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流亡之歌的《死者》

⊙鄧 虹［揚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江蘇 揚州 225127］

作 者：鄧 虹，揚州工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社會科學(xué)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xué)、心理學(xué)。

流亡是喬伊斯終生選擇的生存狀態(tài)。1902年，當他才二十歲的時候，就離開都柏林，前往歐洲大陸的巴黎。他在致格雷戈里夫人的信中，就將這一行動解釋成被祖國當異教徒驅(qū)逐的結(jié)果①，也即是祖國讓他走上了流亡之路。而實際上，正如《喬伊斯傳》作者理查德·艾爾曼所說，這“既沒有人命令他離開，也沒有人阻止他回來”②。自從這次巴黎之行開始，他只回過都柏林五次，而且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長。1941年，他死于蘇伊士，客死他鄉(xiāng)為他終生的流亡生涯畫上了句號。劉小楓在《流亡話語與意識形態(tài)》中指出，“就歷史的情形來看，至少有三種不同的知識分子類型：1.認同于以至獻身于人民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知識分子；2.在兩者之間徘徊的知識分子；3.決意不放棄個體言說的知識分子”③。并且說明，第三類的知識分子對個體言說、個體自由有著清醒的認識，所以，“沒有等到驅(qū)趕，他就流亡了”。喬伊斯本人正是此一類知識分子的代表。

談到寫作《都柏林人》的初衷時，喬伊斯說過一段非常有名的話：“我的初衷，就是要書寫我的祖國精神史的一個章節(jié)，我選擇都柏林作為場景，乃是因為在我看來，這里是癱瘓的中心……”為了免于淪為精神癱瘓的犧牲品，喬伊斯決定自我放逐，遠離愛爾蘭。目的是以一種外在——具體點說，歐洲的視角，更加客觀冷靜地審視愛爾蘭，為民族真正意義上的精神解放做出自己的努力。實際上，在喬伊斯看來，追求精神解放，從而徹底擺脫因長期殖民而養(yǎng)成的民族集體精神奴役才是該民族作家的任務(wù)。④

《死者》是《都柏林人》的壓卷之作，寫于1906年到1907年之間，此時的喬伊斯分別待過兩個地方，羅馬與里雅斯特。羅馬使他重新了認識了都柏林，他在1906年9月25日從羅馬寫給他弟弟斯坦尼斯勞斯的信中說：“我沒有再現(xiàn)它的天真無邪的島國特性和它的熱情好客。這后一種‘美德’，據(jù)我看，是歐洲其他地方所沒有的”。⑤比較是認識的前提，在與歐洲大陸的比較中，喬伊斯學(xué)到了在都柏林沒有學(xué)到的東西：如何做一個都柏林人。流亡加深了喬伊斯對祖國的感情，放逐使他縮短了與祖國的距離，在《死者》中，反映的就是喬伊斯因為流亡而引起的這種對祖國認識的轉(zhuǎn)變。

雖然標題是《死者》，小說卻以一半以上的篇幅描寫了三位莫肯家小姐——茱莉亞、凱特以及她們的侄女瑪麗·簡以及每年一次的圣誕舞會。小說主人公加布里埃爾是名大學(xué)教師，并且還是不贊同愛爾蘭民族獨立的親英報紙《每日快訊》（The Daily Express）的專欄作家，作為茱莉亞與凱特的外甥他每年都攜帶妻子格雷塔參加這樣的舞會，并且還要做就餐前的例行演講。喬伊斯具有精細描寫細節(jié)的能力，有時候一些似乎不經(jīng)意的安排都是和主題密切相關(guān)的。主人公的姓名加布里埃爾（Gabriel），在《圣經(jīng)》里這個名字屬于七個天使中的一位，專門為人們帶來安撫和同情。而小說中加布里埃爾的性格也富有同情心，為人慷慨，以及努力做到善解人意、討人喜歡。剛開始出場的時候，他就充滿善意地和女傭莉莉聊天，關(guān)心她的學(xué)業(yè)。在得知莉莉已經(jīng)畢業(yè)的事實后，就笑呵呵地猜測她會有一樁美滿的婚姻。這既是他對現(xiàn)實的樂觀看法，也表達了他對莉莉的良好祝愿。不過他的善意遭到了冷遇，莉莉憤憤然地回答“時下的男人們?nèi)颊f的好聽，就只想著占人家的便宜”⑥，使他很難堪。底層人過著的不幸生活提醒他現(xiàn)實的殘酷，這種殘酷是他一度想忘卻或者回避的。莉莉給他上了一課，他從她那里領(lǐng)會出，盡管自己受過高等教育，生活很優(yōu)越很幸福很文明，但是許多人并不和他一樣文雅，自己就生活在這一群人當中，人是有差異的，不能以自己對事情的看法強加給他人，要學(xué)會尊重他們。所以他開始考慮晚宴前演講的措辭，因為其他人跟他是不一樣的，不能再“選錯調(diào)子”，鬧出笑話。

接下來跳四方舞的時候，與舞伴同時也是激進的民族主義者艾弗斯小姐的沖突，反應(yīng)了加布里埃爾對民族問題看法的復(fù)雜性。作為殖民地知識分子，加布里埃爾有相當?shù)拇硇浴ＫJ為殖民者的壓迫使他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嘗夠了屈辱，他們比普通人更能感受到文化的焦慮感。他們接受了宗主國或殖民地等同于先進、文明與落后、野蠻這樣的觀念，于是一心向殖民者的文化看齊，“在對殖民者的愛慕中，潛藏著以己為恥、自我怨恨等等復(fù)雜的心態(tài)”⑦，于是為了解救自己，他們愿意摧毀自我，為了追求與殖民者同化，他“總是企圖掩蓋自己的歷史、傳統(tǒng)乃至一切本源”⑧。

