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與“人的文學”觀念的誕生*

惠 萍

（河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嚴復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以學兼中西的閎通之識深深影響了近代以來的中國，也深深影響了近代文學?？疾炱渑c近代文學變革之間的關系，對說明中國新文學的淵源和來路更具典型性。中國文學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標志是“文的自覺”和“人的自覺”，即文學獨立觀念的形成和人的文學觀的確立，這一切都包蘊在近代文學的整體變革之中。本文擬從嚴復的“三民”思想開始梳理其與“人的文學”觀念形成之間的關系，僅只從一個側(cè)面探討嚴復在近代文學變革過程中的作用。

一

“近代文學在世界各國幾乎都是一種‘人’的解放的文學，它必須沖破對人的個性的束縛?！保?］98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最早表現(xiàn)“人”之覺醒主題的是龔自珍，他在尊心尊情的理念主導下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反映個性解放的作品。不過彼之覺醒頗具名士風情及個性張揚的狂狷之氣。其人性之覺醒，發(fā)于心，源于自然，尚無彰顯促其覺醒的“明燈”。真正促人覺醒并照亮近代士人個性解放之路的是從西方傳入的自由、平等、科學、民主等觀念。

維新運動前后嚴復通過發(fā)表一系列振聾發(fā)聵的時論文章和翻譯西方社科名著經(jīng)典向人們傳達出自由、民主和科學的理念，在知識分子中間大為流傳并獲廣泛認同。他們很快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準備在“天演物競”之場重新確立自己的位置，尋找擺脫了君權和封建束縛的真正自我。在尋求個性解放的道路上，他們依然以天下為己任，但“救亡”和“啟蒙”卻成為這一時期知識分子新的“經(jīng)世濟民”之道:“救亡”是針對國家和民族而言，“啟蒙”是針對民眾而言。既然君主是“轉(zhuǎn)竊于民”的竊國大盜，他們就無需對君主負責，而只對“國”和“民”負責。

近代文學在這一啟蒙思潮的影響下經(jīng)歷著從古典向現(xiàn)代的艱難曲折的轉(zhuǎn)變，其改造“國民性”主題就是近代知識分子針對民眾發(fā)動的“啟蒙”運動在文學內(nèi)容上的反映，在這個過程中嚴復持“三民”思想首當其沖，參與并影響了近代文學的變革，為五四時期“人的文學”觀念之誕生奠定了理論基礎。

二

嚴復一開始對我國 “國民性”的估計是悲觀的，但對改造國民性持樂觀態(tài)度。

嚴復在《原強》中言“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雖有圣人用事，非數(shù)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終不足以有立。”［2］9這應該是我國近代最早有意識地批判國民性的文字。他認為一個國家的強弱存亡從根本上說是決定于這個國家的國民素質(zhì)的高低，即國民的“血氣體力”、“聰明智慮”和“德行仁義”是否足夠。換句話說，國家的強弱貧富治亂是這個國家的“民力、民智、民德”的外在征候。三者之中民德最為重要，民智最需提高，這就是嚴復著名的“三民”思想?！拔餮笥^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斷民種之高下，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yōu)，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也。反是而觀，夫茍其民契需怐愗，各奮其私，則其群將渙。以將渙之群，而與鷙悍多智、愛國保種之民遇，小則虜辱，大則滅亡?！保?］18嚴復認為這三者既是自強之本，也是富強之道，因而一再強調(diào)“是以今日要政，統(tǒng)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2］27嚴復在近代改造“國民性”問題上最為突出的貢獻就是首次從理論的高度指出救亡圖存、富國強民的根本在于整體國民素質(zhì)的提高，并且還指出了提高國民素質(zhì)的可能性和實施步驟。

