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花開

在莊周故里東明，在牡丹之鄉(xiāng)菏澤，在齊魯大地，乃至在全國書界，王岳漢的大名不敢說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起碼是位“報紙上有名、電視里有影”的人物。

他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他是享譽豫魯皖蘇四省結合部、有著“三王”美稱之一的優(yōu)秀高級語文教師。

他是東明縣首屆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在任近10年，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書法人才。如今全菏澤市八縣兩區(qū)共有中國書協(xié)會員29名，僅有75萬人口的東明縣，就占了11名。

他曾獲了中國文藝家交流協(xié)會等五單位頒發(fā)“終身成就獲”；中國詩書畫學會等三單位頒發(fā)“首屆金玉杯全國詩書畫大賽金獎”；紀念毛澤東詩詞《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創(chuàng)作60周年書畫大賽“金獎”；新華日報社、西柏坡紀念館等四單位頒發(fā)“新中國從這里走來書法作品銀獎”；慶祝人民政協(xié)成立60周年全國老年書畫名家精品展“祖國頌·匯源杯金獎”；2010世界華人慶祝上海世博會開幕暨首屆中國名家世博藝術“杰出成就獎”；兩次入展“中國王羲之書法藝術（行草）大展”……

近年來，王岳漢的書法作品屢屢在北京、上海、西安、青島、徐州等地展出，行情走勢一路飆升。2011年9月，由他以五米長卷而書之的新作《浪漫之神毛澤東》，分別由毛主席紀念堂和韶山毛主席紀念館珍藏。江西一位企業(yè)家，慕名以高價位通過他的朋友預約了這幅新作！

啟蒙在童年

王岳漢是河南滎陽王村鎮(zhèn)后殿村人。爺爺王奎聲是個牧羊農。大伯王家政讀過私塾，當過郵差。父親十幾歲就經人介紹到鄭州一家金店給人家當小伙計了，后來學做銀匠，掌握了打做金銀器的手藝。外祖父是位廚師。外祖母去世早，外祖父就領著一雙兒女過日子。母親后來是鄭州一家紡紗廠的工人，1939年10月生下小岳漢無法繼續(xù)做工，靠父親的收入又養(yǎng)活不了一家3口，只得帶上孩子回了滎陽老家。

滎陽后殿老家有二畝半老墳地，可母親不會農活，里里外外全靠大伯操心。母親沒有文化，略通文墨的大伯從小就教小岳漢認字，寫字。到了上學的年齡，伯父就把小岳漢送進了學堂。

大伯一到過年，就為鄉(xiāng)親們寫對聯。其中有一副內容為“有德有信家世法，為忠為孝古人心”的對聯，王岳漢至今銘記在心，當時大伯邊寫邊向小岳漢講解道德誠信、忠烈孝悌的做人之本，使他在幼小的心靈里，懂得了許多做人的準則和道理，對他的一生產生了重大影響。

他立志要認真讀書學習，做一個有文化的人。然而，家徒四壁，幾近于一無所有的家境，使他難以把書讀下去。早已不做郵差的大伯，靠著一臺軋花機養(yǎng)活著祖孫三代一大家子人，顯然力不從心。好在攤上了個好校長王思義，同情小岳漢，對其發(fā)了慈悲，整整上了兩年的國民小學，全免了小岳漢的學麥糧（那時是以交小麥抵學費的）。

國民小學讀了兩年，停學半年，這就到了1949年的春夏之交，滎陽解放了，接著上小學三年級，又遇上了一位好校長，叫李柏畏，也是后殿村人，語文、算術全是他教。李校長知識面廣，他講時事政治，講漢字簡化，講成語故事，講戰(zhàn)斗英雄，也講身邊的凡人趣事，講得有聲有色。李校長隸書、草書均寫得特好，寫隸書筆畫平直方正，寫草書龍飛鳳舞，均頗有神韻。他寫字不分時間、地點，在辦公室，在教室，在村子里，一早一晚，或是在課余時間等等，到處可見他潤筆展紙、挽袖揮毫的身影。剛剛解放，宣傳的內容特多，書寫、張貼海報，各種宣傳標語口號等等，因那時候能寫得一手好字的人太少了，能者多勞，于是就大事小事都會勞他的大駕。由于是同一個村子里的，王岳漢就與這位李校長少了許多生分，每每李校長寫字，小岳漢就幫他研墨，扯紙。到了上小學四年級時，李校長見他勤快而又機警，對寫字用心貪學，干脆手把手地教他寫起字來。是日復一日的耳濡目染，很快便入了門。李校長見他還真行，每當寫得累了，或有了別的要緊事兒了，就把那寫標語口號的任務交給小岳漢去完成。這使王岳漢受益匪淺，自此對書法的興趣漸濃，多有迷戀。

風骨·神韻與牛

北京體育大學?？骶幒喂鸱荚u價：“王岳漢先生的作品，有撲面而來的書卷氣，清秀含蘊，其傳統(tǒng)功力相當深厚。點畫用筆，有孫過庭的斧劈果斷而又圓潤秀美，亦有二王的含蓄內斂，精到而細致。結字新穎多趣，有似何紹基的開張縱逸。而其章法，天然流布，了無刻意，優(yōu)游從容?！?/p>

字如其人。又有誰能夠想到，王岳漢寫得的一筆好字，其風骨神韻競與那“犁耬鋤耙、泥土坷垃”有關。

自從隨母親回了河南滎陽老家，娘倆的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加上過量的體力付出，使小岳漢的個頭長得很矮很矮，體型很瘦很瘦。如今已過“隨心所欲”高齡的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五，體重不足五十公斤，由此可見他童年、少年時代的瘦小。采訪時他說，小時候他要常常到村北幾里開外的一條河里割水草，割了水草漚糞積綠肥。去那河里割水草，要翻過一座足有三里地的大山坡，山坡很陡。他個頭太小，挑不起擔子，使不得扁擔，只能將割下的水草打成捆頂在頭上爬山坡。三里遠的大山坡，要咬緊牙關，一口氣爬過去，不敢停下來，一不小心萬一兩腿一軟倒下了，就會連人帶著那捆水草，一塊兒滾下山坡。

“我這個頭小，在很大程度上與那時整天用頭頂著大捆水草爬山有關，給壓憋嘟了！”回憶當年，王岳漢很是傷感。

1951年，王岳漢升入高小五年級，那年他12歲，前頭等著他的，是一段更加艱難困苦的路。

好在母親能十分融洽地處理好與鄉(xiāng)親鄰里之間的關系。她雖沒有文化，但仁慈厚道，與人為善，性格溫存而又心有主張。母親雖學會了一些農活，也只是田間管理之類的。一個婦道人家，很難學使牲口，掌犁耕地。土地改革均貧富，家里雖分得了一頭牛的四分之一“股權”，四家人合養(yǎng)合用一個牲口，攤上犁地耙地，搖耬播種，她只有求人的份兒。

