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笑一
《記念劉和珍君》是魯迅散文中的名篇,也是中學 語文教材的傳統(tǒng)課文。深邃的內(nèi)涵、澎湃的激情、高度的正義感,使本文具有了永恒的價值和長久的魅力,可是對于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中學生來說,文章的語言精辟卻難懂,思想厚重卻不易把握。究其原因與讀者的閱歷固然有關(guān),時代差異導致的代溝卻不容忽視,我們只有把握住文章時政性的特點,才能認識到北洋政府的腐朽專制,才能理解那個時代青年人的社會責任感,才能體味到魯迅先生的憤怒與哀痛。所以解讀本文我們需要了解以下幾方面的背景知識:
文章開篇作者便寫到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對中國近代史缺乏了解的人很容易把這個“中華民國”理解為蔣介石領(lǐng)導的南京國民政府。其實這種認識是錯誤的,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治中國的時間是1927年至1949年。而本文寫作的時間是1926年南京國民政府還沒有成立,那么這個“民國”指的是哪個“民國”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從辛亥革命說起,1911年孫中山領(lǐng)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可是由于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辛亥革命的果實被掌握清王朝精銳部隊——“北洋新軍”的袁世凱竊取了。1912年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1916年他又因復辟帝制在全國上下的一片討伐聲中下臺。袁世凱死后無人具有足夠能力統(tǒng)領(lǐng)整個北洋軍隊及政權(quán),各領(lǐng)導人以省割據(jù)導致分裂,以軍隊為主要力量在各省建立勢力范圍。在名義上仍接受北京政府的支配。對外仍稱“中華民國”,但北京政權(quán)實際上由不同時期的軍閥所控制,故而在北洋軍閥時期北京政府又有北洋軍閥政府(簡稱北洋政府)的稱呼。魯迅作品,大多數(shù)都注明了寫作時間,但是他幾乎從不像其他民國時人一樣,在作品或信件后注上“中華民國某年某月”,要么只注月和日,要么用公歷紀年。這是什么原因呢?魯迅1933年在其《自選集》序言中說:他“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了”。這是對他自己之所以參加文學革命的一個回顧。就是因為魯迅對辛亥革命后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方向產(chǎn)生了懷疑,他才會從沉默中爆發(fā),拿起筆做刀槍,向愚昧不堪的國民性挑戰(zhàn),向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挑戰(zhàn)。中華民國,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辭藻,不僅沒有意義,有時還被人用來做掩飾罪惡勾當?shù)恼谛卟?,冠冕堂皇,讓人以為改朝換代、天下太平了。因此,他是不輕易在作品中注明“中華民國”的字樣的,因為他理解的“中國民國”在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1925年2月12日,他提起筆來,“忽然想到”: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在德法等國里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么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jīng)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而在《記念劉和珍君》那篇文章開首就寫上中華民國,正有他的深意。這篇文章是憤怒聲討軍閥劊子手將屠刀砍向愛國青年的,他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寫上“中華民國”正是在憤怒悲哀中發(fā)出的諷刺之聲,讓人感到,在屠刀和鮮血面前,這幾個字顯得那樣的蒼白和無力。
