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洋譯(秋增.284) 編者的話
在美國眾多暢銷書作家中,有不少是各行各業(yè)的精英,他們立足本行,創(chuàng)作出大量獨具一格的類型小說。凱西·萊克斯就是這樣一位作家。這位卓有成就的法醫(yī)人類學家,把自己在實際工作中遇到的案例糅合、提煉,創(chuàng)作出一部部膾炙人口的法醫(yī)類犯罪小說,讓讀者一賭法醫(yī)世界的神奇和撲朔迷離。凱西的作品已被譯成30多種語言,國內引進的簡體中文版就有十幾部,臺灣皇冠文化出版公司更是譯介了她迄今為止的幾乎所有作品,由此可見凱西作品的魅力。《閃電下的尸骨》是凱西2011年出版的一部新作,對于這部小說的源起、人物、情節(jié)等凱西在訪談中都有詳細說明。
《埃文小姐的敲門聲》、《暴風雨中降臨的嬰兒》、《一個詩人的生命》和《紙城堡》是四篇三千字以內的微型小說,雖然篇幅短小,但每篇都有令人回味的地方。
托馬斯·薩拉蒙是中歐先鋒詩人的代表人物之一,與俄羅斯詩人布羅斯基、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同屬新一代詩人,他認為“詩歌是對至高現(xiàn)實驚鴻一瞥的工具”。在本期安排的這組《托馬斯·薩拉蒙詩選》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其詩鮮明的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
E.L.多克托羅是美國著名后現(xiàn)代派歷史小說家,陜西師范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胡選恩在美訪學期間對其進行了一次專訪,有助于中國讀者對這位作家作品的解讀。
2013年《譯林》雜志將全面改版,為了集中精力辦好正刊,《譯林·增刊》明年將不再出版。雖然《譯林·增刊》自2003年創(chuàng)辦以來,十年間刊登了大量優(yōu)秀外國文學作品,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但我們還是很遺憾地要跟它說再見了?;蛟S有一天,它還會以更精彩的形式與各位重逢。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譯林》。
10月11日,就在本刊進行三校的時候,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了,中國作家莫言成為首位獲得該獎的中國籍作家。其實莫言之前榮獲過多項國內外文學大獎,他的作品已被譯成十幾種語言,這可能與他此次問鼎諾獎關系重大。文學的交流與傳播,既要引進來,也要走出去。在這方面,翻譯界還有許多事要做。
2013年第1期要目預告
XO
美國長篇小說杰弗里·迪弗著
有著天籟之音的凱莉·湯恩年紀輕輕便已是家喻戶曉、萬眾矚目的鄉(xiāng)村流行樂壇巨星。在臺上,她光芒四射;在臺下,她擁有眾多歌迷的支持。偏偏有那么一個歌迷,堅持認為凱莉對他懷有與眾不同的情感,不顧律師的警告,不斷地給凱莉寫信、送禮,提出一個又一個古怪的要求,甚至不遠千里,從洛杉磯趕到小城聆聽她的演唱會。他的到來竟是凱莉噩夢的開始:巡演經理悲慘地死去,凱莉的繼母被襲擊,姐姐和外甥女兒險些被綁架,欣賞凱莉的總統(tǒng)候選人遭遇暗殺……這一切是這個古怪的歌迷所為嗎?
來到小城度假的凱莉的好友凱瑟琳·丹斯主動參與當?shù)鼐降钠瓢腹ぷ鳎盟毜降娜梭w行為分析理論解讀這個古怪歌迷的心理狀態(tài)。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出乎她的預料,有人不斷利用各種方式放出謀殺預告,凱莉的生命受到威脅,但警方鎖定的嫌疑人貌似清白。案情撲逆迷離,探員們一籌莫展。丹斯只得請來好友、著名的犯罪學專家林肯·萊姆,幫助分析現(xiàn)場采集到的各種物證。物證能幫助他們消除各種混亂與困惑嗎?丹斯能否找出幕后的黑手?要做的事
〔美國〕珍妮弗·伊根著
張維譯
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美國著名女作家,1962年9月6日出生于芝加哥,20世紀70年代在舊金山長大,先后求學于賓夕法尼亞大學和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現(xiàn)居紐約布魯克林,已出版一部短篇小說集和四部長篇小說。2011年憑借小說《惡棍來訪》(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榮獲美國普利策小說獎。在這部獲獎作品中,珍妮弗·伊根創(chuàng)新了小說的表現(xiàn)形式,受到業(yè)內人士廣泛好評。
《要做的事》(To Do),是2011年7月份珍妮弗·伊根參加英國《衛(wèi)報》舉辦的夏季小小說競賽獲獎作品。因其樣式新穎、手法獨特而備受關注。通篇作品只有300多個英語單詞,實際上就是一個精神狀態(tài)不太正常的人草擬出來的計劃清單。從女主人公列舉要做到事情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她的思維始終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間跳躍,時而縝密,時而荒誕,盡管僅僅列舉了要做的18件事,但從始至終都有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讓人有豐富的想象空間。珍妮弗寫這篇小說用了不到20分鐘的時間,她說自己的鄰居“瘋狂的諾琳”與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有幾分相似,也正是諾琳激發(fā)了她創(chuàng)作這篇作品的靈感。
1. 修草坪
2. 扔掉該死的軟水管
3. 擦窗戶
4. 閹貓
5. 染發(fā)
6. 用紙牌卜卦
7. 接孩子
8. 把孩子送到媽媽家
9. 買假發(fā)
10. 看看能否將鐵柵欄上可拆卸的部分悄悄地割開
a. 各種各樣的剪刀
b. 金屬銷蝕液
c. 電動切割機
1. 噪音怎么辦?
2. 飛濺的金屬屑怎么辦?
3. 會觸電嗎?
a. 橡膠手套/護目鏡?
b. 會電死人嗎?
1. 立好遺囑
c. 會死得很難看?
1. 戴上牙套
11. 發(fā)恐嚇信
a. 剪報紙上的字樣?
b. 讓孩子寫?
c. 左手寫?
d. 要隱晦一些:“肯定有災星降臨”
12. 寄信
a. 或戴著假發(fā)自己直接投
13. 更新藥品
14. 查找毒藥
a. 易燃油劑
b. 粉末
c. 氣體
d. 藥丸
e. 草藥
f. 化學劑
g. 致命的音樂
1. 向孩子們求助
2. 用哈姆雷特式的老歌劇——摧殘耳朵
h. 易吸收
1. 餅干
i. 看上去必須天真無邪
15. 檢查相機
a. 固定在欄柵上
b. 放在欄柵被切開的空隙處
c. 要小,不易被察覺
d. 擺到花中
e. 怎么用呢?
f. 價格要合理
g. 不理睬攝影師的胡說八道
1. 提醒他曾經被他毀掉過的圖片
16. 接孩子回家
17. 做晚飯
18. 準備參加晚會
a. 帶圓點的緊身短上衣
b. 黑手套
c. 束頭發(fā)緞帶
d. 面紗
e. 攜帶礦泉水
f. 提醒斯坦晚會
g. 準備兩個笑話
h. 見他們之前深呼吸調整好情緒
1. 吻,吻
2. 擁抱,擁抱
3. 一定要記?。簺]有人能夠發(fā)現(xiàn)你的想法可靠的出路
〔埃塞俄比亞〕迪納夫·孟格斯圖著
鄭麗譯
在離開埃塞俄比亞三十五年之后,我父親在美國伊利諾伊州帕利雅一所寄宿公寓的房間去世了,在那里可以看到小河的局部視圖。在他有生之年我們交流不多,但是在他去世后不久,在紐約那個溫暖的十月清晨,當我沿著阿姆斯特丹大街往北走時,我想起我確實和他有過一次交談。那條大街通向我已任教三年的一所高中,我曾在那里給那些家境優(yōu)越的新生教授早期美國文學。
“學院就在那邊,”我告訴他,“你透過樹林可以看見鐘樓的塔尖。我是唯一叫它學院的人。這不是它真正的名字。這是我從大學時讀過的一本卡夫卡的短篇故事中借用來的——一只猴子經過訓練后給一所學院做了一次演講。也許我的學生,還有其他教師,就是這樣看待我的——盡管他們擁有開明的思想和文雅的學識——一只受過訓練的猴子,正在試圖把他們的語言重新教授給他們。你還記得你從前是怎樣說英語的嗎?我恨它。你用那些短促的、支離破碎的句子,單詞好像是從口中淬出來似的,仿佛你剛學會就開始鄙棄它們,即使是最簡單的詞語也是這樣:‘拿著!‘不許碰!馬上滾!”。
我在鈴響前十分鐘就提前到了教室,最早來的一批學生正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他們是最聰明的學生,坐在靠近中間的位置。其他的學生也次第而至,我注意到所有的學生——不管看起來是聰明還是愚笨——都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是竊竊私語。大多數(shù)一進來就問好,但是他們的聲音比平常聽起來更加猶豫不決,好像他們不確定真的是在和我打招呼。
“很抱歉那天我缺課了,”我說,因為我感到有義務解釋一下我的缺席,我向他們吐露了實情,“我父親最近去世了。我不得不處理一下后事。”然而,談話還不能就此結束,我覺得這還不夠,所以我又繼續(xù)說,“他去世時六十七歲。他是在埃塞俄比亞北部的一個小村莊出生的。他三十二歲時離家來到蘇丹的一個港市,以便到這里來。”
可能我在這里結束就行了,但我還不想就此打住。我想講述一段更完整的歷史,而不僅僅是艱難哽咽的片言只語——而是整個簡短而殘酷的故事,一段困守孤船的偷渡歷程。因此我繼續(xù)講父親的故事,既然開了頭,我就要把缺失的細節(jié)補上。
我父親在離開埃塞俄比亞前是個工程師,我告訴學生,但因為參加了一個政府禁止的政治集會過了幾個月牢獄生涯,出來以后就一無所有了。他知道一回家就會被逮捕,這次他可不會虎口逃生了,所以他就收拾起自己僅有的一點家當,跟隨一群人出發(fā)了,他們告訴他前往蘇丹,那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西走了一個星期。他以前從未涉足過這片國土。到處是一馬平川,從大地到天際,萬里無云。田地里綠草叢生,盛開著黃色的花朵。他最終搭上了一輛開往邊境的卡車,上面已經擠滿了難民。每隔幾小時他們就會穿過一個小村子,每個村子里都布滿了茅草屋,中間是塵土飛揚的蜿蜒小徑。難民們經過時孩子們興奮地向他們揮手,好像乘坐卡車旅行這個簡單的事實本身就意味著他們正前往更美好的地方。
他最終到達蘇丹的港市時已經瘦了十幾磅。雙頰凹陷,更襯得鼻子突出,寬寬的眼睛深陷下去,衣服極不合身,雙手看起來更大了,瘦骨嶙峋。他甚至以為他的手指在變長。
這是他離家最遠的一次旅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呆在那里。他想徹底離開這個大陸,到歐洲或美國去,據(jù)說那里的生活要好一些。
這個小鎮(zhèn)是蘇丹最古老的港口,也是這個國家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它的鼎盛時期有五萬居民,但現(xiàn)在所剩人口寥寥無幾。附近發(fā)生過幾次戰(zhàn)斗,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九七零年,一小股叛軍和政府對陣。小鎮(zhèn)邊緣是被燒壞的坦克殘骸和許多被毀壞得面目全非而遭遺棄的房子。沙子和灰塵無處不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氣溫都接近三十六七度。那兒的居民極端貧困,有些靠打漁謀生,但大多數(shù)在碼頭上度日,指望為港口里幾十條小貨船卸貨謀生。有人告訴父親他能在這里找到工作,而且如果他有足夠的耐心,賺夠錢后他就可以乘船離開這個國家。
