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晉南民間“鼓”“舞”的契合緣由與文化表征

索美超

(東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24)

晉南自古以來就是鼓舞之鄉(xiāng)。司馬遷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有這樣一段生動描述：“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谷為之蕩波。”上世紀80年代在晉南襄汾考古發(fā)掘的鼉鼓、石磬、土鼓就是充分印證了以堯為首的陶唐氏部落在這塊土地上創(chuàng)作的“鼓舞”文化這一事實。而今在晉南的“鼓舞”文化并沒有隨著歷史遞進、時間推移而黯淡褪色，相反在滄桑歲月的洗禮中變得更加多姿多彩，像威武雄壯遍及村寨的威風鑼鼓、生動活潑的萬榮花鼓、熱烈歡快的翼城花鼓等仍廣為流傳。鼓與舞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兩種不同藝術(shù)形式，它們何以能契合而一，成為一種舞蹈的形式而被人們從古至今一直沿用，契合的原因與意義何在，有什么樣的文化表征，值得探索研究。

一、鼓與舞的淵源及契合緣由

依《禮記·明堂位》記載，“伊耆氏”(一說為唐堯)之時就已有“土鼓”，即陶鼓。而鼓的發(fā)明動因古人有兩種解釋：一說是“以象上帝之音”(《呂氏春秋·古樂》);一說是模仿雷聲，《易·系辭》有“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之說。不難看出“象上帝”與“鼓之以雷霆”是一個意思，都是農(nóng)耕文化的產(chǎn)物，在先民們看來鼓聲像雷聲一樣可以引來雨水，滋潤農(nóng)作物生長。唐堯時期的《大章》是關(guān)于鼓舞結(jié)合的最早記載，《呂氏春秋·古樂》中記載：“帝堯立，乃命質(zhì)為樂。質(zhì)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作歌，乃以糜置缶而鼓之，乃附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边@段話傳遞給我們這樣的信息：這時的人們不僅掌握了制鼓的技術(shù)，而且賦予擊鼓以意義。

缶本是一種盛水的容器，卻被蒙皮而鼓之，這表明當時人們已對如何制作鼓有了一定的認識。特別是當我們看到晉南陶寺發(fā)掘的“缶”在底部開著三個圓孔時，使我們更進一步得知距今四千多年的先祖?zhèn)円寻选绑尽备淖優(yōu)橐环N真正的敲打樂器，這也是所有樂器從生產(chǎn)和生活用品轉(zhuǎn)化為樂器的一個過程。再者，鼓的產(chǎn)生也離不開人們對動物皮毛加工使用的認識。從陶寺考古發(fā)掘的鼉鼓、土鼓所蒙的鱷魚皮和其他動物皮來看，這時的先民們對皮的性質(zhì)有了認識。他們發(fā)現(xiàn)皮只有蒙在一種空殼上才可敲響，懂得了把生皮加工成熟皮的技術(shù)。從動物尸體上剝下的皮是生皮，蒙在鼓上一敲就破，還敲不出“咚咚”的聲音。只有經(jīng)過加工的皮才有可能蒙出鼓來。

我們知道，人類制鼓的動因最初首先是為了滿足某種生存需要的，是先民們急于改變生存環(huán)境的目的性驅(qū)使下作出的選擇。而鼓是以擊打發(fā)出“咚咚”的聲音來滿足人的需要的。這種聲音與改變?nèi)说氖裁礃拥纳姝h(huán)境有關(guān)系呢?《易經(jīng)》“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就道出了其中原委。這就是說當先民們發(fā)現(xiàn)鼓的聲音與雷聲相似時，就應(yīng)用人特有的“心游物移，遠思長想”的聯(lián)想能力，在祈求風調(diào)雨順，達到五谷豐登、滿足豐衣足食的目的性的驅(qū)動下，使一種與天對話的強烈愿望得以實現(xiàn)。而人又是天天要吃飯的動物，所以要保證年年收成好才有可能不挨餓。因此，祭祀是先民們年年必須隆重舉行的大事?！蹲髠鳌酚性疲骸皣笫?，唯祀與戎?！钡绾胃淖兲焐现T神的意志為我所用，是擺在先民們面前的一道必須回答的難題。先民們破解的方式是與天對話，以求得天的理解。但人與天對話時要讓天能聽懂人語，就得模仿天的語言，于是天下雨表現(xiàn)出的形態(tài)、發(fā)出的聲響就成了人模仿的對象。這樣，模仿天的形象語言就產(chǎn)生了人們所說的“巫舞”;模仿天的聲音語言就是用獸皮蒙在缶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擊石拊石模仿刮風下雨、閃電發(fā)出的聲音，即文獻中所說的“以象上帝玉磬之音”。

這就是鼓與舞的淵源與契合的緣由所在。正如楊瑋先生所說的，《詩經(jīng)》中的頌是周人“祭祀時將王朝興衰告訴神靈的作品”一樣，［1］鼓與舞的契合也是先民祭祀時與天對話的作品。