岳漢的母親不會使喚牲口，不會犁地耙地，搖耬播種，季節(jié)不等人，她可是抓著誰是誰。求別人幫忙，好話說盡，笑口常開，笑臉相迎，笑臉相送。光有個好話好臉還不夠，往往人家那邊套上牲口，拉上拖車架上犁子架上耙下地了，母親這邊就要趕緊借米借面，為幫忙的人準備好吃食等著下晌。這還不夠，還要停了小岳漢的學，讓其為幫忙的人牽牛傍耬，搬犁扯套，領墑?chuàng)P鞭，做個助手。

十歲剛過的小岳漢，已上了高小的小岳漢，早已懂得一些世故人情，人間冷暖，知道鄉(xiāng)親鄰里的友善厚道，更知道母親內心世界的復雜情感。一次又一次，母親有心為幫家里犁地耙地、揚場放磙的人做上一頓好吃的，可家里什么也沒有，全靠借，借了拿什么還人家，又成了問題。

小岳漢下決心要學會使喚牲口，學會犁地耙地，放磙揚場。他要為母親分擔些負擔，減少些憂愁。

這既是情感的迸發(fā)，更是意志的表達。

開始學使牲口，顧了犁子顧不了牛，顧了韁繩顧不了耙。常常，把犁把扶正了，牲口打了立正。剛一揚鞭，牲口拉著個空犁子跑了。常常，這邊韁繩一頓，牲口掉頭拐了個彎兒，把耙拉翻了，把個小岳漢給蓋在了耙下……任誰都不難想象，一個瘦小頑童，在春耕大忙，在三夏，或是在秋收秋種時節(jié)，牽著牲口，扶犁扛耙，在廣袤田野里習練犁藝耙藝，一會兒那牲口拉著個空犁子跑了，一會兒瘦小頑童被壓在了耙下，該是怎樣的一個場景？那可沒有絲毫的童趣，有的只是悲苦、凄涼和無奈。那是一個苦孩子，為替母親減輕負擔分擔憂愁，面對蒼天大地進行的頑強抗爭和意志表達！

功夫不負有心人。

歷盡磨難，小岳漢終于馴服了牲口，學會了犁耬鋤耙，征服了那比牛頭還要大的泥土坷垃，早早成了一位莊稼小把式。美中不足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由于他個頭過于矮小，放磙打場還行，揚場卻有些吃力。

幾十年后，當王岳漢成長為一名書法大家，他深有體味地說：“常言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如果說我的字還有那么一點兒神韻，還有那么一點兒風骨，我想，這與我十一、二歲就學使牲口、在泥土坷垃窩里摸爬滾打是分不開的。因為，我雖體型瘦小，卻四肢有力；我雖在后來的歲月里執(zhí)教長達四十余載，可我畢竟在農村那個‘高天大日，五谷莊稼’的廣闊的天地里，曾鞭打快牛，犁耬鋤耙，駕輕就熟，自如揮灑過！”

智與字

著實想來，這世上還真找不出只有笨人和懶人才能干得好的事兒。

小岳漢雖個頭瘦小，卻是個勤快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關于他的勤快，不僅僅表現在他割草、積肥、拾柴火上，不僅僅表現在他學使牲口、及早掌握了農耕農種技術上，他對于文化知識的追求，更是達到了如饑似渴的境地。

由于家窮，母親為他買不起做作業(yè)的本子，小岳漢打上小學一年級起，是不曾在作業(yè)本上做過作業(yè)的，可他的各項學習成績總名列前茅。他把大地當紙，拿樹枝做筆。學?；蜞l(xiāng)、村政府，每每在街上或在路口張貼了標語、海報什么的，過期后就被人撕走了沒寫字的部分，十有八、九是小岳漢干的，他要拿那些沒寫字的碎紙片展平疊整齊，在那上面寫字或做作業(yè)。沒有筆，削尖一截蘆葦就是筆了。沒有墨，鍋灰用水一攪就齊。

由于家窮，母親為他買不起晚自習的煤油燈，他會“借光”：晚上上晚自習，他就主動向有煤油燈的同學靠近些，再靠近些。采訪中他說：“后來想想，‘借光’這個詞兒，可能就是這么來的。借光挺好，一般借了光可以不還?！?/p>

這真是“窮有窮的活法”！

這使我想起日本作家島田洋七以自己童年與外婆相依為命的經歷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佐賀的超級阿嬤》一書，這本造成巨大轟動的書，寫的全是“窮人有窮人的活法”的故事：說是阿嬤家里窮。沒錢給外孫買鞋子穿，就與外孫一起，在河邊等從上游沖下來的破鞋子；說是阿嬤家里窮，沒錢給上了學的外孫買鉛筆和作業(yè)本，就在外孫身上拴一根繩子，一頭拖地拉上一塊磁鐵，吸了碎鐵賣錢買鉛筆……

王岳漢少兒時代的經歷，簡直與那位《佐賀的超級阿嬤》書中的小朋友沒什么兩樣。要說不同，小岳漢沒在河邊等從上游沖下來的鞋子，而是去垃圾堆里揀的。

王岳漢要面對要承受要攻克的災難還多著呢！

就在小岳漢考入高小五年級到王村鎮(zhèn)去上學不久，由于國家剛剛解放，百廢待興，階級斗爭又抓得那么緊，沒誰敢穿金戴銀，在外面做打制金銀器的生意實在不行了，父親回到了滎陽后殿村老家。父親與當初回農村老家的母親一樣，不會干農活。不會干農活倒也罷了，小岳漢已學會了使喚牲口，土改分得的9畝地他料理得了。為了料理家里的9畝地，他的學上得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照樣學習成績優(yōu)異。他有一心二用的本事：手里干著農活，心里想著功課。用他的話說，這叫“學習、勞動兩不誤”。不僅如此，他還忙里偷閑閱讀了許多課外讀物，讀了許多所謂的“閑書”。萬沒想到的是，父親回到家里不久，卻有了病了，患上了種怪病，連先生都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么病，就是那兩條腿一個勁兒地腫，吃藥打針不見消，干腫又不見形成膿瘡什么的。這可急死人了！這么以來，小岳漢上學就不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他要天天“曬網”！他不僅要跑著每天到處為父親請先生，還要跑著到集市上去變賣家里的東西，為父親看病抓藥。一貧如洗的窮家，還能有什么好變賣的嘛！有。先是賣掉了屬于他家的那“四分之一”的牛，接下來又賣掉了家里的幾棵樹，賣掉了家里的一盤磨，后來，連家里的一個大盆也賣了……

