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意象探析

⊙王抒飛［哈爾濱商業(yè)大學外語學院， 哈爾濱 150028］

意象是詩歌這一文學形式的靈魂，美學大師克羅齊曾這樣談論意象和藝術的關系：“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離意象不能獨立，意象也只為情趣而存在?！雹僬Z言學家朱光潛認為，詩的境界是情趣和意象的融合與統(tǒng)一。情趣來自于人的感受，起于自我，可經歷而不可描繪；而意象起于外物，是觀照得來的，有形象，可以描繪。②概括起來，意象是主觀情理和客觀形象的融合。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意象眾多，俯拾皆是。對這些意象的解讀是理解這組十四行詩的一個關鍵所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意象來自不同的方面，每個意象既有自身的特點，又有共同的特征，我們可以通過意象這把“鑰匙”，來了解莎士比亞的內心世界和他當時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心理環(huán)境以及人的生存價值。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意象眾多，歸納起來，可以分成兩大類：一類是來自自然界的意象，一類是來自日常生活和社會習俗的意象。前者包括自然萬物和天氣、季節(jié)的變化；后者則相對零散，涵蓋了日常生活、社會的各個方面。③

一、自然意象

莎士比亞在他的十四行詩中，對自然意象的運用可謂是紛繁復雜，無所不能，涉及花草、季節(jié)、天體、海洋等。

在十四行組詩中，詩人對情感的描述特別多。當詩人贊美“愛友”④之美或者表達自己內心的歡喜和愉悅時，常使用一些能帶給人們甜美和溫暖的詞語，如“春天”、“太陽”、“玫瑰”、“夏天”等；當他表達內心的沮喪、落魄和悲傷時，他使用了一些飽含酸楚和凄涼的詞匯，如“冬天”、“日暮”、“黃葉”等。詩人莎士比亞就是以運用這些自然界的意象作為橋梁，把情感與思維連接了起來，使我們能夠把握詩人的真實思想，領會詩歌的主旨。

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玫瑰意象的運用非常頻繁。除了在開篇就運用了玫瑰意象——“美的玫瑰永遠不會枯死”之外，“玫瑰”和“玫瑰花蕾”等樣的詞語還在第18首、第35首等九首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在整個組詩中，玫瑰的形、色、香、魂在詩人的筆下被描寫得惟妙惟肖，傳神動人。

在不同的地方，玫瑰的特征被賦予了不同的象征意義。在第35首詩歌中，詩人提到了“帶刺的玫瑰”（roses have thorns）。帶刺的玫瑰在這里象征著愛友美中不足。正如刺不能破壞玫瑰在人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一樣，愛友的缺點和錯誤也難以掩蓋詩人對他的情誼。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愛友玫瑰般的美麗，有點過錯也可以原諒的。在第54首詩中，詩人將玫瑰與野薔薇做了對比。

野薔薇的姿色也是同樣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顏，

同掛在樹上，同樣會搔首弄姿，

當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輕展：

但它們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開時無人眷戀，萎謝也無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卻兩樣；

她那溫馨的死可以釀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麗而可愛的青春，

當韶華凋謝，詩提取你的純精。

野薔薇雖然與玫瑰有著相同的顏色，但卻“只有色相”，并沒有玫瑰的芬芳，也不會受到人們的眷戀。而玫瑰即使凋謝，也會留有余香。在這首詩中，詩人將真與美進行了比較，告訴人們外表的美是短暫而易逝的，內在的美與真才是永恒的。暗示了詩人的愛友是美的，而他的忠誠使他變得更美。

星體作為意象常常出現(xiàn)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也出現(xiàn)了星星和太陽的意象。在第33首和第7首詩中，詩人用到了“太陽”這一意象來象征人生。冉冉升起的旭日新鮮又有活力，這正如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癋ull many a glorious morning have I seen/flatter the mountain tops with sovereign eye”。當太陽到達天頂時，宛如一個人到達其人生與事業(yè)的頂峰,它在這一時刻最溫暖，最耀眼。日落象征著人到暮年，虛弱無能，只能靠回憶安慰自己。詩人用日出、日中、日落來比喻人的少年、中年和老年，表達人生易逝的感慨，委婉地勸說愛友應該娶妻生子，此處也有表達對愛友的崇敬之情。在第14首詩中，詩人用星星表達愛友對自己的重要性。如果天空就是詩人的內心世界，那么他的友人就像星星一樣點亮了他的內心世界。只要星星在，詩人的內心世界就永遠光明。

