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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妹

    2012-05-30 10:48:04杰羅姆·夏林
    譯林 2012年6期
    關(guān)鍵詞:蒂默花匠瑪拉

    杰羅姆·夏林(Jerome Charyn),1937年出生于紐約,以其對真實和想象中的美國生活別出心裁的描寫而久負(fù)盛名,被譽為“美國文學(xu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紐約《新聞日報》稱之為“美國當(dāng)代的巴爾扎克”,《洛杉磯時報》更稱之為“美國作家中絕對獨一無二之人”。

    自1964年發(fā)表第一部小說《馬車往事》(Once Upon a Droshky)以來,夏林已出版30多部長篇小說,并發(fā)表了大量影評、短篇小說和戲劇評論等文章。這些作品為他贏得了諸多文學(xué)獎項:《紐約時報》年度最佳圖書獎、美國藝術(shù)和文學(xué)學(xué)會頒發(fā)的羅森塔爾獎、美國全國藝術(shù)基金會小說獎、約翰·西蒙·古根海姆紀(jì)念獎小說獎、美國多維爾電影節(jié)小說獎,并多次榮獲法國文化部長頒發(fā)的藝術(shù)及文學(xué)勛章。夏林的作品已被翻譯成包括漢語在內(nèi)的17種語言,其主要作品有:《前往耶路撒冷》(Going to Jerusalem,1967)、《紐約——一座野性城市的編年史》(New York as Myth, Marketplace and Magical Land,1986)、《野蠻速寫:艾薩克·巴別爾的生與死》(Savage Shorthand: The Life and Death of Isaac Babel,2005)和《艾米麗·狄金森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Emily Dickinson,2010)等。

    瑪拉不管做什么都干得非常好。她是銜著金勺子出生的,優(yōu)裕的生活從沒讓她感到失望過;她的小妹也過著同樣優(yōu)裕的生活。小妹并不那么小巧可愛,在她還是個體重十二磅的嬰兒時,瑪拉的大部分玩具就歸她了。在她搞不定那些復(fù)雜的玩具引擎時,瑪拉會被叫過去。小妹有名字,可似乎沒人能記得。她經(jīng)常悶悶不樂或是身體可怕地抽搐著。三歲時,她就開始拿鞋打四歲的瑪拉。

    瑪拉的家在中央公園西路有一幢富麗堂皇的公寓,小妹被弄到公寓靠后面的臥室里。不久,父親給她請了監(jiān)護人員,瑪拉就很少看到她了?,斃鍤q時,小妹從公寓里搬走了。不久,瑪拉就感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過妹妹,只是曾經(jīng)被某個詭異的妖精或幽靈糾纏過。

    餐桌上再沒人提起小妹了。公寓里沒有她的照片,靠后面的臥室被改成了儲藏間,門上掛著一把大鎖,瑪拉進不去。她的父親叫莫蒂默·西爾克,是華爾街套匯交易之王。他在貨幣幣值的升降起伏中賺取著財富,是他自己的“艦隊”(他喜歡這樣稱呼自己的公司)的指揮官。她的母親叫洛莉,在大學(xué)時是校園舞會女王。不管何時,只要瑪拉提起小妹,洛莉就會擤起鼻子來。

    “寶貝,我真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沒有妹妹?!?/p>

    瑪拉不會對父親糾纏不休,因為他太敏感,弄不好會傷心哭泣的。于是她問公寓的門衛(wèi)。門衛(wèi)看她的眼神,就像她在電梯里看到了自己的鬼魂。

    “我們幫不了你,瑪拉小姐。”

    她在幽靈的陪伴下生活著、成長著。從哥倫比亞法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她自愿到父親的“艦隊”上班。不到一年,她就成了西爾克家族公司的首席辯護律師。后來她和高中的戀人結(jié)婚,有了兩個孩子。他們一家住在中央公園西路那幢公寓式宮殿里。