把家里所有能賣的東西賣了個干凈，可父親的病仍不見輕。

一天晚上，母親對他說，聽說王村鎮(zhèn)有個叫張老恒的老先生，這些日子為人看病看響了，說不準這人能看好你爹的病，可請他的人特多，一般二般的人可是請不動的。岳漢問母親是聽誰說的，母親說聽村東頭你王恭叔說的。于是天一明小岳漢就去找那位“王恭叔”，問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個難請法？王恭叔對他說，人家趕著馬車去請的，推著小車子扎了蓬子去請的，請他看病的人排隊，誰的車子好張老恒就跟誰走，你有車子嗎？

小岳漢沒有正面回答那位王恭叔，鼻子一吸溜就走了，他連家也沒回，就直奔王村鎮(zhèn)張老恒老先生家里去了。

是智慧的力量。

沒有馬車，沒有牛車，也沒有手推車，聰明、智慧的小岳漢，硬是把張老恒以步當車給請到了父親的病床前。

他走到張老先生家門口，確如王恭叔所說，車水馬龍，請張老先生看病的人真是不少，張老先生已被人請走了，家門口還來來往往有那么多車那么多人。小岳漢沒被這陣勢嚇著。他小心謹慎地走進了張老先生家的大院，見一老太太坐在廈房下在剝玉米，他就蹲下來幫那老太太剝玉米。老太太問他是哪莊的，他說是后殿的。老太太問他有什么事兒，他說沒啥事兒，跑出來玩的。幫老太太剝玉米剝到半上午，見有一壯漢來給張老先生家里挖糞坑里的糞，他便操起抓鉤幫著出糞。一直干到中午，把糞出完了，老太太請他吃飯，他不吃。老太太問他到底有什么事兒嗎，小岳漢這才鼻子一把淚兩行動了哭聲，哭著向那老太太說了實情，想請張老先生給他臥床不起的父親看看病。張老先生已被人請走，不知啥時才能回來，老太太就對他說，你明天一早早點兒來吧。第二天一大早，小岳漢早早來到了張老先生家里，見張老先生正在吃早飯，便立在一旁等著。老太太對張老先生說，吃了飯你就跟這個小孩子去后殿一趟吧。張老先生點點頭。張老先生吃著吃著飯，不知怎地就說到了“烏賊”，好像是一種中藥吧。張老先生似不知“烏賊”是一種什么東西，但他并未問小岳漢，似在自言自語。讀過許多課外書的小岳漢，偏偏正知道“烏賊”是怎么一回事兒，就對張老先生說：“烏賊是一種海生動物，腹腔里有一個墨斗，一旦遇到攻擊，馬上會將腹腔里的墨噴射出來，濃黑一團，以此來保護自己?！睆埨舷壬犃?，對他刮目，夸他“還挺有學問呢！”

張老先生一吃了早飯，就步行跟著小岳漢走了，使所有排隊求醫(yī)者都大為吃驚！從此，每隔三天去請張老先生一趟，請了共有七、八趟，竟把父親的病看好了！

小岳漢能兩手空空把張老先生請到家里為父親治病，并且就那么步行著一連請來七、八趟，一度在方圓十里八村成為一個誰也猜不透的謎。后來當大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兒，對他沒有不翹大拇指的。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事如其人。就憑岳漢這個聰明勁兒，沒有他學不會的東西，沒有他干不成的事兒?！蓖宓男W校長李柏畏逢人必夸。

可愛的小“約翰”

留心著自己的學業(yè)，干著家里的農活，還要為父親請醫(yī)問藥，少年王岳漢硬是沒有把功課丟掉，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了初級中學。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中學生還很稀罕。作為當父母的，孩子考上了中學，是件很光榮也很值得慶幸的事兒。一般說來，領孩子進縣城或鎮(zhèn)上理個發(fā)，洗個澡，吃上一頓包子焊雞蛋，然后再做一身新衣裳，新襪子新鞋子地打扮打扮，是很應該也很有必要的，因為這還是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兒呢！可是小岳漢考上了中學卻上不起。為給父親治病，家里所有能變賣的東西都賣干凈了，再也沒有拼兌錢的門。別說理發(fā)洗澡買新衣新鞋開洋葷，開學必交的三、五塊錢書本費，家里也拿不出來。

先是父親做母親的工作，動員不讓孩子再上學了，母親堅決反對。母親說：“就是受死，也不能不讓孩子上學！”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一點兒商量的余地也沒有。母親對父親說：“咱倆都沒有文化，當初你請有文化的朋友給咱孩起名叫岳漢，說‘岳’字是‘高大的山’的意思，說是孩子長大了能干大事兒，現在才隔三差五地上了個小學畢業(yè)，咱孩兒又不是學不會，他自己考上了，如果就此不讓他上了，能干什么大事兒？”父親做母親的工作，被母親吵了個閉口無言。父親又去做小岳漢的工作說：“孩子，你看咱家都窮到這種地步了，還上什么學？你總不能眼看著讓這個家難死！”小岳漢想上學，可他不能說，他不能給父親爭辯，那樣太不禮貌了。再說，他也確實知道家里的難處。他不好表示個明確態(tài)度，只有哭的份兒。他同時也看透了父親的用意。父親沒有說服母親，是想讓他表個態(tài)不上學了，這樣父親就會對母親說，是孩子自己不上的，這事可怪不著我。聰明的小岳漢才不會上父親的“當”呢。他以哭表示個不明不白的態(tài)度，讓雙親二老去想。

可真是難為了二老雙親！

到了開學的那一天，書錢學費全都不說，去報名總得交個報名費吧，幾毛錢的報名費家里也沒有。母親讓父親去借，父親只是嘆息不止，沒說去借，也沒說不去借，出了門走了。等了老半天，不見父親回來，母親轉回屋里，發(fā)現父親不知什么時間回屋的，竟在床上躺著。

“讓你借錢你借的錢呢？”母親呵斥父親。

父親一聲不吭。

“你要不想去舍這個臉，說一聲，我去舍嘛！”母親大聲豪氣。

父親一聲不吭。

母親一甩門出去借錢了。

父親在屋子里嘆息不止，嘆息聲變成了哭聲……

小岳漢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可此時他不敢也不能說不上學的話，他知道那樣的話，將更傷老人的心。

跑幾里路到鎮(zhèn)中學去報名，遇上了“逗”事兒。

“你叫什么名字？”負責報名的同志問。

“王岳漢?！蓖踉罎h說。

“什么，約翰？你是基督徒？”負責報名的同志給他開起玩笑來。

“不，你聽錯了，我不是約翰基督的‘約翰’那兩個字，我更不是基督教徒。我是三山五岳的岳，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漢，大漢民族的漢。”王岳漢解釋說。

負責報名的同志專注了眼神，認真看了看眼前這個瘦小的學生，雖然看上去與三山五岳與男子漢大丈夫與大漢民族并無多少可比之處，卻又覺得這個小“約翰”機警靈敏，談吐不凡，的確可愛。