嚴復始終關注近代中國的改造 “國民性”問題。嚴復深知“國性”是經(jīng)數(shù)千年山川風土、刑政教俗“陶鈞爐錘”而成的，若想淘洗改革以趨勢決不在一朝一夕。受斯賓塞觀點的影響，嚴復認為“國民性”是可以培養(yǎng)的。他說“自微積之理而觀之，則曲之為變，固有疾徐；自力學之理而明之，則物動有由，皆資外力。今者外力逼迫，為我權借，變率至疾，方在此時。智者慎守力權，勿任旁守，則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變動之速，遠之亦不過二百年，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 則我何為而不奮發(fā)也耶!”［2］27（其時，“國民性”還是一個表示“國民素質(zhì)”的中性詞語，雖然也強調(diào)國民素質(zhì)不高、需要改造，但不是像五四前后人們一提到改造“國民性”，就等同于改造“國民劣根性”那樣帶著比較消極的負面意義。）用浦嘉珉的話說就是嚴復在 “適者生存”的警句中聽出了“那些使自身變得適應的人們能夠生存”。于是，他把中國“自修”的信念添加到進化論里，相信“中國可以通過培養(yǎng)民力、民智、民德從而使自己成為適者”。［3］76于是，他很早就明確提出大力發(fā)展教育事業(yè)，培養(yǎng)“智仁勇”型的人才?！肮视ぶ沃。赜诿窳?、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為之學校庠序焉。學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興。智仁勇之民興，而有以為群力群策之資，夫而后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一強而不可弱也。嗟夫!治國至于如是， 是亦足矣?！保?］1339難能可貴的是當時嚴復不但提倡婦女和兒童教育，而且還提倡實業(yè)教育。

嚴復強調(diào)教育是提高和改造民眾的根本，現(xiàn)在看起來該觀點似乎是一種常識，但在當時卻是難能可貴的卓識。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應看做是對嚴復這一觀點的正面回應:“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4］文集卷五12然而我們也應意識到，嚴復改造“國民性”的思想自始至終都立足于士大夫階層的精英意識。他寄望于通過大力倡導，依靠有志之士辦教育來提高“常民”、改造“群氓”。從文學領域來看，嚴復開啟“民智”、改造“國民性”的工作就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大量政論散文和翻譯作品上，而且非常用心，堅持用古文創(chuàng)作和翻譯，這是嚴復的啟蒙對象是“士大夫”而不是“群氓”的一個重要表征。胡適認為創(chuàng)作的古文取向影響了當時中下層讀者對嚴復作品的閱讀和接受。然而從實際效果來看，恰是嚴復堅持文言的用心使他的思想影響在一定程度上盡可能地更加廣泛和深遠。據(jù)載，伍光建當時翻譯大仲馬的《俠隱記》及《法宮秘史》時“全用他獨創(chuàng)的白話，很能傳達原文的凈勝，可是影響很少，而沒有人為之注意。”［5］148-149如果不能引人注意，何談影響？更遑論大小。

三

嚴復“三民”思想是中國近現(xiàn)代改造“國民性”思潮的濫觴。

盡管“國民”這一概念不是嚴復最早使用的，但“國民意識”卻是通過嚴復最先被表達的。他對民智、民力、民德的強調(diào)“奠定了清末啟蒙主義的基調(diào)，也是稍后幾年興起的國民性改造思潮的前奏”。［6］160不過，我們從嚴復對“民力、民智、民德”的具體探討來看，他一開始關注便是整體國民素質(zhì):“民力”方面強調(diào)女性禁止纏足、男性禁止吸食鴉片，而當務之急是開啟“民智”，尤其強調(diào)培養(yǎng)“民德”，因為“民德”牽涉最廣、培養(yǎng)最難。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借孔覺民的演講發(fā)出類似的感慨:“諸君啊，須知一國所以成立，皆由民德、民智、民氣三者具備，但民智還容易開發(fā)，民氣還容易鼓勵，獨有民德一樁，最難養(yǎng)成。倘若無民德，則智氣兩者，亦無從發(fā)達完滿?！雹僦徊贿^梁啟超在這里把“民力”換成了“民氣”，一字之差，微妙地表達了這一時期梁啟超思想的一個變動，即追求“平和的自由”，進行“無血的破壞”，像作品中主人公之一的黃克強說的那樣認為“非萬不得已，總不輕易向那破壞一條路走罷了?！绷簡⒊?《新中國未來記》，林志均編:《飲冰室合集·專集（第十九冊）》，北京:中華書局，1941 年，卷八十九，第 5、38、39 頁。這說明梁啟超對嚴復的思想相當熟悉。另外，梁啟超早年在給嚴復的信中表示過“今而知天下之愛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2］1566的意思。盡管有客氣夸飾的成分，卻也真切地表明了梁啟超在東渡之前深受嚴復思想的影響。