    莫蒂默不到六十歲就去世了,瑪拉清理了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無法挽救西爾克家族公司,卻可以賣掉大部分資產(chǎn)。在清理父親的保險柜時,她發(fā)現(xiàn)了小妹具體情況的第一手強有力證據(jù)。父親沒有對小妹不管不問,小妹的真實名字叫艾琳。莫蒂默把女兒安置在位于布朗克斯植物園附近一個偏僻街區(qū)名叫萊茵莊園的療養(yǎng)院,那里生活著酗酒的電影明星和精神病人。莫蒂默記錄了他在萊茵莊園所做的每一筆交易,像船長的航海日志一樣詳細。他每兩周看望小妹一次,為她余生的生活設(shè)立了永久的銀行賬戶?,斃绻皇钦莆樟烁赣H銀行的詳細情況,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一丁點線索,莫蒂默在遺囑中根本就沒提到艾琳。

    她拿著所有的材料跑回家,和洛莉較上了勁?,斃倌瓩M飛地說了一個小時,可洛莉連眼都沒眨一下。在瑪拉的逼問下,洛莉言語干脆,并不吞吞吐吐。

    “我們盡力了,”洛莉堅持說,“你睡著時,她要用枕頭捂死你。小妹是個行為異常的孩子?!?/p>

    “媽媽,小妹有名字的——叫艾琳?!?/p>

    “不要瞎講,”洛莉說道,“沒人喊她艾琳?!?/p>

    瑪拉已是另一家套匯公司的首席辯護律師,她決定等親自看過小妹后,再把此事告訴自己的孩子。她讓公司的專職司機開車送她去布朗克斯的荒灘野地。眼前并非荒蕪不堪。萊茵莊園處在一片都鐸式公寓建筑的街區(qū)之中,宅邸本身就曾是給衰老的修女們用的修道院,四周是一個雕塑園。

    瑪拉費了一番周折才進了療養(yǎng)院大門。她是父親的遺囑執(zhí)行人,是父親的繼承人之一,這些理由在這兒根本沒人理睬。小妹并沒有患上精神病,有能力決定自己想見誰。

    瑪拉本來可以上訴到法庭,可她并不想起訴療養(yǎng)院和小妹。關(guān)于艾琳還存在一個問題:她只承認(rèn)自己叫邦妮。

    “很抱歉,西爾克夫人,”護士長說道,“邦妮說她沒有姐姐?!?/p>

    瑪拉已拋棄了丈夫的姓氏,離婚之后,人們稱她為西爾克夫人。她和小妹一樣固執(zhí)己見。

    “那我慢慢等好了。就算父親已經(jīng)付過邦妮后半生的生活費,我也要追究他的房產(chǎn)不放,要求把錢退回來,到那時你們手上可能只是個叫花子了。”

    護士們互相咬著耳朵。然后,邦妮就出現(xiàn)了。她肩膀?qū)掗?,看起來像男人一樣?,斃芨惺艿剿齼?nèi)心怒火中燒?;蛟S,洛莉所說的小妹想捂死她一事并非空穴來風(fēng)。

    邦妮的眼神有點問題,甚至在看著瑪拉時,她的目光也在游移不定。眉宇間經(jīng)絡(luò)畢現(xiàn),看起來像是個奇形怪狀的靶子。

    瑪拉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了。

    “我是你姐姐?!彼f道。

    “我不記得?!卑钅葜苯亓水?dāng)?shù)卣f道,全然沒有曼哈頓地區(qū)那種輕松快活的調(diào)子?,斃簧险{(diào),小妹可算是萊茵莊園和布朗克斯植物園的女高音了。

    “可父親每兩周就來看你一次,他一定跟你講過……”

    瑪拉說不下去了。莫蒂默根本就沒告訴小妹西爾克一家人的情況。

    邦妮笑了,“他叫自己莫特叔叔。他帶我去游玩……還付了我所有家庭教師的費用。我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教室里,沒有哪所學(xué)校肯接收我。我把上學(xué)的第一間教室砸了個稀巴爛,扔掉了椅子……你到這兒來究竟是為了什么?”