負責報名的同志向他示好。

王岳漢心領神會。

負責報名的同志原來是學校里的一位領導成員呢，中學三年，這位領導同志對王岳漢格外關心。那是一種純潔的師生情，領導義，不含有任何“交易”成分。

上中學，王岳漢又遇上了好老師，好校長，同情他，關心他。從初中一年級，直到初中畢業(yè)的整整三年里，他一直享受著學校里的最高助學金，每月五塊錢！

“共產黨毛主席所以能贏得天下，至關重要的一條是，共產黨毛主席為天下的窮人謀幸福。我，以及更多像我這樣的窮人家的孩子，之所以還有后來，能有今天，全靠的是共產黨毛主席的關懷和培養(yǎng)！”采訪中，王岳漢十分動情地對我說。

王岳漢以及千千萬萬的張岳漢、李岳漢、趙岳漢、劉岳漢們，歌唱東方紅，崇拜毛澤東，感情真摯，發(fā)自肺腑！

這是偉大的毛澤東時代的驕傲！

正如詩人華樓所寫——

毛澤東時代，/盡管也曾發(fā)生過不少災難，/但是，/毛澤東時代的獨特風景，/絕不平庸，/顯而易見。/比如，/向雷鋒同志學習，/向焦裕祿同志學習，/堪稱——/開展思想政治工作的典范……/如今，/毛澤東時代雖已過去多年，/但是，/凡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仍對那段美好的記憶，/十分留戀！

可愛的小“約翰”可真夠“逗”的。

學校里同情他，關心他，從初中一年級就讓他享受了每月五元的最高助學金。領取助學金要有自己的一枚印章，他沒有。他找到街上唯一一家刻印社，向人家報了他的尊姓大名，也是大意，咋就沒有告訴人家是哪幾個字呢？結果，兩天后去取印章，人家竟給他刻的是“王約翰”三個字。重刻還要花錢，干脆將錯就錯，就那么錯了錯用起來，反正是僅為領取每月五元的助學金所用，大家都知道他不叫那個“約翰”，而是這個“岳漢”，并且蓋了章還要簽名的，有那么回事就行。于是，“王岳漢”也就“王約翰”了，一約翰就“約翰”了三年。

中學生王岳漢仍要一星期至少請上兩天假，回去幫助家里干農活，仍買不起作業(yè)本，要常撕標語、海報寫字做作業(yè)。鞋子爛得更快了。當每雙鞋爛出至少12個洞來，實在不能再穿，還是要在沒人的時候，偷偷到垃圾堆里撿人家扔掉的鞋穿……一切的苦和難，一切的狼狽不堪，對于他，都已不在話下，他受辱不驚，泰然處之。在艱難中尋找更多的課外讀物來讀，從閱讀中捕捉作品中的美言妙語，精彩篇章。在困苦中琢磨著中國漢字的博大精深，以及書寫章法，臨帖之術……王岳漢像一塊吸水的海綿，在不停地吸收著各種知識，增長著各種見識，培育著屬于他自己的“本事”。

展示他的才華的機會來了。

抗美援朝戰(zhàn)爭打響，學校布置每個學生要自做一個慰問袋，在慰問袋里裝上送給志愿軍的慰問品，棗干、柿餅、鋼筆、筆記本等等，吃的用的，什么都行。然后要再寫上一封給抗美援朝將士們的慰問信，交到學校，由學校統(tǒng)一集中轉送給相關部門，再送朝鮮前線。

王岳漢讓母親為他用一塊尚好的布頭，做了一個慰問袋，裝了一滿袋子棉花。他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棉花。他家去年種了二畝棉花，長勢喜人，喜獲豐收。王岳漢又極其認真地為抗美援朝將士們寫了一封慰問信。這一次他是專門向同學討要了兩頁像樣的作業(yè)本紙，在其他碎紙片上打了初稿，經反復修改后才鄭重抄上去的。

他這樣寫道——

抗美援朝的將士們：

你們是普天下最最可愛的人！

為保家衛(wèi)國，為把美國鬼子消滅在國門之外，同時也是為使英雄的朝鮮人民能盡快過上和平、幸福的美好生活，你們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你們辛苦了！

……

王岳漢寫給志愿軍將士們的這封充滿激情的慰問信，先是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朗讀了一遍，作了點評：接著又抄在了學校的黑板報上，做了范文；然后又寄到了朝鮮前線，據說還印在了一本書里了呢！

可愛的小“約翰”，更加招人喜愛了。

為人師表

1951年，王岳漢考入河南開封第二師范學校。

當時有兩種選擇，一是報考滎陽高中，一是報考開封二師。王岳漢清楚，報考滎陽高中，高中畢業(yè)后可以報考中國的所有名牌大學，只要學習成績真好，考取清華、北大也是當玩，那前途可就無量了。王岳漢卻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報考了開封二師。他的家庭經濟狀況太不好了，他必須盡快結束學業(yè)，參加工作，為父母分憂解愁。更何況報考師范，一旦錄取，就轉戶糧關系，由國家管吃，不要再吃家里的了。

王岳漢報考開封第二師范，竟考了個語文成績第一名，這件事是入學后他才知道的。

上師范轉戶糧關系，學生要給戶籍所在地糧店預交一個月的口糧，約30斤左右，方開給戶糧關系介紹信。家里無糧可交，母親就去找鄉(xiāng)長王遂明。王遂明與王岳漢同村同姓，王岳漢家里到底有多么困難他不要打聽，二話沒說就給負責開介紹信的同志打了電話，說了情況，免收了王岳漢的預交口糧。等到了開學時間，王岳漢搭乘汽車興致勃勃到開封二師去報到，負責報名的是一位叫崔景明的老師。報到的新生本來就不少，加之學校家屬院的孩子們又在那里看熱鬧，報到的場面就有些亂。一位姓吳的老師站出來維持秩序，連吼帶推，把看熱鬧的孩子給轟了出去，王岳漢因個頭矮小也被當成小孩子給“轟”出了師范學校的大門以外。王岳漢哭笑不得。他只好亮出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給那位吳老師看。吳老師很不好意思，就牽了他的小手讓負責報到的崔老師先給他辦理了報到手續(xù)。

“你就是王岳漢？好家伙，你的語文考分95分，本屆新生全校第一！”崔景明老師看了他的通知書，再看看他那瘦小而又靦腆的身材和神情，當著那么多人，大呼小叫直夸他，分明還有另一層意思：別看個頭小，就是成績好！

“謝謝老師夸獎！謝謝老師夸獎！”王岳漢被崔老師夸了個臉紅，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心里雖然得意，卻又有些難為情。