第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響了。學生們遲疑了片刻,然后開始收拾書包準備離開。對于我的故事他們要么不得不聽,要么困惑不解。在他們離開之前,我試著觀察了所有人一眼。對我來說,他們一直不過是一些形體,或者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每個學期,每個日子他們就這樣來來去去,直到被新人取代,然后一切又重新開始。但在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到他們——故意弄亂的頭發(fā)的桀驁不馴的男孩,與此形成鮮明的對比,女孩們整潔而端莊。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尚未定型。以前我不知怎么忽略了這個事實。沒有一個人轉移視線或者避開我的目光,因此我確信我可以繼續(xù)下去。
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家時,我意識到在我學生中間正在形成一股越來越猛的電子郵件和短信的漩渦。不計其數(shù)的無形的數(shù)據(jù)正在通過地下電纜和衛(wèi)星網絡來回傳送,而我正是他們唯一的話題和關注對象。我不知道為什么感到如此寬慰,但我確實有歡呼雀躍的感覺,霎那間,一切都讓我覺得很親切。沿著河畔公路漫步,一側是哈德遜河的波濤,一側是西側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車流。那牢不可破的鄰里界限和人心隔膜仿佛都煙消云散了。
第二天在學校里,一上課我就告訴學生們可以把文章選讀和練習題放在一邊?!拔覀儸F(xiàn)在不再需要它們了”,我說。
我父親在港口的第一份工作是給碼頭工人們送水,這個工作沒有工資,只有小費——這里給幾分,那里給幾分,就這樣慢慢積攢下來。一般情況下他要在三五百杯茶水之間來回奔忙。他能用一個大木托盤每次端十杯水,還學會了用前臂保持平衡。小時候他笨手笨腳,祖父經常因為他打碎玻璃杯或把咖啡灑出來而對他大聲呵斥。所以他一得到這份工作就開始在晚上練習在托盤里裝滿與茶杯同等重量的石頭。如果石頭移動了,他就知道自己失敗了,然后重新開始。直到他最后可以一連走上幾英里也不會灑出一滴茶,或晃動一塊石頭。
他把掙來的錢藏在貼身的褲子口袋里面。他在小鎮(zhèn)上的一個朋友——一個叫亞伯拉罕的人告訴他永遠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有多少錢:“如果有人看見你有兩元錢,他會認為你有二十。最好是讓別人認為你一無所有。”
亞伯拉罕就是那個幫他找到送茶工作的人。我父親到鎮(zhèn)上的第三天就遇到了他。亞伯拉罕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外國人,于是走上前用純正的英語說:“你好,我是亞伯拉罕,與先知同名。既然你到了這個鎮(zhèn)上,就讓我來幫助你吧。”
他比父親在鎮(zhèn)上見到的大多數(shù)人要矮幾英寸,穿著也更講究些。禿頂,只是耳后有兩圈灰白頭發(fā)。他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好像被軋壞后包在一起。當他自我介紹時,微微地躬著身,走路的時候有點跛,在父親的意識里這些都讓他顯得更容易獲得信任。
起初父親睡在外面靠近海港的地方,那里有幾百個人搭帳篷露宿,大多都是像他一樣的難民。亞伯拉罕告訴他單獨露宿是非常危險的,但也說如果住在鎮(zhèn)上的話肯定被警察逮捕并暴打一頓。
露宿一周后的一天,父親快要睡著時聽到耳邊有腳步聲。他睜眼向上望去,發(fā)現(xiàn)三個人背朝他站在附近,父親只能看到他們的白色阿拉伯長袍,雖然有些臟但并不像他最近看到的那些人那樣污穢不堪。這時,其中一個人慢慢地向空中抬起手來,樣子就像痛苦費力地把什么東西舉過頭頂似的,口中背誦著祈禱詞。這是父親在前往蘇丹途中多次聽到過的悼詞,他在埃塞俄比亞家鄉(xiāng)的穆斯林朋友中也曾多次聽過。那人把悼詞重復了兩三遍后,另外兩個人彎腰撿起一袋東西,看起來像是一口袋糧食,但他馬上意識到那是一具尸體。我父親過去睡覺時那人就已經躺在那里了,當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死了,甚至受傷了。第二天,父親把這件事告訴亞伯拉罕,他的回答很簡單:“別多想。在這兒死亡很常見,引不起任何注意?!?/p>
他許諾父親給他找個好點的地方睡覺,這一點他確實做到了。那天晚些時候,他找到了父親,當時他正在海港邊整理墊子準備睡覺。亞伯拉罕叫父親跟他走:“我給你帶來一個驚喜”,他說。
父親前去投宿的寄宿公寓老板是亞伯拉罕的一個生意伙伴?!拔覀円呀浐献髁撕枚嗄炅恕保瑏啿备嬖V父親,盡管他從未解釋到底他們做什么生意。當父親問怎么報答他的好意時,他把話題岔開了?!皠e擔心”,亞伯拉罕說,“你以后可以幫我做一些事情?!?/p>
然而,和我告訴學生的大多數(shù)內容不同,亞伯拉罕確有一段真實的歷史被我抽掉了。父親總是時不時地提到他,不是正常的談話,而是隨隨便便、不知什么時候就突然冒出來一句。父親常常發(fā)自肺腑地說,亞伯拉罕曾經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還有幾次他承認欠了亞伯拉罕的人情,因為亞伯拉罕救過他的命。然而其他時候,父親則宣稱這世界充滿了騙子,自從他認識了一個叫亞伯拉罕的蘇丹人之后,他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一個蘇丹人、穆斯林、或者非洲人。
不過,進入我課堂教學里的這個亞伯拉罕,要比我從前設想的那個高尚得多。這個亞伯拉罕生性耿直,而且談吐頗有詩意,比如有一次,他告訴我父親,即便是港口小鎮(zhèn)上的沙子也要比他遠在千里之外老家的沙子卑劣百倍?!斑@里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狗屎,”他說,“就連沙子也一樣?!?/p>
他最終給父親找了第二份工作,讓他在碼頭當搬運工,這個工作的報酬要高些。他告訴父親,“你將會是我最好的投資。我給你的任何東西都會得到十倍的補償。”每天晚禱之后,當幾百處炊煙從各個營火中飄搖而上時,亞伯拉罕都會過來和父親喝茶。他對父親的腰部又掐又推,好像在檢驗山羊或綿羊的肥瘦,然后說,“你猜怎么著?我得檢查一下投資的健康狀況?!焙髞碓谒x開時,總是提出同樣簡單的建議:
“舒展筋骨,約瑟夫!”他會大聲喊道。“堅持拉伸筋骨,直到你的身體變得像猴子一樣柔韌靈活?!?/p>
父親在碼頭上從黎明起就開始扛箱子,直到中午太熱不能干活為止。他去茶棚換班之前總會在樹下小憩一會,看看大海,思考一下面前的無垠水波。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總是口渴難耐,但面前放著這么多不能喝的水讓他確信這個地方存在著無可救藥的殘酷。他想象著建造一艘自己的船,簡單而堅固,至少能渡過沙特阿拉伯海峽。如果失敗了,他就把自己塞進箱子里漂流到外國的海岸,哪怕在途中死去。
一星期中至少有兩三次,亞伯拉罕會在晚上帶父親到碼頭上去,給他解釋這個港口小鎮(zhèn)是如何運行的。他們看到的唯一的光線來自稀稀拉拉的篝火,一群男人圍坐其旁。盡管夜色濃重,人們還是往來自如,而且數(shù)量比白天多得多。仿佛小鎮(zhèn)下面還有一個小鎮(zhèn),只有當夜晚來臨時才被挖掘出來。在一些狹窄的背街小巷可以看到不戴面紗的婦女,父親還能聞到烤肉和烈酒的氣息。
“你看到的港口最遠處的那些船都是官方控制的,”亞伯拉罕告訴父親。“他們只裝一兩樣東西:食品或武器。這兩樣我們蘇丹都不生產,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這并不表示我們不喜歡它們。也許還更喜歡武器。你見過一個饑腸轆轆的人手中還拿著槍嗎?當然沒有。記住,永遠不要靠近碼頭這部分。那兒由幾個將軍和上校經管,他們直接向總統(tǒng)匯報。他們就像這個小鎮(zhèn)上的上帝,不過開著更豪華的車而已。要是讓士兵看見你,我可就無能為力了。就算上帝也救不了一個傻瓜?!?/p>
“食品本來是應該運往南部的。它們來自世界各地,裝在上面印著USA的大口袋里。但實際上食品和武器一起被直接運往喀土穆。你知道原因嗎?因為把人們直接餓死,要比槍斃他們更省錢,也更容易。子彈要花錢。士兵也要花錢。但把所有的食品都放在倉庫里,可一個鋼蹦兒都不用花?!?/p>
在好幾個晚上的課程培訓中,亞伯拉罕用他的方式辨認港口里停泊的一溜船只。他說,他最喜歡的就是最靠邊的那些。
“看那邊的那些船——一直往前最靠那一邊的那些。那才是你需要考慮的。那是開往歐洲的船。你知道怎么辨別嗎?看看這些旗子??吹侥沁吥菞l了嗎——黑黃相間的那個?它會一直開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也許甚至到法國。我有一些朋友在那艘船上工作。商業(yè)伙伴。你可以相信他們。他們可不像那些一拿到你的錢就會溜之大吉的家伙?!?/p>
那晚之后,我父親就開始認真考慮亞伯拉罕關于“拉伸筋骨”的建議。他把身體彎成各種姿勢,然后堅持十到十五分鐘,最長一小時。晚上睡覺前,他練習盤腿而坐,然后把背彎成一個球。經過四個月后,按照亞伯拉罕的要求,他可以一連好幾個小時保持這個姿勢。
“最初幾個小時是最難熬的,”他說?!澳惚仨氃诖€未完全裝好之前就上去,然后徹底隱藏起來。只有船到了遠海,你才能出來?!?/p>
父親想過給家里寫信,但不知道說什么。沒人確切知道他還活著,而且,他寧愿保持目前這種狀態(tài),確信他可以繼續(xù)活下去。這總比他寫信回家說“你們好。我想你們。我還活著,一切都好”。當這封信抵達家里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只有信的前半部分還是真實的。
父親到達港口小鎮(zhèn)四個月零三周之后,戰(zhàn)爭突然在東部爆發(fā)了。駐扎在五百英里之外某個小村的一營士兵發(fā)起了叛亂,在鎮(zhèn)上居民的幫助下開始奪取大片土地,名義上是要為所有的黑人部落建立一個獨立的州。有關大屠殺的謠言從雙方都傳播開來。至于誰該為這場殺戮負責,取決于誰掌握了發(fā)言權。據(jù)說在一個村子里所有的小伙子都被迫親眼目睹家人被害,然后為他們挖掘墳墓。接著他們就被抓去參加這個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叛軍。
鎮(zhèn)上頓時分成了不同的幫派。對上次那場戰(zhàn)爭記憶猶新的長者傾向于支持政府,因為他們也曾是士兵。而任何出生于南部的人則熱忱地擁護叛軍,許多人發(fā)誓叛軍再來的話就加入他們。
亞伯拉罕和我父親晚上不再去港口了?!耙坏┻@里開戰(zhàn),”亞伯拉罕說,“他們會首先向港口發(fā)動襲擊。他們會把當?shù)氐拇紵?,然后設法控制政府的船只?!?/p>
每天都有更多的士兵到來。鎮(zhèn)上以前就一直有士兵,但這些新來的兵與眾不同。他們來自這個國家的另一個角落,說著與當?shù)夭煌恼Z言。他們說的阿拉伯語很難讓人聽懂。那些高級指揮官站在吉普車里呼嘯而過,都帶著遮住半邊臉的金絲邊太陽鏡,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外國人,他們之所以被派到這兒是因為他們和這個小鎮(zhèn)以及鎮(zhèn)上的居民毫無關系。
每到晚上父親經常聽到槍聲和狗叫聲亂成一團,每天他都懇求亞伯拉罕幫他找到出路逃出去。
“現(xiàn)在我已經攢夠錢了,”他說,盡管這不過是謊言。如果有一條可靠的出路,他愿付出代價。亞伯拉罕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在這兒,沒有耐心的人不如下地獄。
最初關于叛軍的故事出現(xiàn)兩周后,市場上突然謠傳有一輛足有一英里長的吉普車正向小鎮(zhèn)駛來。外國船只開始在那天早晨離開港口。叛軍正在逼近,大概那天傍晚就能抵達小鎮(zhèn)。在幾小時內謠言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他們會趕盡殺絕。他們只攻擊士兵。他們會像解放者那樣受到歡迎。他們不過是禽獸,就應該像對待禽獸那樣對待他們。父親眼看著附近的婦女收拾好行李,手拉或肩背著孩子準備上路。他們要去哪兒?他想。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沙漠。
午飯后亞伯拉罕找到了他。那天連個送茶水的人也沒有。
我看你很忙,“亞伯拉罕說?!耙蝗坏葧瞬欢嗟臅r候我再來?”
