎坷、年華流逝、抱負成空和橫遭埋沒的“惘然”么?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全詩的收束之句,其實也是李商隱人生的收束之語,幾經(jīng)曲折,說不盡內(nèi)心的哀婉與凄涼,常常被理解為:凡此種種情懷,難道只是在成為記憶的今天才讓人傷感不已么,其實在年華似錦的當時就已經(jīng)很悵然了。于是自然而然,詩境詩情就落在了“惘然”二字之上了。當然,這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們也可以這樣領會:此種情懷,在當時就已經(jīng)讓人不勝悵然了,更別說讓它成為難以忘卻的記憶?!翱纱崩斫鉃椤柏M待”、“怎待”,表達的是一種難以明言的委婉否定,“難道能夠期望”、“怎么能夠期望”暗含著對預期事實的排斥,于是我們有了疑問:回憶是溫馨的,或者是對殘酷現(xiàn)實的一種補償,更何況是美好的回憶呢,為什么詩人要排斥,而不愿讓此情凝固成追憶呢?這時候理解“追憶”就成為揭開謎底的鑰匙。
對于一般人,在特定情境中對已經(jīng)逝去的美好往事進行追憶,能夠觸動塵封已久的往日印記,其意義在于能夠在自我檢視中整理自己,往往會因為感動而備受激勵,從而獲得某種繼續(xù)前行的動力,是對未來的提示和規(guī)劃,看到的是希望,而且能夠?qū)ι硐莠F(xiàn)實困境中的人提供某種補償。李商隱的“追憶”顯然不是這樣的,他的“追憶”是“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的迷茫,是望帝死后化為杜鵑日夜哀鳴直至血出的悲涼,是滄海月明的曠寂之夜南海鮫人泣淚出珠的孤獨與幽怨,是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失落與無助。這是不同平常的追憶,是一種痛徹肌骨的生命體驗,真切而殘酷,是一種精神的折磨和戕害,如煉獄般,而且唯其美好,會愈加深切,如此種種,李商隱還愿意其成為追憶么,其實就普通人而言也會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堪追憶,不愿追憶,卻不得不去追憶,人生總是生存在悖謬的兩難境遇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辈槐仃P注錦瑟為何,也不必執(zhí)著于五十弦是“行年五十”或者“年近五十”,更大可不必一弦一柱地去掐指頭算,這一句的關鍵應該是“無端”和“思”?!盁o端”說的不僅僅是錦瑟,其實更是詩人心緒的摹繪,“無端”是無緣無故沒有由來自然而然地襲上心頭,是在毫不防備之下的不期而遇,是一種難以自我遏制的情緒沖動,這一沖動的結果就是“思”:追憶。不愿不能卻難逃避?!叭A年啊華年”,如花似錦的華年啊,少有才名的李商隱,很早也是很快就得到了權貴顯要的賞識與器重,人生就像張滿了風帆的船,正欲破浪遠航的時候,年輕而躁動的近利之心輕率地選擇了一門看似錦繡的婚姻,于是人生就淪陷在夾縫之中,在牛李兩大權貴集團之間小心翼翼地走著鋼絲,奈何他不是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終究以自己的一生為代價體驗了世事的艱險。往事千重已逝,“華年”過眼云煙,追憶苦不堪言。人生況味,仕途處境,人生的難題化作詩中的無題。
莊周夢蝶是熟典:《莊子·齊物論》:“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薄扒f生曉夢迷蝴蝶”一句用盡了此典意境。“曉”為天明時分,晨光熹微,可生愉悅之情,就其本字也能產(chǎn)生正向的審美體驗。汪師韓在《詩學纂聞》中說:“‘曉夢’喻少年時事。義山早負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夢。”所以“曉夢”應是好夢,與錦繡年華相關的好夢,“莊生曉夢”用的是典故的前半段,李商隱追憶的往事也應該是“適志與!不知周也”,快樂到忘我的境界了。而“迷蝴蝶”卻是落點,快樂是曉夢,是電光火石轉(zhuǎn)瞬即逝,是過眼云煙倏忽不再?!安恢苤畨魹楹c?蝴蝶之夢為周與?!庇X后之迷才是追憶的苦果,是“我是誰”的叩問,是找不到自己的失落與茫然。