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二病

活到了五十多歲，忽然發(fā)現(xiàn)被上下兩代人的兩種疾病夾攻在其中：媽媽的腦有了病，兒子的心有了病，至親之間，無法溝通。甚感其痛，無奈亦無助。記之，以期提醒社會之關注。

——題記

之一媽媽的健忘癥

老年癡呆癥，據(jù)統(tǒng)計在中國老人中的比例目前高達百分之十到十五，已經(jīng)成為一個很嚴重的社會問題。但是對于自己的親生母親，我還是不愿意使用癡呆這個詞，姑且稱之為健忘癥吧。它不是感冒，不是牙痛，不是急腹癥，而是一種隱性的銹蝕，初得病時依然容光煥發(fā)，健步如飛，但等到發(fā)現(xiàn)時，大腦的零件已經(jīng)大部銹死，而且這種銹蝕無法逆轉，醫(yī)和藥，最多也只能做到延緩，大腦這部思想的機器再也不能運轉如昔了，行將報廢，或者已經(jīng)報廢了！

不能確定什么時候是她得這種病的開始，媽媽六十多歲以后，和同住的弟弟關系漸趨緊張。開始我認為那是弟弟不夠孝順所至，對他常有責怪，現(xiàn)在想來，很大的原因在于媽媽不知不覺間變得固執(zhí)了。我因不與她同住，每周回家看望一兩次，是感覺不到那種漸強的固執(zhí)的；而現(xiàn)在，這種病態(tài)的固執(zhí)真是讓我深感其痛！健忘癥的忘，確實是在健康外表的掩護下步步侵襲，直至病入膏肓的。大概是在八九年前吧，我和朋友開著一輛車帶著各自的媽媽外出游玩，玩到泰山時，媽媽忘了昨天玩過的曲阜；到了淮安，卻又忘了昨天剛離開的泰安。朋友的媽媽委婉地說，你媽媽記性恐怕是不太好了。和媽媽朝夕相處了這幾天，我才意識到，她的記性不是不太好，而是很不好了?；貋砗缶偷结t(yī)院去給她做核磁共振檢查，她的大腦沒有任何具體的器質性病變，那就只能是大腦整體功能的退化，也就是已經(jīng)進入了老年癡呆的過程。

從一個健康老人變成一個健忘癥患者的分水嶺，是她不再能管理自己的錢了。開始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兒子，我的工資存折找不到了。于是我急忙穿過半個城市回去幫她找，翻遍抽屜找不到，就只能去掛失。辦理掛失的銀行在城市的另一邊，而且必須要在十日之后再去一趟才能拿到新的存折。更新存折之后要不了多久，媽媽的電話又來了：兒子，我的工資存折找不到了！于是一切重演一遍。就這樣存折丟失數(shù)次，總去掛失實在讓人吃不消，我意識到，必須接管媽媽的財政大權了，于是把存折拿過來替她保管，她需要錢時由我給她。開始的時候，我總是給她身上放千把塊錢，但她管錢能力直線下降，錢舍不得花，卻會藏。藏起來后自己也找不到，又打電話：兒子，我的錢找不到了！于是，就只能做減法，給她身上只放四五百，再減到兩三百，即便弄丟了也為數(shù)不多。但還是有問題，媽媽記性雖然大減，但某個意念卻會很頑強。幾十年來，媽媽每天買菜成了習慣，而家門口就是菜場，買菜很方便?？汕∏∈琴I菜的方便害苦了和媽媽在一起生活的老弟。媽媽如果今天心里想著要買青椒，于是出門一趟，買回一堆青椒；再出門一趟，又買回一堆青椒，如是數(shù)次。如果明天心里想著要買帶魚，于是出門一趟，買回兩條帶魚；再出門一趟，買回的還是帶魚，如是數(shù)次。有一次，弟弟覺得家里總有一股臭味，找來找去，在廚房水池下面發(fā)現(xiàn)一條腐爛了的鯽魚，原來那也是媽媽買回后蹦到水池底下被遺忘了的。這樣一來，弟弟說，連兩三百塊錢也不能給她身上放了，只能放幾十塊錢。身上錢少，媽媽就不會老去買重復菜了。再說，現(xiàn)在家中買菜做飯?zhí)碇脰|西全都不要她管，別的地方她也舍不得花錢，如今她老人家最大的花銷就是每天下午和街坊鄰居打一場麻將消磨時光，也算是一種健腦健身的活動，十塊錢“進園子”，就算每天都是輸，一個月也不過輸三百塊錢，就當是買門票吧。

