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道姑魚玄機的墮落心靈史

□草 玄

一、血淋淋的反面教材

有位古代美女，如今已鮮為人知，在晚唐時期卻如雷貫耳，粉絲無數(shù)。

“官本位”的史書就是如此，讓許多“屠夫”、“惡漢”、“無恥之徒”演繹成聲名顯赫的英雄，無數(shù)俊才卻在笑談間灰飛煙滅。

本文講述的這位古代美女，或許還算幸運，因為史書雖然沒有記載她，但《全唐詩》中收錄了她48首詩，斷句五聯(lián)。幾本經(jīng)典的古籍筆記，如《唐詩紀事》、《唐才子傳》等記載了她的生平。雖然筆墨不多，卻能令我們窺一斑而知全豹，其風采躍然紙上。

這位古代美女就是晚唐女詩人魚玄機。

在晚唐，那些書香門第可能會用魚玄機作反面教材來教育女兒，可能會說：“魚玄機的故事充分說明，作為一個女孩子，不能太有才，有滿肚子才氣就會像憋了一肚子尿一樣忍不住要抒發(fā)，就想出門參加文學沙龍找騷客交流，就算被鎖在家中也會忍不住隔墻傳書，最終就算嫁到了好人家也會被老公休掉。混得好也只是一個交際花，與妓女唯一的區(qū)別只是稱呼不同而已?；斓貌缓?，就像魚玄機一樣，24歲被判死刑，死得很難看??！”

估計那些書香門第家的女孩子在這個血淋淋的反面教材面前會嚇得花容失色，從此不敢讀書，不敢學寫作，不敢學珠心算，不敢學英語，不敢學美術，不敢學琴，不敢學……反正時下幼兒園和小學的孩子們在課內課外要學的所有東西，她們都可以不學了。

古代的教育體制和現(xiàn)在真是天壤之別?，F(xiàn)在，為了不讓孩子們“輸”在起跑線上，孩子們在課內課外要沒完沒了地學許多東西。在古代，為了讓小女孩們“贏”在起跑線上，許多東西都不讓她們學。二種體制，二個極端。

魚玄機很可憐，她在古代享受到的是現(xiàn)代的教育方式，因為根據(jù)晚唐人皇甫枚在《三水小牘》中記載，魚玄機是“長安倡家女也”。妓院中的女孩子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們一樣，為了不輸在起跑線上，每天在老鴇子的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下，琴棋書畫樣樣需要精通。幸好唐朝是盛世，只有外國人學漢語的份，大唐人不用從小像亡國奴一樣去學外語。不然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又要多學一門，最后沒有折騰成殘廢，也要折騰成變態(tài)。

魚玄機在妓院享受了現(xiàn)代教育體制后，終于成才，加上先天的貌美如花，很快就贏在了起跑線上，十五六歲時，就優(yōu)先出院，嫁給了一個叫李億的官僚（唐宣宗大中十三年狀元）。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魚小姐的故事就應該叫《咸魚翻身、娼婦從良——從妓女到貴婦的奮斗秘史》，或者叫《魚拉拉升職記》。其教育意義又完全不一樣了。

二、屈原的粉絲

可惜故事還沒有結束，魚小姐這樣的出身嫁給當朝狀元，肯定不是正室，只是小妾。

現(xiàn)代人對小妾這個“崗位”可能有些誤解，以為可以理解為小老婆，其實這是不正確的。在古代，小妾實際地位低下，甚至不被當人看，地位相當于家中的沙發(fā)或者電腦之類的家電產(chǎn)品，小妾在家中混得再好，也只是比較貴的沙發(fā)或者電腦而已。

魚玄機才貌雙全，估計李億納她從良時花了不少銀子，相當于一臺配置非常高的名牌電腦。李億既然是狀元，自然是一個識貨的玩家，于是每天坐在這臺電腦前，沉迷于網(wǎng)絡游戲。偏偏李億的正室老婆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相夫教子，很有家教，于是為了讓李億遠離電腦，不再沉迷網(wǎng)絡游戲，情愿虧本也要將這臺名牌電腦丟到二手市場去。

這位官太太的行為在古代非但不會被指責不懂人權，反而會在機關大院中獲得高度的贊揚和支持，隨之產(chǎn)生一定的社會效益。如果李億肯聽從老婆的話，舍棄這臺電腦，反而會提升聲譽，對仕途有利。

李億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人，雖然舍不得這臺名牌電腦，但是為了繼續(xù)升官發(fā)財，只好順從老婆忍痛割愛。說不定還要強笑著對老婆豎起拇指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啊。

不過男人終究是雄性動物，占有欲就是強，“老子不能用的東西，你們也別想用”。于是，魚玄機被送到了咸宜觀當女道士。

魚玄機對此自然很憤懣，憤懣自然就要罵啊，一般的女人可能會在道觀中大罵：“哼，好你個李億，當年陪人家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xiàn)在為了升官發(fā)財，甩手就將我丟道觀里了，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p>

但是魚玄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位在妓院中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才女，只恨自己是個女兒身，如果是個雄性動物，那至少也是一位名士。

何謂名士呢？《世說新語·任誕》中說：“但使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成名士?！?/p>

《離騷》，魚玄機自然是會熟讀的，屈原的名作，因為這篇名作，害得后世詩人都被稱為騷人，乃至文人都被稱呼為騷客。

屈原在《離騷》中說些什么呢？在此我也不詳說，反正不能簡單地理解成什么浪漫主義、愛國主義，也不是憤青的吶喊，更不是綿羊的茍且。而是他覺得國家被昏君貪官污吏們搞得亂七八糟了，恰好他像奧特曼一樣，能拯救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但是別人卻覺得這書呆子分明是要去擋人財路，誰會理他呢？于是站一邊涼快的他憤懣了，在《離騷》中拐彎抹角地發(fā)了一陣牢騷，最后說：“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國家的人都不聽奧特曼的勸告，我何苦還在這里羅唆？既然你們都不想過好日子新生活，那我就自己去大荒山做神仙去，不跟你們玩了。）