1926年3月,奉系軍閥在帝國主義支持下進兵關(guān)內(nèi),馮玉祥率領(lǐng)的國民黨軍隊同奉軍作戰(zhàn),這本是內(nèi)戰(zhàn),然而日本帝國主義公開援助奉軍,干涉中國內(nèi)政,派軍艦駛?cè)氪蠊量?,并炮擊國民軍,守軍死傷十余名。嚴重傷害了中國的主?quán),國民軍開炮自衛(wèi)還擊,將日本軍艦逐出大沽口。事后,日本認為國民軍破壞了《辛丑合約》,與英、美、法、意、荷、比、西等8國公使,于16日向北洋軍閥段祺瑞執(zhí)政府發(fā)出最后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國防設(shè)施等種種無理的要求,并限令48小時內(nèi)答復,否則以武力解決。同時各國派軍艦云集大沽口,用武力威脅北洋政府。帝國主義的囂張氣焰激起了全國人民的一致憤慨,1926年3月18日,北京總工會、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北京反帝大聯(lián)盟、廣州代表團等60多個團體、80余所學校約計5000余人在天安門舉行“反對八國最后通牒國民大會”,大會議決:通電全國一致反對八國通牒,驅(qū)逐八國公使,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撤退外國軍艦;電告國民軍為反對帝國主義侵略而戰(zhàn)。會后,群眾結(jié)隊前往段祺瑞執(zhí)政府請愿,要求段政府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立即駁復八國通牒。段祺瑞擔心局勢失控,命令執(zhí)政府內(nèi)的預伏軍警以武力驅(qū)散游行隊伍,結(jié)果造成當場死亡47人,傷200多人的慘劇。事后執(zhí)政府又用嫁禍卸責的手法,反誣學生等人假借“共產(chǎn)學說”謀亂。
外國政府干涉中國內(nèi)政、侵犯中國主權(quán),中國人民當然有權(quán)利要求政府作出強硬的姿態(tài),這符合國家民族的利益,也是政府應盡的責任,可是段政府不但沒有順應民意,反而用最為粗暴的方式來壓制民意,用御用文人的筆來強奸民意,妄圖用武的和文的兩手來使民眾“沉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泵疤煜轮蟛豁t的段政府迎來的不是民眾的“沉默”而是沉默中的“爆發(fā)”。因為,對于一個政府來說,一旦向徒手的青年學生與平民百姓開了槍,不僅踐踏了為政之德的底線,也越過了維護社會秩序的法治界限。正如周作人在《為三月十八日國務(wù)院殘殺事件忠告國民軍書》中所言:屠殺學生和平民的政府,“同情、信用與期望之損失是無可估量,也無法挽救的”。所以,在屠殺發(fā)生后不到一個月,段祺瑞政府就在遍布全國上下的抗議聲中于1926年4月倒臺。
“三一八”事件是一個永恒的歷史事件,影響了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為什么“三一八”慘案會在這一代人的心中留下如此刻骨銘心、須臾不忘的記憶?周作人在一篇論及“五四與三一八”的短文里這樣寫道:“正如五四是代表了知識階級對于北京之政府進攻的成功,三一八乃是代表北京政府對于知識階級以及人民的反攻的開始,而這反攻卻比當初進攻更為猛烈”,“在三一八那年之前,學生和教授在社會上似乎保有一種權(quán)威和地位,雖然政府討厭他們,但不敢輕易動手”,“及至三一八那時,執(zhí)政府衛(wèi)隊公然對學生群眾開槍,這情形就不同了。對知識階級的恐怖時代可以說就此開始了”。
由此可以看出,對于此次慘案的發(fā)生魯迅是沒有思想準備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因為在此之前政府開槍鎮(zhèn)壓學生是沒有先例的,所以當消息傳來的時候,他的反應是“竟至于頗為懷疑”,他不曾料到執(zhí)政府竟“下劣兇殘到這等地步”。請愿反對的是八國聯(lián)軍,政府竟槍殺學生,公然為侵略者張目,讓親者痛,仇者快!面對著“中國軍人屠戮婦嬰的偉績,八國聯(lián)軍懲創(chuàng)學生的武功”,魯迅覺得自己所住的地方毫無公平正義可言,正如“非人間”的地獄。在地獄中居住的人當然是“哀痛”的,但是他們并不怨天尤人,而是面對著血淋淋屠刀挺起胸膛,勇敢地承擔起時代賦予的責任,他們是當之無愧的“猛士”。犧牲固然是“哀痛”的,而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光明而犧牲的人也是“幸?!钡模驗樗麄兓畹糜欣硐?、有價值。