“你要走嗎?”我父親問他。
“我早就準備好了,”亞伯拉罕說。“很久以前就準備好了。我全家都已經在喀土穆,我就等著什么時候去和他們團聚?!?/p>
下午晚些時候,可以聽到遠處的迫擊炮聲在沙漠里轟響?!八麄兙拖袷莿偟玫酵婢叩男『⒆樱眮啿币贿呎f,一邊從他們站的寄宿公寓的平屋頂上指著沙漠方向?!八麄兩踔炼疾恢滥切┐蠹一锏降啄艽蚨噙h。那里根本什么都沒有——如果他們特別走運的話也許能打死一頭駱駝。他們肯定會一直這么干下去,直到最后打光了所有的炮彈,或者打死了所有駱駝?!?/p>
“接下來他們可要倒大霉了,”亞伯拉罕繼續(xù)說。“他們以為用幾門大炮就能把士兵嚇跑。大概以為這是1898年,思圖曼戰(zhàn)役再現(xiàn),只是這次是英國佬?!?/p>
我父親可從來沒有想過戰(zhàn)爭看起來這么簡單,這么可悲,但從屋頂上看來確實如此。叛軍大呼小叫地前進。然而,從我父親的視角看去,所有的士兵卻早已從鎮(zhèn)上消失了。他開始懷疑亞伯拉罕是否搞錯了,盡管那些叛軍非常愚蠢,但仍然可能勢如破竹地蕩平小鎮(zhèn)。正當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要對亞伯拉罕說出來的時候,一陣遙遠的轟鳴聲掠過頭頂。亞伯拉罕和我父親轉過頭,向海邊望去,那里有架飛機正在迫近,簡直飛得太低了,不到一分鐘就飛過了頭頂。
“馬上就完了”, 亞伯拉罕說。他們都等待著聽炸彈落地的聲音,但什么也沒發(fā)生。飛機在最后一刻拔地而起。對著飛機方向進行的射擊毫無攻擊力,叛軍繼續(xù)前行——一列長長的、參差不齊的舊皮卡正試圖逃出地平線。
二十分鐘后,同一架飛機又飛回來了,三架較小的噴氣式戰(zhàn)機飛在旁邊,明顯是外國造的。
“剛才第一次不過是警告,”亞伯拉罕說?!笆菫榱私o他們一個機會準備逃跑。不過那些叛軍太蠢了,他們不明白什么意思,還以為剛才已經打贏了呢?!?/p>
飛機飛過去了。我父親和亞伯拉罕開始讀秒。即使隔著很遠,飛機仍然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起碼有七顆炸彈直接落在叛軍當中,叛軍的車隊頓時消失在一片煙霧和沙塵之中。從鄰近的屋頂上傳來幾聲歡呼。士兵們一下子涌到街上,開始歡唱勝利。
“他們本來就不應該試圖占領港口,”亞伯拉罕說。“他們應該成年累月地呆在沙漠里為他們的小鎮(zhèn)而戰(zhàn),這樣就沒人去干涉他們了。但你以為這些大國真舍得冒險丟棄這個美麗的港口嗎?到晚上所有的外國船只都會回來。他們的政府會告訴他們這兒是安全的。他們解決完這些問題后,很快,也許一兩天內,你就可以離開了?!?/p>
一周以后,在父親下午的休息時間,亞伯拉罕在我父親慣常休息和遙望大海的那個樹蔭下找到了他。他們兩人一起走進了附近的咖啡館,而這也是我父親來到蘇丹之后第一次有人給他端來一杯茶和午餐。
“這是你的離別宴。好好吃,”亞伯拉罕說?!澳憬裢碜??!?/p>
亞伯拉罕點了一大盤烤肉——有的是綿羊內臟,還有些像是山羊脖子——燉成了棕色的湯,這和父親幾個月來吃的東西大相徑庭,簡直是場盛宴。當菜端上桌子時,我父親直想哭,簡直有點不敢去吃。亞伯拉罕總是告誡他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當然我父親認為這告誡也包括亞伯拉罕本身。也許這是亞伯拉罕最后的詭計,也許當他彎腰去觸碰食物的時候,一切都會消失, 也許食物里下了毒,讓他陷入昏迷狀態(tài),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鐐銬加身。父親把手伸到褲兜里,解開裝著他所有積蓄的小袋,把它放在桌上。
“這就是我所有的積蓄,”他說?!拔也恢缐虿粔??!?/p>
亞伯拉罕對那些錢視而不見,他把一塊面包放進吃的東西里面。
“你的手摸過錢之后,我建議你洗洗手再吃飯,”亞伯拉罕說?!澳煤媚愕腻X包?!?/p>
吃完飯之后,亞伯拉罕領著我父親來到鎮(zhèn)上一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一條塵土飛揚的街道,由寬漸窄,直到兩邊的鐵皮屋頂幾乎要碰頭。他們在其中一所房子前停下腳步,亞伯拉罕掀開了當門用的簾子。里面是一位體格壯碩的老婦人,臉上一半蒙著面紗,坐在一個木制柜臺后面,上面擺滿了一排大小各異的玻璃酒瓶。亞伯拉罕拿起一瓶,吩咐父親在房間角落里坐下,有一團枕頭放在那里。他和那老婦人商議爭論了好幾分鐘,最后從胸口的內袋里費力掏出了一捆蘇丹鈔票。他在我父親身邊坐下,遞給他酒瓶。
“上路的送行酒,”他說?!奥劝伞!?/p>
如果亞伯拉罕居心叵測,那就隨他去吧,我父親想。一頓美餐加一瓶美酒,這不算上西天的最差待遇。如果對小鎮(zhèn)上每個要死的人都提供這樣的待遇,那排隊等死的人起碼能排上幾英里。
“現(xiàn)在把你的小錢包給我,”亞伯拉罕說。我父親把小口袋遞給亞伯拉罕,他捻了一下那些錢,然后拿出自己的錢包,抽出幾張鈔票加在一起。
“這些將用來買你的水、也許一點點吃的,此外封住船上的幾張嘴。不要對那些家伙有過多的指望。不要向他們要吃的,或者任何他們沒給你的東西。不要直視他們的眼睛,也不要嘗試和他們說話。最好他們表現(xiàn)得像你根本不存在一樣。如果你確實存在,那他們就會半夜里把你扔下船。有些人一上船就開始抱怨,不是說背痛,就是腿疼,不是口渴就是肚子餓。如果發(fā)生這事兒,他們就會被堵上嘴扔進海里,那里有的是地方,而且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p>
亞伯拉罕一打開瓶蓋,空氣中就充滿了刺鼻、辛辣的味道,我父親喝了一小口烈酒。
“你到了歐洲后,就要做下列事情。你會被捕。然后你要告訴他們你需要政治避難,接著他們就會把你送進監(jiān)獄,那里就和天堂差不多。他們會給你食物、衣服,甚至還有床可以睡覺。你可能再也不想離開那兒了——就有那么舒服。告訴他們你正在和共產主義作斗爭,他們肯定會愛上你。他們會給你國家讓你挑選,你要告訴他們你想去英國。你說你把妻子留在了蘇丹,她的生命現(xiàn)在面臨危險,你希望她也能一起來。隨即你要把這張照片給他們看?!?/p>
亞伯拉罕從他的錢包里拿出一張青年女子的照片,看起來不到十五或者十六歲,穿著一身奇異的西方服裝——一套很多褶邊的黑白點連衣裙,看起來大好幾個尺寸,穿一雙高幫運動鞋,為了顯得老些還化了妝。
“這是我女兒?,F(xiàn)在她正和她母親和姑姑一起住在喀土穆。她很聰明,是班上最好的學生。當你到了英格蘭,你要說她就是你妻子。這就是你報答我的方式。你明白了嗎?”
我父親點點頭。
“這是你的結婚證明”, 亞伯拉罕說?!盀榱伺@這張證明我不得不花了一大筆錢?!?/p>
亞伯拉罕遞給一張紙,大概只折疊過兩次,因為這樣的紙在這種環(huán)境下支撐不了多久。文件上說的一清二楚,我父親已經與這個從未謀面的人結婚大約兩年了。
“你要把它交給英國大使館的人,”亞伯拉罕說,同時把他的手放在父親的手上,好像僅僅通過觸摸同一張紙,兩人就達成了某種秘密協(xié)定?!斑@可能要等好幾個星期,但他們最終會給她簽證。然后你從倫敦打電話給我,由我處理其他事情。我們有買機票的錢,等她也到了倫敦之后,還有更多的錢留給你們兩個。也許一兩年之后,我和她母親將會去倫敦和你們會合。我們會買幢房子,然后一起做生意。我女兒會繼續(xù)她的學業(yè)?!?/p>
即便是對于我父親這樣一位對政府毫無信念的懷疑論者,這個故事也具有相當?shù)恼T惑力:一個從天堂般的監(jiān)獄開始,然后以一個事先預備好的倫敦的家庭幸福生活結束的故事。我父親不想知道到底亞伯拉罕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故事,所以他把腦袋稍稍轉向一邊。一提到歐洲或美國,即便是那些飽經滄桑、經驗豐富、心如堅石的人也會對這種幼稚的幻想動心。
我父親從從亞伯拉罕手中接過照片,放進口袋。他沒有說:“我當然會這么做?!鄙踔烈矝]有簡單地說“好的”,因為這種保證就意味著還有拒絕的權力,實際上這種事情在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發(fā)生。亞伯拉罕讓他把酒喝掉?!按诘饶悖彼f。
很快,我父親的故事就傳遍了整個學院。我聽到自己敘述的片段以略微扭曲的方式被重新轉述——在這些版本中,故事也許發(fā)生在處于大饑荒當中的剛果。我聽到的一個版本說我父親經歷了橫貫非洲的多次戰(zhàn)爭。另外的說法宣稱我父親在一次被遺忘的大屠殺中幸存下來,那次一天就殺掉幾萬人。有些則傳說他還到過盧旺達——或者達爾福爾。總之,都是些屠殺和饑饉屢見不鮮,并且眾所周知的地方。
同情的巨浪席卷了我和我去世的父親。從未和我說過話的學生現(xiàn)在走廊上看到我都跟我打招呼。我走到哪里,別人都報之以微笑。這都是因為我把一個悲劇直接送到了他們的門口,而這悲劇比起他們曾期望自己能夠經歷的悲劇還要嚴重好多倍。
我知道,我遲早會被要求為我給學生教授的內容做出解釋,這僅僅是個時間問題。周五,校長在大廳里碰到我,當時我正準備要到教室去。他的話音里沒有什么威嚇或者憤怒。只是簡單地說,“課后來我辦公室?!?/p>
那天我決定跳過故事,回到我日常的教學大綱上來。我對學生說,“今天我們需要補一些課。這是上周的作業(yè)。我要求你們安靜地完成?!比绻麄児緡伝蛘邍Z叨些什么,我就裝作沒聽見,也不在意。下課后,我慢慢走上通向校長辦公室的三段樓梯。他開著辦公室門在等我。寬大而微微笨拙的身體在巨大的辦公桌上探出那么遠,以至于他有點喘不上氣來。我坐下后,他向后一仰,長出了一口氣。
“今天課上得怎么樣?”他問我。
“很好”,我告訴他?!耙磺姓!!?/p>
“我已聽說了一些你講給學生的關于你父親的故事,”他說。這時我非常期望看到他表現(xiàn)出哪怕是一點點對我所作所為的憤怒的暗示,但他甚至連胳膊都沒動。
“他們傳說的非常有趣”,校長說?!爱斎?,也很可怕。沒有人應該經受那么多的苦難,即使像發(fā)生在那么久遠的事情,這就引起了我的疑問:他們說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幾乎沒有真事兒”,我告訴他。我已經準備好承認我講給學生的絕大多數(shù)東西都是編造的——海港的深夜,還有入侵的叛軍橫掃沙漠等等。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校長露出了一個狡猾、幾乎有些譏諷的微笑。
“哦,別在意”, 他說,“聽到他們討論些重要的事情,這很好。通常我聽到他們說的都是些膚淺、愚蠢的謠言。他們以后會搞清楚什么是真實?!?/p>
因此最后的結論是:我已經給我的學生們一些需要思考的東西,他們從我這里聽到的東西是否真實倒無關緊要;真還是假,對于他們來說都是虛幻的。死亡的介入只能使這個故事更加動人。
在最后一課,我從父親和亞伯拉罕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早晨講起,他們一起走下防波堤,一路上少言寡語,除了偶爾順口冒出幾句。亞伯拉罕想說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他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詞語,不管是什么語言。如果他能表達,他寧愿一把緊緊地抱住我父親,直到我父親能完全明白他是多么孤注一擲,以至于他幾乎都開始為此痛恨我父親了。而我父親,則已經義無反顧地打算走了。他固然是非常害怕登船,但是他更害怕亞伯拉罕所抱有的強烈的希望。
當他們走到防波堤上,亞伯拉罕指了指港口上最后的三條船?!熬褪悄菞l”,他說?!八{色船殼的那條?!?/p>
我父親瞪大眼睛盯著那條船看了很久,試圖想象被埋葬在那里面會是什么樣子,一個小時如何,然后一天又該如何。他沒有勇氣想象更長時間。船只非常舊,不過幾乎這鎮(zhèn)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舊。
有個高個子,淺膚色的男人在碼頭邊等著。他來自北部阿拉伯的一個部落。這些人在鎮(zhèn)子里很常見。幾個世紀以來,他們控制著小鎮(zhèn)的大多數(shù)生意和政治。他們是貿易商,或者零售商,他們出賣任何東西,或者任何人。他們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離,長袍一塵不染,偶爾穿淺色長袍,試圖證明他們對于覆蓋小鎮(zhèn)每一寸土地的漫天沙塵具有免疫力。
