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改芳[太原旅游職業(yè)學院, 太原 030006]
作 者:孫改芳,文學碩士,太原旅游職業(yè)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余光中的散文名篇《聽聽那冷雨》,寫于1974年春天,在眾多的散文選本以及我們運用的大學文科教材中,對文章主題的理解,一般為“遠離大陸的游子對久別故土的深切思念和對祖國悠久歷史文化的熱切眷戀之情”,然而筆者認為文章字里行間浸透的不僅僅是故國思戀,同時也揭示了游子漂泊在外的心路歷程。
余光中曾經(jīng)說過:“當年離開內(nèi)地,乃此生最大傷痛。幸好那時我已二十一歲,故土的回憶,文化的濡染已經(jīng)深長,所以日后的歐風美雨都不能奪走我的漢唐魂魄?!惫诺湮幕杏诉@位漂泊他鄉(xiāng)的游子,散文的前半部分作者一直追尋“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從古老的倉頡造字,美麗的中文,作者寫出了對故土和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耙驗橐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使他對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由方塊字引出“雨”,迷迷茫茫的“雨”不僅使他浮想聯(lián)翩,更使他思戀祖國的情感無邊蔓延。
“聽雨”這個意象,古往今來浸染和滲透著人們獨特的情感,有傷春悲秋、往事追憶的李商隱的“留得殘(枯)荷聽雨聲”;有遠離故土、望斷天涯的痛楚,柳永憑欄望遠“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有看透人生、淡泊心態(tài)的蘇軾“一蓑煙雨任平生”等。作者選擇聽雨視角,首先是“冷雨”的色調(diào),就文章而言,開頭寫的是春寒料峭里的春雨,一般人們認為“春雨貴如油”難能寶貴,而正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心中濃濃的纏綿悠長的鄉(xiāng)愁,使得作者筆下的春雨給人一種春寒料峭的外在凄冷感受。其次是作者聽雨從不同時空轉換,囊括了生命歷程中諸多的感受,更可貴的是折射出游子漂泊生涯的心路歷程。
作者聽雨的視角是從古老的“大陸”開始,“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上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弊髡哐永m(xù)了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悲秋主題,宋玉在《九辯》中流露“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悲慨,開啟了文人悲秋的先河,秋天草木蕭瑟已經(jīng)令人無限惆悵,而加之“疏雨滴梧桐”、“驟雨打荷葉”,更為情悲?!笆栌甑挝嗤眮碜蕴拼娙嗣虾迫坏摹妒≡囼U驥長鳴》“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兩三抹微云漂浮于銀河間,稀疏的雨點滴落在梧桐葉上,發(fā)出了嘀嗒嘀嗒的響聲,無疑增加了一份凄清之感;“驟雨打荷葉”來自金代詩人元好問的“驟雨過,瓊珠亂撒,打遍新荷”,驟雨一霎而過,雨滴如珍珠亂撒,打遍池塘里一片片新荷,萬物都經(jīng)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更何況是人。緊接著作者化用蔣捷的《虞美人·聽雨》三打聽雨的詞句(蔣捷,宋末元初陽羨人,南宋亡,深懷亡國之痛,隱居不仕),他用少年紅塵、中年客舟、老年僧廬描述三打聽雨的生命歷程,寫出了他顛沛流離的生活和亡國之痛。作者借鑒他的手法,在三打聽雨中深切感到自己“一滴濕漓漓的靈魂”,而牽掛他的是“窗外在喊誰”的祖國。雨聲,成為母親對漂泊在外的游子的呼喚。
古老的“大陸”秋天聽雨,從情感上悲愴,同時透過雨聲的回響以及雨滴的折光,還帶來古老的特色和情趣。從視覺而言,雨打在屋瓦上“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古老房屋的瓦片,灰色而溫馨,圖案美麗有如波浪;雨點落在瓦上,發(fā)出來的聲音也是美的。更為顯著的是雨打在竹樓上“,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jù)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王禹,北宋詩人和散文家,貶官黃州時曾寫《黃州新建小竹樓記》,“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diào)虛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雨聲成為一種古老的音樂,不僅給人們留下了聲、影、光的有色世界,而且留下了更有回味的傳統(tǒng)文化情趣。
