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連快捷酒店也敢叫價一晚500大洋以上。要是你帶孩子去看一場展覽或演出,只能投親靠友?其實只花百元上下照樣住得很好:前提是托那邊的朋友,幫你預定一下石庫門招待所。這種招待所全坐落在浦西核心區(qū),與周圍一兩百棟民居石庫門小樓一模一樣,抬腿就是南京路、淮海西路、陜西南路這樣的老商業(yè)區(qū),去外灘也在腳力范圍內(nèi)。如果你不介意洗漱要到公共衛(wèi)生間去,大可安心住下,領略一下原汁原味的老上海風情。
我第一次去住陜西南路上的石庫門招待所時,上海友人問了一個古怪問題:“你愛看電視嗎?”我說不愛,她才松了一口氣說,那你多帶幾本書來。
到了我才知道,那個招待所恐怕是全中國唯一連“雪花古董電視”都不擺一臺的,房內(nèi)只有寫字桌、臺燈、衣柜和椅子,椅子除提供高靠背椅,還提供老古董級的藤圈椅,藤圈椅上放著棉墊子。寫字桌是那種一頭沉,很寬大,你攤開宣紙畫張國畫,都施展得開。不知為什么,整個房間讓我感受到了一股潛心修行般的清苦味。
我友當時供職上海文藝出版社。據(jù)她說,這里從前是作家們的據(jù)點之一,出版社看上了某位作家的初稿,認為有修改價值,就約他(或她)到上海來,住在這里,深居簡出,關上門來修改;而編輯下了班,就從延安路步行過來,就修改問題聊上小半夜,再一同出去喝個咖啡吃個夜宵。在所有的作家都換筆之前,石庫門招待所周圍的小煙酒店還兼賣綠格稿紙——你不能不佩服上海人嗅覺靈敏,他們是從哪里發(fā)現(xiàn)買煙人是作家的呢,難道是從他們中指第一關節(jié)的老繭上?
往事已矣。我去時,招待所已不再專招待作家,圖書策劃、小規(guī)格的策展人、演出商的小助理,什么樣的客人都有,但招待所的負責人依然氣場強大:不供應鬧哄哄的電視機,不改造房間結構以辟出一個淋浴間來。你愛住不住。
只要一住下來,你就會喜歡上這地方。首先,招待所非常貼心地供應中晚餐,你頭天點好,配兩個素菜的大排飯和元寶鯽魚飯只要八元一份;你若晚歸,飯菜都幫你留著,絕不會改賣別人。其次,招待所泡茶用水絕對燒到100度,不像某些小酒店的開水房,打來的水永遠是80度的溫吞水,無法讓綠茶鮮潤甘和。招待所堅持讓一名阿伯系上皮圍裙,用小鍋爐燒水,灌在紅熱水瓶里的是開水,用來沏茶;灌在綠熱水瓶里的熱水只有五十來度,用來洗漱。上海人以精密的科學頭腦,計算出燒溫熱之水洗漱的耗能比燒到100度再兌冷水要少四分之一,因此他們無比固執(zhí)地提醒你“紅的開綠的不開”。會不會有人擰著來,非把100度的開水都用光?會有,但不久他就會明白這是跟自己過不去:自己來兌洗臉水多麻煩,哪如人家已經(jīng)幫你兌好一般用起來爽利?
住在這里,令人舒服的小細節(jié)還有很多,比如我誤了飯點,回來自有人將份飯交到我手,但絕不會有人以聯(lián)防隊員的口吻打聽我去哪兒了,怎么會晚回來;但若我要請教上海某地怎么走,招待所的記賬阿伯會給我畫地圖,連最經(jīng)濟的換乘路線都幫我注好,但絕不打聽我去辦何事;我外出時下雨了,記賬阿伯會把公共露臺上大家晾曬的衣服都收回來,掛在傳達室的晾衣繩上等待認領,但絕不做幫你疊好送回房間的殷勤事——你不覺得連你晾啥衣服出去都有人惦記留心,很可怕?
反正,住在這里,你會很安心,我住了五天,就明白當年全國性文學獎的作者們,為何選擇在這里閉關改稿。有人服務無人打擾的感覺,就像開窗聞見桂花香,但不知花香從何而來,這種感覺很舒服。
(杜啟榮 薦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