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媽媽給我們講希臘大力神的故事,我們崇拜得不得了。少年不知事的時期,我們崇拜上李元霸、宇文成都這種蓋世英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成了我們的人生警句。當然這種個人英雄主義,也不是沒有意義的,它迫使我們在學習上爭斗,成就了較好的成績。
當我走向社會,多少年后才知道,讓我碰到頭破血流的,就是這種不知事的人生哲學。我大學沒入團,當兵多年沒入黨,處處都處在人生逆境,個人很孤立。當我明白“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話的政治內涵時,已過了不惑之年。
我是在生活所迫,人生路窄的時候,創(chuàng)立華為的。那時我已領悟到“個人才是歷史長河中最渺小的”,這個人生真諦。深刻地體會到,組織的力量、眾人的力量,才是力大無窮的。人感知自己的渺小,行為才開始偉大。在創(chuàng)立華為時,我已過了不惑之年。不惑是什么意思,是人的心理成熟的一個尺度。我進入不惑之年時,人類已進入電腦時代,世界開始瘋起來了,等不得我的不惑了。
二
我突然發(fā)覺自己本來是優(yōu)秀的中國青年,成了所謂的專家,竟然越來越無知。不是不惑,而是要重新起步新的學習,時代已經(jīng)沒時間與機會讓我不惑了,前程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剛來深圳準備從事技術工作或者搞點科研,如果我選擇這條路,早已被時代拋在垃圾堆里了。我后來明白,一個人不管如何努力,永遠也趕不上時代的步伐,更何況是知識爆炸的時代。只有組織起數(shù)十人、數(shù)百人、數(shù)千人一同奮斗,站在這上面,你才摸得到時代的腳。我轉而去創(chuàng)建華為時,不是自己去做專家,而是做組織者。在時代前面,我越來越不懂技術、越來越不懂財務、半懂不懂管理,如果不是民主地善待團體,充分發(fā)揮各路英雄的作用,我將一事無成。從事組織建設成了我后來的追求,如何組織起千軍萬馬,這對我來說是天大的難題。我創(chuàng)建的華為公司,當時在中國叫個體戶,這么一個弱小的個體戶,想組織起千軍萬馬,有些狂妄,不合時宜,是有些想吃天鵝肉的夢幻。
創(chuàng)建公司時我設計了員工持股制度,通過利益分享,團結起員工。那時我還不懂期權制度,更不知道西方在這方面很發(fā)達,有多種形式的激勵機制。僅憑自己過去的人生挫折,感悟到與員工分擔責任,分享利益。創(chuàng)立之初我與我父親相商過這種做法,結果得到他的大力支持,他在三十年代學過經(jīng)濟學。這朵無意中插下的花,竟然今天開放到如此鮮艷,成就華為的大事業(yè)。
三
華為成立之初,我是聽任各地“游擊隊長”們自由發(fā)揮的。其實,我也領導不了他們。前十年幾乎沒有開過類似辦公會的會議,總是飛到各地去,聽取他們的匯報,他們說怎么辦就怎么辦,理解他們,支持他們;聽聽研發(fā)人員的發(fā)散思維,亂成一團的所謂研發(fā),當時簡直不可能有清晰的方向,像玻璃上的蒼蠅,亂碰亂撞,聽客戶一點點改進的要求,就奮力去找機會……更談不上如何去管財務了,我根本就不懂財務。也許是我無能、傻,才如此放權,使各路諸侯的聰明才智得到了大發(fā)揮,成就了華為。我那時被稱作甩手掌柜,不是我愿意甩手,而是我真不知道如何管。今天的接班人們,個個都是人中精英,他們還會不會像我那么愚鈍,繼續(xù)放權,發(fā)揮全體的積極性,繼往開來,承前啟后呢?他們擔任的事業(yè)更大,責任更重,會不會被事務壓昏了,沒時間聽下面嘮叨了呢……我相信華為的慣性,相信接班人們的智慧。
1997年后,公司內部思想混亂,主義林立,各路諸侯都顯示出他們的實力,公司往何處去,不得要領。我請人民大學的教授們一起討論一個“基本法”,用于集合一下大家發(fā)散的思維,幾上幾下的討論,不知不覺中“春秋戰(zhàn)國”就無聲無息了。從此,開始形成了所謂的華為企業(yè)文化。說這個文化有多好,多厲害,但這不是我創(chuàng)造的,而是全體員工悟出來的。我最多是從一個甩手掌柜,變成了一個文化教員。業(yè)界老說我神秘、偉大,其實我知道自己名不符實。我不是為了抬高自己而隱起來,而是因害怕而低調。真正聰明的是十三萬員工,以及客戶的寬容與牽引,我只不過用利益分享的方式,將他們的才智粘合起來。