雖然不能管錢了，但媽媽對錢卻比以前更上心了。在曾經(jīng)的匱乏年代，因為錢，爸爸媽媽沒有少吵架。吵得最兇的一次，是文革中爸爸隔離審查兩年多被放回來，發(fā)現(xiàn)媽媽把家里的存款都用光了，而那正是媽媽獨自支撐著這個家的困難時期。后來，爸爸不到五十歲就英年早逝，隨之逝去的還有家中一大半的經(jīng)濟來源，生活的壓力自然使媽媽對錢更加看重。好在我們兄弟長大成人，家中經(jīng)濟狀況也很快好轉?，F(xiàn)在應該是媽媽最不用為錢操心，想花就花的時候了，可她偏偏不會花錢了，同時卻在精神上對錢有一種病態(tài)的依賴，對省錢表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固執(zhí)。她不時掏出口袋里的幾十塊錢表示不滿：我身上怎么只有這么兩個零錢？我一個月有一千塊錢工資呢?。ㄎ乙讯啻胃嬖V她退休金已經(jīng)漲到兩千多了，可她永遠只記得一千塊錢，因為一千塊錢在過去可是個大數(shù)）好像她的錢都叫我們給貪污了。于心不忍之下，我只好給她身上再放上幾張百元大鈔，媽媽是高興了，但弟弟馬上就會抗議：老大你不能給媽身上多放錢，她身上錢一多就去買菜，天天重復買菜，受罪的可是我！

同樣與匱乏年代留下的烙印有關，是現(xiàn)在病態(tài)的節(jié)省。媽媽原來并不是一個節(jié)省的人，特別是在吃的方面；過去爸爸在世的時候，常因為媽媽花錢大手大腳兩人鬧矛盾。但自從得了此病，艱苦樸素的優(yōu)良品質竟然意外地發(fā)揚光大起來。有些已開始變味的剩菜剩飯要倒掉，她堅決不讓。我們說，這菜已經(jīng)餿了。她說，餿什么餿，我吃著不是好好的嗎？我們說你吃著是好好的，那是因為你的味覺已經(jīng)不敏感了。她很不愉快：你們瞎說，反正我吃著是好好的！怎么辦呢？只能趁她不注意時悄悄倒掉。還有在用紙的方面，現(xiàn)在的人都不用手帕了，改用面巾紙。但媽媽卻不用面巾紙，總是到衛(wèi)生間馬桶邊里去折幾張擦屁股用的衛(wèi)生紙以次充好；又因為記性不好了，總是把這種揉爛了的衛(wèi)生紙放得東一堆西一摞。她身上的幾個口袋里，常是一團團紙屑。我想糾正她的這種毛病，給她床頭放了抽紙盒，餐桌上放了抽紙盒，又放了許多小包面巾紙，以便她外出時用。但她依然故我，還是到馬桶邊去拿衛(wèi)生紙，大概是腦子里的那根筋認為擦屁股的衛(wèi)生紙總比面巾紙便宜。還有一些看過了沒有用的書報刊物，她總是要往自己那間不大的臥室里收藏，給她打掃房間時要清理出去就像要了她的命，大聲怒喝道：好好的雜志，為什么要拿出去扔掉！我說不是扔掉，當廢紙賣掉行不行？她說賣掉多可惜，三錢不值兩錢！

