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兒

洋人兒是一個女人的外號，她的真名叫路美蓮，鄭州郊區(qū)人。洋人兒的丈夫姓袁，叫袁成憲。袁成憲是1957年被招到鐵路局的工人，在列車上當(dāng)大廚。三年困難大下放時，被下放了，妻子路美蓮也隨他回到了鎮(zhèn)上。因路美蓮是省城郊區(qū)人，穿戴很城市，又加上她長得小巧玲瓏，一雙眼睛又有點兒朝里眍，頗像個外國小女人，所以眾人都喊她“洋人兒”。

洋人兒隨丈夫回到鎮(zhèn)上后，很能干。只是鎮(zhèn)上人多地少，光靠地壓根兒不夠吃，趕巧那兩年市場開放，鎮(zhèn)上人又都做起了小生意。洋人兒選擇了一圈兒，最后選擇了賣熱紅薯。洋人兒人講究，蒸出的熱紅薯也很干凈，蒸得稀溜不說，皮兒還發(fā)紅發(fā)亮。貼鍋處有焦黃，上面像是朝外冒著糖稀，看上去很誘人。那時候正是國民經(jīng)濟的困難時期，吃物很精貴。當(dāng)時有句城謠，叫作“七級工，八級工，不頂農(nóng)民一溝蔥”，足見物質(zhì)之貧乏。記得那時候的饅頭賣一元錢一個，熱紅薯一元錢一斤。一個饅頭貳兩重，自然是吃不飽，而一斤熱紅薯下肚份量就不一樣，所以洋人兒的生意就很好。

洋人兒每天盛紅薯用的是芭斗，還專套了個小棉被蓋在上面保暖。每每出鍋，只在外邊放一塊誘人的樣品，然后一手（扌匯）芭斗，一手拎著盤子秤，邊走邊吆喝：“熱紅薯，熱紅薯!剛出鍋的熱紅薯!”由于她是外地人，口音與本地人不同，喊出的聲音就有些異樣。娃子們聽到她異樣的喊叫，也學(xué)著她的腔調(diào)高喊：“熱紅薯，熱紅薯，燙屁眼兒的熱紅薯!”洋人兒就笑著趕跑娃子們，又喊。有人來買紅薯，問：“有爛的咋辦?”洋人兒就說：“爛的管摳!”摳是將爛處摳掉之意，但同時這個“摳”字在豫東一帶是句罵玩兒的話，眾人就大笑。洋人兒不懂，還挺認(rèn)真地對那人說：“真的呀，管摳!”

笑聲更響。

那時候，潁河里還通航，從漯河、界首、埠陽來的船隊常在小鎮(zhèn)上停泊。這些人吃的是供給制，拿紅薯當(dāng)副食品，每逢停了船隊，洋人兒就（扌匯）著芭斗趕碼頭。

碼頭上不但有船工，而且有不少碼頭工。碼頭工多是野漢子，粗野愛罵玩兒。他們也是洋人兒的老顧客，一見洋人兒來了，便齊聲問：“管摳不管?”洋人兒就爽朗地回答：“管!”眾人齊樂，圍上去，開始買紅薯吃。從漯河或界首來的船工就顯得文明一些，皆是從船上端著飯盒下來，很規(guī)矩地排隊買紅薯。那時候洋人兒就有了某種優(yōu)越感，對那些粗野的碼頭工說：“看看我們城里人，比你們文明不文明?”

這些被洋人兒稱為“文明人”的隊伍里，有一個名叫何繼青的小伙子，是漯河船隊的船工。何繼青原來在汽艇上當(dāng)舵手，因有個愛偷別人東西的毛病被下放到人工船隊里當(dāng)纖夫。其實，何繼青的父母都是工人，家里生活不算上等也是城里一般人家的水平。就是說，何繼青的經(jīng)濟狀況還沒達(dá)到去偷別人東西的地步。只是這小子在上學(xué)時就養(yǎng)成了小偷小摸的習(xí)慣，愛偷同學(xué)的橡皮、鋼筆什么的，技校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把愛偷的毛病也帶進了工作崗位。只是他不大偷，從別人兜兒里能偷出一塊兩塊，就算過了偷癮。可因他偷的次數(shù)多了，涉及的人又多，就犯了眾怒，便被下放到船隊里當(dāng)纖夫。雖然別的纖夫與他同樣掏苦力，但卻把他來當(dāng)纖夫當(dāng)作是改造。這就像許許多多的中國農(nóng)民一樣，認(rèn)為那些犯錯的干部什么的下放農(nóng)村勞動改造是改造，而自己還很光榮一樣。