在與艾弗斯小姐不愉快的交鋒中，加布里埃爾感到不被理解的煩悶和壓抑。個體的壓抑使他立刻想到去外面的世界“。外面該有多么涼爽??！要是能獨自到外面走走，先沿著河邊走，然后再穿過公園，該是多么心曠神怡??！”室內(nèi)盡管溫暖，但是給他沉悶與限制的感覺，而外面的寒冷總是與芳香和清新聯(lián)系在一起。

這和喬伊斯本人的思維方式非常一致，本文開頭就說過，一旦感覺到周圍環(huán)境的壓制，出走就成了喬伊斯首要的選擇。這里加布里埃爾也說他“獨自到外面走走”。不過接下來茱莉亞姨媽的歌唱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大聲鼓掌，相比前面他聽瑪麗·簡彈鋼琴時的心不在焉和煩躁，這次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來欣賞的。

宴會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準備離開。這個時候，加布里埃爾注意到他的妻子格雷塔正在專心致志地聽一首叫《澳赫里姆的姑娘》的西部歌謠。這首歌謠勾起了格雷塔對死去的情人邁克爾·富里的傷感回憶。在他的追問之下，妻子告訴了他邁克爾·富里的故事。富里是個愛爾蘭西部戈爾韋的青年，死于肺結(jié)核，他曾在一個寒冷的雨夜不顧病軀，為格雷塔送行。這種來自于愛爾蘭西部的真誠與激情，某種程度上凈化了他的心靈，他由開始的傲慢、不屑到屈從，由認可到崇拜。所以在小說的臨近結(jié)尾處，當加布里埃爾睡意蒙的時候，動身西去的想法終于從心底冒了出來。西部這個他一度想遺忘回避的地方，最終戰(zhàn)勝了他，變成了一個有著吸引力的所在。這多少有些無奈，加布里埃爾一度那么堅持的信念被顛覆了。西去也可以表示向死亡靠攏，過去的那個加布里埃爾由于信念的崩潰而被瓦解，逐漸死去。

小說的結(jié)尾處，雪飄到了愛爾蘭的每一個角度“，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大雪將生者和死者聯(lián)系在了一起，也許在大雪所覆蓋的下面，生者和死者相互接近，彼此消融。大雪象征著民族共同體，這樣的共同體覆蓋了所有與愛爾蘭民族相關(guān)的地域和人民身上，每一個人——生者和死者——都在此一共同體下，彼此休戚相關(guān)。所以死者身上的落后也是生者的落后，而死者的優(yōu)秀品質(zhì)同樣也會在生者身上重新得到復(fù)蘇。

在作品中，加布里埃爾從屢次的挫敗中得到啟示，通過西去之旅的打算，在與祖國有所妥協(xié)的同時，加深了與祖國的關(guān)聯(lián)。而喬伊斯本人通過寫作這部小說，亦改變了對祖國的看法，那場鋪天蓋地的大雪也落在了他的身上，雖然寒冷，但是寒冷中孕育了與祖國休戚與共的溫暖。自愿流亡讓他在與祖國對抗的同時，也讓他對祖國產(chǎn)生了親近感。他需要“通過與祖國不斷的爭吵來維持自己與祖國的親密關(guān)系”⑨。對抗與親近在喬伊斯那里是一種對立和統(tǒng)一。正如《喬伊斯傳》的作者艾爾曼指出的那樣，流亡在喬伊斯那里有兩種形式，一種是真正的去國離鄉(xiāng)，一種就是寫作：“唯有寫作時，才能在心靈的一次次洗禮中達到蕩滌心靈的境界”⑩。

從這個意義上，寫作《死者》是他的雙重流亡，既流亡于自己的祖國也流亡于外在的世界。流亡中產(chǎn)生的對現(xiàn)實祖國的距離感使得祖國具備了強烈的吸引力。勞倫斯曾在《論美國經(jīng)典文學(xué)》中指出：“每一個大陸都有它自己偉大的地之靈（The Spiritof Place）。每一個民族都被某一個特定的地域所吸引，這就是家鄉(xiāng)和祖國?！?愛爾蘭正是喬伊斯的“地之靈”，是他的創(chuàng)作之源。所以1921年4月，在慶祝簽訂《尤利西斯》出版合同的一次酒會上，喬伊斯曾對一個名叫亞瑟·鮑爾的愛爾蘭文學(xué)青年說：“你是個愛爾蘭人，必須按照自己的傳統(tǒng)來寫，借來的風(fēng)格不管用。你必須寫自己血液里的東西，而不是腦子里的東西?！彼€指出偉大的作家都是民族主義的作家，并且深情地談到自己和祖國的關(guān)系：“至于我本人，我總是寫都柏林，因為倘若我能進入都柏林的心臟，我就能進入世界各座城市的心臟。普遍寓于具體中?！?

① 轉(zhuǎn)引自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頁。

② 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頁。

③ 劉小楓：《這一代人的怕和愛》，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69頁。

④ Sydney：喬伊斯導(dǎo)讀，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頁。

⑤ 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76頁。

⑥ 喬伊斯：《都柏林人&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徐曉雯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小說文本引文皆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注明。

⑦ 許寶強編：《解殖與民族主義》，中央編繹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2頁。

⑧⑨⑩ 轉(zhuǎn)引自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頁，第121頁，第122頁。

? 轉(zhuǎn)引自陸建德：《思想背后的利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頁。

? 轉(zhuǎn)引自文潔若：《在不幸的民族靈魂中鑄造良心》，《讀書》199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