在這方面登峰造極的是我的姨父。姨父原是上海舊書店的職員，本就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得了老年癡呆癥后，將這種收藏字紙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到了極致。他的那間臥室里，從地板到天花板堆滿了各種舊報紙，只留出一張床的位置，而那張床上有一半也堆滿了他的所好，誰要幫他清理，他就與誰不共戴天！害得我阿姨只好另室而居。我的表弟對我說起這些只好苦笑，說拿他怎么辦呢？我聽說姨父前一陣還被冒充募捐的騙子騙去兩千塊錢，就給表弟出主意道：既然姨父有愿意捐獻的公益心，你不妨找?guī)讉€朋友同學，冒稱是圖書館的，希望老先生把一生所藏之舊報紙捐出來以利公益事業(yè)，不知可行否？

而我媽媽的收藏癖，則表現(xiàn)在她的銳步鞋上。媽媽第一次穿銳步這牌子的鞋，是我在美國留學的小弟弟給她買的，穿上了她覺得非常舒服，比以前穿過的任何鞋都好。小弟弟說那還不簡單嗎？我供你穿一輩子銳步鞋。不幸的是小弟弟在美國英年早逝，這是對她打擊非常大的一件事。但是銳步鞋卻一直穿了下來，先是我小弟媳從美國帶回來，后來我兒子到美國去留學也讓他為奶奶買這種銳步鞋，讓媽媽穿一輩子銳步鞋，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但成問題的是她腳上穿舊了的銳步鞋不肯放棄，而新的銳步鞋不肯啟用。我看她腳上的那雙舊鞋磨得鞋底已歪，鞋面將裂，就拿出一雙新銳步鞋給她換上?？擅看挝一丶遥偸强匆娝_上又換上了舊鞋。你怎么不穿新鞋啊？我問。我哪有新鞋?。克f。其實新鞋被她堅壁清野了，我只好幫她再找出來。媽媽藏鞋的地方不斷變換，有時候我挖地三尺也找不到。最典型的藏鞋之處是裹在換季不用的被子里，被子是在收在樟木箱里，而樟木箱則在另一個樟木箱的下面。你想，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要一個人搬開大樟木箱，把鞋子藏到另一個樟木箱底的被子里，需要多大的力氣！我試圖和她講道理：媽媽，鞋子穿舊了穿歪了穿破了就要換，再穿就不利于腳的健康。你現(xiàn)有的兩雙新銳步鞋，按質量每雙都可以穿五年，你如果不穿，藏十年也會藏壞的，再說我們隨時可以再給你買。這兩雙鞋子都已經(jīng)下過地踩過泥了，為什么你非要把它藏起來呢？可任你苦口婆心，她下次依然故我。我只好強行給她穿上新銳步，把舊銳步拿走，這下她總得穿新鞋了吧？可是等我下次回家，新銳步又不見了，她腳上穿得是一雙許久不穿了的舊皮鞋，對此你真是毫無辦法。既然道理講不通，每次回家我只好找出新鞋來讓她換上，我走了她要藏，也只好由她。這一場藏鞋與找鞋的戰(zhàn)爭，我和她打到現(xiàn)在已有七八年了，幾乎和美國人尋找本·拉登同樣長久。就在這兩天本·拉登已經(jīng)被徹底找著了，而我和媽媽在鞋子上的持久戰(zhàn)依然沒有結束。