事實上，盡管嚴復晚年對梁啟超還頗有微詞，但梁啟超早年卻從嚴復那里汲取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并進一步發(fā)揮之。由于嚴復骨子里的精英意識，改造“國民性”問題在他那里是停留在理論引導層面的改造“國性”，梁啟超則繼承和發(fā)揚了他改造“國民性”的思想，轉(zhuǎn)而具體化為“新民”，他堅信“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4］專集卷四2應該說，無論是在理論層面還是實踐層面，梁啟超都是嚴復“三民”思想的優(yōu)秀繼承者和發(fā)揚者。

梁啟超在《新民說》中言“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術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保?］專集卷四1與嚴復在《原強》修訂稿中提到的“夫一國猶之一身也，脈絡貫通，官體相救，故擊其頭則四支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2］19所要表達的意思、意象和風格都如出一轍。梁啟超把“新民”當作其時改造中國的第一“急務”。因而他在日本創(chuàng)辦《新民叢刊》，并以“中國之新民”發(fā)表“新民說”，號召國人“淬厲所固有采補所本無”而不是“盡棄其舊以從人”，在當時社會產(chǎn)生廣泛影響，被人認為“此報一出，而一切之日報、旬報、月報……究未有本天演之公例，辟人群之義務，洞環(huán)球之全局，澈教育之根源，如《新民叢報》者”。［7］2梁啟超強調(diào)“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新子之國?！孕轮^也，新民之謂也?！保?］專集卷四3梁啟超這里所講的“新民”不但包括“新人”，而且還包括“自新”，通過“吾民之各自新”即“全新”，實現(xiàn)“一國之新”的目標。

與嚴復相較，梁啟超顯然意識到了“自新”，所以才會有他不惜“以今日之吾與昨日之吾宣戰(zhàn)”的勇氣不斷刷新自己的思想，并且還身體力行——結合自己提出的理論進行創(chuàng)作，實踐自己所提出的主張。梁啟超在理論上發(fā)起“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和“戲曲改良”等主張的同時也進行同步創(chuàng)作。由于“新民”的現(xiàn)實功利性需求，他的創(chuàng)作除了極富魔力的“新文體”成就頗為不俗之外，其他難免會在藝術性上差強人意，畢竟小說和戲曲創(chuàng)作都不是他所擅長的，但今天我們?nèi)阅軓倪@些稚拙的創(chuàng)作中看出作者真誠的努力。以他的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為例，該文幾乎由演講和對話構成，藝術上乏善可陳，但社會影響和標本意義卻很巨大。撇開小說在引導人們政治熱情方面的貢獻不說，但就小說的文體形式方面和古典小說相比，“它開創(chuàng)了諸多的寫法，如展望體（對未來的設想）、講演體 （孔覺民的演講）、論辯體（李、黃的爭辯）、游歷體（李黃二人在中國東北的游歷）等，被晚清小說家廣為模仿，極一時之盛?！保?］

如果說梁啟超改造“國民性”的意識還停留在試圖通過“自新”和“新人”從而實現(xiàn)“新一國”的美好愿望、還停留在“國”與“民”之間糾結的話，那么該問題到胡適那里便已具體演變成“國”和“民”的問題。

