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形象的演變——由民俗宗教形態(tài)上升到文學審美形態(tài)

⊙陳玉榮［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作 者：陳玉榮，西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一、關(guān)于狐的民俗宗教信仰

關(guān)于狐的記載，可以追溯到上古神話中禹娶涂山女，被魯迅稱為“古之巫書”的《山海經(jīng)》，也有多處關(guān)于狐的記載，不過這些狐都不是以自然狐的原生態(tài)面貌出現(xiàn)的，而是以一種類似狐的怪獸面目出現(xiàn)的。這也不難理解，由于圖騰崇拜的影響，以至于在人們的心目中形成一種圖騰意識。作為圖騰對象的狐，成為一種圖騰原型世代相傳，在這個過程中，人們也會有意無意地根據(jù)狐這一圖騰原型來虛構(gòu)超實體的物種，類似狐的怪獸正是這種超實體圖騰觀點的產(chǎn)物。①《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中講到青丘國有九尾狐，郭璞注：“太平則出而為瑞也?！彼凇渡胶＝?jīng)圖贊》稱：“青丘奇獸，九尾之狐。有道翔見，出則銜書。作瑞周文，以標靈符?！雹诤诮?jīng)歷了圖騰崇拜后，變成為封建國家的祥瑞征兆，東漢許慎對狐的解釋如下：“狐，妖獸也，鬼所乘之?！雹蹚倪@里我們可以看到漢代人對待狐的雙重心理，既有前面提到的狐瑞觀點，也有狐妖觀點。

到了清朝，在狐妖說盛行的同時，對狐仙的崇拜也漸入人心，狐常常被稱為“仙人”“、仙家”“、圣仙”?！读凝S志異》《螢窗異草》《閱微草堂筆記》等都有許多關(guān)于狐仙的故事，民間有狐仙廟，官府民家祭供狐仙，扶乩請狐仙，女巫利用狐仙巫術(shù)迷惑百姓。

二、狐妖媚性格的發(fā)展

狐最初作為圖騰形象出現(xiàn)時，是沒有被賦予妖媚性格特征的，這一點前面已經(jīng)提到。到了漢代，人們對狐出現(xiàn)了雙重心理，《詩經(jīng)》中有關(guān)于狐的描寫，鄭玄在注解《詩經(jīng)》時說：“惡如狐?！卑押c淫蕩的齊襄公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狐，尤其是雄性的狐，便由此和淫沾上關(guān)系。到了南北朝時期，體現(xiàn)狐淫這一性格特征的基本是雌性狐，如《搜神記》中的阿紫，《洛陽伽藍記》中的孫巖狐妻，這一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男權(quán)社會中以男人為中心的性別歧視，同時也是女色禁忌觀的反映。在唐代作品中，視女性為“尤物”、“妖孽”的思想很嚴重，如元稹《鶯鶯傳》中張生拋棄鶯鶯后的自飾之詞，陳鴻《長恨歌傳》中也提出“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的”⑤的創(chuàng)作主張，在唐代把雌狐視為尤物妖孽的同時，一種全新的雌狐形象也出現(xiàn)了，這就是沈既齊《任氏傳》中的任氏，任氏作為女妖，在遇到鄭六之前，是名系教坊的妓女，但在她身上，看不到以往狐的性淫性邪的一面，全然是一位人性化的多情女子，任氏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狐觀點，狐不再只是作祟的妖怪、性淫的代名詞，我們看到了一位美貌與情誼并重的理想女性?？上Ш髞磉@一美好形象出現(xiàn)的幾率不是很多，傳統(tǒng)狐妖狐媚的觀念還是深入人心的。元代的講史話本《武王伐紂書》將九尾狐和妲己聯(lián)系起來，九尾狐的妖性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真正將九尾狐的妖性推向頂峰的是明代章回小說《封神演義》，作為狐妖，在宮中，她經(jīng)?，F(xiàn)原形吞噬宮中的人；作為妃子，百般誘惑紂王沉溺于酒色中。作者認為，紂王之所以成為昏君，是因為受妲己狐妖之術(shù)的迷惑，把亡國的責任推向了妲己，妲己這一形象把狐妖媚人、女色亡國觀念推到了一個極致。在此之前，還沒有哪個狐妖能有如此大的魅力，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力。

三、《聊齋志異》中具有審美意蘊的狐形象

蒲松齡筆下的狐一改傳統(tǒng)狐妖狐魅的觀念，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具有人情美、人性美、人形美、藝術(shù)美的美狐形象。令世間癡情男兒以沒與狐一遇為憾，《閱微草堂筆記》中有載，“東昌有一書生，夜行郊外。忽見甲第甚宏壯，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歟？稔聞《聊齋志異》青鳳、水仙諸事，冀有所遇，躑躅不前?！痹谇逡郧暗墓P記小說中，狐基本都是以民俗宗教形態(tài)出現(xiàn)的，以文學審美形態(tài)出現(xiàn)的狐并不多見，即使是《封神演義》《三遂平妖傳》中，狐大抵都是以作祟媚人、禍害人世、最終受到懲罰的形象出現(xiàn)。唐代的狐妖故事體現(xiàn)著兩種不同的形態(tài)，一般的狐妖作祟，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妖精宗教觀念。