    “邦妮,我發(fā)現(xiàn)——”

    “不要叫我邦妮,”小妹說道,雙眼閃著橙色的光芒,微笑不見了,換上狼一般齜牙咧嘴的笑容,“那是朋友們叫的。叔叔叫我艾琳。你知道,來自《晚安,艾琳》那首歌。他一直給我唱那首歌,還說要在夢中見我呢?!?/p>

    瑪拉憋了一肚子的火。這火倒不是針對小妹,而是針對莫蒂默的,他可從沒給自己唱過小夜曲。

    “他哭了好多次,說他不能帶我走,因為這世上沒有哪項保險政策會保護像我這樣的危險分子?!?/p>

    “爸爸沒這樣說過啊。”

    “不,他說過的?!卑钅萦中α恕HR茵莊園附近的牙醫(yī)水平不行啊——她都掉牙了。隨后,她原先的語調(diào)變得無影無蹤,說起話來倒像是街區(qū)某個房產(chǎn)項目部頭頭的口吻?!奥犞?,女人,我可沒那么蠢。我在這兒活受罪可都是因為你。我要揪掉你的乳頭……”

    兩名男護工趕來,把邦妮帶到樓上生活的房間里?,斃徽埖街鞴艿霓k公室,一位叫馬赫勒夫人的主管在等她。主管五十歲左右,給瑪拉倒了杯咖啡。杯子非常精致。

    “我想我是個令人討厭的家伙,”瑪拉說道,“我冒犯她了。”

    “根本不是,”馬赫勒夫人說道,“這種情況一直都有發(fā)生。一位親人給藏在這兒不見天日,還不完全是因為醫(yī)療原因。誰都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以為妹妹有點暴力傾向。她不是把學(xué)校給砸了嗎?”

    “她有狂躁癥。你知道,我們在班上配有護士。你父親做了更好的安排,他雇了福特漢姆大學(xué)幾名大二學(xué)生。福特漢姆校園離此地十站路,學(xué)生們喜歡到這兒來,你妹妹接受了很好的教育?!?/p>

    “我父親親自選擇輔導(dǎo)老師嗎?”

    “是的。他經(jīng)常隔一天就來一趟?!?/p>

    瑪拉無法掩飾席卷全身的戰(zhàn)栗。隔一天就來一趟。她只得打消自己詢問父親是否在此安有床榻的念頭。她拿出支票簿,潦草地寫起來。馬赫勒夫人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西爾克夫人,我們不能收你的錢?!?/p>

    “一點小意思,”瑪拉說道,“萬一我妹妹打碎了你們的咖啡杯?!?/p>

    “可這是不允許的?!?/p>

    “誰不允許?”瑪拉只得問道。

    “你父親。他不想讓邦妮成為一個負(fù)擔(dān)。你知道,他捐贈了這家療養(yǎng)院。如果給他女兒的經(jīng)濟安排以任何形式被篡改了或是折中處理了,我們就將失去這份捐贈。”

    瑪拉開始懷疑這位主管是否在福特漢姆念過法學(xué)學(xué)位。她沒再堅持,向馬赫勒夫人表示了感謝,并說不會再來打擾對方或小妹了。

    可惱火變成了憤怒。莫蒂默將她排除在外,剝奪了她認(rèn)回妹妹的權(quán)利。她讓司機從植物園一直開車到麥迪遜大街,去父親律師的辦公室。她跟馬丁·古德遜律師提前十五分鐘約定好了。可當(dāng)瑪拉到達古德遜辦公室時,所有資深的合伙人都在那兒。古德遜一表人才,空閑時間寫寫小說。他從未騙過莫蒂默一分錢。

    “馬丁,”她說,“我想看看父親遺囑的附錄部分?!?/p>

    “瑪拉,遺囑沒有附錄?!?/p>

    “那我要所有的記錄。我是爸爸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你不是?!?/p>

    古德遜向合伙人們示意了一下,他們都出去了。

    “如果爸爸捐贈了財產(chǎn),我要說他考慮不周。我不相信布朗克斯的那家混蛋療養(yǎng)院,那里有股監(jiān)獄的味道?!?/p>

    “瑪拉,你知道你父母曾養(yǎng)過一條狼狗嗎?”

    律師打著擦邊球,不著邊際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本應(yīng)該怒不可遏的,可這話激起了她的想象力?!笆裁蠢枪??”

