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行旅

楊輝

記游懷人的文字，為歷來文章家所愛做。大凡行腳所到之處，山川景物，風(fēng)土人情，一一盡收眼底，若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與自然山水做心靈的交通，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均不難妙發(fā)性靈、獨(dú)拔懷抱。但要做到以山水真氣滋養(yǎng)性靈，助長詩意，美化文體，還不為物象所累，卻也委實(shí)不易。而懷人文字，動情處令人神傷，如歸有光《項(xiàng)脊軒志》，可謂將這類文章做到了極致。但還有別一種境界，把“感傷主義”，視為“散文的大敵”，立意“寫的平淡一點(diǎn)，自然一點(diǎn)，家常一點(diǎn)?！边@是汪曾祺先生的主張，或許人人能知，卻未必人人能行。就如說高僧只說家常話，并非是說修行到至高境界，便自然能做平和沖淡語，教鄰家老嫗也能通曉明白。而是說學(xué)道明理到最高處，所謂的道理不過是些家常話，是說給人怎樣過光景的。葉梅的散文一路讀來，沒多少驚世駭俗語，也不故作凝神思考狀，但卻有真性情，真見識，還能活潑無礙從容寫來，做到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有“溫柔敦厚”之風(fēng)，就不能不讓人感慨作者過人的筆力，還有對世態(tài)人情體察的深入了。

賈平凹先生說過，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雖是說生活狀態(tài)的，但也可以借來說散文寫作的難度。大題材、大人物好寫，而日?，嵤?，普通人情，要是入了散文，若無一段意趣，單靠文字的力量，是難于補(bǔ)書寫對象之不及的。葉梅愛寫三峽，愛寫恩施，還有那個讓他們父女兩代人魂?duì)繅艨M，無法忘懷的魚山。這些地方，并非是作為簡單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頻頻出現(xiàn)在她的筆下。它們意味著一種精神的“血地”，意味著一個人和一個地方的緣分，意味著由這一個地方的歷史文化所構(gòu)筑的精神世界的深廣的影響。它們塑造了一個人的思想、信仰和性情，讓一個人即便遠(yuǎn)離故土，內(nèi)心也秉承著一份唯有這故土才有的精神的血脈。若非如是，又怎能體會到“善惡分明，源遠(yuǎn)流長，家國戀，生死情，全在東阿人的血脈里，全在魚山人的記憶中。”而“發(fā)源于齊魯之地的儒家學(xué)說”，也“滲透在魚山的家園里”。因此上，如那個鄂溫克的兒子烏熱爾圖，因著“對母親的深情眷戀和報(bào)答”之心，因著“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體里的血脈”的涌動，辭去京官回到了草原，做著他數(shù)十載的文化尋根之旅。而回到東阿魚山，回到三峽，回到恩施，對葉梅而言，也有著精神尋根的意味。在無數(shù)次與“故鄉(xiāng)”所蘊(yùn)含著的歷史文化精神的交往與對話中，一個人才有可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的超越與自由。有了東阿、三峽和恩施，行旅的腳步無論走到何方，總有精神十分穩(wěn)固的基礎(chǔ)，讓她內(nèi)心永遠(yuǎn)不會迷失在中途。單是這一點(diǎn)，葉梅的寫作便有著一份讓人艷羨的獨(dú)特品質(zhì)。

不寧唯是，土家人古來便信奉的“天人合一”，并因此而生出的對生命來去的達(dá)觀與從容，不強(qiáng)行分割生死，不把死亡做成一曲生之悲歌。卻在農(nóng)家“跳喪”的習(xí)俗中，以打鼓領(lǐng)唱的歌者炯炯放光的雙眼和滿臉的自在得意，連同瀟灑自如、十分生動的表情，轉(zhuǎn)化著死亡的悲苦成分。胡安？魯爾福描述的墨西哥人吞食骷髏狀食物，以表達(dá)對死亡的輕看的做法，想來倒不及土家人這般透脫。有了這樣一份人生的體驗(yàn)，真是寫作者的福分，藉此她便可能更易參透死生運(yùn)命，以一種神圣的心情且存著敬畏去侍弄文字，把“文字與山川景物一樣”，視為“天地間的靈物”。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以這樣的目光在天地之間做精神的行旅，自然便意會得出自然的神圣氣象。在崗巴拉山口，“驚嘆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在“四周彌漫著最純凈的亙古的氣息”中，“心中只剩下敬畏”，因這崗巴拉，“并不是想象中旅行者的樂園，而是無比神圣的地方?！鄙袷サ米屇恪案杏X到自身的渺小、平庸”，還有一份羞愧。在一個神圣價值已然衰微的時代，一個人還葆有著對這世界的一份敬畏，是多么難得。倒并非是為了應(yīng)和施瓦澤對生命的敬畏的持守，卻有著海德格爾黑暗時代“詩人何為”的追問的精神底色。