狐妖這種動物，最初進入宗教領(lǐng)域，是以邪惡有害的面目出現(xiàn)的，其宗教意義與人是對立的，在后來的發(fā)展演變中，由于世俗情感的參與，人們逐漸消除狐妖的宗教禁忌意義，而滲入非宗教因素，狐逐漸具有人的象征意象，自然人的美好情感和品性便輻射到狐妖身上。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其中重要的一點就是重新定位人與狐妖的關(guān)系，把人與狐妖的關(guān)系由對立轉(zhuǎn)變?yōu)榻y(tǒng)一，狐妖不再僅僅局限于宗教禁忌范疇，而是成為一種具有象征意象的符號。當狐的妖精性質(zhì)被淡化，獲得人們的心理認同，即狐妖可以像人一樣善良，作為一種被親近的對象和人性靈相通。當這種認知和情感轉(zhuǎn)化為作家的審美創(chuàng)造后，便出現(xiàn)高度審美化的狐妖形象，這就是文學審美形態(tài)。任氏的出現(xiàn)，就是作家文學審美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不過任氏的出現(xiàn)，還只是文學審美創(chuàng)造的個別現(xiàn)象，到了蒲松齡筆下，才將這一現(xiàn)象發(fā)揚光大，在民俗審美的基礎(chǔ)上，對狐進行文學審美創(chuàng)造，按照自然美、社會美、藝術(shù)美的標準來改造狐的性格屬性，把狐高度理想化，使它們成為真善美的象征。

這些凝聚著人性美和道德美的狐形象，足以喚起人的種種美好愿望和情感。《蓮香》寫狐鬼共戀讀書人桑生的故事，蓮香不僅有“傾國之姝”，與醋意濃烈的李氏相比，蓮香更加寬容，當李氏覺得有愧桑生，借尸還魂化為燕兒重新做桑生的夫人時，蓮香也染疾而死，死前與桑生約定，十年后再相見，轉(zhuǎn)世為人做桑生的新婦。在這里，蓮香是忠貞和愛的代表，解決桑生獨居的苦惱，幫助他實現(xiàn)“金榜題名”的人生理想。《青鳳》中的青鳳溫婉賢惠，具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對耿生的追求表現(xiàn)得含蓄有禮，雖然叔父不滿自己的婚姻，從中加以阻撓破壞，但當聽說叔父遇難，力勸耿生施以援手，并親抱叔父尸體于懷中三日，最后實現(xiàn)大團圓的結(jié)局，青鳳感激叔父的養(yǎng)育之恩，對叔父阻撓自己婚姻采取理解和寬容的態(tài)度，最后全家得以團聚，離不開青鳳誠摯的品性?！秼雽帯分械膵雽?，在眾多的狐女中最有特色，她愛笑愛花，憨態(tài)可掬，天真爛漫，純潔的心靈中潛藏著智慧和靈性，在禮教的束縛下，使不少人失去了純真自然的靈氣，作者筆下的嬰寧，正是人們所企盼的善良純潔、機智敏銳的理想化身，是真善美的代言人?！肚嗝贰分械那嗝?，作為王家婢女，慧眼識珠，力勸王家小姐阿喜嫁給孝順上進的張生，事不成則自己主動找上門托付終生；嫁到張家后持家有方，輔助張生取得功名，完全是一個得力的賢內(nèi)助形象，后來還促使張生和落難的阿喜結(jié)成連理。在這里，一個深明事理、慧眼識英才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P仙》《紅玉》《小翠》《封三娘》等篇中的主人公，一個個都是貌若天仙、德才兼?zhèn)涞臏赝衽浴鹘y(tǒng)小說中狐妖作祟的宗教形象、媚人害人的世俗形象不復存在，更沒有視女性為尤物妖孽的女性禁忌觀念。

總之，蒲松齡筆下的狐女，一反傳統(tǒng)狐女形象，賦予它們美貌的外形、智慧的心性，使她們成為人性真善美的象征，特別是女性真善美的象征，借助狐聰明狡黠的自然屬性，融進對女性聰慧、機智的贊許，賦予狐形象全新的審美價值，使之成為《聊齋志異》中最具魅力的藝術(shù)形象。

①李劍國：《中國狐文化》，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7頁。

②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88頁。

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59頁。

④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6頁。

⑤汪辟疆較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7頁。

編者手記：郭子君

“碩士言說”本期選登的五篇文章都有其獨特之處，《劉蘭芝悲劇命運的必然性》的分析方式獨特，“功能性人物理論觀”的研究方向更是獨具匠心；《“文人小說”視野下書生的價值觀》則以蒲松齡筆下的書生的價值觀為研究對象，或許折射出了當代文人們不一樣的價值觀的現(xiàn)實；《論〈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傾訴性”和“景觀化”特征》論證了“傾訴性”和“景觀化”的敘述特征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相得益彰，文中對《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引文不免讓我們想重溫這部經(jīng)典的小說；《探尋鄭愁予“窗”詩背后的孤獨感》的作者從鄭愁予的“窗”中取景，讓我們能清晰地嘗到那份濃稠的“孤獨感”；《狐形象的演變》展示了“狐”在文人筆下由“惡”向“善”的演變，或許暗藏了文學審美形態(tài)中“文人向善”的本質(zhì)。

“聽其言說，不覺忘疲?！边@幾篇文章視角獨特、選題新穎、見解獨到，在一起共同展示了碩士研究生這個學術(shù)群體的學術(shù)水準，如果能把作者的“我”與讀者的“你”體現(xiàn)在文章的字里行間，那是否會讓我們讀來更感到親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