    “一條西伯利亞狼狗,穿著白色外套,長著銀色眼睛,名字叫公主。公主可是你父親的心肝寶貝啊,對他忠心耿耿。那條白色的狼狗只在你父親的掌心里吃東西?!?/p>

    在中央公園西路,有一條長著銀色眼睛的雌性狼狗?,斃a(chǎn)生了可怕的預(yù)感。

    “后來,我出生了,”她說道,“狼狗嫉妒起來?!?/p>

    “它攻擊門衛(wèi),莫特只好把它送走了?!?/p>

    瑪拉有兩個十幾歲的女兒,她們不管是吃飯還是刷牙,都在不停地發(fā)著短信。她們愛著瑪拉,卻認(rèn)為她是說不出來的哪個世紀(jì)遺留下的過時人物。因此,跟她們說起深居療養(yǎng)院的小姨,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倒是洛莉看出了女兒表情間的憂傷神情?!澳闳タ戳四莻€瘋子,是不是?”

    “媽媽,她不是瘋子。她是關(guān)在金籠子里的犯人。為什么不跟我講講狼狗的事情?”

    洛莉頓時雙眉緊鎖,面露兇相?!肮鞑皇且粭l狼狗,你父親的情緒我們安慰不了,他哭了好多天?!?/p>

    現(xiàn)在,瑪拉可以把這個故事的特別之處銜接在一起了。父親只得又一次作出犧牲,放棄了另一個狼孩——小妹。他無法控制小妹的脾氣。在一大群專家和薩滿教徒的幫助下,他一再嘗試著挽救小妹??伤麄円欢ǖ贸隽送瑯拥慕Y(jié)論:這個小狼孩不能住在家里了,否則瑪拉可能有致命的危險。因此,他們找到了一個辦法,讓小妹“人間蒸發(fā)”,借機把她保全下來。

    現(xiàn)在,瑪拉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丈夫離開她追求女秘書去了。不,她是一個魔鬼,靠著小妹的血活著。她想過辭去工作。她和一幫蠢男們緋聞不斷。魔鬼就不妨以人血為食吧。

    后來,她接到了萊茵莊園打來的電話。小妹想見她,她借用了同一位司機,開著公司的車。

    她很難相信眼前的變化。邦妮頭發(fā)更長了,雙肩縮在一起,穿著輕便舞鞋和絲綢罩衫。那份堅毅果敢消失了。她們坐在大樓的陽臺上,能聽到布朗克斯動物園獅子的吼聲。邦妮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犯人的氣息,她朝銀盞中倒了咖啡。兩人吃著從亞瑟街一家意大利面包店買來的杏仁餅干。

    “我真不要臉,”邦妮說道,“我裝模作樣……你知道有多少次我夢見和你坐在這兒嗎?”

    “你可以叫莫特叔叔帶我來啊。我會來的……他和你談起過我嗎?”

    “有時談過,但從沒說咱倆是姐妹?!?/p>

    爸爸想讓小妹生活在優(yōu)哉游哉的世外桃源。不必和她談?wù)摻疱X和人生抱負(fù),談?wù)撎讌R交易……

    瑪拉突然起了一個念頭,“爸爸講過叫公主的狼狗嗎?”

    突然,小妹的眼中充滿了野蠻的味道。她把杏仁餅干攥在手心,看起來像是個穿著絲綢罩衫、手拿斧頭的殺人犯。

    “那是他寵物的名字——公主。他帶我去過那兒……”

    “去過那兒?!爆斃止镜?。

    “公主死后,他建了一個墓地,就在中央公園,他把一個小小的墓碑插在土里?!?/p>

    “我不信?!爆斃f道。這是謊言,是一個巨大的圈套,來奪走她內(nèi)心的寧靜。不管爸爸和律師說了什么,不管洛莉說了什么,沒有叫公主的生物,沒有白色外套的狼狗。洛莉總是撒謊。沒有什么狼狗因為瑪拉的原因而長眠不醒的。

    “墓碑的事……我不信?!?/p>

    小妹一把抓住瑪拉的手;瑪拉以為指骨會被捏碎,可她并沒有尖叫出來。

    “莫特叔叔在墓碑上涂上了一雙銀色眼睛?!?/p>

    瑪拉以為自己會暈過去的。小妹放開她的手,她像一個暈暈乎乎的浪子逃離了莊園。

    瑪拉陷入了漩渦和慢慢擴大的陷阱之中而不能自拔。她夢到了在中央公園的狼狗。冬季到來,每場降雪之后,有時甚至在刮風(fēng)暴的當(dāng)口,她都會到處游蕩。在法庭上,她有著狼狗般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律師們都不敢去招惹她的公司。瑪拉會把證人分開,各個擊破,然后一劍封喉。但她不再去看小妹了,不再跨過亨利·哈德遜大橋去旅行了。布朗克斯游離到她的夢境之外了。