四
公司在思想適當集中以后,就必須產(chǎn)生必要的制度來支撐這個文化。這時,我這個假掌柜就躲不了了。從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大約在2003年前的幾年時間,我累壞了,累垮了……那時,要出來多少文件才能指導、約束公司的運行,那時公司已有幾萬員工,而且每天還在不斷大量地涌入。你可以想象混亂到什么樣子。我理解,社會上那些心理承受不了的高管,為什么選擇自殺。問題集中到你一個人,你不拿主意就無法運行,把你聚焦在太陽下烤,你才知道CEO不好當。每天十多個小時以上的工作,仍然一頭霧水,內外矛盾交加。我人生中并沒有合適的管理經(jīng)歷,從學校到軍隊,都沒有做過有行政權力的“官”,沒有生產(chǎn)有效文件的素質,發(fā)現(xiàn)左了就改,右了又改過來,反復烙餅,把多少優(yōu)秀人才烙糊了,烙跑了……這段時間摸著石頭過河,險些被水淹死。
2002年,公司差點崩潰了。IT泡沫的破滅,公司內外矛盾的交集,我卻無力控制。有半年時間都是噩夢,夢醒時常常哭。真的,不是公司的骨干們在茫茫黑暗中點燃自己的心來照亮前進的路程,現(xiàn)在公司早已沒有了。
大約2004年,美國顧問公司幫助我們設計公司組織結構時,認為我們還沒有中樞機構,高層只是空任命,不運作。他們提出要建立EMT(Executive Management Team)。我不愿做EMT的主席,就開始了輪值主席制度,由八位領導輪流執(zhí)政,每人半年,經(jīng)過兩個循環(huán),演變到今年的輪值CEO制度。也許是這種無意中的輪值制度,平衡了公司各方面的矛盾,使公司得以均衡成長。輪值的好處是,每個輪值者在一段時間里擔負了公司COO的職責,不僅要處理日常事務,而且要為高層會議起草文件,大大地鍛煉了他們。同時,他不得不削小他的屁股,否則就達不到別人對他決議的擁護。這樣他就將他管轄的部門,帶入了全局利益的平衡,公司內的山頭無意中在這幾年削平了。
經(jīng)歷了八年輪值后,在新董事會選舉中,他們多數(shù)被選上。我們又開始了在董事會領導下的輪值CEO制度,他們在輪值期間是公司的最高行政首長。他們更多著眼公司的戰(zhàn)略,著眼制度建設。將日常經(jīng)營決策的權力進一步下放給各BG、區(qū)域,以推動擴張的合理進行。這比將公司的成敗系于一人要好。每個輪值CEO在輪值期間奮力地拉車,牽引公司前進。他走偏了,下一任輪值CEO會及時去糾正航向,使大船能早一些撥正船頭。避免問題累積過重得不到解決。
五
我不知道我們的路能走多好,這需要全體員工的擁護,以及客戶和合作伙伴的理解與支持。我相信由于我的不聰明,引出來的集體奮斗與集體智慧,若能為公司的強大、為祖國、為世界作出一點貢獻,二十多年的辛苦就值得了。我知識的底蘊不夠,也并不夠聰明,但我容得了優(yōu)秀的員工與我一起工作,與他們在一起,我也被熏陶得優(yōu)秀了。他們出類拔萃,夾著我前進,我又沒有什么退路,不得不被“綁”著“架”著往前走,不小心就讓他們抬到了峨眉山頂。我也體會到團結合作的力量。這些年來進步最大的是我,從一個“土民”,被精英們抬成了一個體面的小老頭。因為我的性格像海綿一樣,善于吸取他們的營養(yǎng),總結他們的精華,而且大膽地開放輸出。那些人中精英,在時代的大潮中,更會被眾人團結合作抬到喜馬拉雅山頂。希臘大力神的母親是大地,他只要一靠在大地上就力大無窮。我們的大地就是眾人和制度,相信制度的力量,會使他們團結合作把公司抬到金頂?shù)摹?/p>
我們無法準確預測未來,仍要大膽擁抱未來。面對潮起潮落,我們不僅要淡定,也要矢志不移地繼續(xù)推動組織朝向長期價值貢獻的方向去改革。要改革,更要開放。要去除成功的惰性與思維的慣性對隊伍的影響,也不能躺在過去榮耀的延長線上,只要我們能不斷地激活隊伍,我們就有希望。(摘編自和訊網(wǎng))
我請人民大學的教授們一起討論一個“基本法”,用于集合一下大家發(fā)散的思維,幾上幾下的討論,不知不覺中“春秋戰(zhàn)國”就無聲無息了。
希臘大力神的母親是大地,他只要一靠在大地上就力大無窮。我們的大地就是眾人和制度,相信制度的力量,會使他們團結合作把公司抬到金頂?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