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辮子和小腳

□袁小虎

1

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是在外婆家過的，外婆家在一個很閉塞的山村，那里東邊是山，西邊是山，南邊也是山，只有北面的山口背上有一條山路通往山外。外婆家所在的村莊空氣新鮮，山清水秀的。更有歡快跳躍的小鳥、唱著小曲的小溪、橫著走路的螃蟹……這些，對于我這個在嘈雜的小鎮(zhèn)上住慣了的小孩來說，一切都是那么新鮮。

最讓我感到新鮮的是，外婆村里的趙老七，村里人都稱他為七爺。我記得他那時大概70多歲，慈眉善目，總是安詳?shù)匚⑿χ?。前面看他一切正常，可從他的后面看，就非常新奇，他竟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那辮子花白，由于頭發(fā)有些稀疏，辮子也顯得有些纖細(xì)，在他的背上一扭一扭的，像條小花蛇在他背上爬著。非常新奇，非?；?/p>

我想他是怎么一個男人？這么老了，還留條辮子？我情不自禁地跟在七爺后面，也像他身后的一條辮子。

后來我才搞清楚，七爺是清末的一名秀才，他從10多歲起就被剃光腦袋前面的頭發(fā)，再把后面的頭發(fā)編成一根辮子，形成一個滿清男子的標(biāo)準(zhǔn)形象。后來外面反封建了，裹腳的女人要放腳，蓄發(fā)的男人要剪辮。據(jù)說那時“放腳剪辮”力度很大，街頭上剪刀追著男人辮子走，可這山村里似乎沒受多大影響，一切都還像以前那么平靜。后來，村里其他人順其自然剪了辮子，可七爺偏偏留戀它，一直不肯剪掉。

村里的小孩常拿這條“小花蛇”來取樂，有時摘一朵小野花插在七爺?shù)霓p子上。有時乘七爺坐在椅子上說話入迷時，把他的辮子綁在竹椅的靠背上，待七爺起身，才知背后之“牽連”，往往差點“頭仰人翻”。每遇到這情景，小孩們便很開心，七爺卻一點也不惱。七爺?shù)霓p子，給了村里小孩不少的樂趣。

據(jù)說，七爺?shù)募胰艘苍鴪猿忠艳p子剪掉，可他不知為什么，總舍不得這跟了他幾十年的老朋友，或許是剪了感覺背后空蕩蕩，不習(xí)慣，還是有別的纏綿的難舍之情。總之，他是村里唯一留著辮子的男人。別人對他的辮子也一直保持著寬容態(tài)度。

后來我讀書了，在課本上讀到眷戀辮子的還有精通洋文、滿腹經(jīng)綸的遺老辜鴻銘。他覺得自己留的那條稀疏的花白頭發(fā)編成的辮子是中國幾千年道德的象征，至死都堅持把它留著。著名學(xué)者王國維也留著辮子，他的夫人常為他梳洗，因嫌麻煩而勸他剪掉，他則回答，“已經(jīng)有了何必剪掉”，最后拖著辮子沉入頤和園昆明湖而亡。那些留戀辮子的遺老們，早已作古。在我的眼里，七爺?shù)霓p子是這世上最后男人的辮子。

七爺后來死了。據(jù)說他的死是因為辮子被掛住摔傷造成的。他死時沒給家人留下別的話，只叮囑家人一定剪掉他的辮子入柩。

2

村里的最后一雙小腳應(yīng)該是阿六婆了，她晚年常咕嚕的一句話：“中山先生就是好，放腳又剪腦。”我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不知阿六嬸說的是何意思。

年齡漸大，我逐漸走出混純，方知“中山先生”是人不是山，是開國大總統(tǒng)，方知放腳是放開已纏的女人的腳并禁止纏足，方知“剪腦”是男人剪去辮子。方知辛亥革命是怎么回事，方知阿六嬸的小腳是很有淵源的。

纏足，又稱裹足，舊時的女孩子到了五六歲時便開始纏足，用長布條扎緊腳使之彎向腳心，形成“筍”形的“三寸金蓮”。女人纏足已成為歷史。但是，在封建思想桎梏的年代，女人纏足曾被認(rèn)為是一種美德，是古代獨特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隨著婦女的解放和地位的提高，中國已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這種摧殘婦女的陋習(xí)肯定不能繼續(xù)下去。

纏足陋習(xí)的由來有兩種說法：一說始于南齊東昏侯時。東昏侯兇暴嗜殺，苛斂無度，建仙華、神仙、玉壽等殿，刻畫裝飾，窮奢極侈，又置金蓮花布于地上，令其寵愛的潘貴妃行于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绷硪徽f是相傳南唐李后主令宮嬪娘以帛繞腳，令纖小作“新月”狀，人都去仿效，到北宋神宗熙寧年間廣為流行，并延續(xù)下來。這種人為傷殘行為之所以能廣為流行，是因為它以人工方式營造了一種病態(tài)的“女性美”。

過去女性的小腳，又稱“三寸金蓮”，“三寸”，指腳的實際長度，“金蓮”，指裹足女人的神態(tài)。

三寸金蓮，指纏足以三寸為標(biāo)準(zhǔn)，若有小到二寸半的，當(dāng)為上品，但光小還不行，還要看是否清秀，腳面不能太胖，但也不能露骨，腳根不能太小，腳腕（脛）粗細(xì)要適中。足的膚色要白、嫩、細(xì)。若在幼時纏裹不小心，腳外面凸出，里出凹進(jìn)，不夠周正，即使小到二寸半也不是上品。因此以三寸為標(biāo)準(zhǔn)，故稱三寸金蓮。封建時代女人的腳是最神秘的部分，洗腳的時候要把門栓好才可以洗腳。連自己的丈夫都難得見到一次。她們睡覺時都穿著襪子或套鞋就寢。

到了清代康熙年間，康熙皇帝曾發(fā)布詔書，禁止裹足，但收效不大，四五年后又宣布此禁作廢。太平天國時期也曾禁止過纏足，但一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民間纏足習(xí)俗才開始逐漸廢絕，就是曾經(jīng)纏過腳的女人也把裹足布扔了。

據(jù)村里人講，阿六婆年輕時是村子里最美的女人，她16歲就嫁到了村里，人稱阿六嫂，丈夫阿六是村里唯一一名秀才。我注意觀察阿六婆的時候是上世紀(jì)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那時她早已白發(fā)蒼蒼了。她步覆蹣跚，年垂八旬，對周邊的事物無反應(yīng)，對發(fā)生的事也不關(guān)心，唯有看到年輕女人的自然腳那混濁的眼神才會發(fā)出一些光芒，嘴中喃喃地說，生的年代好，生的年代好……又咕嚕著：中山先生就是好，放腳又剪腦……

阿六婆去世的時候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隨著她的去世，村里最后一雙小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