“他已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亞伯拉罕說?!熬褪悄沁吥莻€人?!?/p>
我父親想從站著的地方看清他的長相,但是看起來那人明白他們在談論他,所以把頭偏向一邊。我父親能看清的唯一特征就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又長又窄的鼻梁,這可是個看起來兇殘成性的特征。
亞伯拉罕遞給我父親一片黃色的法律文書,上面他用阿拉伯文寫了些什么。我父親寧愿亞伯拉罕能對他說點兒什么,比如寬心的話。他希望亞伯拉罕能說句“一路順風”或者“別擔心,你會一切順利的”等等。但是父親也知道,就算他在這兒站上幾年,亞伯拉罕也不會這么說。
“不要讓他一直等著”,亞伯拉罕說?!鞍盐募湾X給他,然后照他的吩咐去做。”
當我父親走到亞伯拉罕和那人中間時,亞伯拉罕大聲對他喊道,“早日來信”,我父親明白,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聽到亞伯拉罕的聲音。
我父親把亞伯拉罕給他的紙片遞給那人。他讀不懂那上面寫的字,擔心那上面可能寫著幾千種其他什么東西,從“好好對待此人”直到“拿走錢,這家伙隨你處置”。
那人指了指船舵位置那一堆比較小的包裝箱,那通常是堆放易碎貨物的地方。那些板條箱一般都是最后卸貨,我父親常??吹饺藗冊诖a頭上等待好幾個小時才能收到這些貨。箱子上總是印著西方國家的標識,并用外語寫著各種指令——西班牙語的“小心”、英語的“易碎”等等。最近我父親自己也曾卸過這種貨物,盡管他根本不知道箱子里面的實際內容,但他還是忍不住猜測,到底是些什么呢:罐裝的奶粉,電視機或者音響,伏特加,蘇格蘭威士忌,埃塞俄比亞咖啡,柔軟的毯子,清潔的飲水,幾百雙鞋子,襯衫和內衣??傊?,任何他匱乏的,或者所有他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他都想象著就裝在那些抵達的箱子里。
船尾那里有一個方孔,大小正好適合父親雙膝抵著胸口擠進去。他明白這就是他應該去呆著的地方,但還是本能地猶豫了一下,估計了一下那里的大小尺寸,就像他估計曾經幫著卸貨的那種柳條箱的尺寸一樣。
我父親感到那人的手在他脖子后面把他往地上推。他想告訴那人他正打算自己進去,而且事實上這幾個月來一直準備這么做,但是即使解釋了他也不會理解的,我父親只好聽從指揮。他雙膝跪地爬進空當,這可不是他喜歡的進去方式。應該是腦袋先進去,但是現(xiàn)在晚了,最后只得以一種令人羞恥的方式,被那人一腳踹進去,動作如此迅速他感覺胳膊腿都要折斷了。父親剛剛勉強來得及把自己安頓好,那人就拿起旁邊一個事先放在那里的木門,把洞口給封掉了。
上船之前,我父親還考慮過一系列需要思考的事情,以便打發(fā)漫長的旅途。這些事情按照話題排列起來,比如:我出生在哪兒,未來的計劃,重要的英語單詞等等。他不能確定是否現(xiàn)在就開始思考,還是等到船離開港口之后。箱子里的黑暗令人驚慌失措,但是這還沒完。光線從出口處閃爍著透進來,持續(xù)不斷,直到整個船艙蓋上,船只開始被拖離海岸為止。
我父親記得他從小就怕黑,對于一個農村孩子來說,這可是愚蠢而不可思議的事情,但確實如此。在父親周圍整個人員眾多的大家庭里,他的母親是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因此嘲弄過他的人。盡管父親本來想把祖母放到后面的旅途中,在他到達遠海的時候再去思念,但是此時此刻他顧不上許多,任憑自己想念起她來。他看到的是她去世不久前的樣子。她曾經是個身材高大的婦女,但那時已經枯萎到所剩無幾了。她的頭發(fā)還沒有變灰白,但已按一位表親的建議剪短了,因為這個表親夢見襲擊她身體的病魔就隱藏在她大腦某個地方,正在尋找出路。她在絕望中幾乎把所有頭發(fā)都剪掉了,這樣使她看起來比三十幾歲的年齡看起來還年輕。這就是父親腦海中的印象,在她去世前兩個月看起就像個玩偶一樣。盡管父親寧愿獲得對祖母更美好的回憶,他也只得滿足于現(xiàn)在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這個形象,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回憶起來。幾分鐘后,他才注意到發(fā)動機運轉起來,船只起錨慢慢駛向大海。
當我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知道這將會是我對學生講的最后一段內容。很快,校長就會把我叫回他的辦公室,告訴我盡管我父親的故事非常有趣,但已經足夠長了,是該讓教學轉回正軌的時候了,否則我在學院的職位難保。我開始講這段故事的時候鈴聲響起,大概足足有十到十五秒鐘,教室里鴉雀無聲。盡管我的學生家境富有、條件優(yōu)越,他們仍然處在這個年齡階段,認為這個世界奇妙無比、引人注目,值得他們好奇地探究和審慎探查,我覺得我已經向他們暗示這一點。他們很快就會超越這個階段,關注與他們的生活最密切相關的事情。終于,有一個人把包從地上撿起來,然后其他二十八人也開始行動起來。大多學生在離開教室時向我揮手或點頭致意,我內心涌起一股沖動,想把他們叫回來,告訴他們故事還遠未結束。離開蘇丹只是個開始,還有更多的故事在后面。有時,在我的想象中,我確實這么對他們說了。我又從未講完的部分開始,繼續(xù)向他們描述,這一切都是表面現(xiàn)象,我父親其實并沒有活著離開那條船。他確實像亞伯拉罕許諾的那樣到達了歐洲,但是他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部分在旅途中死亡了,就在最后三天的某一個地方,那時他淪落到喝自己的尿獲取水分,他的手腳失去了知覺。
在意大利一個遠離海岸的小島上,我父親在拘留集中營里呆了六個月。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里有許多像他一樣的人,來自非洲所有可能的各個角落,很多人比他遭遇還要惡劣。他還聽說了許多人在同樣的旅程中死在途中的故事,這些人有的被活活憋死,有些被活著扔進大海。數(shù)量之多,以至于我父親都來不及讓自己為他們感到遺憾。和亞伯拉罕所說的相反,父親被關押的地方和遙遠的天堂毫無相像之處,而是相差甚遠:一個刷成白色的巨大房間,每十英寸就要擺放一張小床,窗子上釘滿鐵條。警衛(wèi)經常對他和其他囚犯厲聲呵斥。他學了幾個意大利單詞,但從第一次使用開始就一直遭到充滿惡意地嘲笑。有一次,他被迫對每一個前來的警衛(wèi)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一句話。當父親想拒絕的時候,他那天的早飯,一盤又冷又干的肉和一塊已不新鮮的面包就被立刻從手中奪走了?!罢f!”那些警衛(wèi)命令道,他在好幾天里面重復了無數(shù)遍,盡管這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毫無幽默可言。
“你會說意大利語嗎?”警衛(wèi)問道。
“不會?!?/p>
(警衛(wèi)呵斥)說!快講!或者,更罕見的,說幾句!
在意大利我父親最后獲得了難民簽證,并被釋放了。從那里他想方設法先是向北,然后向西,穿過了整個歐洲。他碰到了幾十個其他的亞伯拉罕們,他們都向他保證,當他們設法到了倫敦之后,剩下的生活最后就會像他們想象中的圖景一樣?!澳抢锊灰粯樱彼麄兛偸沁@樣說。這世界上總應該至少有一個地方,在那里,生活可以按照人們?yōu)樽约翰邉澋姆N種計劃和夢想進行。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地方就是倫敦;對于有一些人來說,那就是巴黎,而對于更少數(shù)也更勇敢的人來說,那就是美國。這種信仰推動他們走了那么遠,盡管這種信仰正在被削弱,或需要不斷調整(“羅馬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法國肯定要好一些”)。這信仰堅定不移,因為必須如此。我父親最終設法抵達倫敦的時候,已經是十八個月之后了。他開始思考所有那些他碰到的、各種各樣亞伯拉罕式的人,所有這些人都被他們自己的夢想給嚴重殘害和變形扭曲了。
在父親到倫敦的一路上,亞伯拉罕仿佛一直跟隨他并考驗他,現(xiàn)在當父親到達倫敦之后,他決定把這個債務一筆勾銷。在他到達倫敦的第一天,父親在漢普特斯西斯公園里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他從一本在法國撿來的美國旅游手冊上得知,從那里可以獲得一個廣闊的、全面的城市視角。在公園的邊緣,倫敦已經在腳下,他把從蘇丹帶來的全部文件付之一炬。假結婚證幾秒鐘就化為灰燼。亞伯拉罕女兒的照片在巨大綠色的樹籬旁邊融化掉了。樹籬上掛滿熟透的卻不能吃的紅色漿果,一直低垂下來。此后的很多晚上,他拒絕回想她或者她的父親。生活對于這種愚蠢不會有任何回報,我父親也向自己承諾,永遠不再淪為那樣一種盲目和一廂情愿想法的犧牲品。任何人一旦相信那種想法,就活該自食其果,承受他注定要碰到的所有苦難。黃萬斤如是說
〔韓國〕成碩濟著
金冉譯
成碩濟,韓國當代小說家,1960年出生于慶尚北道尚州市,畢業(yè)于延世大學法學系。1986年獲《文學思想》詩歌新人獎,開始走上文壇。1995年在《文學園地》發(fā)表短篇小說《我生命中的最后4.5秒》,以此為契機開始正式踏上小說家的道路。1997年《流浪》獲第30屆韓國日報文學獎,2000年《受惑》獲第13屆東西文學獎,《黃滿根如是說》獲第2屆李孝石文學獎和第33屆東仁文學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尋找國王》、《宮中鳥》和《逃亡者李致道》等,小說集《那里生活著荒唐鬼們》、《化為鳥了》、《有趣的人生》、《爸爸爸爸哦,我可憐的爸》、《受惑》、《又見猛虎》、《流逝》、《黃萬斤如是說》、《閃亮的恍忽瞬間》、《真是好日子》和《現(xiàn)在很幸福》等,散文集《偉大的謊言》、《桂魚》、《快樂地跳著舞》、《兜風》和《愉快的發(fā)現(xiàn)》,詩集《埋在陌生的路上》和《黑色母牛的天國》。
成碩濟是韓國文壇上特立獨行的人,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受到“有趣”的評價,尤其深受年輕讀者的喜愛,甚至成了“有趣的小說”的代名詞。他的作品大都以對現(xiàn)實生活透徹冷靜的觀察為基礎,用詼諧、機智的語言加以冷嘲熱諷。
黃萬斤失蹤了。黃萬斤一大早兒就坐著拖拉機出了門,每次去田地干活兒后歸家的時分——黃昏時分也沒見他回來。就算是喝醉酒了,要到沒到12點的午夜時分也會回家的,可是這次卻例外了。有生以來只在外面過了一夜,那次曬衣竿上雞報曉的啼鳴也停歇下來的清晨回家了,可這次仍未見他回來。村公所前面,人們聚集在黃萬斤親手種下的紫藤樹的藤蔓下,坐在他親手打造的涼床上。里長村長。先開了口。
“什么萬斤啊半斤的,因為一個傻瓜,連牛草料都沒法去打,這算哪門子事兒啊。是一下子讓二十多頭牛餓肚子重要啊,還是一個傻瓜在哪兒灌多了沒回家重要啊,媽的?!?/p>
已經進入村里年長者的班列,而且學識最高,在每年一次的龍王祭主持祭祀活動的黃再碩接過了話頭。
“本來一直在這兒的人忽兒不見了,肯定有啥緣由啊。人哪能像針啊沙子一樣不見了就不見了啊。不管怎么說,不也是咱村的人嘛?半斤,哦不對,萬斤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一次都沒在外面過夜啊?!?/p>
“不是啊,老人家。他說要當兵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跟狐貍還是小鬼兒,打了一宿仗,那天晚上他可沒回家?!?/p>
在龍王祭上擔任執(zhí)事的黃東洙開玩笑似地接上一句。還沒吃早飯的時分,黃萬斤的兒子就跑來說黃萬斤沒回家,所以閔氏頭腦一熱就張羅村里人來開會,這會兒他覺得氣氛越來越不對勁兒了,趕緊摻和進來。
“昨天都誰誰說要去參加動員大會了?誰跟黃萬斤一起去的?動員大會期間有人見過他嗎?”