    后來,她位于列克星敦街的辦公室來了客人——是兩位。他們不期而至??涩斃荒馨炎约旱拿妹么虬l(fā)出去。邦妮穿著一件西伯利亞皮大衣,陪她的男人穿著某種樣式的制服。瑪拉以前見過他,他是萊茵莊園的花匠。

    瑪拉不知該如何是好。妹妹從沒到她辦公室來過,還帶著一位男性花匠。她把男秘書從工作間喊來,叫他從公司的廚房里端幾杯咖啡、拿一些糕點來。她讓邦妮和花匠坐在辦公桌旁的黑色皮沙發(fā)上。邦妮不愿意脫掉大衣。

    “姐,”她說,“我們要結(jié)婚了。”

    瑪拉的心猛地一沉。這位花匠之前并沒有給她留下多少印象。他頭發(fā)沒梳,甚至胡子也沒有剃干凈,還留著胡茬呢。他可比萊茵莊園的女繼承人年輕多了。

    “邦妮,不準(zhǔn)備介紹一下你的未婚夫嗎?”

    “姐,他叫羅格·布蘭特,我的一位輔導(dǎo)老師?!?/p>

    瑪拉聽到這個名字打了個寒戰(zhàn)。羅格·布蘭特。他有著布朗克斯和曼哈頓地區(qū)最憂郁的眼神,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不,一副玩弄別人的家伙偽裝出來的神情。

    “沒有羅格,我覺得生活沒有希望。姐,我連和別人說話交流都不行。他讓我冷靜下來,教我怎樣和人交流?!?/p>

    瑪拉得對羅格抱有戒心?!鞍钅荩彼f,“療養(yǎng)院的花匠一般當(dāng)不了輔導(dǎo)老師?!?/p>

    小妹的怒火“噌噌”就上來了,雙眼間的經(jīng)絡(luò)又出現(xiàn)了。

    “羅格不是花匠,那是暫時的。馬赫勒夫人從福特漢姆請他來的。他是學(xué)神學(xué)的,這對我有吸引力啊。他跟上帝靠得很近?!?/p>

    瑪拉無法抑制自己當(dāng)律師的本能,“為什么他現(xiàn)在不學(xué)神學(xué)了?”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羅格·布蘭特沒有必要穿著花匠制服來這兒。他想惹惱瑪拉,甚至嚇唬嚇唬她。小妹癱坐在沙發(fā)上,啜泣起來。

    “邦妮,”瑪拉說道,“我……”

    花匠用不懷好意的笑容打斷了她。

    “西爾克夫人,”他用柔和的語調(diào)說道,“療養(yǎng)院的工作人員和其他病人把她當(dāng)孩子哄,把艾琳喊成了邦妮??伤呀?jīng)三十七歲了,有權(quán)利被稱為艾琳?!?/p>

    “對不起?!爆斃f道。

    花匠一定研究過政府的法律。小妹并沒有被排斥在爸爸的遺囑之外,爸爸只想讓她離群索居起來。因此,這位神秘兮兮的妹妹有權(quán)繼承瑪拉繼承的任何一半財產(chǎn)。羅格·布蘭特用憂郁的眼神死盯著瑪拉不放。

    “我從神學(xué)院輟學(xué)了。療養(yǎng)院待我很好,給了我工作。我以前當(dāng)過花匠?!?/p>

    “羅格,”瑪拉鼓起渾身的勇氣問道,“你們要多少?”

    “十萬美元?!?/p>

    瑪拉偷偷笑了。羅格并非真的想竊取父親的遺產(chǎn),他只要了九牛一毛而已。瑪拉有著強烈的沖動,寫一張支票,把他打發(fā)走算了。他會把支票兌換成現(xiàn)金,然后跑到其他窮鄉(xiāng)僻壤去。小妹余生中就慢慢念叨他吧。

    “你們倆住哪兒?”