十四行組詩中，時間是一個重要的主題。在對時間的描寫上面，詩人也運用了一些自然的意象，如海和動物等。在第60首詩歌中，詩人通過海來描述時間的無情流逝。海的自然運動象征著時間對萬物的侵蝕?！跋癫ɡ颂咸喜幌⒌貪L向沙灘/我們的光陰息息奔赴著終點”。時間就像這海浪不停息，美麗的容顏也將隨之而逝。滄海桑田的變化象征時間的流逝和新舊事物的更替。詩人認識到，萬物都在時間的流逝中輪回，自己也不可以避免，這是大自然的運動規(guī)律。在第19首詩歌中，詩人提到了獅子、老虎和長生鳥三個動物意象。原本兇惡的獅子和老虎，卻被磨鈍了利爪（blunt paws）、拔掉了牙齒（pluck teeth），長生鳥也慘遭厄運，被“burn in her blood”。究竟是什么力量這么強大，使它們失掉利爪和牙齒？那就是時間（devouring time）。時間摧毀一切，讓野獸失去力量，讓青年變成暮年。那如何來對付時間的無情流逝，只有詩人的詩可以與時間抗衡，留住愛友的青春。

通過對以上自然意象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意象的作用。玫瑰、太陽、星星這些意象表達了作者內心的幸福與喜悅，讓我們了解到詩人內心對友人的愛和崇拜。海與動物的意象則具體而形象地刻畫了時間不可阻擋、無情流逝的殘酷現(xiàn)實。當然，詩人在感慨時間的殘酷和巨大威力之后，也表達了他將用自己的詩將一切美好的東西留住的意愿和信心。

二、社會意象

除自然意象外，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有許多地方或是描寫生活的場景，或是鋪陳史實，用以寄托情思、托物言志，這便是社會意象。通過對詩中社會意象的分析和梳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中的社會意象大體可以分為兩類，即社會生活意象和職業(yè)生涯意象。

1.社會生活意象

在莎翁的詩作中，千奇百怪的意象不僅顯示出詩人豐富的想象力，也折射出了詩人對社會的批判和對生活的追求。

莎士比亞真正意義上的戲劇創(chuàng)作，是從他來到倫敦開始的。在泰晤士河畔他的藝術生命實現(xiàn)了一次次的蛻變。在這一時期，以伊麗莎白為代表的封建專制貴族暫時性地迎合了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發(fā)展，出現(xiàn)了英國王室與新興資產階級暫時結盟的局面。莎士比亞是一個具有強烈自由、平等人文精神的詩人，也是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因此在詩中他對封建專制的敵視和蔑視也是時有表露。在第25首詩中，莎士比亞這樣寫道：

辛苦的將士，素以驍勇著稱，

打了千百次勝仗，一旦敗績，

就立刻被人逐出榮譽的記錄簿。

“辛苦的將士”在這里暗示當時屢建奇功的航海家雷利，雖然他功赫顯著，但因為支持自由思想被禁閉在倫敦塔。由此可見，封建專制王室和資產階級的結盟是暫時的，在根本問題上的沖突是不可調和的。詩人這樣寫，既斥責了封建王室的無恥行為，又警示資產階級不要被王室的假面目所迷惑，體現(xiàn)了莎翁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莎士比亞由于經常被召入王宮演戲，對封建貴族的不滿與憤慨也常常表現(xiàn)在詩中。在他的第66首詩中，莎翁滿腔憤慨，一氣呵成，控訴了王室貴族的十一種罪惡丑態(tài)：

眼見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無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純潔的信義不幸而被人背棄，

金冠可恥地戴在行尸的頭上，

處女的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嚴肅的正義被人非法地詬讓，

壯士被當權的跛子弄成殘缺，

愚蠢擺起博士架子駕馭才能，

藝術被官府統(tǒng)治得結舌箝口，

淳樸的真誠被人瞎稱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統(tǒng)帥“惡”伺候。

莎翁通過十一個詩句，直言列舉了封建王室顛倒黑白，善惡不分，愚者被重用，智者受排斥的現(xiàn)象。詩人的痛訴直言不諱，痛快淋漓。正如馬克思和恩格斯說的那樣，莎士比亞不是“書屋里的學者”，也不是“唯恐燒著自己手指的小心翼翼的庸人”，而是“處在時代運動之中，在實際斗爭中生活著和運動著，站在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進行斗爭”。⑤