胡適用易卜生“真正的個人主義”正是到國家主義的唯一大路的理念強調(diào) “救國”先需 “救自己”?！皣业募姅_，外間的刺激，只應該增加你求學的熱心與興趣，而不應該引誘你跟著大家去吶喊，吶喊救不了國家。即使吶喊也算是救國運動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記你的事業(yè)有比吶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業(yè)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個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在一個擾攘紛亂的時期里跟著人家亂跑亂喊，不能就算是盡了愛國的責任，此外還有更難更可貴的任務:在紛亂的喊聲里，能立定腳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這塊材料鑄造成個有用的東西！”［9］630-631胡適不自覺中已經(jīng)把“國”事分解成一個個“民”情，把爭取個體的自由和獨立當作追求國家和民族獨立的必由之路。他在《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中說“現(xiàn)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9］511-512體現(xiàn)在文學領域，胡適在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上就更身體力行地推行平民化的文學革命，為搭建能夠?qū)崿F(xiàn)個體自由的平臺而搖旗吶喊。

胡適的名字取義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宣稱在文學發(fā)展觀上一直堅持歷史的進化的觀念，把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看成是文學進化的必然結果。并且他把“活的文學”和“人的文學”作為中國新文學運動的兩個中心理論，認為中國新文學運動的一切理論都可以包括在這兩個中心思想的里面。他認為“活的文學”就是“白話文學”，因此明確提倡以白話文為工具進行徹底的文學改革，倡導“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希望文學的語言“明白如話”，能普及到一般國人，期待在充分實現(xiàn)個體自由的基礎上實現(xiàn)國家自由。個體自由的前提是人人平等，從這個意義上講，胡適和一個關心國事的賣燒餅的“交游”的故事就不能單單被看作是一個胡適“好朋友”的佐證，而“我的朋友胡適之”就具有了不同以往停留在我們調(diào)侃層面的理解那樣而蘊涵了深刻的隱喻意味。提倡“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一個潛在前提是操白話的“引車賣漿之流”不懂文言，但會文言的儒人雅士一定懂白話，所以大家都來說白話。因為在他看來“只有白話的文學是‘雅俗共賞’的”。［9］71其實，不是“雅人”不用白話，而是不習慣在書面語中全用白話，看看那時一些雜志在征稿啟事中同時歡迎“文白”二類稿件的訴求就知道當時受眾對語言的實際需要。

胡適等人試圖通過提倡國語來消弭個體實現(xiàn)自由時的語言差異，從而實現(xiàn)真正的“人的文學”是有歷史進步意義的，但卻因此絕對地崇白話而賤文言，認定白話是“活”的、文言是“死”的，則為我國文學的正常發(fā)展武斷地關上了一扇可能的窗。他的朋友朱經(jīng)農(nóng)當時就明確表示:“主張專用文言而排斥白話，或主張專用白話玩兒棄絕文言，都是一偏之見”。［9］68林紓曾專門撰文《論古文之不當廢》道:“知臘丁不可廢，則馬班韓柳亦有其不宜廢者，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則嗜古者之痼也?！保?0］47同樣的意思他還《論古文白話文之相消長》也有表達:“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請諸君拭目俟之。”［11］81盡管有人說此話只是絕望的哀鳴而已，但是這種說法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但凡事物都有兩面性，絕對地挺文言而斥白話是不符合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的，白話固然適合表達現(xiàn)代人的思想，但文言確有“有其不宜廢者”，文言文至今還“活”在我們生活中沒有完全消亡就是明證。當然，我們這里并不是有意為文言鳴不平，上述種種并不影響我們今天仍然肯定胡適等人通過文學革命為實現(xiàn)近代以來平民的、大眾的“人的文學”作出的巨大貢獻。

如果再考察一下周作人在五四時期發(fā)表的《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個性的文學》和《新文學的要求》等，我們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近代文學中“人”的問題已經(jīng)從“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宏觀視角、精英立場一步步轉(zhuǎn)移到了關注個體人性的具體視角、平民立場的層面。

周作人說平民文學不是專做給平民看的，而是研究平民生活即“人的生活”的文學。而他所說的“人的文學”便是以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各種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他還專門強調(diào)這里的“人”是“從動物進化的人類”。下面這段關于“人”是“從動物進化的人類”的界定恰好說明了從近代改造“國民性”思潮到五四時期“人的文學”的轉(zhuǎn)變過程中進化論發(fā)揮著深遠的影響，這也是嚴復思想對于近代文學變革滲透式影響的又一明證:

我們所說的人，不是世間所謂“天地之性最貴”，或“圓頓方趾”的人。乃是說，“從動物進化的人類”。其中有兩個要點，（一）“從動物”進化的，（二）從動物“進化”的。

……

但我們又承認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的生物，他的內(nèi)面生活，比他動物更為復雜高深，而且逐漸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們相信人類以動物的生活為生存的基礎，而其內(nèi)面生活，卻漸與動物相遠，終能達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獸性的余留，與古代禮法可以阻礙人性向上的發(fā)展者，也都應排斥改正。［ 12］32-33

這兩個要點清楚地闡明了周作人強調(diào)的人類“靈肉”二重性:一方面是獸性的遺傳，人是從“動物”進化來的；一方面是神性的發(fā)端，人是從動物“進化”來的?！皬膭游镞M化的人”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講的“靈肉一致”的人，他認為人類正當?shù)纳睿銘沁@靈肉一致的生活。他提倡的新文學就是這“人的文學”，而不是“非人的文學”。而“人道主義”用周作人自己的話說則是“從個人做起。要講人道，愛人類，便須先使自己有人的資格，占得人的位置。”［12］34周氏三兄弟名字“樹人”、“作人”、“建人”便帶有這種思想影響的痕跡。

周作人在 《文藝的統(tǒng)一》一文中借別人的話“其實人類或社會本來就是個人的總體，抽去了個人便空洞無物，個人也只在社會中才能安全的生活，離開了社會便難以存在，所以個人以外的社會和社會外的個人都是不可想象的東西”來表達他“文學以個人自己為本位，正是當然的事”的觀點，他主張“文藝是人生的，不是為人生的，是個人的，因此也即是全人類的；文藝的生命是自由而非平等，是分離而非合并。一切主張?zhí)热襞c這相背，無論憑借了什么神圣的名字，其結果便是破壞文藝的生命?！保?2］78而人道主義的文學便是“個人以人類之一的資格，用藝術的方法表現(xiàn)個人的感情，代表人類的意志，有影響于人間生活幸福的文學?！保?2］49在這種人間本位的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下，周作人“本了他個人的自覺”［12］62忽而躲進“十字街頭的塔”，忽而耕種“自己的園地”，既“談龍”、“談虎”，也 “看云”、“品茶”、“聽雨” ……依然關心國家大事，但更多地從“個體”的自我視角出發(fā)，用文字記錄“世間普遍男女的悲歡成敗”。［12］41

茅盾在《關于“創(chuàng)作”》中說“人的發(fā)見，即發(fā)展個性，即個人主義，成為‘五四’時期新文學運動的主要目標；當時的文藝批評和創(chuàng)作都是有意識的或下意識的向著這個目標”。［13］266這段話不但描述了五四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顯著變化，而且記錄了中國近代文學向現(xiàn)代文學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提倡“人的文學”。可以說，“人的文學”觀念深深影響了新文學的發(fā)展方向，而該觀念的生成跟進化論的影響有著密切的關系。

晚清以降，關注“國民性”問題的人中除了嚴復、梁啟超、胡適等人以外還有康有為、譚嗣同、鄒容、孫中山、陳獨秀、李大釗、魯迅等，其中魯迅被稱為“針砭民族性的國手”，被尊為“近現(xiàn)代改造國民性思潮的集大成者”。［14］魯迅經(jīng)過“幻燈片”事件之后深刻體會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15］第一卷271因此，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關注病態(tài)社會不幸的人，意在揭出病根，“引起療救的注意?！保?5］第五卷108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在這里不是要專門探討近代以來改造“國民性”的問題，而是想通過探討人們改造“國民性”的思路和行動來考察近代文學變革中“人的文學”是如何誕生的以及嚴復在這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下面筆者將以魯迅，這個曾經(jīng)深受嚴復影響的新文學巨將的 “立人”思想來結束對這個問題的追尋。