    “就在布朗克斯。搬到其他地方,艾琳安定不下來。她熟悉了布朗克斯公園的每一只松鼠。我在閣樓里有間房。馬赫勒夫人同意讓我住在那兒——直到我們結(jié)婚為止?!?/p>

    “這十萬美元是舉行婚禮用的嗎?”

    小妹樂得不可開支,“姐,我們舉行過了,就在萊茵莊園……婚禮之后太沒意思了?!?/p>

    “婚禮是我付的賬,”羅格·布蘭特說道,“我欠福特漢姆大學(xué)很多學(xué)費?!?/p>

    瑪拉按了一下電話,這是給秘書的一個信號。秘書敲門后走了進來,“西爾克夫人,會議室有人請?!?/p>

    “艾琳,我馬上回來?!?/p>

    她在另一間辦公室給馬赫勒夫人打了電話。主管一接電話,她的語氣就異常嚴(yán)厲。

    “馬赫勒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習(xí)慣請些會吹牛和吃軟飯的家伙當(dāng)花匠嗎?”

    電話那頭寂然無聲。瑪拉以為掉線了,這時,馬赫勒夫人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他是個吹牛的家伙??闪_格把邦妮從死神手里救回來了?!?/p>

    瑪拉勃然大怒,雙肩顫個不停,心里開始謀劃著關(guān)掉療養(yǎng)院。

    “馬赫勒,我們非得把丑話放到臺面上說嗎?我妹妹病得那么厲害,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西爾克夫人,你忘了。我不能告知你們家庭的任何成員,這是我們和你父親之間約定好的。噢,我們請了來自布朗克斯黎巴嫩地區(qū)的一位醫(yī)生。他開了一些維生素B片。可邦妮依然不能下床。然后羅格開始給她讀詩。他吟唱著歌謠,真的。他以前是邦妮的輔導(dǎo)老師。”

    “是些什么詩歌?”瑪拉問道,像是某位特別檢察官在審問。

    “我記不得了,我不想聽的。那些詩歌你在高中課程里可能會學(xué)過。喬伊斯·凱爾默和喬治·蒲伯·莫里斯的詩——你知道,《樵夫,饒了那棵樹吧》。邦妮喜歡關(guān)于樹的詩歌?!?/p>

    瑪拉回到辦公室,簽了一張十萬美元的支票。她沒有動用父親房產(chǎn)中的信托基金,而是用了自己的私人賬戶。她不喜歡花匠眼里流露出的得意揚揚的神情。她才不在乎呢,花匠去死吧。小妹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親了親瑪拉的面頰。

    “姐,現(xiàn)在你在照顧我了。跟我講莫特叔叔每次離開時說的話——跟我講!”

    瑪拉脫口而出,“晚安,艾琳?!?/p>

    她倒霉透了。她夢見花匠那圓滑的憂郁眼神,身邊的那些情人已無法滿足她了。甚至在高潮迭起時,她還是能一直感受到那憂郁的眼神。她痛苦極了。她想到找兩個影子證人,就是那些在莫蒂默被控逃稅后能讓他走出監(jiān)獄的馬仔。這些影子證人能化解所有政府指派的證人??伤麄兡茉鯓幽魏瘟_格·布蘭特呢?小妹的生活似乎就得靠他了。

    他們不再要錢了,也不再登門了。她想過去看看他們,坐公司的車安排一趟旅行,甚至想跨過亨利·哈德遜橋下的斯伯特·德維爾小河,看看因伍德山公園邊緣處那片狹窄的樹林??伤坪醢才挪涣?,半夜三更總有什么可怕的事弄得她渾身發(fā)抖,耗費了她的精力。然后她接到了療養(yǎng)院的電話。乘著公司的車,跨過斯伯特·德維爾小河,一頭沖進萊茵莊園的大門。馬赫勒夫人在前廊處遇見了她。