聚在一起的五、六名黃氏面面相覷,一齊搖了搖頭。
“來的人有多少哇。全郡相當于縣。的人都來了,差不離兒有個百八十人吧,半斤只有半斤豬肉那么丁點兒,咋能看見他呢?!?/p>
里長繼續(xù)取笑黃萬斤。閔氏想起動員大會前,里長單獨找黃萬斤說過什么話。
“前天晚上把人都找來,通知明天要去動員大會的時候,里長您跟黃萬斤說什么了?散會以后?!?/p>
里長斜盯著閔氏說:
“咋了,讓農民一定去參加農民動員大會,有啥不對啊?!?/p>
閔氏不自覺間換成了挑理的口氣。
“不是說全郡的人都算上也沒幾個人嗎?黃萬斤非得去那種場合嗎?不,有啥理由就要黃萬斤自己去呢?還得單獨特別叮囑一下黃萬斤?!?/p>
“你這人,說什么呢。要召開促進減免農戶負債全國農民總動員大會,里長跟村民說一定去參加,明確表明我們的立場,這有什么不對嗎?”
“不是說不對,別人都回來了,為啥只有黃萬斤沒回來???”
“我咋知道哇?到邑相當于鎮(zhèn)。上一看,正好是集日。不用說了,肯定在哪兒喝多了酒站不起來了。開著拖拉機趕了百里路,路上要花費很多時間哦?!?/p>
別人都沒說話,只有閔氏和里長踢了幾個回合皮球。
“就是啊,我是說一定要黃萬斤開著拖拉機去那個場合嗎?還是有故障的拖拉機。”
“是我讓他開拖拉機去的嗎?斗爭方針需要嘛。拖拉機也是,有啥故障,萬斤開那臺拖拉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不過別人開不動唄。”
“那里長您咋不坐拖拉機,反而坐卡車去呢?里長您應該率先垂范,別的村民才能跟著做啊,現(xiàn)在不是正好顛倒了嗎?”
“我嘛,我得在民兵事務所前面清點人數(shù),還得跟別的里長們商量事,一個大忙人坐拖拉機哪輩子能到啊,瞎扯。別村的里長們也在民兵事務所前集合,坐卡車去的,要是真開拖拉機去,趕到郡上的大會,黃瓜菜都涼了啊。到了郡政府的時候趕上下雨,來的人也沒幾個。喊了幾分鐘就回來了。能開著拖拉機到郡政府嘛。國道上的車像發(fā)瘋了一樣開得飛快,刮到了咋弄。別的村還有開小車去的人呢?!?/p>
“所以呀,才說好走國道的時候,好多人一塊兒多開幾臺拖拉機走嘛。不是說要一邊示威,一邊給人看我們的意志。呃呵,真是的?!?/p>
“一大早就把大忙人叫出來,連人話都聽不明白,凈在那兒說胡話。以為誰是傻冒呢?”
閔氏到底一下子嚷嚷起來。
“到底誰是傻冒?。坑质抢镩L的又是領導的,湊在一起定了方針,就該照樣執(zhí)行啊,穿著西裝開著私家車去開會的人回來了,按照方針開拖拉機去的人卻沒回來,這算什么事???”
“你這小子,在誰面前瞪著眼睛嚷嚷啊。在城里破了產跑來鄉(xiāng)下歸農,老老實實低下頭做人,村里人也不一定給你事兒干。啥?我是萬斤的媽呀還是爹呀。都五十多歲的人了,來來回回的應該自己看著辦唄,還得在脖子上拴根繩子跟著走嗎?”
如果不是黃萬斤的老娘正好出場,沒準兒就發(fā)生一場武斗了。閔氏青筋暴起準備反駁的時候,一個看起來根本不像六旬鄉(xiāng)下老嫗的、面容俊秀柔弱的女人,邁著小碎步款款而來,站在涼床前打量著老人們的臉色,拉扯著蜷縮不前的孫子哭訴:
“要是我不說吃鮐鲅魚,也不會有這種事啊。要是我不說吃鮐鲅魚,也不會有這種事啊。我偏偏說要吃鮐鲅魚,我家萬斤,我家萬斤去買鮐鲅魚,這么久也不回來啊。”
人們這才明白過來。黃萬斤開著拖拉機出去的早上,他老娘沖著正準備早飯的黃萬斤說,沒有咸鮐鲅就不吃飯。里長一副你們瞧瞧的表情,一邊嚷嚷:“傻冒半斤沒去動員大會,原來是買鮐鲅魚去了。出孝子了,出大孝子了。”一邊挺直了腰板。黃再碩也挼著胡須說:“一輩子一天不落地供奉寡母的早餐,不管怎么說孝子就是孝子啊。乃天生至孝啊?!秉S萬斤的兒子英昊也跟著哭起來。
“不對哦。我早上回家的時候,遇到爸爸開拖拉機上路,我跟他說讓他洗個澡回來,他肯定去澡堂子了。我問了面上的澡堂子,都說沒見有這么個人來……可能去溫泉了。說不定去溫泉的路上怎么樣了……”
人們又知道了一個事實。前一天晚上黃萬斤頭一回在兒子的屋里睡了。兒子因為準備考試,在朋友家熬了夜,一大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遇到爸爸時,兒子立即發(fā)覺爸爸睡在了他的屋里,因為爸爸穿著自己的夾克。他讓爸爸馬上脫下衣服,還大聲嚷嚷,不許他再進自己的屋里,最后補充一句,求你去澡堂洗一洗再回來。沒準兒黃萬斤直接就奔澡堂去了?;蛘呷チ烁匍_動員大會的邑上正好相返的溫泉。
“我這輩子也沒見半斤洗過澡。不管到小河邊還是泉邊,從來沒想過要下水。他連怎么去澡堂都不知道,溫泉離這兒多遠,他敢找去嗎?!?/p>
黃圭洙撇嘴笑了笑。閔氏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他知道的事實,最后還是沒張開嘴。他也慫恿過黃萬斤,一定去參加動員大會。可能是趁著酒勁兒,想讓更多人了解他本人的想法,所以忽悠他去大會上擺一擺。
這工夫所有人都明白了。黃萬斤沒回家。村里人不管是誰都有一兩天不歸家的時候,也可能離家一兩個月,但是這種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知道??墒屈S萬斤只過了一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的不在。不過沒有人積極站出來尋找黃萬斤。他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既是曾經有過而且不能沒有的存在,也像現(xiàn)在一樣不存在過。村里人叫他傻瓜。只有閔氏不這樣想,因為他兩三年前才到新垡1里,沒能從一開始就目睹黃萬斤的誕生和成長的全部人生。
四十五歲的黃永碩在村里尚屬年輕人的班列,他在黃萬斤親手砌出磚頭、挖開糞堆建起來的村公所茅房里掏糞水的時候,知道了黃萬斤失蹤的消息。
“要是萬斤這小子在的話,就是給我一百萬塊錢,我也不干這活兒。哎喲呵,該死的屎味,不是狐貍撒的,哪能這么惡臭啊。不知道撒給莊稼,是毒還是藥嘛?!?/p>
如果黃萬斤在的話,二話不說就能干好這活兒。而且總是笑嘻嘻地。
“要是萬斤在的話,那些糞肥早就灑到咱家地里了。這萬斤到底去哪兒了?”
在村公所旁邊種小片菜地的呂老頭兒也知道了黃萬斤失蹤的消息。黃萬斤把全村的糞尿,運到同樣是他親手挖成的村公共糞池里,完全漚熟后公平地分給大家。不像黃永碩那樣,因為自己掏的就立即灑到自家田里。特別是對像呂氏一樣早早失去老伴的孤寡老人,也不清楚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地,糞肥送得更勤。
“問問萬斤吧?!?/p>
孩子們玩兒過家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黃萬斤失蹤了。公平無私是黃萬斤一生的處事原則。雖然看起來缺少判斷能力,但是如果去找他評判是非,總是會令人領悟公平無私的自然法則,紛爭自然平息。
而且一目了然的事情他也會一驚一乍,問了也白問。
“萬斤也會唱?!?/p>
還有,人們無意識地哼著村里從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歌——如果非要起歌名,就是“黃萬斤歌”時——發(fā)覺了黃萬斤失蹤的事實。
黃萬斤歌,黃萬斤的歌曲,不,是有關黃萬斤的歌,歌是這么唱的。首先毅然決然地大吼一聲“黃”,吸引注意力,然后休息一拍子,再以兩拍子緩慢地唱出“烏安(萬)—幾因(斤)”,接下來快數(shù)“百分(百番)、至元(十元)、余斤(十斤)、八分、兩趾(兩只)”。最后以悠遠綿長地“好咧,八安(半)—幾因(斤)”結束。這首歌包含了黃萬斤的一生,而且跟所有的歌曲一樣,融入了歌唱者大致的經驗和情感。
黃指的是姓。新垡1里是聚集著五十余戶黃氏的黃家莊。像兩年前歸農的李氏一類外姓戶,包括黃家的倒插門女婿盧氏在內也不過兩戶。新垡,如名字暗示的一樣,是新形成的村子。黃萬斤的爹死于戰(zhàn)爭。他娘當時已經身懷有孕,因為失去丈夫后生下了黃萬斤,沒有人為他按輩分排行給取名字,就從家里能夠仰望的山——萬根山取了名字。帶狀的千谷池從新垡1里一直繞到新垡3里,萬根山像一座屏風一樣環(huán)抱著千谷池,既圈住了水,也起到了一年四季源源不斷給池子供水的作用。筑壩攔住萬根山名曰千谷的山谷形成水庫,把原來散居在溪谷里的人家集中起來,安置于一處,就是如今的新垡里。至此可以弄清黃萬斤這一名字,原來是象征著村莊之根的名字。
“百番”是指什么呢?是說黃萬斤摔倒在地上的次數(shù)達到了百回。黃萬斤小時候特別容易摔倒,用村里人的話說是“腦”有問題,用經常裝大明白的上村黃鶴壽的話說,也許是主管平衡感的小腦發(fā)育不足才那樣。只要村里傳來“空”的一聲,村里人就會以為要么是紅杮子掉下來的聲音,要么是黃萬斤摔倒的聲音。有人讓黃萬斤數(shù)數(shù)一天里究竟摔倒幾回。這也許是一個忠告,既然要摔倒就捎帶著學習數(shù)數(shù)。到了傍晚時分詢問小黃萬斤摔倒了幾次,他就伸出手指頭、蹺起腳趾頭,連膝蓋和腰也扭捏起來,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不知從何時起,遇到有人詢問時,開始用明快地聲音回答“一百分(番)”。一天一百回,一個月一百回,一年一百回,一輩子一百回。百,是黃萬斤能數(shù)出來的最大單位。
“至元”是面事務所所在地的烽臺集上賣面條的老板另加的外號。有一天,十三、四歲一腦袋獅子頭發(fā)型的黃萬斤來買面條,跨進門檻如此說道:“給我咥面至元的?!辟u面條的沒聽懂,問他說的啥。黃萬斤慎重地數(shù)了數(shù)指頭,再次開口道:“咥面。”然后指了指鋪子周圍鋪天蓋晾曬著的面條。然后又說了一遍“至元。”店主人看到他捏在手里的十元紙鈔,這才好容易領悟了意思。小時候的黃萬斤舌頭短。
黃萬斤從出生開始就生活在水邊(附近的人這么稱呼據(jù)說水深位列全國第五的千谷水庫。想夸耀水庫的時候,比比蓄水量或是水面寬度倒也罷了,可是比水深做什么呢?閔氏剛到村里的時候根本無法理解。排名第五,等于是說量過了全國至少五處水庫,那么水深是枯水季的水深呢,還是霪雨季的水深呢?是平均水深呢,還是測量當時的水深,還是最深的水深,還是中間值呢?越思索越產生無限的函數(shù),到底是誰發(fā)明了這種標準呢?閔氏想不出來。而且閔氏也想不透用這種模糊的標準,而且不是第一而是位居第五的水庫,怎么成了值得夸耀的東西了呢?反正給水庫起了“水”這一顯示原本特性的名字,把沿著水庫邊狀如帶子的村莊,大大方方地統(tǒng)稱為“水邊”的人們,就生活在新垡里)的最外圍的村子,也就是在新垡1里也處于最外圍的村口。
如果把村子比做房子,黃萬斤的家相當于下人住的耳房。跟耳房的狀況一樣,黃萬斤的房子矮小而破陋。6·25戰(zhàn)爭結束后才攔住溪谷的入口建成了水庫,所以村里大部分房子都是戰(zhàn)爭結束后蓋起來的。當時黃萬斤還是吃奶的嬰兒,爹也不在了。鄰居們都在忙于蓋自己的房子,哪有空閑給寡婦婆婆和寡婦以及嗷嗷待哺的遺腹子蓋房子啊。用高粱稈捆兒壘起屋墻,用稻草涼席鋪地,然后根據(jù)境況用木頭和土一點一點地蓋起來,這房子像不停地涂抹顏料的畫一樣脆弱不堪。隨著歲月流逝,不僅失去了房子的模樣,屋頂、房間、門、院子這些形成房子的要素,無一例外地必須時刻動手拾掇才能維持原貌。下雨天要堵漏雨的地方,刮風的時候要擔心房頂被風刮走。下雪天擔心房子壓塌,燒火時炕上滲出的煙氣熏得人涕泗長流。房子是一副靠修補、涂抹、支撐、捆綁才勉強沒散架的模樣,好像不小心碰到哪一個部分,整座房子就會瞬間坍塌下來。盡管如此,房子卻有兩間,外加像模像樣的一字形廊臺。黃萬斤在家的時候,就經常坐在那里。幾十年如一日,他坐在廊臺上仰望著比房子還高的公路,跟過路的村里人大聲地打招呼。吃飯的時候,廊臺就變成了飯桌,黃萬斤下到地上蹲下來吃飯。夏天就鋪一層像苫布一樣的被罩,冬天就在外面罩一層塑料布,偎依著廊臺下面的煙囪散出的一點溫氣睡覺。為什么放著房間不用,非要在勉強容下屁股的狹窄的廊臺上,而且墊著苫布般的被罩坐著呢?因為房間里有人。這些人跟村里人一樣,把黃萬斤視同“半個”或者“碎米”,討厭他到自己的房里來。
“要進來的話,撣撣灰,洗一洗再進來!”