嚴復對魯迅思想的影響在學界早有討論。盡管魯迅不曾受業(yè)于嚴復，但“嚴復對魯迅思想影響之深遠遠超過了近代的其他任何一個思想家。”［16］不管是在魯迅自己的記憶里還是在周作人、許壽裳等人的回憶中，魯迅對嚴復翻譯的《天演論》等作品都熟稔于心。魯迅把青年時期“看《天演論》”和“吃挎餅、花生米、辣椒”等兒時一有空閑就從事的活動放在一起作為一種特殊記憶留在腦海里，可見印象之深。他認為嚴復翻譯的作品中 《天演論》是最好懂的:“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保?5］第四卷375其實，在魯迅搖頭晃腦并音調(diào)鏗鏘的誦讀中，表現(xiàn)出他對嚴復翻譯作品的用心，他甚至能夠背誦出《天演論》的一些篇章。周作人回憶說魯迅在南京求學時，因看重嚴譯《天演論》，便一定設法買來嚴復此后翻譯的每一部書，以至于讀不大懂的《穆勒名學甲部》也都購求到手。后來由于看到章太炎對嚴復“載飛載鳴”的評價之后就不大佩服他了。［17］77不大佩服不能說是不再相信，應是不再迷信。這也跟魯迅在文化上秉承“拿來主義”的思路有關，既不全盤吸收，也不全盤否定，而是批判性地繼承。由此可見，彼時魯迅對嚴復思想或批判、或繼承已經(jīng)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看法，以至于后來他到日本留學時給友人開玩笑時也能想到《天演論》。這些記載表明:一方面魯迅對嚴復及其作品非常熟悉，另一方面嚴復的影響已經(jīng)成為魯迅思想中不容忽視的一部分。

魯迅受嚴復的影響，像許多人一樣，是經(jīng)由閱讀《天演論》開始的，然而由該書帶來的進化論思想在魯迅思想發(fā)展史上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卻是其他人無法比擬的。魯迅說:“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保?5］第四卷375盡管后來他意識到自己想法的偏頗和絕對化，對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然而由于對進化思想總體的認知，魯迅對未來的希望一直是不變的。不管是在《狂人日記》中痛切地呼吁“救救孩子”，［15］第一卷291還是《我們怎樣做父親》中要長者“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他心以為然的道理就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 （就是進化）”，［15］第一卷117-118考察這時魯迅的思想，他所謂的“發(fā)展生命”就是強調(diào)人的“進化”，而人“進化”、“發(fā)展”的關鍵就是如何合理的作人。魯迅后來也表達過“人是進化的長索子上的一個環(huán)”，所以要“盡著環(huán)子的任務”，［18］840也是這個意思。據(jù)許壽裳回憶:在日本留學時，魯迅課余就喜歡看哲學文學方面的書，就如何“合理的作人”的問題經(jīng)常與之交流。許說“魯迅在弘文時，課余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聯(lián)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19］6-7可見，此時“國民性”問題就引起了魯迅的關注。

1907年魯迅創(chuàng)作了《文化偏至論》和《摩羅詩力說》等文章，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出他基于當時文化現(xiàn)實而持守的種種觀點，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立國”首先在于“立人”。他在《文化偏至論》中指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15］第一卷54如果不是這樣，敗亡會很快到來。他針對當時人們尋求富強時 “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弗行”惟西方是求的一種急切的文化心理陳述自己的看法:明達之士一定得是能洞達世界之大勢“取今復古”而不偏頗的人，既要吸收世界先進的文化，也要保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兩者結合，“別立新宗”。他明確表示“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币仓挥羞@樣，才能使“沙聚之邦”轉(zhuǎn)為“人國”。［15］第一卷38、41、53因而他在《摩羅詩力說》中說“今則舉一切詩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而為世所不甚愉悅者悉入之……而精神復深感后世人心，綿延至于無已?！保?5］第一卷58-59“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15］第一卷52也就是說具備“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健全人格的“新人”才是未來的希望。魯迅的“立人”思想代表著近代以來在“人”的問題上最為理性的認識。