何繼青第一次下船來買洋人兒的熱紅薯時，就發(fā)現(xiàn)有機可乘。因為碼頭上買家多，洋人兒一個人又收錢又找零又稱秤，就有點兒手忙腳亂，一般情況下，洋人兒收了錢多放進一個小破書包兒里，那書包是敞口的，為的是好找零。何繼青通過觀察之后，就不再隨著城里的“文明人”排隊，而是提前下船與那些碼頭工混在一起。因為碼頭工人多又不排隊，見洋人兒來了，“忽拉”一聲就圍了上去。何繼青就是趁著這個亂勁兒擠到洋人兒最近處，上面與人爭爭搶搶，下面就將手伸進了那個小書包兒，用兩個手指很迅速地夾出一張或兩張，只是夾出的數(shù)目很小，不是一毛兩毛就是五毛的，有時也能夾出一元的，反正別講多少，只要到手，何繼青就很高興很滿足，滿臉的勝利狀。若從這一點兒上分析，他這種行為里好像還有某種游戲的成份。他這樣干了幾次，因錢的數(shù)目小，洋人兒也沒察覺。何繼青看屢屢得手，很興奮，為彌補一些什么，每逢稱過紅薯，他總是很大方，比如紅薯頂四毛錢，他就撂下一張五毛的，不讓洋人兒找零?；鼗厝绱?，竟得到洋人兒的好感，還洋洋得意地對那些碼頭工說：“看，俺們城里人不但文明，還大方!哪像你們這些貨，一個比一個扣門兒!”腳夫們聽得這話，并不生氣，還趁機與洋人兒罵玩兒一通，弄得碼頭上笑聲如潮。

沒想這本來是件陰陽差錯的事兒，不料卻讓何繼青上了心。他沒想到自己在船上人人看不起卻被這個賣熱紅薯的女人給樹成了碼頭工們的榜樣!何繼青禁不住就開始反醒自己，一開始他只是感到有點兒對不起洋人兒，后來就上升到如何面對人生的高度，認(rèn)為自己就因這點兒小毛病讓人瞧不起，年近三十了還沒找到女朋友，真算是上對不起父母和領(lǐng)導(dǎo)，下對不起同船的員工，甚至包括這個賣熱紅薯的女人!怎么辦?總不能就這樣一輩子讓人瞧不起吧!于是，他下決心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邁好重新做人的第一步，他決定將幾次偷得洋人兒的錢當(dāng)面還給她，并向她坦白自己的所作所為，以求得她的諒解。

這一天，他瞅洋人兒賣完紅薯準(zhǔn)備回家的當(dāng)兒，走了過去。洋人兒一看是何繼青，很奇怪地問：“（口也），你不是買過了嗎?是不是沒吃夠?可惜沒有了，等明天吧!”何繼青說：“我……我不是買紅薯的，我是……來還你錢的！”洋人兒一聽這話，更感奇怪，說：“你何時欠我的錢?沒有呀，你沒有欠我的錢!”何繼青這才發(fā)覺話說猛了，洋人兒不明白，便直言說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洋人兒開初邊聽邊笑，以為何繼青是在開玩笑，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不相信，直到最后何繼青懺悔得流出了眼淚，洋人兒才信了。洋人兒信了之后那目光也變得陌生起來，她怔怔地望著何繼青，先從下往上看，又從上朝—卜瞧，不認(rèn)識似的，突然就變了臉色，很嚴(yán)肅地說：“你年紀(jì)輕輕，怎么干這事兒?”說完，竟一把抓住何繼青，聲音也拔高了許多：“你說，你到底偷了幾回?總共多少錢，就這些嗎?”

洋人兒如此一喊，干活的腳夫們都圍了上來，問怎么回事兒，為什么抓住一個小伙子不丟，是不是要讓人家“摳”?洋人兒見人們圍了上來，這才感到自己有點兒騎虎難下，囁嚅道：“他，他偷我的錢！”眾人一聽抓住了個小偷兒，而且又是船上的文明人，怒火陡起，一個大漢一把將何繼青從洋人兒手中拉過來，上前就是一個耳光。眾人對小偷從來不客氣，現(xiàn)在有人帶了頭，便群起而攻之。何繼青一下被打倒在地，雙手護頭，用身子接受著眾人的拳打腳踢，直到船上人得知情況后，才下來上了腳夫們，將何繼青架到了船上。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當(dāng)天夜里?何繼青就在河岸上的一棵樹上上了吊。

洋人兒聽到消息，一下傻了!她做夢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一步!尤其是她回憶起昨兒個何繼青那懺悔的淚水，方悟出人家主動認(rèn)錯是準(zhǔn)備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自己不但沒幫他一把反倒推了人家一把!一個人能如此向另一個人認(rèn)錯需要多大的勇氣呀!這樣弄來弄去，自己反成了劊子手!多么年輕的一個小伙子呀，就這樣因幾塊錢死在了自己的手里!洋人兒越想越覺得對不住何繼青，為彌補自己的過失，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埋葬何繼青的那天，她披麻戴孝將其送到了墳塋。

論說，這本來是一種懺悔形式，一是表示良心的自責(zé)，二也是為自己的靈魂找某種平衡，應(yīng)該是無可厚非的。不想鎮(zhèn)上人卻對洋人兒的這種舉動發(fā)生了異議。為什么洋人兒要對這個小伙子大孝?是不是他們之間有什么說不清的瓜葛?為什么洋人兒在大庭廣眾之下拉住了那個何繼青，當(dāng)人們上前一問卻支吾說是他偷了她?是偷了她的錢還是偷了她的人……就這樣如此猜測，謠言越來越多，洋人兒在謠言與猜測中竟與何繼青變成了一對情人，洋人兒是為了情人才穿重孝為其送葬的，這才是城里人呀!因為只有城里人才會如此地浪漫!

這一切，全是洋人兒沒想到的!好在她是城里人，面對這種謠言沒去尋死覓活，最后只是與袁成憲離了婚，回鄭州郊區(qū)去了……

洋人兒走后，袁成憲一生未婚。

看來，受害的不僅是洋人兒，也有袁成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