黃萬斤自己都覺得進屋睡覺陌生和別扭,所以幾乎沒進屋睡過覺。也許是幾十年來在外面睡習慣了,如果進屋的話,就有脫光所有衣服睡覺的習慣。當黃萬斤脫光衣服的時候,就有什么蟲子以為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紛紛爬出來。所以黃萬斤睡過的房里就會留下無數(shù)的小蟲子,據(jù)說即便噴上一整筒的殺蟲劑還會留下幸存者。占據(jù)黃萬斤家兩間房的人,一位是他年輕的母親,一位是上高中的兒子。有一天,一位路過的郵差問黃萬斤家里都有誰?黃萬斤立即挺起胸膛驕傲地說:“兩趾。”“趾”是數(shù)牲口或者蟲子時用的“只”的新垡里方言。多事的郵差把這話傳遍了村里村外,又一次讓黃萬斤成了傻瓜。又沒人請他這么做。也不是郵差對黃萬斤還有某種惡意才如此。那是一個沒人讀報的年代,頂多有參軍的兒子寄來家信就成了新聞的年代,人們不過是想自己制造劇情找樂罷了。黃萬斤是最合適的素材和角色。人們把別人做的失誤或者傻事,也經??鄣近S萬斤頭上,使他變得越來越傻冒。
黃萬斤的生母占據(jù)了里屋。娘確實是娘,就是年輕了一點。而且非常漂亮。兩個人并肩站在一起,這種情況非常罕見一年里也難見一回,因為一個人不管下雪還是下雨都呆在屋里,另一個人不管下雪還是刮風都呆在外面。看起來很像姐弟而非母子。當然黃萬斤看起來更像哥哥。乍一看很難揣測黃萬斤的年齡。總是一副笑呵呵的單一表情,額頭和臉上縱橫著粗糙的皺紋,能肯定早過四十歲了,就算再添三十歲也有人信。他娘自從黃萬斤懂事之后,就開始像一位大戶人家的女主人一樣生活,沒在涼水里浸過一回手,看起來比同齡的村里老人至少年輕六、七歲的樣子。
你要問為什么他們的年齡差距這么少呢,黃萬斤的娘被賣到黃家,十五歲就生下了萬斤。如今新垡里這地方一天通四趟汽車,也算開化了,但是朝鮮戰(zhàn)爭前,還是除了出嫁、娶媳婦以外,很難見一回外地人的窮鄉(xiāng)僻壤。只要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女孩子,就算掐死,不,就算打死也不會嫁給新垡里人。所以新垡里的小伙子們就到二十里外的洛陽郡鳳垡面的面事務所所在地的中心街上,在脖子上掛一塊“求姑娘”的牌子佇立。遇到有看上他而失了魂兒的姑娘,就連哄帶扯地領回新垡里,或者找中介物色一戶不得不賣女糊口求生的人家,買個姑娘當媳婦。當然,大部分情況屬于后者。也有人把這說成是做媒,也有人稱呼如此嫁到村里的姑娘為“童養(yǎng)媳”,不管叫什么,通過這種途徑嫁到新垡里的姑娘,注定了年內就要生下孩子。
新垡里有一個傳說,姑娘不容易嫁過來,但是只要嫁過來,住在“水”深的地方的龍王,每天晚上都會找來,送上的肯定是男嬰??赡苁且驗檫@個傳說吧,新垡里幾乎沒有沒生兒子的人家。這些兒子們長大成人后,因為娶媳婦的問題經歷了跟父親們一樣的坎坷。“水”最深處,位于水庫形成之前就沒人知道深度的沼澤,里面有通往龍宮的通道,據(jù)說放下三卷棉線也不見底。當然,龍王只給送子,真正使女人懷上兒子的是新垡里的男人們。假如越過了送子的界線搞出什么別的古怪來,新垡里人絕沒理由每年正月十五鑿開一米多厚的冰層,給龍王獻上一只身披彩緞的豬??偠灾?,跟黃萬斤的母親小小年紀就被賣進來一樣,來到新垡里的女孩子只要一出現(xiàn)女性的征兆,就會隨著龍王送子而懷上孕。后來發(fā)生了戰(zhàn)爭,新垡里竟然成為激烈的戰(zhàn)場而載入戰(zhàn)爭史。黃萬斤的父親出去欣賞千谷溪谷兩岸飛來飛去的炮彈、子彈的弧光和聲音時,被流彈擊中棄世而去。當時黃萬斤在娘腹中住到了第八個月,娘聞聽丈夫的死訊猛地站起來,腹中的黃萬斤一下子掉下來,把腦袋弄成前后突起的“南北頭”。因為在十月懷胎的十分里,少待了兩個月,于是成了“八分”。后來是婆婆,也就是黃萬斤的奶奶一起撫養(yǎng)了黃萬斤和他年少的娘。黃萬斤十五歲那年,連奶奶也辭世了,從那時起黃萬斤就開始奉養(yǎng)老娘了。才三十歲的年輕寡婦連飯都不會做,此后只要黃萬斤在,也就沒必要學做飯了。不管是種莊稼還是四處討借,端著米進屋的總是黃萬斤,把米淘凈放入鍋里,在下面生火的也是黃萬斤,把飯菜端上飯桌的也是黃萬斤,吃完飯端走飯桌收拾涮洗的也是黃萬斤。在黃萬斤做飯和家務的時候,他年輕漂亮的娘在婆婆留給她的旱煙袋里裝上煙絲,從鼻孔里往外噴著煙,面無表情地望著黃萬斤忙這忙那。
不過后來發(fā)生了那件事。隨著黃萬斤長大成人,接到了入伍通知書。黃萬斤是不僅村里,整個面里都知道的傻瓜,當然會免除兵役,但是為了檢查身體和解除征兵需要的手續(xù),得去一趟面里。黃萬斤悶了一鍋飯,用醬油和鹽調好咸淡,再用香油調味,捏好了飯團。他用包袱包了幾個飯團纏在腰上,把剩下的放在飯桌上對老娘說:
“餓了就吃這個吧。我快去快回?!?/p>
他娘毫無反應地望著黃萬斤的舉動。身體檢查沒有如黃萬斤預料的那樣很快結束。因為那時的黃萬斤除了嘴角淌些口水以外,跟同齡伙伴一樣,看起來就是剛滿二十、身體健康的帥小伙子,來監(jiān)督征兵的人左盤右問連唬帶嚇,費了很多時間。直到星星開始閃耀的傍晚時分,黃萬斤才被放出體檢場所。徒步趕百里路回寡母翹首等待的家時,黃萬斤經歷了能改變一生命運的異事。當時沒有從郡政府的所在地邑鎮(zhèn)到新垡里的汽車,就算有也早過了運行時間,走山路才能抄近路,但是要繞過或者翻過四座山峰。其中第四座山的名字叫兔子嶺。正尋思著就快到家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走了半天也不見山脊,似乎一直在原地繞來繞去,忽然從黑暗中跑來一只渾身雪白耀眼、胡須像鋼針一樣堅起、眼睛如紅寶石般的兔子。那天正值晦日沒有月光,所以人們說,哪來的雪白耀眼這類蠢話呀。那天晚上的經歷,黃萬斤說了幾百遍,沒有一次跟第一次說的內容有出入??傊米訉嵲谔罅?。甚至兔子堅起的耳朵超過了黃萬斤的個子。而且兔子嚅動著嘴唇說了人話。
“你回不了家。你回不了家。你回不了家。你要死在這里。”
兔子豁嘴唇之間閃爍著黃萬斤拇指般大小的鋒利的門牙。難道有什么火光,能讓兔牙閃光嗎?因為是初春,兔子嶺上的雪還沒化完呢。再不濟,許是星光反射吧。
“這是啥話?我用我的腳走路回家,你憑什么說三道四。要是鬼怪就趕快退去,要是兔子就趴在地上。就算騎著你我也要回家?!?/p>
巨大的兔子散發(fā)出黃萬斤從未聞過的腥臊味,用緩慢低沉地聲音繼續(xù)說:
“你要死在這里。你要死在這里。你要死在這里。你回不了家。”
黃萬斤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渾身上下所有的毛全都倒豎起來。但是他仍然使出全身的力氣一邊推搡兔子一邊大喊“讓開。”可是黃萬斤推搡兔子的胳膊剛一觸到兔子的毛皮,像吸塵器吸入蒼蠅一樣,一下子被吸了進去(這不是黃萬斤說的話,是閔氏聽他說過后的表述)。黃萬斤用一只手抓住旁邊的樹枝,使出吃奶的勁兒想把陷進去的胳膊拽出來。吸入黃萬斤胳膊的空間,空曠到什么也抓不到,空虛而且寒冷得令人戰(zhàn)栗。兔子為了把不容易吸進來的黃萬斤整個吸進去,渾身顫抖著用后腳支撐在地上。
時間在這種狀態(tài)中漫無邊際地流逝了。不知何時東方開始泛起了魚肚白。兔子這才沖著黃萬斤說:“這下你得救了。這下你得救了。這下你得救了,就放開我吧?!秉S萬斤涌上來一股驕氣,沖著兔子大喊:“沒門兒。我要把你燉成湯,跟娘面對面坐著吃掉。扒下你的皮給娘做圍脖,做我的套袖和手套。你這下玩完了,家伙?!蓖米又钡貑枺骸澳窃趺礃幽悴虐迅觳沧С鰜硌??”黃萬斤不是不想拽出胳膊,而是拽不出來,對兔子的提問無言以對了,所以胡謅起來:“答應我三個愿望以前,哪也去不了?!?/p>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娘要像紅豆婆婆一樣長命百歲。”
(所謂紅豆婆婆,似乎是指賣紅豆粥的老太婆,或者總是煮紅豆粥的老太婆一類的老奶奶,但是閔氏也不清楚這位奶奶是誰,也不清楚她為什么長壽。)
兔子朝西邊的村莊歪著頭,深身顫抖了一陣子,然后用充滿力量的聲音說:
“好了。下一個呢?”
“娶一個狐貍一樣的老婆?!?/p>
“吃三回松餅,就會來到你家。下一個是什么?”