考入師范，王岳漢求知的欲望更加如饑似渴。課本知識好像不夠他學的，他仍對課外讀物有著極大的需求。當然，小學生王岳漢與師范生王岳漢，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小學生王岳漢的課外讀物多是些連環(huán)畫、民間故事、動物故事、植物故事之類。中學生、師范生王岳漢，這時候所夢寐以求的課外讀物，則是《天工開物》、《辭?！?、《辭源》，以及古典名著了?？既煼逗?，母親每學期給他的是五塊錢的零花錢。也就是說，五塊錢，要花半年，500分除以180天，一天2分錢有余3分錢不到，錢不是太多王岳漢同學你就看著花吧。而事實是，第一學期上下來，王岳漢沒花一分錢，五塊錢還是五塊錢，原封未動。

第二學期開學，母親又給了他五塊錢，王岳漢手里就有十塊錢了。時為1956年春節(jié)過后，17歲的王岳漢有生以來見到的完全可以由他自己自由支配的最多的錢，是十元！他是一個即思維活躍、激情澎湃而又心緒沉穩(wěn)、處事理性的人。他要把手中的這筆“巨”款花到“正”地方，起個“大”作用。他去了開封當時最大的一家書店。一本精裝《辭源》，一本精裝《紅樓夢》吸引了他?！掇o源》自不必說，辭源嘛，“辭”（詞）之“源”也。而由清代人曹雪芹所著后由高鶚所續(xù)的一百二十回長篇小說《紅樓夢》，據說是集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民俗學、建筑學、園藝學、服飾學、詩學、詞學等等于一書的“大百科全書”呢！兩本巨著，加在一起才只要六塊錢就可拿下。王岳漢掂掂放放，放放掂掂，最后一咬牙，還是全買了下來。

兩本書全買了下來，王岳漢如獲至寶。然而，他只能偷偷地看，特別是那本《紅樓夢》，他必須偷偷地看。因為，在1956年乃至此后許多年的中國，《紅樓夢》是不能公開看的，讀此書者會扣上“下流”、“不是正經人”的帽子。

1957年反右，開封二師附屬小學有許多教師被劃成了右派，到農場接受勞動改造和大批判去了，課沒人上了。教育部門決定，從二師抽出部分臨近畢業(yè)的優(yōu)秀生，到附小去當代課老師，王岳漢被抽到了，他當著學生，就當起了先生。

師范還沒有畢業(yè)就被抽出來當了代課教師，這是件很好的事兒。首先被抽出來的都是優(yōu)秀者，是尖子生，這是沒得說的。再說了，學的就是畢業(yè)后當教師這個行當，再有半年多就要畢業(yè)了，先登臺實習實習，也是很好的嘛！

和部分同學一塊兒，被抽出來當代課老師，本來是臨時執(zhí)教，王岳漢卻一頭扎進了附小里，沉浸于教書育人的快樂中。

兩年多前，從一走進開封第二師范的大門，王岳漢就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他必須擁有豐富的知識，不然，將來畢業(yè)了拿什么去教學生？他必須從衣著穿戴，到舉止言談，處處注意自己的形象，并且養(yǎng)成習慣。不然，將來畢業(yè)后，怎么能帶好學生？“師范”是什么？“師范”即“學習的榜樣”，例如“為人師范”是也。為什么人們常說，“當一名人民教師無上光榮”？因為，當教師是“為人師表”的事業(yè)，高尚而偉大。“師表”也，品德、學識均值得人們學習的榜樣也。

從到開封第二師范附屬小學當代課教師、臨時執(zhí)教的第一天起，王岳漢就癡迷上教育事業(yè)了。雖是“臨時”，可在他心目中，沒有“臨時”，只有“長遠”。對于他，每一天都十分寶貴。一個班級幾百名小學生，天天都在等待著他向他們灌輸知識，增長才干，他怎敢誤人子弟？！他教的是小學生語文課。語文，即“語言和文字”，“語言和文學”。這更是容易使人迷戀的課程。特別是在咱中國，中國的漢語，中國的漢字，中國的文字藝術，中國的文學藝術，是世界上最生動最活潑最豐富最多彩的，博大精深，妙不可言，怎能不讓師范生王岳漢著迷呢？

師范三年，王岳漢最大的收獲，當是他書畫藝術水平的提高。開封第二師范學校校長謝瑞階，書畫藝術水平造詣很深，曾任河南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兼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王岳漢在開封二師讀書，三年的美術課，第一年鉛筆畫、素描，第二年水彩、水粉、油畫，第三年國畫，多由謝瑞階校長親自授課。即便在到附小當臨時代課老師的半年多時間里，他也舍不得放棄謝校長的授課課程，這使王岳漢奠定了深厚的書畫藝術功底。

挑瘦揀肥

有個詞兒，叫“挑肥揀瘦”，比喻某些自私者，挑挑揀揀，專門挑選對自己有利的，是貶義。我在這里要說的，則是王岳漢“挑瘦揀肥”的故事：在師范畢業(yè)分配工作的重大問題上，他也并非出于什么“公心”，一個較為牽強的理由，好像只為能夠有充足的讀書、寫字時間，竟“挑瘦揀肥”，放著大城市生活不過，選擇到荒涼、艱苦的“不毛之地”去工作了。

有奇人必有奇事。

抽王岳漢同學到二師附小任教，他卻一頭扎進了附小里，享受起“快樂教學”、“幸福教學”的樂趣來。他每天樂此不疲地備課講課，批改作業(yè)，鼓勵先進，督促后進，竟把他的師范畢業(yè)分配工作的事給忘了。有一天他環(huán)顧四周，突然發(fā)現與他一同借來到附小代課的同學們，怎么一個一個全不見了蹤影？仔細打問方知，除他之外，全都分配工作各奔前程了。他這才想起自己到附小是抽來臨時代課的，他應該與大家一樣，畢業(yè)分配，正式走上工作崗位。

王岳漢去找附小校長陳耀華，陳校長說：“你就當分配過了不就行了，你就留在我們學校任教不是挺好嘛！”

陳校長讓他留校，留附小只是暫時的。附小是二師的附小，與二師是一體的，很快會調到二師來的，或者調他到附中，只不過要選擇一個機會或者茬口，比如新學期開學，比如部分教職人員調整?？傊踉罎h是要留在開封任教了，這是多么好的事兒呀。這對于許多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開封是大城市，是七朝古都。在河南省人民政府遷到鄭州前，開封是省會城市。城市是什么？是工商業(yè)發(fā)達、人口集中的地方，是周圍地區(qū)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更何況開封是大城市，在唐、宋時期，還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呢！

王岳漢偏不想留在開封城里任教。為什么呢？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有些少了些什么，又似有些“不應該”。這么說吧：好像他師范畢業(yè)了，就應該與其他同學一樣，要開給他一張分配工作的介紹信，然后拿著介紹信，到所分配單位去報到、上班，受到單位領導和同志們的熱烈歡迎和熱情接待，否則就好像自己未曾分配工作似的。有如拜師，沒有個拜師儀式。有如娶妻，沒有個吹吹打打、歡天喜地的迎娶場面。

