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命運抗爭

□孫流航

命運安排我在高一那年離開了學校。在走出校園大門的那一刻，心猛然一抖，腳下不是我原定的目標，

一出校門，我就開始流浪。也許你見過南方流動養(yǎng)鴨的牧民，一個師傅手持一根長長的竹桿，趕著幾十只鴨子走在前面，其余的鴨子會乖乖地跟上，最后一個半大的孩子斷后。如果道路窄長彎曲，幾百只鴨子會把隊伍拉得又長又美，真有些像紅軍在長征的路上，壯烈又凄涼。另外兩個做后勤的，挑著擔子跟在后面，負責衣食住行各種雜務(wù)，四個人一群鴨的全部家當就都在這兩人的肩上。我做不了師傅，只好充當“沙和尚”。野地食源難覓，三天兩頭總要搬家。如果遇上起風下雨，晚上就像條狗樣蜷縮在一把油紙傘下，一盞馬燈孤零零地在野外閃著微弱的光。十幾年間，我到過煙波浩渺的鄱陽湖畔，去過人跡稀少的山坳梯田，真可謂是風餐露宿，浪跡天涯。

鴨群一天到晚在田野不知疲倦地尋找食物。如果發(fā)現(xiàn)青蛙蹦跳逃走，會張開翅膀連跳帶飛猛撲過去，直到捉住為止。鴨子天天千辛萬苦吃飽吃好，為的是來天生下一個圓滾滾的蛋，叫人好不感動。禽畜都如此勤奮努力，空隙時間我卻讓它白白地溜走了，想想甚感不安。離開了學校，為什么只是心灰意冷？為什么不力圖上進？數(shù)理化沒老師難學，文學應(yīng)當是最好的選擇吧？記不清是從哪一天起，我開始讀古書，看小說。那唐詩的意境，宋詞的婉轉(zhuǎn)，古文的深奧，我只能領(lǐng)略個大概，沒法深究下去。而讀小說，那就別有一番滋味，常常為故事中人物的命運牽腸掛肚，被小說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弄得神魂顛倒。因此，我看得出神入化，津津有味。有時我會被小說中的情節(jié)糊弄得竊竊自笑，也有時會為故事中人物的悲慘命運痛心難受，獨自躲在一旁偷偷流淚。旁人見了不解，走過來冷眼觀察，懷疑我是否瘋了？若干年后，有人幫我介紹對象，那姑娘本不愿意，但出于好奇，就過來看看我這個書呆子到底瘋成了啥樣。我是真的瘋了，竟然也想編造故事！想叫別人看了我編的故事也寢食難安。但我真正拿起筆來，才知道這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情，我半天也寫不出幾個字來，更不要說其他了。為此，我才開始了認真的閱讀，重點的閱讀，有目的的閱讀。我把一個個小說都當部機器那樣，零部件全都拆散，再又慢慢試著重裝，直到自己認為懂得一些基本概念了才又試著動手。雖說七拼八湊編出了一個故事，但離一篇小說的要求還遠著呢。正當我興致勃勃埋頭努力時，史無前例的那場革命來了。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我從此掉進了一個無力自拔的深淵，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哪有精力干那些不著邊際的傻事。

為了生存，此后我種田捕魚拾荒搬運縫紉等等什么事都干，在苦海中整整掙扎了20年。改革開放后，我被時代的浪潮拍進了古玩行當，著實賺了一點，生活起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待兒女大了，青春時期那個夢想又悄悄地爬上了我的溫床。

這種夢想對于我來說，無疑是匪夷所思荒唐透頂?shù)摹Ｒ粋€農(nóng)民，一個只有高中一年級學歷，且荒廢了幾十年的花甲老頭，竟然想當作家，我自己也感到羞臊。那天晚上，我吞吞吐吐地對晚輩們說：“我想買部電腦玩?！眱鹤酉眿D們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都轉(zhuǎn)過頭白起眼睛來看著我。我非常尷尬，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再也不敢做聲了。還是孫子好，他說爺爺要買電腦上網(wǎng)玩。大兒子說，你不會拼音，打不出字沒法玩呀。小兒子說，可以學五筆，只是太難，你做事又特認真，我怕你弄壞了身體。小兒媳婦說，爸爸想要就買唄，爸爸身體棒，現(xiàn)在還屬中年范疇，沒問題喲。有了電腦可以找人聊天，說不定還會交上幾個異性朋友嘞。說完對著婆婆鬼鬼地一笑。這一句逗得一家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老太婆也笑咧了嘴，說，有精神病的女人才會看上這瘋老頭，幾十歲了還打電腦！

電腦買了，我又偷偷買來書籍雜志，天天躲在房里不出門。我不敢對家人說實話，也無法預見自己的夢想能否變?yōu)楝F(xiàn)實。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我在希望中默默奮斗，在等待中艱難度日。終于在第三個年頭，我的郵箱里意外收到了《天津日報》文藝周刊宋曙光老師發(fā)來的一個郵件，只簡短的一行字：“速與《天津日報》文藝周刊聯(lián)系，關(guān)于小說《賣房》?！焙竺媸请娫捄褪鹈?。這朝思暮想日盼夜盼的喜事終于來了。我又疑心這是自己日想夜想想瘋了，是幻覺，趕緊搖了搖頭，拍了拍臉，再到腿上使勁一揪，痛得忍不住叫了一聲。我再認真重新看了看郵件，看了又看，是真的??！我興奮得跑下樓來，正好遇上老太婆從外面進屋。老太婆懂我，她笑逐顏開地說，當年一次生意賺了上萬塊你也沒這么高興過，看把你美的！不久，這篇小說登在了頭版，后來還收進了《梁斌文學獎?wù)魑募?。那天晚上，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餐桌上多了幾個好菜，還擺上了酒杯，兒子媳婦們都很高興，說我們早就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好強要面子，誰也不敢說破，我們只好暗暗為你加油?，F(xiàn)在終于成功了！老爸，祝賀你！現(xiàn)在你可以大張旗鼓正大光明地放手大干起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冷嘲熱諷了。今晚我們?yōu)槟氵@篇處女作的發(fā)表，也為今后能在全國發(fā)出更多的稿子，全家慶祝慶祝，咱們高高興興地干兩杯！

是的，我真的太高興了。打這以后，我用E-mail發(fā)出去的稿件像雪花一樣飄向了全國許多城市。幾年來，有20來個中短篇小說，落在六七個省市的文學雜志上，長出了稚嫩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