“望帝春心托杜鵑”典出《華陽國志·蜀志》:“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湎嚅_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庇謸?jù)《蜀王本紀》:“望帝使鱉靈治水,……且以德薄不及鱉靈,乃委國授之。望帝去時,子規(guī)方鳴,故蜀人悲子規(guī)鳴而思望帝?!庇傻淇梢钥闯龅壑按盒摹碑敋w于圣君明主欲除水害心系百姓等政事,不一定非得是“思春之心”,強歸于情愛。不要忘了,李商隱也有“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的仕進昂揚之志,要不然也就不會有投機婚姻的輕率之舉了。望帝時有不濟,力有不逮,不得已離開國君之位,然而可以想象他心憂其民恨己不能的不甘定然是難以消除的,于是在怨憤和抑郁中死去,化為日夜哀鳴悲啼血出的冤禽,這是雖有才情未遇其人,雖有壯志未得酬懷的無盡悲涼,怎堪追憶。
滄海月明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清幽曠遠之境:夜闌人靜悄寂無聲之時,極目難盡的蒼茫大海之上,一輪明月破海而出,悠悠然爬上碧霄,懸于中天,靜靜地將如流水般的清輝瀉于錦緞樣無垠的海面,這是一幅清寂幽深曠達高遠浩然潔凈的畫面,令人頓生栩栩然的超越飛升之意,自然是再美不過的景致了。問題是“珠有淚”三個字將畫面一下點破,《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辈粡U績織勤勞如斯執(zhí)著如斯的鮫人為什么會在如此良夜眼中落淚呢?或許是心有所牽難以相見,或許是志有所系難以得償,不管怎樣,這淚該是傷心的淚,無論如何,這樣一個背景中的落淚形象,肯定是點破了這靜美的意境,更何況這淚珠化作了珍珠,將那份不可言說的傷心凝固成了永恒,從清幽曠遠陡然跌入了凄然孤寂的深淵,這樣的變遷如果要去追憶,該如何面對呢。有時候,美景也是接踵而至的,藍田日暖,溫煦和悅,使人一下子能夠在平和的心境中放下許多平時或放得下或放不下的東西。長安近郊的藍田盛產(chǎn)美玉,“玉,石之美者”,質(zhì)地細膩而堅硬,色彩純凈清雅,溫潤沖和,可稱君子。然而這樣的器物竟然在和暖的日光中化而為煙,猶如淚可化而為珠?!端焉裼洝峭跣∨分杏小巴跏釆y,忽見玉,驚愕悲喜,……夫人聞之,出而抱之,玉如煙焉?!钡墓适隆1疽詾橛篮愕臇|西竟然也可以煙消云散,由此而生的幻滅感和無助感難道要在追憶中不斷地去體驗么。即便藍田日暖,良玉生煙是詩家美景,奈何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失落是擺脫不了的。
所有的美好與溫情都不能沉淀為追憶的對象,這是李商隱在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告誡,可人生總是悖謬的,必須常常做一些不能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情。李商隱執(zhí)拗地排斥著追憶,在努力地避免著一切成為追憶,卻不得不追憶著?!白蛞剐浅阶蛞癸L,畫樓西畔桂堂東”是追憶,“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是追憶,“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更是追憶,搖曳在秋風秋雨中的枯枝敗葉,再也沒有對花紅荷香的憧憬了,這是生命的終結,不再包含任何亮色和希望,這是發(fā)自生命深處的大無望,“當時惘然,堪成追憶”,從這個角度解讀李商隱寫于生命行將結束時的 《錦瑟》,我們可以將其看作詩人對自己一生的收束,我們更能讓體悟到李商隱一生兩難的無望乃至絕望的曠世悲情,于是我們可以在更為深刻地理解李商隱內(nèi)心世界的基礎上為教學提供更為廣闊的思維空間。
[1]劉學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
[2]蕭滌非等著.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