二、晉南民間舞蹈鼓舞契合的不同表現(xiàn)風格

據(jù)考古資料和文獻記載，晉南地區(qū)不僅早在唐堯時期已有了鼓與舞結(jié)合的樂舞活動，而且，侯馬晉國遺址還出土了刻有擊鼓舞人的陶片，樹下一女伎，斜長裙，擊鼓而舞。新絳出土的宋金社火磚雕，也有栩栩如生持鼓而舞的形象。這些都一再表明，從遠古一路走來的鼓舞文化在這塊土地上不僅生生不息，而且多姿多彩。但從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鼓舞文化來看，其表演形式不外乎如下幾種：

(一)以鼓為樂，以舞為容

在晉南地區(qū)，除了花鼓類的民間舞蹈外，鼓在大部分的舞蹈中都是作為伴奏樂器而出現(xiàn)的。流傳于晉南翼城縣的渾身板，又稱花板子，表演者手持三片系結(jié)在一起的長形檀板，以板擊打身體的各個部位而舞。其主要伴奏樂器為平鼓，亦稱扁鼓，直徑約45厘米，高22厘米，鼓幫圍一根竹皮，上搭一條毛巾。擊鼓手將鼓帶挎在脖子上，鼓靠于腹前，雙手各握一根鼓槌。扁鼓在渾身板表演中一般與檀板一起擊打，合著镲鑼為舞蹈表演伴奏，經(jīng)常起到起始和收尾的作用。而在河津縣的跑燈中，卻是用大鼓作為伴奏樂器，另有大鑼和鐃、鈸輔助。舞蹈中的走燈、跑燈、擺子都有各自專用的鼓點。隊伍行進時，樂隊在前，鼓居中，鐃、鑼在左，鈸在右。鼓在跑燈的演唱部分也作為伴奏樂器。此外，鼓在晉南流行的高蹺、獅子舞、竹馬、跑驢、旱船、推小車等小舞種中也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

(二)以鼓為道具，擊鼓為節(jié)，持鼓而舞

鼓作為道具，邊擊鼓邊舞蹈的形式，在晉南出現(xiàn)得也很早。在晉國侯馬遺址中出土的紋陶片，已證實了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里就有了把鼓作為道具挎鼓而舞的表演形式。發(fā)展到今天，種類更加多樣，有腰鼓、花鼓、背鼓、扇鼓等。鼓也不再單是舞蹈伴奏的樂器，而是作為舞蹈的道具，由演員敲擊。晉南廣為盛行的威風鑼鼓，用扁鼓作為道具，扁鼓鼓幫漆紅色，鼓面直徑為50厘米，鼓幫最大直徑為52厘米，鼓高25厘米，配以長約25厘米、寬約30厘米紅色鼓帶。表演時將鼓帶斜挎在左肩，肩頭的鼓帶展開，鼓幫貼腹部，左臂在鼓帶里，雙手各握一根鼓槌?？婀恼邉幼髫S富，擊鼓方法多樣，像單挽花槌、雙挽花槌、原地擊鼓、弓步擊鼓、花梆步擊鼓等。舞者分為領(lǐng)鼓和群鼓。通常領(lǐng)鼓一人，群鼓十四人。在表演中鼓不但作為道具與舞蹈動作相協(xié)調(diào)一致，而且作為伴奏樂器貫穿始終，起指揮作用。鑼鼓點的結(jié)構(gòu)一般分為三個部分：帽頭、主體和收頭。在主體中往往又含不同段落，稱第一排子、第二排子、第三排子等。鼓作為道具用得更為精妙的要數(shù)廣泛流傳于萬榮、新絳、聞喜等縣的花鼓，因以萬榮縣為盛又稱“萬榮花鼓”。萬榮花鼓以打鼓為主，邊擊邊舞。鼓是長僅25厘米的小花鼓，由于背法多樣而有四種不同的稱謂：鼓挎于胸上方并緊貼下顎的稱為“高鼓”;稍低于高鼓挎于胸前的稱為“中鼓”;鼓挎于左腰旁的稱為“低鼓”;一人能在額前、肩上、胸前、后背、腰旁、大腿、腳面等部位，挎兩個以上鼓的均稱為“多鼓”。鼓的打法更是多種多樣，高鼓手有“鼓上摟槌”、“鼓前摟槌”、“鼓下?lián)ч场?、“前推后挑槌”、“背后摟槌”等，手上擊鼓靈活，配以頭部晃動，顯得火爆熱烈，緊湊活潑;擊中鼓的動作基本和高鼓相同，但幅度較小;擊低鼓講究鼓槌功夫，鼓槌兩頭均可擊鼓，從而形成了“撇擊”、“挑擊”、“甩擊”、“拉擊”等多種截然不同的單一擊鼓動作，然后通過擊鼓之后臂順勢走弧劃圓的連接，產(chǎn)生了很多流暢的動作組合;多鼓打法基本同高鼓，動作的開始一般先打胸鼓或頭鼓，再打低鼓。鼓在萬榮花鼓中運用得淋漓盡致，幾處身體部位都可以系鼓表演，動作豐富多變，姿態(tài)變化多端，鼓的打法更是隨著不同的動作、場圖而變換鼓點。在翼城花鼓、曲沃扇鼓中鼓也被作為道具和伴奏樂器同時使用。

