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杜文涓
作 者:杜文涓,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北京財貿(mào)職業(yè)學(xué)院藝術(shù)學(xué)院教師。
我常想,如果人生只是現(xiàn)在這般的初秋正午,太陽光躺在池水的下面,一點都不出聲,寂靜會在這里放牧?xí)r間的羊,我們臉上的生動會淡下來,像杉本博司的書名:直到長出青苔。直到這綠褥漫上舌尖,身體就這樣枯坐著,閉門謝客,而靈魂卻如一陣風(fēng),吹過牧場,穿越寂靜山嶺,染了綠色、攜了草香,消失在遠方的海面上,于是話匣子打開,縱然沒人傾聽,也可以說到晨光,說到斜陽。所以有時候我愿意忽略蔡勁松所有物理坐標上的位置,只剩下他那一顆漫游的心,用人間詩意的鄉(xiāng)音,道著黎明的早安,唱著浪漫的歌謠。
蔡勁松的雕塑是詩,詩也是畫,畫也是音樂。它們是山,是樹,是天空,是泥土,它們沒有堅固的名字,不會身陷言論的囹圄,有一種令人羨慕的自由。
他在用一種很模糊的形態(tài)說故事,那是一個永遠以不同形態(tài)在不同的地方發(fā)生著的故事,沒有情節(jié),周而復(fù)始,無窮無盡。于是在《懷抱》里我們看到了他對這個故事的深切眷念。也許是陶土的純真樸實勾起了他的鄉(xiāng)愁。人們由塵土出生,又歸于塵土,摯愛的人和我們自己終有一日都會消失的命運叫人心碎,而故鄉(xiāng)卻從不是一個真實的地方,它自古就是使人斷腸的煙波江,是在水一方的蒹葭伊人,永遠不會離我們太近?;蛟S真的只有空虛才是最后的故鄉(xiāng)。我們都是走著走著就回不去的人,這是殘忍也是不忍?!稇驯А匪坪跏莾蓚€人的組合,是要揮去的一抹傷痛,是在心底呼喊著一個深愛的名字,無數(shù)的悲喜離合,都在這個雕塑里埋藏。手指在陶土上不經(jīng)意的緊促和輕緩,揉捏間的稚拙是怕力過傷情傷韻,才隱忍著克制著。孟浩然說“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兩人相對相望,太多的情感無從訴說,不如一醉方休。《懷抱》就是這樣的一壺酒。
另一件陶土作品《黃釉時代》也是樸拙的,卻另有一番情致。黃釉,漢代即有,唐宋三彩上都用了黃釉,明代的黃釉色澤更為純正美麗。我想我的大腦必然有一種無趣的慣性,反復(fù)猜度這個“黃釉時代”的確切年份,比如像“公元638年”會給我安全感??晌乙恢睕]問,因為不想做一個煞了風(fēng)景的人。對蔡勁松來說,這可能更是個無關(guān)宏旨的問題。我看著《黃釉時代》,即使它靜靜地擺在那里,也似乎一直在游移,一片混沌中只給出一絲微茫的暗示,仿佛遠古時代轉(zhuǎn)瞬即逝的、不定的、初始的一小點文明之光。
世界是相對的,不同的心靈境界讓我們看到不同的景象,有時地獄,有時天堂。境界一詞從唐代開始和“心識”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中非常核心的概念。我讀書的時候研究生命精神,很多人質(zhì)疑,說這個詞在感覺上過于含糊。到底什么是生命精神?我想境界和生命精神是密切相關(guān)的,可以這么定義:生命精神就是迄今為止人類所有關(guān)于宇宙人生的反思,所有表達出來或者體驗到的人生的傷痛、歡樂、苦惱、希望、無奈、挫折等等一切感受和情感,所有人類對于個體進化和幸福、群體進化和幸福所抱有的理想和做出的努力。生命精神的主體是人,同時并非客觀存在。它可以是低級生命能量的反映,也可以是無意識的本能精神,但是境界的追求一定是生命有意識地朝向更加理性更加完善的努力。這個方向必須是一個剛健向上、充滿光明的地方。