女師大全稱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成立于1908年,是北京師范大學的前身,是由清政府建立的高等師范學堂。1924年,北洋政府任命留美歸來的楊蔭榆擔任女師大校長。楊蔭榆在國外受著歐風美雨的熏陶,對中國的了解遠遠落后了。經(jīng)過辛亥革命,特別是五四運動洗禮的國人尤其是學生對專制、獨裁與黑暗充滿了厭惡和唾棄,對自由、民主充滿了渴望。年輕學子們對社會的不公與黑暗充滿了戰(zhàn)斗的精神,他們勇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不怕壓制。楊蔭榆把從西方學來的那一套教育理論,不加甄別地運用到中國來,在當時政治黑暗、國家動蕩不安的中國,是不可能行得通的。作為大學校長的楊蔭榆,強調(diào)秩序、學風,強調(diào)學校猶如家庭,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局面。她曾在一篇文章中宣稱:“竊念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彼员粚W生諷為“國民之母之母之婆”。她要求學生只管讀書,不要參加過問政治活動,把學生的愛國行為一律斥為“學風不正”,橫加阻撓。在校務(wù)方面,作為女強人的她則免不了獨斷專行、處事不公的事情。這樣就必然造成激起公憤的后果。
1925年1月,女師大學生自治會向楊蔭榆遞交了要她去職的宣言,并派代表前去教育部申述楊蔭榆任校長以來的種種黑暗情況,請求教育部撤換校長。4月,章士釗任司法總長兼任教育總長后,強調(diào)“整頓學風”,公開支持楊蔭榆。5月7日,楊蔭榆以“國恥紀念日”的名義舉行演講會,她作為主席登臺,卻被全場學生的噓聲所趕走。事后楊蔭榆命令許廣平和劉和珍代表大家向她認錯,否則就要被開除學籍。二人以手加頸表示:寧死不屈,決不認錯。于是楊蔭瑜做出了開除六個學生的決定,布告清晨被掛在墻上。學生會決定不承認這個開除,就把這個布告牌取下來丟在教室講臺里的地板內(nèi)。校方四處搜索無著,不好再發(fā)布告,劉和珍等人便照樣上課。
5月22日,在教育總長章士釗授意下,教育司長劉百昭,公然引領(lǐng)警察及打手毆打進步學生,希望借此驅(qū)逐她們出校。但是在學生的堅持下這一目的仍然沒有達到。
5月30日,五卅運動爆發(fā),學生們紛紛聲援工人階級的英勇斗爭。女師大學生會組織護士訓練班,學習看護。楊蔭榆為了阻撓這一活動,一面借口學校暑假大修理,不準學生住校,一面向?qū)W生請來講習護理知識的醫(yī)生進言,勸阻其來校。這樣,學生對她的做法就更加憤慨,于是就把真相揭露出來,堅決不離開學校。8月1日,楊蔭瑜見目的又沒有達到就把學校電路截斷,伙房關(guān)閉,把大門用鐵鏈鎖了起來,杜絕學校與外界的往來。學生們借燭光照明,餓著肚子堅守,并在學生會的號召下毀鎖開門!就這樣,楊蔭瑜的壓制學生運動的舉措在學生的抵制下無一得手。8月10日教育部下令停辦女師大,另成立國立女子大學。女師大“停辦”以后,在魯迅等著名教授的支持下,于西域宗帽胡同繼續(xù)開課,劉和珍等二十余人,聯(lián)名呈文,向京師地方檢察廳公訴章士釗等人。北方革命運動不斷緊張,段祺瑞政府要員紛紛逃離北京,章士釗也逃往天津,經(jīng)過艱苦斗爭,女師大仍回石附馬大街舊址復校,學生們整隊從宗帽胡同回校,于12月11日正式開課,在劉和珍主持下,三百余人召開大會慶祝斗爭的勝利。這就是女師大風潮的經(jīng)過。
劉和珍所生活的時代,中國高等學府還很少。各大學的校長往往都是社會名流,受到各派政治勢力的追捧,社會地位很高。況且女師大地處北洋政治中心,直接隸屬于教育部,劉和珍等人反對校長楊蔭榆也便是在反對教育總長章士釗,是和政府作對。楊蔭榆有北洋政府撐腰當然“廣有羽翼”。面對如上的種種干預阻撓甚至迫害,劉和珍等人毫不畏懼,那種“干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讓魯迅屢次為之感慨。“三一八慘案”中,幾名中學生在彈雨中互相救助,殞身不恤的事實更讓魯迅感受到了中國女子的從容勇毅。他深刻地認識到“中國的婦女雖遭陰謀詭計,壓抑數(shù)千年”,但她們打破自身枷鎖的意志并沒有消沉,她們的信心是堅定的,力量是強大的,前途是光明的,婦女解放的潮流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劉和珍等人的死并不能使中國社會立即就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死難的意義在當時看起來似乎也很“寥寥”,但是從整個中國婦女解放的歷程來看,死難者的精神卻如星星之火必將成為燎原之勢,死難對于將來的意義又是巨大的。
深刻的思想性是魯迅文章的價值所在,但人們在閱讀過程中往往重視它的思想性而忽略它的時政性,實際上魯迅對時事政治是高度敏感的,這在他的文章中經(jīng)常有所反應。思想性和時政性是魯迅文章的兩個主要方面,深刻的思想性指導著我們對時政的觀察,鮮明的時政性又是思想生發(fā)的基礎(chǔ),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所以,今天我們在閱讀魯迅散文的過程中一定要把握住文章時政性的特點,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以及魯迅自身的思想經(jīng)歷認真地加以分析,這樣魯迅深刻的思想才更容易為今天的人們所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