“生一個大胖小子。”
“老婆進了門,龍王就會上門送子。這下放開我吧?!?/p>
“我啥時候抓著你不放了?你跑路就行唄,笨家伙。”
兔子這才明白被耍了,臉漲得嚇人,把熱乎乎、辣乎乎的口氣噴到黃萬斤臉上。黃萬斤嚇得緊閉雙眼手足無措,過了一陣子好容易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黃萬斤的周圍落滿了兔毛,像鋼針一樣閃耀。黃萬斤顧不得喘口氣,撒腿便朝家里飛奔。村里處處響起了公雞的報曉聲。黃萬斤在房外叫喊著“娘、娘”跑進院子里,屋里卻沒有一點兒動靜。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他娘還保持著他離去時的坐姿,只是臉色像紙一樣白。
“娘,娘!”
他一晃娘的肩膀,年輕的娘立即側倒下來,然后“吐哇”一聲從嗓子里吐出一塊飯團。黃萬斤一把摟過娘痛哭幾聲,然后捏手捏腳撫摸全身,娘這才睜開眼睛。
“你咋才回來?”
“跟兔子妖打了一晚上才回來。你沒事了?”
“一直等你回來,剛才天快亮了,我聽見雞叫,就吃了一口飯,噎在嗓子里差點兒背過氣去啊。我怕一動就更噎住了,一個手指頭都不敢動,就等你回來。你這該死的蝸牛,怎么光盛飯不端杯水來呢!”
黃萬斤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又手舞足蹈地跳起舞來。然后讓娘踢了屁股攆到村里的公用水井舀水去了。黃萬斤經歷的異事在水井邊通過許多人的嘴,一整天被反復了幾十遍,最后黃萬斤本人被請到了井邊,反復講同一個故事一直到嘴皮子都疼了。
吃三回松餅的時間,即三年的時光流逝后,真如兔子所言,一位姑娘嫁到他們家時,村里人看黃萬斤的目光與以往不同了。姑娘是鄰近郡里農機具商的養(yǎng)女,因為什么緣由為了自殺來到“水”里。本來要跳水的話,找一處無人處跳下去最好,但是因為急著尋死,剛一進村口她就立刻投水了。她不知道村口路下邊的水邊,一座小房子的廊臺上,有一雙為了跟過往的行人打招呼而總是朝外張望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在水漫到姑娘腰際時,在后面連喊“稍等,稍等!”著跑來了。然后用短舌頭說了什么話,但是姑娘沒聽懂。黃萬斤撈出姑娘連續(xù)嘟囔了幾十遍:“孩頭一樣水空手洗澡衣服咋辦?!逼鋬热莞乓褪恰跋裥『⒆右粯釉谒畮煜丛璧脑?,可能會淹死,同時還會弄臟衣服。”姑娘被黃萬斤拉到家里,換上了黃萬斤他娘的衣服,跟他娘說了一宿的話。然后不知下了哪門子決心,就那么留在了黃萬斤家。也許那是黃萬斤一生里最光輝燦爛的日子了。
姑娘不愧是一位農機商的女兒,不,也許是她讓黃萬斤在村里最早引進了名叫拖拉機的農機,所以才使她是農機商女兒的傳聞傳遍了村里,反正她教會黃萬斤開拖拉機了。多虧了她,黃萬斤不用在路上摔跟頭了。黃萬斤用七個月時間學習了駕駛、簡單維修、拖拉機的結構等等,一躍成為村里最明白拖拉機的人了。這七個月時間里村里只有黃萬斤擁有拖拉機,他當然是最了解拖拉機的專家了。多虧了拖拉機,黃萬斤在村里開始受到人的待遇,村里人反而先過來扯袖子搭話了。他從不拒絕任何人的請求,也從未嫌棄任何事。
在開拖拉機之前,黃萬斤除了借種黃氏家族的3坰水田種稻子外,像村里的雇工一樣干各種臟活兒累活兒。像插秧苗或者秋收的時候,在互助時他的待遇如同孩子和女人家,只算壯丁的半個工,如果要換回全工,就要干比別人多一倍的時間。可是因為有了拖拉機,作為一個正經八百的農民,不,甚至在別人家買拖拉機之前為止,享受到比一個人更多的待遇,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跟“姑娘們很難嫁入有龍王沼澤的千谷而已,只要嫁進來,龍王會在最短時間內百發(fā)百中地送來兒子”的傳說一樣,還沒過七個月姑娘就生下了孩子。當然是一個大胖小子??墒菑哪菚r開始村里有了風言風語。對于姑娘嫁給黃萬斤的來龍去脈,不僅是黃萬斤本人,姑娘和婆婆都沒有透露一點風聲。而且姑娘是被家里掃地出門的,她家的人當然也不會有人過來串門。可是不知道怎么弄的,村里人不僅知道了姑娘離開養(yǎng)父母家的全部始末,而且還添加了不少油和醋,只要黃萬斤不在的地方,這似乎成了唯一的話題。姑娘原本是在鄰近郡的繁華邑鎮(zhèn)上一個農機商的養(yǎng)女,后來委身于家里的一個親戚,那個親戚是家里的三代獨子,為此事自暴自棄參軍當了兵,在埋地雷作業(yè)時被地雷炸死。姑娘在家里受到了“滾出去死吧”的詛咒,離開家準備尋死的時候,被黃萬斤救起后,就開始跟他過日子了,所以孩子是故去的親戚的種??赡苁秋L言風語傳到了姑娘的耳朵里,在生下孩子剛滿二十一天時,沒有任何言語就悄然消失了。因為沒有辦理結婚登記,姑娘仍然是姑娘。黃萬斤把孩子裹在襁褓里,為了討口奶吃,每天從新垡1里一直轉到新垡3里。每當這時候,村里的小孩子們就跟在黃萬斤屁股后頭起哄。
“萬斤吶,萬斤吶,你背上背的啥呀?”
“兒子?!?/p>
“誰的兒子?”
“我兒子?!?/p>
“兔子給你的嗎?”
“不是。我懷的(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孩子是我的,二是他舌頭短,這句話應該是我弄懷上的意思)?!?/p>
“幾斤?。俊?/p>
“絲斤(十斤或者四斤)?!?/p>
孩子的體重一直長到十斤了,還背在爸爸背上或者坐在拖拉機上,到處去討人和牛的奶吃。孩子奶奶雖然在家卻不懂怎么撫養(yǎng)孩子,即便知道也不會動一根手指頭。所有一切都是黃萬斤的職責和工作。可能是孩子小時候奶不夠吃餓著了,食欲特別大,而且生性頑劣。這個在村里沒有伙伴的孩子,擁有的玩具比誰家的孩子都多,這都是黃萬斤親手砍削和打磨出來的。
黃萬斤的娘和兒子,祖孫倆的口味非常刁鉆,一位沒有腥味的佐飯菜就不吃飯,一位只要有腥味的佐飯菜就立即轉過身去。一頓飯也要擺兩次飯桌已經司空見慣了。老娘一桌,兒子一桌,本人沒有飯桌對付吃。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兒,黃萬斤肯定要在拖拉機上掛上魚肉回家。在干活兒的間歇,在水田周圍抓的鯽魚、鯰魚、泥鰍,甚至連螞蚱、蝗蟲也串在稻秸上帶回來。村里偶爾宰殺牛、豬、狗、雞、鴨、兔子一類家畜時,從屠宰開始一直到收拾內臟、剝下骨頭上的肉一類庖丁的工作,缺了黃萬斤不行。因為自己的需求而長期經常干這樣的活計,不知何時開始黃萬斤成了專家。他靠干這類活兒換回肉,從生肉放熟到烤、蒸、燙、煮、熬方面,他也成了一名高手。偶爾有機會品嘗黃萬斤做的飯菜的人,肯定異口同聲地贊嘆不已。然后不管男女老少肯定不會忘了再補充一句“真希奇啊,這傻瓜”。雖然他不認識現(xiàn)成的調味品,卻懂得充分煮出材料的味道并加以調和。
黃萬斤雖然不懂書里記載的禮數(shù),但是別人都忌諱地殮尸和下葬的事,他卻比誰都踴躍,所以村里人也毫不客氣地把這類事交給他辦。挖糞坑、蓋豬圈、砌磚塊的活兒,黃萬斤比村里任何人干的都多。給村間小路除草、清理水溝、清掃公用水井……活捉龍王祭要用的活豬,給拼命抗拒的豬穿上彩衣,這些在世界上十分罕見的希奇事,他都是專家。村里的活兒、別人的活兒、粗活兒臟活兒,每次都少不了他。干這些活兒要么沒有報酬(比如村里的活兒),要么半價(比如給別人干農活兒),假如有收到全部報酬的時候(比如開拖拉機干活兒),多半是口頭表揚。
“半斤呀,你是咱村里孩子啊,要是到沒人情味兒的邑上那樣的地方,早就餓死幾回了。再怎么是傻瓜,要懂得感謝才叫人吶。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都是你要感謝的人,不要拉著臉,要常常打招呼問候才是。嗯?”
黃再碩講這番長篇大論的時候,黃萬斤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干完活兒就給對方彎腰鞠躬行禮。像跳舞一樣,興致勃勃地。
在他家里,幾十年來使用過的工具按照只有他才能理解的順序整齊地排列著。這些工具跟他的房子、老娘和兒子一樣,在他每日精心照料之下油汪汪地發(fā)亮。他對家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一目了然,大部分故障都能自己修復。特別是拖拉機的型號早已過時,現(xiàn)在成了連零件都不齊全的古董中的古董,也只不過把常出故障的車身換了十幾回,裝有發(fā)動機的車頭部分一直在維修著使用。不僅因為他的拖拉機是舊型號,修理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除了他本人,別說是駕駛,連火都打不著。
黃萬斤只是喜歡喝酒,但是因為家里窮,不可能經常痛飲到醉酒。偶爾村里有紅白喜事,趁著能白喝酒的機會必定喝到醉倒不起。沒人把喝得爛醉的黃萬斤背回家放倒,這并不是村人里寡情和薄義,黃萬斤喝醉已經不是一兩次了,而且自從他出生后一次都沒好好洗過,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股說不出的奇怪味道,一旦沾到別人身上,就算把衣服脫下來扔鍋里煮一回也不容易消除,因為這一名聲沒人愿意背他回家。不管院子或者路邊的草叢,他都倒頭就睡。遇上冬天有紅白喜事,人們怕他倒在路上凍死,干脆不叫他來。可是黃萬斤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每次都會冒出來不顧周圍人的驅趕和勸阻,一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癱倒在院子里。所以黃萬斤的兒子從懂事開始,一到冬天攙扶醉倒的爹回家都成職業(yè)了。也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頻繁,上初中后他就能背起父親,上了高中就能連踢帶拽地送回家了。
某個冬天,閔氏參加新垡2里的回甲宴,大白天喝酒有了醉意就回了家。睡了一會兒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夜色已經像老人頭上的霜一樣凄然落下來了。被突然襲來的情恨弄得渾身無力,閔氏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忽然隔著鄰街的墻從路上傳來什么聲音,閔氏無意間側耳傾聽起來。
“爹,臭家伙,快起來!”
這是進入變聲期的少年的嗓音。
“再坐一小會兒。我在夢里剛看見你娘就醒了。”
這是年逾四旬的男子像是撒嬌的聲音。
“你咋天天喝爛醉讓我操心呢。因為你我做不了學校的功課,人生也沒意思,連胃口都沒了。”
“哎喲,我的兒子啊,兒子大人,我錯了。就饒我這一次吧。”
“你總這樣膽小鬼,村里人才看不起你啊。你就要點兒體面吧。有胡子就是大人啦?我都丟死人了。”
“體面也算問題呀。人吶,用自己的手干活,用自己的手種地,給自己嘴里添飯就行了唄。干嘛看人家的臉色呀。真是,咋弄的眼皮總往下掉呢。”
“你要總這樣,我就告訴奶奶了。我去叫奶奶了,嗯?”