于是我們又看到《萌》《起舞》這樣滿是情趣和生機的作品。蔡勁松的雕塑沒有重復(fù),情隨境遷,面貌自然也就變了。他用三種材料表現(xiàn)了“萌”,而我最愛青銅的那一件。因為柔綠色的玻璃鋼減弱了生命的曲折和幽深,顏色的含義一旦約定俗成,意義就變得淺近,終難為上乘。而青銅的光澤和質(zhì)地更好地渲染了生命的厚重形態(tài),滄海桑田中生命始終在綻放,仿佛萬語千言的情意,仿佛駟馬難追的誓言。白晝的大腦睡著了以后,靈魂就滑落腳邊,在森林的夜光里安靜舒展,古老而情切的姿態(tài)。而在《起舞》中,他又以組構(gòu)性現(xiàn)場和擬人化的隱喻方式,塑造了“魚尾鳥”的生命藝術(shù)形態(tài)。起舞,既是對生命精神應(yīng)然狀態(tài)的贊美,也是對鳥、魚和羽翼等審美意象自由暢達的綜合刻畫。我以為他的這件作品最為抒情,有種不動聲色的張揚。
可是到了《勢》,感情抒發(fā)得就“明目張膽”了。情一旦不是柔和的,抒發(fā)起來,要么是一種炫目的瘋狂,要么則更像是一種冷靜的思考,《勢》明顯屬于后者。蔡勁松誠實地記錄了他的心境,可他還是在抒情。這種抒情性的抽象,反而給了我們共同創(chuàng)造意義的很大空間。比如,我會很詼諧地想,這多像三個壞心眼的中世紀教徒在進行一場密謀啊。又或者我會想到一句詩——“從后花園到月臺的安娜”,逃出樊籠的安娜要去爭取自己的幸福。那么鋒利的不顧一切向上突圍的力量,仿佛是春草要爭奪更多的陽光。強勢轉(zhuǎn)為脆弱,刺痛變?yōu)楦袀疾贿^是強弩之末的孤單和凄涼,像管風(fēng)琴的鋼鐵和最后一首絕望的歌。勢是虛的,需要我們的預(yù)計和想象。在想象中的勢是很深微的,它是一片平靜的落葉,卻足以讓我們遍知秋天。勢還是一個因果,一種流轉(zhuǎn),也是一個盡頭,故而我每每都覺得這雕塑的最尖端上蘊藏著無數(shù)的險惡與悲情,叫人無奈和驚心。開到荼靡花事了,可是,美麗也恰恰就在這里。
人的心很奇怪,有時候會忽然在繁雜的生活中閃現(xiàn)出輕松的想象,忽然想打趣點什么。比如《匍匐紀》和《雙魚座》,我想一定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產(chǎn)生的。我曾在電腦上反復(fù)看《匍匐紀》,我把那些照片左左右右點擊了半天,然后啞然失笑,原來他是有如此情趣的人,愉快而純真,有著不大不小的幽默感。不像我,就是做夢,也總是僵尸、魔鬼、空難、洪水、火柴人,然后我會一直戰(zhàn)斗到醒過來。所以我很愿意把《匍匐紀》看成是一次童話般的冒險,是七座環(huán)形宮殿里的潘神,是哇哇大哭的曼德拉草根,是一只匍匐在地又拼命想要站立的怪獸。它兩角朝天,鼻孔笨拙地貼著地面,沉重到它都無法提起來。它顯然不是《山海經(jīng)》里的神獸們,而是一只費勁的可笑又可愛的家伙。而《雙魚座》似乎是廢舊零件的再創(chuàng)造,我驚嘆蔡勁松化腐朽為神奇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同時,也為此黯然神傷。記得小的時候,我住在工廠里的外婆家,外婆有一個大抽屜,里面裝滿了類似的零件和鐵絲,它們都曾是我的寶貝,我會編出很多的花樣來把玩它們,愛不釋手,孩童的樂趣真是來得簡單而美好,如今想來只是徒添心酸而已。人生什么都留不住,難怪李后主會嘆息:人生長恨水長東。雖然年年都春花秋月,可是“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我們贊美生生不息,可是每個個體卻堅定不移地走向寂滅。很難得,蔡勁松還有如此孩子般的興致。
說了這么多,未必一定讀懂了他的雕塑他的心思,但是有一點我想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對生命的一往情深,這使得他不斷地捕捉著風(fēng)一樣拂過心間的各種感受,神往著心靈里那些若存若亡的秘密波動,他的深情如月落潮漲,如種子鼓脹,必須有個拋灑的地方。雕塑只是他抒情的一個借口一種慰藉罷了,他已在生命里越走越深。愛的煙火落在他的手上,變成了雕塑的詩,這雕塑是能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