而她眼中的根河，見證著人類生命的流逝?；蛟S我們的生命也會在見證自然的榮枯中日漸逝去。在她的筆下，河流、樹木，是有著生命的，它們的記憶定然比我們的記憶更為深廣更為漫長，它們博大的胸懷和容納一切的氣度，還有目睹世間萬象風(fēng)云變幻卻不言不語的做派，豈是人類所可企及的？這時節(jié)，真要讓人發(fā)出“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的感慨了。她或許追求的是整全生命的真正安妥，追求一種如河水般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tài)。生命“扎根”的意義，就在將這一切融入到精神的血脈之中，讓亙古的氣息流淌在現(xiàn)代人的心中，讓我們重新?lián)碛锌创@世界的純美的、善的目光。在以自然，以那流淌不息的根河作參照，我們的目光，是不是有點(diǎn)偏狹，有點(diǎn)因泥于一己之思慮，從而無法領(lǐng)會生之歡樂與苦痛，原是生命存在的常態(tài)。一如希臘人對生之歡樂與死之苦痛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

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zhì)、徹骨的孤獨(dú)”，是葉梅思考人之存在境況及文學(xué)的價值的基礎(chǔ)?！拔膶W(xué)不是救治世界的靈丹妙藥”，“文學(xué)只能是對人類精神的引領(lǐng)，對傷痛的撫摸和靈魂的慰藉?！币蚴侵剩覀儜?yīng)當(dāng)“更加詩意地對待寫作”?！坝梦膶W(xué)的方式保護(hù)和傳承祖先的語言文字，給當(dāng)代人帶來慰藉，共同構(gòu)建讓后人依戀的精神家園”。對人世和文學(xué)做這樣理解的緊要處和精深處，手頭倒是有兩個現(xiàn)成的例子可作參照。李敬澤先生曾從《紅樓夢》中，讀解出“曹雪芹看到了‘花團(tuán)錦簇，烈火烹油，他同時穿越這一切，看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薄啊度龂萘x》開卷就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就是于人世的大熱鬧之中看出了千秋萬歲的大靜?！蹦聺壬鷱睦钭谄娴奈恼轮性贸鲞^這樣一個覺悟：“每個人都是窮人，都有自己的匱乏和欠缺，大的哲學(xué)家是最窮的人，人到極處滿目寂寥，把個燦爛的天地都活空曠了?！蔽疫€想說，諾瓦利斯、海德格爾、伽達(dá)默爾，都曾以不同的方式，表達(dá)過同樣的意思。或許真把人活到了極處，能說出的，也就那么幾句話。

理解了這一點(diǎn)，也就理解了葉梅何以在懷念母親的文章中，感激母親“將我們從混沌之中帶到了人間，給了我們察看世界萬物的眼睛、行走大地的雙足、生存勞作的手臂?！边€有“能夠感受喜悅和悲苦的心?！币?yàn)槟赣H的對事認(rèn)真、特立獨(dú)行和精神的清潔，還有把世俗功利的看輕，明白“是人與人的相互溫暖使得人類世代綿延生息”，而努力去做“一個懂得愛和被愛的人”。自然也就明白了她在《師者》一文中，感懷那幾位或許在常人看來未必多么偉大的老師的用心。

有了這樣的見識做底子，葉梅便不去做官樣文章，不拿文學(xué)來尋那名利，便只為一顆心的安穩(wěn)從容寫來，有個在生命的溫度和精神自由的呼吸，有讓你一旦讀起便不忍放下的魅力，卻也是隱在了深處的。

葉梅文章的另一個顯眼處，是不大看重經(jīng)營。或許在她看來，讓生命內(nèi)在的聲音如河水般自然流淌，要比做出的文字來的真切。她的文章，著實(shí)有些行云流水，常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的味道。也不好在散文之中，做散文以外的功夫。不強(qiáng)作提升，不亂使隱喻，指桑罵槐和顧左右而言他，在葉梅的作品里，是難得的少見。她的文章的極處，除平和外，便是寫作的純粹，純粹到你不可輕易拿她的文字，做現(xiàn)實(shí)物事的簡單映照。任何希望提升、概括、總結(jié)，或弄出一個哲理的尾巴的想法。在她的文章中，愈來愈淡化，且大有了那么一種不合適。

如今的文壇，寫作者最難得的，大約就是一份寫作與生活的平常心。有了這一份平常心，也就不在人事的熱鬧處費(fèi)工夫，就那些普通人事，尋常情感，從容寫來，卻自然有一段生之意趣。好文章的好處，就都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