莎士比亞不僅關注社會政治動態(tài)，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疾苦也是異常關注。在16世紀90年代初，英國出現(xiàn)了可怕的鼠疫。當時許多市民患病不治身亡，整個倫敦沒有一絲生氣，劇院關門，演員生活貧困潦倒。這一歷史事件在莎翁第90首詩也有體現(xiàn)：“你串通厄運一同來戰(zhàn)勝我吧”，“現(xiàn)在，當舉世都起來和我作對，請趁勢為命運助威，逼我低頭，別意外地走來作事后的摧毀。”這里的“厄運”便是指流行倫敦的可怕的鼠疫。這些詩句，表現(xiàn)出莎翁對瘟疫的蔑視和戰(zhàn)勝瘟疫的決心。

2.職業(yè)生涯意象

莎翁作為一名劇作家，在當時社會背景下地位低下，人格也得不到尊重，莎翁對此感慨匪淺。因此莎翁職業(yè)生涯的意象多是對自我的一些描述。莎翁出身卑微，初到倫敦時為謀生計，不得不做各種“雜活”，加上當時的戲劇被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所以為人所鄙視。他在第29首詩中這樣寫道：

當我受盡命運和人們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飄零，

徒用呼吁去干擾聾 的昊天，

顧盼著身影，詛咒自己的生辰。

莎士比亞通過幾句話，就把詩人作為一個劇作家，社會地位低下，遭受鄙視，孤獨郁悶，卻又無可奈何的心境表達出來了。這看上去詩人是在描寫自己的職業(yè)和社會現(xiàn)狀，事實上莎翁的這種處境在當時是具有普遍性的。短短的幾句話就讓讀者體會到了舞臺職業(yè)生涯的艱辛和無奈。

對于詩人自己的職業(yè)，莎翁也多有描寫，甚至是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離別組詩”。在這些“離別組詩”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職業(yè)生涯中的勞累和無奈，以及他背井離鄉(xiāng)的離愁別緒。

在第27首、第28首、第44首、第45首詩中，詩人訴說了自己表演路途中的勞累和孤寂。白天感到勞累，晚上又難以入眠，越向前走，離家也就越遠，離朋友也就越遠。詩人的思想和欲望如風如火，早已回到久別的家鄉(xiāng)和久別的好友的懷抱之中了，而不幸的肉體，如土如水，正在下沉，因孤寂憂傷走向死亡。

在第110首、第111首詩中，詩人對自己畢生從事的戲劇生涯進行了概述，感慨萬分。

唉，我的確曾經常東奔西跑，

扮作斑衣的小丑供眾人賞玩，

違背我的意志，把至寶賤賣掉，

為了新交不惜把舊知交冒犯。

詩人通過詩句責怪自己違背意愿地生存，埋怨并譴責“命運”之神的不公，使他不得不為謀求生計而行走在舞臺之上，使自己的天性被所從事的職業(yè)所玷污。

三、結束語

莎士比亞通過對各種自然和社會意象的選擇，肯定和贊揚了友人、情感等人類美好的東西；深刻表達了自己的作品能對抗時間的侵蝕而超越時空的信念，突出了莎翁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同時也映射了自己職業(yè)生涯中的艱辛。

意象是詩歌的靈魂。通過對詩中意象的分析，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莎翁十四行詩的主題，洞察莎翁對自然、社會、友情、職業(yè)等的審美觀。

① Lewis，C.Day：The Poetic Image，Jonathan Cape，1947，P17.

② 朱光潛：《詩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50頁。

③ Spurgeon：Caroline.Shakespeare’s Imagery and What It Tells Us，Cambridge UP，1979，P44-P45.

④ 曹明倫將原詩中“l(fā)ove”譯為“愛友”，詳見曹明倫：《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全集》，漓江出版社1995年版。

⑤ 公盾：《詩壇中永不凋謝的花朵——淺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語文教學通訊》1980年第5期，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