“哎喲,我罪該萬死啊。兒子大人,這就起來。千萬別叫娘來啊?!?/p>
隨后傳來用頭撞墻的聲音,父子倆像玩二人三足游戲一樣東倒西歪地回家去了。那時閔氏搬來村里不久,雖然以為這父子倆是不懂三綱五倫的另類人,或者是鬼怪在耍弄他,仍然無法忍住噴涌而出的笑聲。后來閔氏偶爾遇到少年的時候,閔氏想起那天夜里的事,就跟少年問這問那聊天,少年只是一個容易害羞而且平凡的鄉(xiāng)下中學生而已。反正閔氏從那以后就特別留意這對父子了。
黃萬斤的酒量其實很大。平時他總在拖拉機車廂上用繩子綁上一只容量一斗的酒桶。就像他盡心盡力給老娘和兒子奉上飯菜一樣,酒桶里總是裝滿米酒。吃飯前,他在直徑有他臉那么大的白銅盆里倒?jié)M一銅盆米酒先喝一半,吃完飯再津津有味地喝光最后一滴米酒。去田里干活的時候,就揣上一包方便面當午飯。還沒等撕開包裝紙,先來半銅盆米酒,撕開包裝紙倒上水搖晃一會兒,咽下生泡面后,再來半銅盆。晚上家里人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廊臺上來一銅盆。米酒就成了他的晚飯。家里人吃完飯,收拾完碗筷之后,為了刺探村里的男丁們在哪兒擺酒席,他轉遍村公所等地方,豎起大鼻子和耳朵留意地尋覓。如果發(fā)現(xiàn)了酒席,那么他的酒量在醉倒之前是深不可測的。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就會在灶間里盡心盡意地擺好飯桌,一天不落地端進房里,自己則坐在廊臺上繼續(xù)先喝半銅盆米酒,吃飯,再喝半盆的程序。
有一天,里長在廣播里通知要舉行“為解決農民負債全國農民總動員大會”,晚上人們聚集到了村公所前。黃萬斤第一個出現(xiàn)在會場,并且按照里長的吩咐到供銷社買來了米酒。只有幾個不銹鋼杯子,所以一個人喝完,另一個人接過來繼續(xù)喝。輪到黃萬斤的時候,舉杯瞬間就一飲而盡,然后眨巴著眼睛盯著杯子傳來傳去。黃萬斤關心的似乎只有酒杯何時再轉回到自己手里。即使如此,酒杯傳遞的速度實在慢得讓人上火。對閔氏來說,傳遞的速度反而稍嫌快了。
“所以,咱村的人也要全都去參加郡政府前的大會。就是說,回家后把拖拉機好好修一修,明天早上都開到民兵事務所前集合,這是行動方針。然后我們開著拖拉機拉成長隊一直開到郡政府,用行動表明我們的決心?!?/p>
“沒有拖拉機的人咋辦?”閔氏問道。
“種莊稼的農民還說沒拖拉機,那就不是農民嘛。所以閔氏你不是在種莊稼啊。在塑料大棚里面種幾棵花花草草,咋能說是種莊稼呢?!?/p>
“沒有破拖拉機嗎?一定得有拖拉機嗎?”
閔氏覺得沒面子,環(huán)視周圍問道。新農村運動的指揮黃鐵石回答道:
“話是這么說。不管開拖拉機來,還是坐公汽來,反正在民兵事務所前集合,一塊兒坐拖拉機出發(fā)就行了,有什么呀。閔氏又不是真的農民,干嘛非要參加農民動員大會???”
“哦哦,我的債可不比誰少啊?!?/p>
同齡的黃鶴壽接過話說:“種地也背債,不會種地也背債。哎喲,干脆我們都合起來,不背債了,改背孩子得了?!?/p>
那天的氣氛并不怎么凝重。不過也沒有輕松到嘻嘻哈哈扯幾句就散伙的地步。人群里有兩三個因為沒有償還貸款,被農業(yè)協(xié)同組合訴到法院,經常出入法庭的人。雖然是自己欠下的債,但是因為互相做了連帶擔保,一戶農民破產的話,提供擔保的人也同樣因連鎖反應而破產的例子并不少見。還有傳聞說,有的村子甚至發(fā)生了全村人半夜里集體逃走的事情。
“搞這種集會就能讓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聽見嘛。到頭來不會全都給他們扣去,兩手空空地出門吧?”
“就算搶去了,他們也剩不下什么。再怎么病怏怏的雞,你要擰掉雞脖子,那以后連一個蛋都撈不到了。全部都是個賠?!?/p>
“可不是全部啊。他們進口雞蛋吃就行了,只有我們死掉了,他們才不管把你煮成粥還是飯呢?!?/p>
聽了里長的通告,開幾句郁悶的玩笑,然后默默傳了一會兒酒杯就散伙了。在村公所喝幾杯酒后,經常會有要去練歌廳的嚷嚷聲,如今也聽不到了。沒那個興致了。在這一過程中,黃萬斤因為半途截取別人的酒杯,手背挨了好幾下,終于聽到了斥責聲。
閔氏在村公所外的夜色里撒尿時,偶然看到里長拉著黃萬斤耳語的情形。
“我把話說這份兒上了也沒用。不用看就知道,貸了款開茶座的人,像鶴壽一樣裝模作樣種地的假農民明天能來幾個吧。像萬斤你這樣一門心思種地的人,一個都不會來。你帶個頭啊。得用像你家拖拉機那么破的拖拉機,再掛出條幅寫上:殺死所有種地的泥腿子吧……”
閔氏干咳兩聲,里長的話就此打住了。黃萬斤走在前面,閔氏跟在后面,兩人走了一段時間。那天的夜空繁星格外閃爍,寒意猶存的春風讓被酒燒熱的臉很快冷卻下來。閔氏猶豫不決該不該搭個話。這份生疏感也跟兩人只在眾人聚會時見過面,從未單獨談過話有關??墒屈S萬斤先開了口。
“轉得可真機靈啊。”
“您是指什么?”閔氏小心翼翼地反問。
“那些星星。跟表針一樣,一天也不休息,嘀嗒跑出來再回去,跑出來再回去,不是嗎?”
閔氏對黃萬斤的了解,僅局限于他是一個勤勞的酒鬼而已,所以有些莫明其妙。過了一會兒才找出好像適用于黃萬斤的提問。
“到郡政府需要多長時間呢?用拖拉機?!?/p>
“要一天時間吧。”
“聽說你開拖拉機開得很好?!?/p>
“村里我開的時間最長嘍。拖拉機也老了。脾氣太倔了,除了我都發(fā)動不了。我連他有幾根腸子都知道,才聽我的話嘛?!?/p>
“……明天去動員大會嗎?”
“我么,得給娘做早飯……難說。區(qū)長說像我這樣真正的莊稼漢一定得去。”
“母親今年高壽???”
“今年是回甲?!?/p>
閔氏這才對他刮目相看??雌饋硐窳畾q的城里人,皺紋縱橫的臉,嘻嘻哈哈的表情,胡亂豎起的白發(fā),粗糙的大手,彎曲的肩膀。閔氏忽然感興趣了。
“要是酒還沒喝好的話,去我家怎么樣?家里有喝剩下的燒酒,沒有下酒菜?!?/p>
黃萬斤像是早料到似地輕輕扭了下屁股,折向了去閔氏家的方向。
第二天凌晨,閔氏聽見村口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突、突、突……好像不太好發(fā)動。突嗚、嗚、突嗚、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他本來以為參加動員大會的家家戶戶都開著拖拉機出來,村里會鬧成一片,可是再沒聽見別的拖拉機聲。拖拉機聲越來越遙遠了,閔氏也陷入了沉沉的睡夢。
前一天晚上,肯定不是做夢,閔氏聽到黃氏這樣說。
“莊稼漢不能欠債啊?!?/p>
(欠下一次債,為了還債就會過度地勞累??纯创謇锏教幎加锌帐幨幍呐I?,散落干糞塊的畜圈,雜草茂盛的塑料大棚吧。農漁民福利、提高收入、改善生活?都不錯。不過得用自己的錢弄。不用自己的錢弄,跟賭博沒什么兩樣。欠下的債就像萬斤山上的雪球、屋檐下的冰柱子一樣,不停地膨脹。)
“都說農業(yè)機械化,家家戶戶長輪子的機械都有幾臺啊。手扶拖拉機、大輪拖拉機、聯(lián)合收割機、插秧機,還有脫粒機、干燥機……都是欠債買的。再怎么種地,為了還債也累得找不到北?!?/p>
(一戶人家一年只用一回插秧機,買回來一整年都在用嗎?沒用的時候借給別人家就行啊。從前牛也是這樣使的??墒乾F(xiàn)在不那樣做了。互相幫忙一起種莊稼的事,已經是從前的故事了。一戶人家讓機器閑著也不借,鄰居為了賭氣也會買一臺回來。反正貸款買,買起來困難嗎?農機用的油是免稅油。用免稅油沒法開動所有的農機。鄰居家有兩臺拖拉機,但是只撥下來一臺的免稅油。為啥需要兩臺拖拉機呢?一個人又不能一下子開兩臺啊。)
“這些都加到糧價上了。本來應該加到糧價上,可是收購的時候給的錢才剛夠吃飽肚子,再用貸款給補上缺口,說是提供農業(yè)資金,兩個錢不給才好呢。這兩個錢都把農民變成大傻瓜了。”
(因此真正的莊稼漢越來越少了。)
“將來要吃到自己嘴里的糧食、稻谷,種莊稼的人會拿命根子一樣的糧食、稻谷鬧著玩兒嗎?灑上對自己和別人都有害的農藥,施了又貴又不好的肥料,只管打下中看不中吃的糧食就行了嗎?”
(大伙兒為了還債都這樣。所以那些像給兒子零花錢一樣給農民貸款的人和機關,都在禍害農民。政策資金、善心資金、改善農漁村結構資金、住宅改良資金、各類名目的資金,往外借的時候好像發(fā)關心似地借給你,現(xiàn)在把那些沒能力償還的人逼到了破產的境地?,F(xiàn)在說還不起債了,都是有理由的。)
“問我你咋不欠債呢?沒人說要給我貸款。因為我是傻瓜,沒人說要擔保什么的。我想怎么種就怎么種,不破產一直活過一百年?!?/p>
一星期后黃萬斤回來了。他兒子抱著他回來了。變成不足一壇的骨灰回來了。手扶拖拉機也回來了。拆掉了車廂,只有車頭裝在卡車上拉回來了。除了黃萬斤誰也無法發(fā)動的車頭,像傻瓜一樣沒有載著主人獨自回來了。
黃萬斤,黃先生也許出生時很愚笨,但是年復一年逐漸恢復了神智。上天眷顧善良之人,大地施予恩惠孵育后人。所以后來他比任何人都更智慧。如同他不給任何人帶去害處,憑著這份智慧他沒有隨意留下繁瑣的教誨。自稱為土地的子孫,永遠勤勞和勤勉。人們說他為了一年到頭只剩下債務的農活兒白白傷身體,他卻從不在乎。別人有什么困難,他總是一起承擔,在功勞面前卻總把別人推到前面令后面的人羞愧。作為天生孝子,一生盡心盡力地奉養(yǎng)老母。對兒子而言,他是溫和而善于理解的父親,教誨孩子時循循善誘,以誠心感銘孩子。
先生天性好酒,人們說先生因酒而貧。先生比任何莊稼漢都勤勞,也精通農活兒。他借宗族的土地,還有因年老力衰而無力務農之人的土地耕種。他雖然耕種土地,卻從不勉強收獲,如果有所剩余就用來釀酒,輕飄之氣呈給上天,沉濁之氣還給大地。因此先生不是因酒而敗,而是以酒為墨勾畫人生。先生常飲的米酒,即是飯,也是獻給社稷之神的供酒。即是力之源泉,亦是樂天之骨。
前幾天,先生駕駛拖拉機來到面事務所時,沒有人開拖拉機來,所以沒有遇到一起出發(fā)的人。先生又駕駛拖拉機疾馳百里路來到約定的場所郡政府前。前往的路上先生幾次險些撞到了汽車上。干燥的春風里飛揚的灰塵弄痛了眼睛。那天天氣陰郁寒冷。很快下起了雨。拖拉機上沒有遮風擋雨的篷布,先生在徹骨的寒冷中瑟瑟顫抖。先生趕到郡政府前的時候,大會早已結束空無一人。買了孝敬母親的鮮魚,暖一暖身子后先生不顧天色漸黑繼續(xù)駕駛拖拉機踏上歸家之途。因為拖拉機上沒有能引起飛馳的汽車司機注意的標識,先生幾次險些遇上事故。每當這時都要停下車,然后重新出發(fā),所以時間越來越晚。天黑下來后,拖拉機墜入路邊的水田,車廂也摔碎了。先生終于明白當天晚上無法趕回家了。載于車上的大地之乳令先生醉了,便坐在拖拉機旁守護拖拉機??墒峭侠瓩C并未守護先生,沒能在寒冷和困倦里守住先生。啊啊,如果先生多活些時日的話,必然成為在亂世里遮擋酷暑恩澤四方的蒼天大樹。
先生的一生雖未被人了解,也未受人贊嘆,可是先生達到了深邃悠遠的境界??窗?,生活在別人的嘲諷里卻不卑鄙,獨自實現(xiàn)目標,不改初衷始終如一,難道他不是上天所降之人嗎?難道他不是自天上下凡,由大地扶起的大人嗎?
檀記三千三百三十年五月廿
原本要書于墓地(墓碑銘),因為先生素以天地為大英靈之宅,這毫無用處的文章,于歸農新村卻一無建樹,重新流返城市之際,南海人閔順晶拜伏謹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