王岳漢不想留在開封城里任教，又好像與那個時代有關。整個毛澤東時代，人們是不以享樂為榮的，而是以“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工作”為榮，以過安逸、舒適的生活為恥辱。

王岳漢鐵了心要離開開封城，讓校長去找市教育局，為他鄭重分配工作，開張分配工作介紹信來。陳校長不知這位身材瘦小的優(yōu)秀師范畢業(yè)生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問他，師范和附小在哪一點上虧待你了？王岳漢說沒有。陳校長再問，那你為什么就不愿留在開封任教呢？開封有哪兒不好？王岳漢答不出理由，就編了個理由說，一周帶22節(jié)課，晚上還要參加批判右派分子的批斗會，實在擠不出時間讀書和練字，我很痛苦。陳校長咋聽這不像是個真正的理由，就覺得王岳漢這個年輕人有點不知好歹，一氣之下，便到市教育局給他說畢業(yè)分配的事兒去了。教育局說，河南已沒有分配名額，只有山東東明縣可以分配，不過那個地方條件比較艱苦，又是跨省分配，要征求一下這位同學的意見，問他愿不愿去。陳校長回來向王岳漢說，只有去山東東明縣了，那里位處黃河腹地，地廣人稀，是荒灘鹽堿、走石飛沙的不毛之地。你如愿去那里工作，就到市教育局辦理分配手續(xù)好了。到了那里，喝西北風、東南風，都很方便。

很顯然，陳校長還是不想放他走。

王岳漢卻沒聽懂陳校長的意思似地，仍“固執(zhí)”地說，我愿去東明工作。他并向陳校長表示說：“荒涼不怕，艱苦不怕。別人能受得了的地方，我都能受得了，沒關系?！?/p>

王岳漢拿到去山東東明縣教育局報到的分配介紹信，已是舊歷1958年的臘月二十七了，他竟不知道陳耀華校長在生他的氣，跑到陳校長家里問：“陳校長，這離過年只有三天時間了，你說我是今天就去山東東明報到好，還是先回家過年，年后再去報到好？”

陳校長故意說“反話”給他聽，陳校長說：“當然是今天就去報到好了！”

王岳漢竟還是沒有聽懂陳校長的“意思”，當天下午，真的搭車去了山東東明。

大智若愚。

字是這樣練成的

人生不等式。

王岳漢正式走上工作崗位的線路圖是這樣的：舊歷1958年臘月27日下午，他首先從開封坐火車到了蘭考，下火車坐汽車到達山東東明縣城時，天已經黑了。一位蹬三輪車的老大爺把他拉到東明縣教育局。教育局不叫教育局，那時叫科，總共3個人，一個科長，一個科員，一個秘書。三位同志在煤油罩子燈下看了他的分配介紹信，三輪車上的行李沒卸，就仍有那位蹬三輪車的老大爺把他拉到了東明師范，校長許世儀接待了他，并安排他住了下來。

正放著年假，除了許校長等幾位住校的領導外，學校里基本上沒有什么人。那時候單位分配（或調進）來一位新同志，比來了親兄弟還親，因此，整個年假期間，19歲的師范畢業(yè)生王岳漢并沒有感到冰冷和寂寞。

東明師范學校只辦了一年多就取消了。

東明師范取消后，王岳漢調東明一中任教。教了兩年初中的語文，改教高中語文，從此再沒換過其他課程，一直教到退休，整整教了四十二年！

中文（即語文）教學，那是一種歌唱。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語文教師，必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國學家，才華橫溢的文學家，德學兼優(yōu)的教育家，激情澎湃的詩人和口若懸河的演講家。筆者曾親耳聆聽過河南洛陽師專中文系教授葉鵬講析原蘇聯作家契訶夫的短篇小說《變色龍》和《小公務員之死》，親耳聆聽過我國當代著名報告文學作家何建明講析他的三部獲得中國文學最高獎魯迅文學獎的長篇報告文學《共和國告急》、《落淚是金》和《部長與國家》，其深入淺出的解讀，鞭辟入里的講析，使人聽了心靈為之震撼，精神為之亢奮，出神入化，妙不可言，閱讀的快樂，無與倫比。近年來通過央視等收聽收看的《百家講壇》，更是大飽了眼福、耳福，高品位文化需求之福，給人以高手層出、大家云涌之感。

是的，中文教學是一種歌唱，王岳漢的語文教學使他整整歌唱了四十余載。被譽為東明教壇“三王”之一，證明了他的歌唱。桃李遍天下，他無論走到北京還是上海，學生們對他的熱烈擁戴，證明了他的歌唱。如今七十有二高齡的他，張口閉口皆學問。他渴求知識一生，在四十歲之前，或讀書，或練字，他每天凌晨兩點鐘前沒睡過覺。他僅有中專學歷，可他自學了全部的高等教材。1977年恢復高考后，他報考過山東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班，那一年，全菏澤地區(qū)考取兩名，他居其一。卻因家庭困難、孩子小走不開，他不得不十分遺憾地放棄了。

王岳漢是一名優(yōu)秀高級語文教師，更是一名享譽齊魯大地的書法家。

在幼時，在小學，在中學，在師范，他鐘情于文學的同時，也一直在鐘情于書法。

當王岳漢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工作來到山東東明，學校里數他的字寫得好，畫畫得好，于是，能者多勞，凡需研墨、臨池之事，就全都成了他的事了。大字標語，會議文告；小字守則，當街海報；警示名言，科室牌號；辦公室（教室）布置，板報墻報……林林總總，無以巨細。以至到了后來的許多年里，每每春節(jié)臨近，校長派人買來幾卷子紅紙交給他，全校教職員工家里過年貼的對聯，也全由他來書寫完成。擱了別人，也許會認為，這是個麻煩事，太累人了?？赏踉罎h卻是樂此不疲的。好學多思、刻苦勤奮、有著不盡追求的王岳漢，把這當成了他大練筆的天賜良機。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大鳴大放大字報……王岳漢本不是好事之人，可在那“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薄ⅰ蔼氂杏⑿垓尰⒈?，更無豪杰怕熊羆”的特殊政治氛圍里，起碼紅衛(wèi)兵給他提供了大字報的底稿，讓他來抄，他不敢不抄?！獎e人把寫大字報當成了政治任務，他把寫大字報當成了練字。

王岳漢寫大草、小草、章草，也寫隸書、漢簡和魏碑，尤對草書鐘情。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數十年里，由于傳統(tǒng)文化受到極大禁錮，很少有人知道“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孫過庭”、“懷素”、“張旭”、“米芾”何許人也，王岳漢已在“于二王取氣息，于孫過庭取筆法，于懷素、張旭取氣象，于米芾取神采”了。