魚玄機被心愛的人丟到道觀中，心境估計也和屈原差不多，憤懣之余肯定會說：“你這負心漢既然這么狠，那我又何懷乎故都，本小姐是何等人物？想要追我的貪官污吏、才子明星多著去了。與其做怨女，不如做妓女。反正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我玩死你們。我是才女我怕誰！”

三、道姑也瘋狂

于是，魚玄機在道觀潛心籌備了一段時間，收養(yǎng)幾個貧家幼女，慢慢調教成材，名為弟子，實為侍婢。時機成熟后，魚玄機終于在道觀外貼出了一副“魚玄機詩文候教”的紅紙告示。

簡單的幾個字，其引發(fā)的廣告效應、炒作噱頭卻能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如果當時有網(wǎng)絡，這幾個字絕對是各大門戶網(wǎng)站的頭版頭條，比這個 “艷門”，那個“照門”絕對要更轟動。

這絕非虛言，為什么呢？

首先，解釋一下在這廣告中，魚玄機三個字是什么意思——當朝狀元的小妾，風華正茂、才貌雙全，名貫京師。也就是說，她集高官家屬、美女作家、影視紅星為一身。（請原諒我不就此再進一步解釋了，如果你了解男人心理，特別是那些有錢人、暴發(fā)戶的陰暗心理后，就知道，如果我再進一步解釋的話，就會寫得多么齷齪。）

再來解釋一下“詩文候教”。在古代，一般好人家的女孩子不會去公開場合參加文學沙龍，更不會這樣公開吆喝叫人來。所以這分明就是“掛牌營業(yè)”的告示。

最后解釋一下“道觀外”。這又是一個齷齪的心態(tài)，我怕我說得不好，說得不專業(yè)，還是引用別人的話吧——性學專家潘綏銘在《存在與荒謬》一書中說：“尼姑一般不會跟男人有什么瓜葛，但是恰恰因此，她們實際上只是男性社會里的貞節(jié)花瓶，以便讓男人們覺得，這個世界多么圓滿啊，畢竟還有一些守身如玉的圣女供我們崇拜，有時候，還讓我們有的可偷。”

當“牛人”們視青樓妓女如糞土后，又猥褻了知識女性，玩弄掉影視紅星，宣泄完高官家屬，最后發(fā)現(xiàn)還能在凈土與圣女私會……這是多么 “快樂”的事情?。?/p>

總之，可以想象，當魚玄機將這告示貼在道觀外后，整個長安會出現(xiàn)怎樣的轟動。

魚玄機看到道觀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看到那么多才子名流、官僚富豪被她拒之門外；看到自己的才情被傾慕者阿諛奉承；想象將自己拋棄的李億如今是如何的氣歪鼻子、追悔莫及。她一定感到無比的快樂。然而，愈快樂愈墮落，談笑奢靡間，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步步走入了深淵。

魚玄機曾登上崇真觀的南樓，看到新科進士題名之處，于是作詩一首：“云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痹娬f得很自負，認為自己如果是男兒身，也能榜上有名?；蛟S看到進士題名，她同時也想起了那個負心的狀元郎李億，可能心里會憤懣地想：“你李億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我是男兒身，和你同考，狀元就未必輪到你了?！?/p>

其實，魚玄機在愈快樂愈墮落的同時，也愈難消解內心的憤懣。她將這些憤懣宣泄在那些男人身上，也宣泄在自己的侍婢身上。

有一次，她懷疑侍婢綠翹與她的一位裙下之臣有染，暴躁地拔光綠翹的衣服，鞭笞了幾百下。所謂強將之下無弱兵，綠翹也是一位訓練有素、才貌雙全、個性斐然的主，非但不屈服，還反唇相譏，諷刺魚小姐放縱淫欲。魚小姐恚怒之下，竟然失手將綠翹打死?？蓱z的綠翹臨死前還放下狠話：“……誓不蠢蠢于冥冥之中，縱爾淫佚！”

當然，也有人質疑魚玄機“妒殺”綠翹的故事有編造的痕跡，有更復雜的背景。但她經(jīng)常體罰女僮，當也是事實吧。

我原本難以理解才貌雙全的魚玄機為何會如此狠毒，有次跟一位老實本分的女孩在餐館吃飯，她突然說：“我也是在餐廳當服務員，經(jīng)常被客人訓斥，所以每次自己去別的地方吃飯，也忍不住想訓斥這些服務員，好像平時積壓在胸口的惡氣一下就能全部釋放出來?！?/p>

我頓時明白魚小姐為什么會這么狠毒，除了被李億拋棄的憤懣難消外，她也要將幼年時被老鴇子鞭笞的惡氣宣泄到她的侍婢身上。這也就是為什么會有“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的哀嘆。

我們的心理有時真的很陰暗，很齷齪。

《唐詩紀事》中記載，魚玄機臨死前在獄中作詩曰：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原為“有情夫”，按照《全唐詩》改為“有情郎”?！度窞椤坝行睦伞?。）

這就是魚玄機離開這個世界前留給我們的一句話，在無數(shù)女子的口中流傳了一千多年。

不知魚玄機走上斷頭臺的那一刻，內心是不是還在郁悶地念著這首詩？

那一年她才24歲，風華正茂，被捕前她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那些阿諛奉承的裙下之臣此時又在何處呢？斷頭臺下的看客們是在惋惜，還是拍手叫好呢？

人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渾渾噩噩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