時代變遷之20世紀50年代,也就是文中提到的“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這時的臺北文壇充滿著苦悶和迷茫,在信仰崩塌、前途渺茫時,作者的情感是難以言喻的,筆下的聽雨是這樣描述的,“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里,陰影在戶內(nèi)延長復加深”,“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云”,這正是作者當時心境的寫照,聽雨中沉重抑郁而茫然失措,什么是情感的寄托,作者選擇了回歸于母親和故鄉(xiāng)江南,雨聲如同“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蚴窃诮系臐蓢l(xiāng),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于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在這茫然的年代,無處安放的情感回歸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這也許能給他帶來一絲安慰。
在迷茫的生活中,異地文化逐步滲透,古老的文化與異地文化在沖撞中迎來了具有狂野特色的雨聲——臺風臺雨?!暗狡咴?,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蝎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里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弊髡哌\用許多富有變化的動詞“挾、掀、瀉、撲、彈、刷、鞭、打”等,將臺風臺雨的狂野景象展現(xiàn)出來。這一部分臺風臺雨激烈的描寫,成為作者在古老文化與異地文化沖撞中的心理反應。
作者在1949年遷入香港,當時他二十一歲;1950年赴臺,同年9月考入臺灣大學外文系;1953年,與覃子豪、鐘鼎文等共創(chuàng)“藍星”詩社;后赴美進修;1956年開始他的大學任教生涯。青年時代的作者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恰如那猛烈的臺風暴雨,而在臺灣早期詩歌論戰(zhàn)中,余光中的詩論和作品都相當強烈地顯示了高速而敏銳的風格。
文化的沖突,在發(fā)展中逐步走向融合。“在舊式的古屋里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中年的作者已經(jīng)完全融入這個社會,“雨是一種單調(diào)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nèi)樂是室外樂,戶內(nèi)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即使離開那片日思夜夢的土地,留在異鄉(xiāng),經(jīng)歷了“風也飄飄,雨也瀟瀟,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時光,生活依然需要繼續(xù)前進。
臺灣發(fā)展至公寓時代,城市文明不斷推進,作者在文中寫道:“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0世紀60年代臺灣長期保持年均兩位數(shù)以上的經(jīng)濟增長率,70年代的臺灣進入經(jīng)濟起飛時代?!艾F(xiàn)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工業(yè)革命不僅帶來先進的技術,促進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同時也摧毀了古老的文明。社會的發(fā)展將古典的聽雨轉化為沒有音樂沒有色彩的“一張黑白的默片”。
雨的聲樂在城市文明進程中消失,作者為之遺憾不已。但在聽雨發(fā)展中,作者在雨中還能發(fā)現(xiàn)令人神往的新的美的東西,讓人欣賞,“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城市文化還帶來傘中情,充滿了生機活力,“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fā)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這一部分聽雨,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的心路歷程在融合中走向發(fā)展,雖然在進程中有許多遺憾之處,但在發(fā)展前景中還有新的具有活力的事物吸引人們前進。
不論時代如何變遷,亙古不變的是人們產(chǎn)生共鳴的情感。雨聲作為人類情感的載體,可以跨越時空達到感情的共鳴?!班l(xiāng)愁漸生燈影外,客愁多在雨聲中”,文中最后一段,作者在經(jīng)歷了人生百態(tài)、世間萬象之后,達到心智趨于淡泊與超然、洗進鉛華方存真的境界,寫出漂泊生涯中的終結點,回歸到那深深的故土思戀中,“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xiāng)白雨的祝福,或許發(fā)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睅追犛?,雨聲中容納了多少生命感知和情感蔓延,也正是借助“聽雨”,我們才能看出這位游子在漂泊歲月中的心路軌跡。
《聽聽那冷雨》這篇散文,以聽雨為載體,運用古典詩詞意境,在不同時空的轉換中,任智慧自然洋溢,寫盡了聽雨中的情感,同時展現(xiàn)了作者在經(jīng)歷了漂泊之初的回憶、迷茫時的回歸、異地文化的沖撞、融于他鄉(xiāng)的現(xiàn)實、發(fā)展中的前景、最后回歸于思鄉(xiāng)的心路歷程,同時感受到了時代變遷給人們帶來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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