    “那個吹牛的家伙拿錢跑了嗎?”她問道,“馬赫勒,不要緊。我要用一張更大的網(wǎng)把他引回來,我的妹妹不會受罪的?!?/p>

    “親愛的,”馬赫勒夫人說道,“問題比這更嚴(yán)重。這個吹牛的家伙似乎已經(jīng)有妻子了——還有兩個學(xué)走路的孩子。他帶著他們到蒙大拿州或是特拉華州去了,我不敢肯定。邦妮受到了打擊,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到布朗克斯黎巴嫩去了?!?/p>

    瑪拉朝樓上妹妹的房間跑去。她從沒看過萊茵莊園內(nèi)部的房間。妹妹的臥室很小,只有很簡陋的家具,后面的墻上貼滿了照片??吹竭@些照片,瑪拉吃了一驚。她整個的歷史都貼在墻上:妹妹一歲而她兩歲時的照片;幾年后的照片;妹妹凌駕在瑪拉之上,像個小巨人一般滿臉惱怒的照片;妹妹和爸爸請的監(jiān)護人員在一起的照片;妹妹在中央公園的照片。自此之后,就沒有了妹妹的照片。墻上其他地方都是瑪拉和兩個女兒的照片:瑪拉穿著畢業(yè)禮服的照片;瑪拉和丈夫、女兒到突尼斯旅行的照片;瑪拉尋找父親家族的穆拉諾人祖先時游覽里斯本的照片;瑪拉在西爾克家族公司的照片;瑪拉在新公司的照片——到處都是瑪拉的照片。在這些錦簇的照片中間,是一張破舊不堪的莫蒂默家西伯利亞狼狗的照片:公主的臉模糊不清,可白色的外套和鉆石般純凈的眼睛,格外令人矚目。

    瑪拉不禁潸然淚下。她坐在妹妹的床上,艾琳已沒了先前狂放不羈的表情,兩眼迷離,雙肩像小女孩一樣,窄而精致。

    “艾琳,”她嘀咕道,“我會找到羅格·布蘭特,把他妻子和兩個孩子送到國外去?!?/p>

    “姐,我騙了你,對不起。那筆錢不是讓我們倆花的。我知道羅格妻子的事,他們陷入了困境,他沒有足夠的錢養(yǎng)家糊口。”

    “那你不愛花匠?”

    “我愛,有點愛。我們接吻,到處玩耍。他給我唱歌?!?/p>

    “唱《晚安,艾琳》?”

    “不,”她說,“那是莫特叔叔和我之間唱的歌?!?/p>

    “爸爸為什么給你這些照片來裝飾墻壁?”

    小妹用迷離的眼神打量著瑪拉,“因為我想要這些。我一再懇求他,還發(fā)了好些脾氣?!?/p>

    瑪拉第一次撫摸妹妹的臉,她現(xiàn)在需要安慰?,斃緛砜梢云疵敖校ㄟ^喊叫把妹妹喊到身邊來,卻成了促使爸爸這樣做的幫兇。

    這是瑪拉的錯。狼狗的陰影不要緊了?,斃罂诤粑磉叺目諝狻0职植皇窃诒Wo瑪拉遠離艾琳,而是把小妹藏在了布朗克斯,保護著小妹不受瑪拉貪婪欲望的影響。

    小妹開始咳嗽起來?,斃檬纸硖嫠亮瞬磷彀停肫饋硎裁词?。

    “妹妹,我第一次來這兒時,你為什么裝作不認(rèn)識我?”

    “我害怕。我老是看著你和孩子們在墻上的照片,我在夢中撕咬過她們的肩膀?!?/p>

    “那好啊,”瑪拉說,“這樣你們見面時,你就不會撕咬她們的肩膀了?!?/p>

    小妹笑了。來自布朗克斯黎巴嫩的一位醫(yī)生和救護車護理員趕到了。醫(yī)生纏著頭巾,可能是一位錫克教徒。他們一定太匆忙,忘了帶擔(dān)架。因此,他們就用野營床抬著小妹下樓?,斃罩∶玫氖帧?/p>

    “我發(fā)誓,我會在醫(yī)院陪著你?!爆斃f道,“我們住一間房?!?/p>

    來到樓下,小妹一邊咳嗽一邊急促地呼吸著?!敖?,”她閉上眼睛,“夢中見?!?/p>

    瑪拉小聲唱著《晚安,艾琳》,醫(yī)生和護理員抬著小妹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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