王岳漢性格溫和沉穩(wěn)，不事張揚，他的書法作品卻表現出的是，有著傳統(tǒng)功力的深厚而又獨具創(chuàng)新精神。原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現任中國國學院院長、著名書畫大家馮其庸先生評價王岳漢的書法：“點畫功夫，字的結構造型及章法布白，可讓人看到二王。運筆優(yōu)游而果斷，沒在孫過庭、米芾那里吃過苦，不會有這種氣象?！庇小凹茸鹬貍鹘y(tǒng)又不拘泥于傳統(tǒng)的探索精神。”有“越雷池的膽識。”

王岳漢癡迷于練字，癡迷于書法，在東明全縣，在菏澤全市，乃至在蘇魯豫皖結合部的許多地方，都是出了名的。如今幾十年過去，經他教出來的學生有成千上萬不說，僅成長為省級以上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者，就有五、六十人！

慕名者

仰慕王岳漢名望者，可謂多多。

2005年秋天，王岳漢曾教過的東明一中高級中學早已畢業(yè)多年到外地工作、創(chuàng)業(yè)的幾位學生，突然有一天聚會東明，邀請他們的王老師同聚。王岳漢想想沒啥好送學生的，就每人送他們一幅臨時寫的斗方。其中有一位學生，叫韓建亭，在上海工作，他送韓建亭同學的斗方上，書寫的是金圣嘆的一首四句小詩：

逸少臨文總是愁，

暮春寫得如清秋；

少年太子無傷感，

卻把奇文一筆勾。

金圣嘆的這首四句小詩可是“不小”：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文選，收錄甚廣，卻無羲之先生之蘭亭序，無怪金人瑞不滿。

韓建亭把老師送他的這個斗方帶到上海，送到一家裝裱店里裱，上?！稌c畫》雜志編輯沂人到那家店里去轉，看到了這個斗方，眼前一亮，于是他對王岳漢先生就有了“作品蕭散淡然、頗有趣味、似有林散之書法的風范”的評說（見《書與畫》2006年第6期）。當即通過裝裱店主與韓建亭取得了聯系，征求意見，一是將此作品先在《書與畫》雜志上發(fā)表，二是想打問這位王先生身在何處，想與其合作，連續(xù)在《書與畫》雜志上推出他的佳作并配發(fā)推介文章，看是否同意。韓建亭打電話征求老師意見，這等好事哪有不同意之說，從此王岳漢先生與《書與畫》雜志結下了不解之緣。

青島鋼廠老總劉鐵牛，也是王岳漢先生的學生。一天，他去青島圓夢畫廊裝裱老師送他的字，畫廊顧老板見字大為吃驚，就約王岳漢先生與他合作，如今已合作多年……

王岳漢因字而名，許多仰慕他的書界同行和書法愛好者，未曾與他見過面，就在網絡、報刊等媒體上，對他的作品大發(fā)感慨了。（國際）中國書協(xié)名譽主席、山東日照書畫交易中心總經理徐翎超先生，至今也未曾與王岳漢有過一面之交，卻已為王先生和他的書法作品，寫下許多贊美詩篇，發(fā)在網上。這里不妨抄錄兩首，與讀者共賞——

其一

大師藝壇補稀缺，

先生翰墨韻一絕；

神奇靈光驚玉皇，

曠世才情昭日月。

其二

藝壓群雄獨家秀，

筆凝龍魂寫千秋；

風流翰墨乾坤韻，

靈光齊天日月羞。

徐翎超先生的上面兩首贊詩，是否寫得符合聲韻，位字遺詞是否還有待斟酌，筆者外行，不敢妄加評論。但是，作為贊賞和仰慕者，作為徐先生的一家之言，他對王先生及其作品的贊美之情，確是溢于言表、無須挑剔的。

是的，每個人對某人的仰慕，特別是對于某位書畫藝術大家的敬重、仰慕、贊賞和推崇，其“表現”方式是多種多樣、多個方面、各不相同的。有緣照上一張合影，求得一個簽名，收藏一幅真跡，甚或是握過一次手，說過兩句話，都可以回味多年，常說常新，百說不厭。

王岳漢受人仰慕。

縣慈善總會、莊周書畫院組織書畫展，義賣為災區(qū)捐款，他的書法作品賣出最多，價位最高，那是群眾對他的仰慕。

為慶祝上海世博會開慕，他的書法作品在數以千計、數以萬計的作品中脫穎而出，榮獲大獎，那是行家對他的認定。

《中國書畫報》、《書法報》、《書與畫》雜志、《山東老年書畫報》，以及《菏澤日報》、《菏澤廣播電視報》等等，發(fā)表他的書法作品多多，那是媒體對他的推崇。

北京二酋堂畫店老板張衡，經他在京辦學的學生張歌真引見，與他見面，送他一本價位昂貴的《何紹基書畫集》，然后“有畫要說”，要了他一幅字，那是書畫商對他的評價。

更有“肖方博客”、“王永襄博客”，以及山東日照、青島，江蘇徐州、南京，上海，西安，北京等眾多書畫交易中心網站，網發(fā)他的書法作品，和對他及作品的評價文章，難計其數……

這里，且不說報刊和網絡上如何發(fā)表過諸如《王岳漢：高古清秀的散淡之人》、《王岳漢、劉迅甫：詩書合璧顯風采》之類的文章，只舉兩個“凡人小事”，足見王岳漢先生在山東菏澤家鄉(xiāng)當地的影響，該有多大！

山東濰坊有個“王岳漢迷”

2010年4月26日，“中國書法之鄉(xiāng)山東東明書法作品展”，在菏澤市最大的書畫院曹州書畫院拉開帷幕，展期為一周。王岳漢等11名東明籍中國書協(xié)會員的作品在西展廳展出。為拉近觀展者與名家的距離，使書展辦得更有成效，對11名國家級書法家采取輪流值班與觀展者見面，面對面交流，零距離溝通。那天輪到王先生值班，一位比他年齡還要大些的老同志，從一大早就走進了展廳。老同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在展廳里轉，一會兒向他問這，一會兒向他問那，問的全是書法方面的知識，問得很“內行”。中午到了，老同志還在跟著他問這問那，他對老同志說，他要吃飯去了。老同志說，他要請他吃飯。他問他是干什么的？有什么事嗎？老同志這才吐露真情：原來老同志是山東濰坊人，兒子在菏澤工作，他退休后常來兒子這里小住。他是個書法愛好者，早被王先生的書法作品所吸引，早對王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卻一直未見過王先生本人。得知書展上有王先生值班，便盯住了，不為別的，只為能向王先生討教，有機會能討得王先生一字真跡足也。王岳漢先生聽了，深受感動，當即從包里取了一幅寫好的斗方送他，并婉拒了他的吃請。