魯迅在提出“立國首在立人”觀點的同時，并沒與忽略如何“立人”以及“立什么樣的人”等這樣的問題的思考。他曾說:“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保?5］第九卷26痛定思痛，魯迅認為當時首推文藝能夠改變國民精神，此后魯迅通過文學來改造國民精神的努力就再沒有停止過。用許壽裳的話說:“他對于這文藝運動——也就是對于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fā)、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保?9］7

以魯迅發(fā)表一些雜文為例，如 《燈下漫筆》、《半夏小集》、《忽然想到》等直接對中國“國民性”中的奴性做了批判，把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形態(tài)歸結為奴隸時代，細分起來就是“想做奴隸而不得”和“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兩個時代的交替循環(huán)。奴性在“人的自覺”出現(xiàn)之前是具有普遍性的。在人沒有得到完全解放、形成健全人格之前，中國人總是處于“吃人”和“被吃”的怪圈中。像阿Q和柳媽等，自己不僅處在“被吃”的行列，還在無意識中充當“吃人”的幫兇。在“自省”和“省人”之后，魯迅認為要想創(chuàng)造沒有奴隸也沒有奴隸主的時代，必須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這些人應該是“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15］第三卷49的人。不管魯迅寄希望于青年還是寄希望于孩子，總體上仍是進化觀念的影響使然，這說明魯迅對近代以來“人”的問題上傾心思考和深刻認識的背后一直漂浮著進化論思想的影子?！傲⑷恕彼枷胱鳛轸斞父脑臁皣裥浴彼枷氲闹饕M成部分，在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記。

綜上，魯迅“立人思想”既是對嚴復早期提出改造“國民性”問題在理論上的呼應，也是對此問題實質(zhì)性的超越，更是對五四時期胡適、周作人等倡導的“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中“人”的涵義和概念的有益補充。其“立人”思想中所要“立”的“人”就是理想中具有“掊物質(zhì)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等現(xiàn)代健全人格的“新人”，而新文學中“人的文學”就是這種“新”人的文學，中國傳統(tǒng)文學也正是以此為標志實現(xiàn)了觀念上的深刻轉(zhuǎn)變，在這個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嚴復的影響貫穿始終、無所不在。

四

從嚴復引進“三民”思想強調(diào)改造“國民性”開始，中經(jīng)梁啟超、胡適、周作人等人的發(fā)展到魯迅以“立人”思想為主導的“改造國民靈魂”的文學為止，近代文學中“人”的現(xiàn)代化問題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的發(fā)展終于有了清晰的輪廓:清末以來救亡圖存的歷史現(xiàn)實賦予當時人們富國強民的急切心理。在嚴復看來，要富國強民就必須進行標本兼治的改革，而治“本”就是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從根本上改造“國民性”，這一思想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同，從而使得嚴復的“三民”思想成為中國近代以來改造“國民性”思潮的理論源頭。嚴復框定了改造“國民性”的整體性理論架構，此后梁啟超以“新民”為己任，胡適立足于“個人主義”發(fā)展“平民文學”，周作人強調(diào)人間本位的人道主義的“人的文學”，魯迅立足于“立人”思想為主導的重塑民族魂的新文學創(chuàng)作，都是改造“國民性”問題在文學領域里的實際體現(xiàn)。不管在理論層面還是在實踐層面，他們改造“國民性”的努力最終促成了“五四“時期“人的文學”的誕生。

“國民性”研究屬于社會心理學的范疇。有人說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究 “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因此這方面的研究非常不夠，因而“近代中國思想家在‘改造國民性’問題上幾乎莫不以外來的進化論為理論基礎?！保?8］結合從梁啟超、魯迅等人改造“國民性”思想的形成到真正“人的文學”的誕生來看，不管進化思想在這些思想家中間經(jīng)過了多少變化和調(diào)整，嚴復《天演論》的首推之功及其“三民”思想是無法跨越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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