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最后的手稿》,就和出版《烏克蘭拖拉機簡史》的故事一樣——沒有故事。恕我揣摩,嚴搏非先生(上海季風書園董事長,三輝圖書總策劃人)從版權(quán)書訊的海洋里拾撿起的小說,都有些許這樣的氣質(zhì):在文學價值以外,它們都有更多歷史和現(xiàn)實的指向。
于是,《烏克蘭拖拉機簡史》在喜劇愛好者眼里是昏庸老頭和波霸少婦的老少婚姻引發(fā)的家庭鬧劇,在知識人讀者那里則看出了東歐巨變和苦難的家國歷史?!蹲詈蟮氖指濉芬嗳缡?。這部小說通過檔案員帕維爾的角色,回到1939年的莫斯科,搶救下偉大作家巴別爾的最后手稿。雖然小說的結(jié)局處,手稿是否被當局追回還是一個謎,但作者特拉維斯·霍蘭終究以這部小說處女作完成了他向巴別爾的致敬。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評價這本《最后的手稿》“極富感染力地描繪了在斯大林時代的蘇聯(lián)充滿疑懼的幽閉生活,亦是對文學及其價值最有力的頌詞”。
此書的臺灣繁體字版有著非常煽情的文案:“我的手上捧著世界文學瑰寶,而我的工作是親手將它銷毀。沒有筆的作家,形同靈魂已死;被抹去記憶的人,等同失去希望?!毙≌f的主線便是如此:奉命銷毀手稿的人最終以身抗命。但是在這條主線之外,特拉維斯·霍蘭以他歷史系出身的眼界、洞察和不凡的筆力,敘述了令讀者感同身受的其他人物的遭際,刻畫出一個特殊歷史時期和環(huán)境中生活的真實氛圍。
他們的生活是這樣的:帕維爾的妻子因為一起火車脫軌的事故去世,調(diào)查始終“仍在繼續(xù),有希望”,而遺體和遺物也一直下落不明;帕維爾的母親和他的朋友維克多一家住在一起,曾經(jīng)何其美滿的一個家庭,因為維克多成了向偉大領袖獻禮的工程不能如期完工的替罪羊,不得不舉家逃離……所有的人物,不只是帕維爾的好友們、他的鄰居們,即便是主人公一度十分憎惡的他的“焚燒小分隊”的領導,無不是飽滿立體的。
初讀小說印象最深的是它緩慢的節(jié)奏。它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人物只是在這小說建造出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藏匿起珍貴之物,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失去記憶,默默地死去。
我覺得譯文很好地把握住了這種行文風格。校樣排出來后按慣例有一份給譯者看,譯者楊晉校稿后返回來的稿子,有一處改動讓我印象很深。在小說開篇時,帕維爾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和巴別爾第一次相見的場景,楊晉把幾處譯文中的“茶壺”改成了“茶炊”,一字之功,我覺得能體現(xiàn)出譯者的心思。
關(guān)于文字編輯還有一事可提。英語版原書里用斜體處理引文(小說中穿插著巴別爾、契訶夫、曼德爾施塔姆等作家的作品片段),以示強調(diào)或內(nèi)心獨白。做中文書版式時,起初考慮過是否需要用不同的字體來區(qū)分這不同的用途,但加粗、加引號等方式還是太過醒目,最終還是一并處理成楷體。不特意標注的楷體藏身文中,像引人駐足的停頓,默默行進的聲音,潛臺詞與真實生活、文本與情境沒有空隙地交織在一起了。
我們請北京豆瓣書店的老板卿松的工作室“八月之光”設計封面,他曾經(jīng)操刀我們的《烏克蘭拖拉機簡史》,被很多讀者喜愛。對這本有著安靜的震撼力的小說,開始時也設想了幾種別的方案,比如故意做舊的焚燒效果,在怎樣的舊與怎樣的焚燒的反復磨合中,設計師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個跳脫出來的方案,最終定下了現(xiàn)在這個“四不像”的人物封面。因為他四不像,可以說他是那最后的要求僅是“請允許我完成最后的作品”的偉大的政治犯,可以說他是任何一個只要有一張紙一支筆仍要繼續(xù)寫作的人,可以說他在寫著某一種記憶或者某一種預言。
在整理這本書宣傳資料的過程里,看了一些特拉維斯·霍蘭的訪談,得以理解這樣一位美國作家何以寫出如此俄羅斯風格的小說。他在不知道巴別爾是誰的時候便讀到他的《迪·格拉索》,此后讀到巴別爾的生平,徹底被震動。巴別爾被控“積極參與反蘇的托洛斯基組織的活動”,是“恐怖主義集團的成員”、“法國和奧地利政府的間諜”,被拘押長達八個月,在嚴刑拷打之下不得不違心承認了對他充當間諜的指控。但事后,他寫信給所有可能的人,甚至包括貝利亞和斯大林,申訴自己無罪,并懺悔自己的軟弱和對他人的不實指正。他最后被記錄在案的陳述詞是:“我只有一個要求:請允許我完成最后的作品?!?霍蘭不能想象巴別爾在那沉寂的十年里寫的故事就這樣不見了,這就是這本《最后的手稿》的緣起。
霍蘭以他的歷史學素養(yǎng)展開了大量研究工作,五年間他還完成了兩次莫斯科之旅,采訪大清洗的幸存者,了解他們有什么樣的經(jīng)歷,1930年代的生活是怎樣的。最讓他難忘的采訪經(jīng)歷是一位住在莫斯科郊外的老太太瑪麗娜·尼克若夫娜·奧庫吉娜(Marina Nikanorovna Okrugina)。她曾是1930年代一位軍官的秘書,1937年在對軍隊的肅清中這位軍官被處決,她隨即被捕。當時她才二十出頭,有兩個小孩,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她的家人。在列寧格勒大圍困中,她的孩子死了,她失去了一切。但她告訴霍蘭這樣一件事:她在科雷馬遇到一個劇作家,在那個什么都沒有、周圍不斷有人死去的地方,他們會聚在一起,向?qū)Ψ嚼收b詩歌。在采訪中她以特別的音調(diào)向霍蘭唱誦這些詩歌,公寓里的昏暗頓時全部褪去,只剩下這些歌一般的詩和她所講述的認識的人。這位91歲老太太眼里的光令霍蘭不能忘懷?;籼m感到他對那些在大清洗中死去的、再也不為人知的人們負有責任。
曾經(jīng)自問:什么算是對小說最好的回應?我的答案是:另一本小說。《最后的手稿》就是一本這樣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