三、鼓與舞結(jié)合的文化表征

鼓何以成為舞蹈的道具與伴奏樂器，鼓與舞何以成為鼓舞人們不斷奮斗的動力形象，這是由其內(nèi)在的審美功能所決定的。

第一，鼓聲雷動激越雄壯，威震乾坤，可催生萬物?！吨芤住は缔o上傳》說：“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說卦傳》進一步解讀說：“雷以動之，風以散之，雨以潤之”;“動萬物者，莫疾乎雷;橈萬物者，莫疾乎風;燥萬物者，莫熯乎火;說萬物者，莫說乎澤;潤萬物者，莫潤乎水”。在古人看來，鼓聲如雷霆，其光為電，其聲為雷，其迅猛之勢，瞬間撼動大地，標示著催生萬物的功能，如雷的鼓聲，可使天地之氣和諧，和則生雨，可潤萬物生長，人類才可豐衣足食。人類學者鄧啟耀在其《鼓靈》中這樣說道：“鼓在各族民間，不僅僅是一種樂器。它或象征母體，人獸皆本于它;或形似女陰，血祭之后便可化生萬物;或是送葬的指示，亡靈將循著鼓聲回歸祖地。在他們看來，鼓分陰陽，聲聯(lián)生死，既為祭生，也為祭死。生死靈肉，由鼓而發(fā)”。［2］可見，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都認為鼓具有一種與生命的誕生相聯(lián)系的意義。

第二，舞容是人生命情調(diào)最激烈最充足的表達方式。古人在《毛詩序》中講到：“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甭勔欢嘞壬f過：“舞是生命情調(diào)最直接、最實質(zhì)、最強烈、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分的表現(xiàn)?！?/p>

由上可見，在人們看來，鼓與舞蹈都與生命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筆者認為這與人的心理活動的特點有關(guān)。心理學研究表明，每一個人都有“感情觸發(fā)點”，并與人的心跳速度和人的聽覺神經(jīng)相聯(lián)系，當鼓的節(jié)奏漸快、聲響漸大，達到與人心跳速度相類似和正常聽覺能力時就產(chǎn)生了“感情觸發(fā)點”。如同人的肢體語言一樣，高興激動時會手舞足蹈，悲傷失落時會垂頭喪氣。鼓牽動著的是人的心理：當鼓的節(jié)奏和聲響達到或高于人的“感情觸發(fā)點”時就會使人熱血澎湃、情緒激動，禁不住起座而舞;若鼓的節(jié)奏和聲響達不到人的“感情觸發(fā)點”時，就會使人低沉、失落，感到悲傷。鼓與舞蹈的結(jié)合可以說是相得益彰，鼓是舞蹈表達情感最有力的催化劑，舞蹈是鼓樂內(nèi)在情感的形象外化，兩者結(jié)合是情感表達的最好形式。

人類的發(fā)展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漸科學認識世界的過程。鼓與舞作為一種藝術(shù)形式出于人類自身的需要，在原始社會產(chǎn)生，是改造環(huán)境的工具。隨著宗教信仰的產(chǎn)生，鼓舞便開始用來酬神娛神，為神而舞，祈求神能滿足人自身的意志需要。后來奴隸主階級將它作為一種享樂方式，使得鼓舞結(jié)合開始走向了表演領(lǐng)域，以至發(fā)展到今天鼓與舞蹈廣泛用于自娛娛人舞蹈表演中。鼓與舞蹈結(jié)合還具有一種強大的宣傳鼓動力量。古代鼓作為一種精神力量的象征被用在戰(zhàn)爭中以吶喊助威，鼓舞士氣。鼓與舞蹈的結(jié)合不但可以使人情感迸發(fā)、心跳加快、充滿斗志，還給人以力量去從事某項工作。于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鼓舞一詞的含義已從一般的鼓與舞成為了激發(fā)人們奮進的精神力量，還出現(xiàn)了“鼓舞”、“鼓勵”、“鼓動”、“擊鼓鳴金”等詞匯。

綜上所述，藝術(shù)由情而生，但情感的表達脫離不了物質(zhì)載體，更離不開音樂和舞蹈這兩種真實、直接的藝術(shù)形式。鼓這種具有震撼人心的樂器與被稱為“藝術(shù)之母”的舞蹈相結(jié)合，既可以鼓聲詠言，又可以舞容盡意。

［1］楊瑋.關(guān)于《詩經(jīng)》作為史著典范的定位思考［J］.歷史教學問題，2012(2).

［2］王曉坤.鼓的文化意義——豫北群鼓個案研究［J］.音樂藝術(shù)(上海音樂學院學報)，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