撒“謊”的老馬

2009年8月16日，王岳漢榮獲“慶祝新中國和人民政協(xié)成立60周年全國老年書畫精品展金獎”，全國政協(xié)書畫精品展組委會把他的獲獎證書、獎金和獲獎作品集寄到了菏澤市書法家協(xié)會去了。市書協(xié)打電話讓他去取，他到了市書協(xié)，書協(xié)的同志給他的是一個匯款單，一個包裹單，他還要親自到郵局去領取。他不知道郵局在哪兒，出市書協(xié)大門正不知向西還是向東，一位騎電動三輪有五十來歲的中年人對他說，他知道郵局在哪里，正要去那個方向接學生呢，讓他搭他的順風車。眼看著快12點了，辦事心急的王岳漢也就沒有客氣，上了那位中年人的車。在路上他問過，中年人姓馬，于是他就稱他馬師傅?？删o趕慢趕，到了郵局，人家還是下班了。沒有辦法，只得等到下午上班了再取。王岳漢從郵局出來，見馬師傅仍在老地方沒動，就問他：“你咋不去接學生？”馬師傅說：“沒學生好接?！蓖踉罎h問：“那你……”馬師傅說：“實說了吧。你不認識俺，可俺認得你。俺到街上轉，在書協(xié)門口認出是你來了，于是就在門口等了，看你干啥事哩。正好你要去郵局，俺就湊上來幫你跑這個腿了，剛好可幫你點兒忙。您是咱山東菏澤的大書法家，能為你幫點小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這輩子如能擁有您一幅字，就更是燒了高香了！”

王岳漢先生滿足了這位馬師傅的要求。

從上面兩件“凡人小事”中足可看出，人們對王岳漢先生的仰慕和推崇，發(fā)自內心，真情實意。

網上評論，更是妙語如珠，好評如潮——

●王岳漢的書法真跡我沒有見過，但即便是在網絡的照片上，我也已經識得七分面貌：他的作品蕭散淡然，有一種遠離世俗的淡雅之美。他是在用心靈揮寫，筆筆藏真瘦勁。

●王岳漢是一位優(yōu)秀的高級語文教師，他的弟子滿天下。他退休后又以書法和國學推研為己任，成為一方文化的研討與傳承者。他的書法內容，或古人詩詞，或自作文聯。他的謀篇筆意，確實超出一個地方書法家的修為。如他的《岳陽樓記》，筆意出“二王”，還有正雅的楷意。他書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則是勁逸的草書，在深厚功力的基礎上，融入了作者的性靈才情，寫出了韻致和意味！——當下的許多書法家，除了亂寫外，字里行間，哪里還有什么“味”？

●在網易，看到王岳漢的網易博客自注為“松云操”，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地。當下，眾人熙熙，利來利往，誰還有閑心去松云邊舞蹈自樂？

●王岳漢的網易博客照片有一張坐在水邊，那悠閑，那情致，讓我賞了又賞。于是，我想起在一家畫廊，看過一張劉守安的好字（劉守安，山東東明人，接歐陽中石前職，現任首師大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問王岳漢老師，竟是他的高足！

好興奮！——我在王岳漢和劉守安的書法作品里，竟然“味”到了松云的影子和氣息。

何日目睹先生面，體認當代君子風？

王氏“五感”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有兩位曾在河南鄭州工作的山東東明人，一位叫毛秉乾，在鄭州紡織機械廠工作；一位叫李溫良，曾在鄭州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毛秉乾那時已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他們向東明家鄉(xiāng)傳遞了一個信息，說是河南省即將舉辦中原書法大賽，各地均可派代表隊參賽。聞訊，王岳漢組織了10名書法愛好者，并帶上自己的書法作品，參加了大賽，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回來成立了東明縣首屆書法家協(xié)會，王岳漢當選為主席。當時山東省和菏澤市（時為地區(qū)），都還沒有建立書協(xié)組織，東明縣成立書法家協(xié)會，在全山東省，當屬首家。

這很了不起！

提起當年東明成立書協(xié)之事，王岳漢一番感慨涌心頭。他說：“參加了中原書法大賽回來，我們先是組織了一個書法學習小組，大家定期不定期地聚一聚，一起磋商，探討，交流，學習。時任東明縣工會主席的何寶泉，是位書法愛好者，他很支持。不久又調來了一位叫韓同成的縣委副書記，熱愛書法，更是支持。首屆書協(xié)成立大會，請來了全國各地書界名家一百多人參會，會議開得隆重熱烈。書協(xié)成立以后，時任縣建委主任李化賢等各級各部門領導同志，先后分別以不同方式支持了協(xié)會工作?？梢哉f，假如沒有像韓同成、何寶泉、李化賢等眾多領導同志的早期支持，東明縣2010年被中國書協(xié)授予中國書法之鄉(xiāng)的時間，不知會延后多少年，東明縣也不可能涌現出五、六十名省級以上書法家的壯觀陣容！”

書協(xié)成立后，很快發(fā)展會員近百人。王岳漢帶領大家，每周一次聚會（理事以上領導成員），半年一次講座（面向社會），一年一次書展，并與周邊各縣交流，巡回展出，在交流中提高，在提高中交流，這就有了長足的進步，整體的長足進步。

王岳漢是主席，是老師，是長者，是大家公認的“大家”。他要組織引領，他要講課授課，他要評頭論足，他要稱玉道瑕。他更在交流中長進，他的進步更大。因此，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

曾有人對他說：“王老師，你現在是大家了，有空就寫，有人買你的字，你會有花不完的錢。”

王岳漢不為所動。

他說：“寫字如賦詩，即無真情不寫，無新意不寫?！?/p>

他說：“我對書法（草書）追求五感，即立體感、節(jié)奏感、朦朧感、空間感、時代感。”

他一一解析：

我追求立體，卻不過于強調筆筆中鋒。董其昌說：“做草書，關鍵是‘提得筆起’四個字。”這里主要說的是著力點問題。筆要控在膀力之下，而不是用在肘、腕、肢上。這樣，即使用的是側鋒或偏鋒，筆頭也是在絞中行進。

我追求節(jié)奏，即追求所書內容之意境。寫時或進度快慢，或字的疏密，筆隨內容感情的波動走，隨意而不隨便，由感情控制著筆的走勢。

我追求朦朧，追求在墨色上，像淡淡月色，似有似無。用燥墨，淡墨，有些淡得像用水寫出來的，有些字素得像幾片撕碎的云?？?，卻不得瘋狂，狂得無法辨認，不知所云。絕不能把漢字寫得太碎，滿紙亂扔，讓觀賞者費心組合，大傷腦筋。

我追求空間感，即敢于留白，以白計墨，給人以想象的空間。

我追求時代感，即指時代精神。筆法，字法，墨法，章法，學習古人用心，追求時代創(chuàng)新。

——王氏“五感”，有如詩人劉迅甫吟詠《紅梅》：

冰心玉骨不沾塵，搖落群芳獨領春；

雪打千回疏景瘦，馨香一縷鑄清魂。

2011.10.26—11.8

采寫于山東東明、河南虞城

責任編輯/彭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