在和我表弟討論各自父母得的這種病時，發(fā)現(xiàn)除了收藏癖之外，還有幾點是共同的，那就是病態(tài)的固執(zhí)和病態(tài)的缺乏安全感。姨父的固執(zhí)是堅決不讓別人染指他收藏的那一屋子廢紙，而他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是不時要給家里換門鎖。糊涂了的姨父換鎖的后果就是讓還清醒著的阿姨進不了家門。而我媽媽的固執(zhí)在于，記憶的缺失已使她和現(xiàn)實世界大部分脫節(jié)，可她的意志力卻極其頑強，依然以她過去是一家之主時的感覺來待人處事，這就在生活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荒誕。而媽媽的不安全感在于總是懷疑有人偷她的東西，并且被偷的東西在不斷變換著。有一段時間她總說家里的碗少了，一定是有人在偷。我說媽媽，你現(xiàn)在連自己一個月退休金是多少都搞不清，告訴你多少次了你只認一千，怎么就能記清家里一共有多少只碗呢？再說現(xiàn)在哪有小偷來偷碗？如果天天有人偷，不就早就沒碗吃飯了嗎？過一段時間，媽媽被偷的東西又變成了她的某件米色毛衣，我一回家就向我報案，說米色毛衣被偷了，而嫌疑對象就是弟弟離婚后新找的女友，并且還不時在案頭寫上座右銘：“家中有內賊！”幸虧我弟弟和女友講明：我媽媽糊涂了，你可不能拿這種事當真！媽媽的那件米色毛衣已經(jīng)多年不穿了，不知怎么又成了她心頭的寶貝。于是我?guī)退?，衣柜中沒有，但掀起樟木箱蓋，米色毛衣就在箱子最上面放著。原來是媽媽自己把米色毛衣從衣柜中轉移到了箱子里，但一合上箱蓋，馬上就忘了。這幾年間，媽媽老說她的三道士手表不見了，我一回家就叫我?guī)退遥娼形铱扌Σ坏?。我們家確實曾有過一塊瑞士的三道士老手表，但那已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事，早就不知上哪里去了。沒想到進入了新世紀，媽媽卻反反復復說她的三道士手表被人偷了。不僅是三道士，就是她現(xiàn)在用著的兩塊手表，也會時有時無。要我們幫她找時，翻箱倒柜找不到；可是過了幾天，某一塊表忽然又戴在她的手腕上了。有一次我們逼著她洗澡（患此病的老人似對個人衛(wèi)生與室內衛(wèi)生都忽略不計），我說你把手表就放在桌面上，洗完澡再戴。等我?guī)退昧讼磽Q衣服轉過身來，桌上的手表就不見了，在一瞬間不知被她藏到了哪里。

最讓我們兄弟頭疼的，是她的大腦與現(xiàn)實世界完全脫節(jié)。近期記憶無法保持，當下的事情隨說隨忘，某件事一天問你數(shù)十遍是毫不奇怪的。但某些老念頭卻支配著她不斷和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就像堂吉訶德和風車打仗。媽媽曾是一個多么能干的女人，當幼兒園主任的時候，把工作做得風風火火；在家里則是一個出色的廚娘，即便是在過去貧窮匱乏的年代，一頓家宴每每都弄出十幾個菜。那時候家中常常高朋滿座，早先是我父親的朋友，后來我的朋友和我弟弟的朋友，都對我媽媽燒的菜印象深刻。但是年紀大了以后，她的廚藝漸趨沒落，豐富多變的菜式最后縮減成為單調的幾個：煎大排、鹽水蝦、炒青菜、紅燒魚，其實這就是她的病癥逐漸加重的過程。隨著她越來越多地把湯燒干把鍋燒煳，我們知道媽媽應該從廚房里徹底地退休了，于是與她同住的弟弟和弟媳承擔起燒飯的責任，已有數(shù)年之久。但媽媽依然積習難改，就像她出門就要買菜的習慣一樣，只要進了廚房，只要灶臺上有鍋，鍋中有物，不管是生是熟，燒過的還是沒燒過的，她拿來放在爐上開火就燒，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本能。可只要燒上，一轉身就忘了，稍傾廚房里便濃煙滾滾。這一點讓我們心驚肉跳，燒壞幾只鍋事小，要是引起全樓火災可怎么得了！于是只能采取強硬措施，把廚房給鎖起來，家中沒人時嚴禁她進入。每當我勸她不要進廚房，應該享享清福時，她會憤怒地道：我能享什么清福？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都是我在做！你們把廚房鎖起來，是不是想要餓死我！弟弟說有我在家，現(xiàn)在哪一頓飯不都是給你做好了放在桌子上？媽媽更憤怒了，指著桌上的飯菜：哦，我剛做好飯菜都成你們的功勞了，真是瞎說八道！更讓弟弟哭笑不得的，是有一天剛吃過晚飯媽媽就不見了，他找來找去找到住在附近的一個媽媽老同事家，發(fā)現(xiàn)媽媽竟買了一包方便面在人家家里煮著吃。弟弟大窘，說我的媽呀，你怎么剛吃過晚飯又跑到人家家里來吃方便面，好像兒子虐待你一樣。媽媽問：我吃過晚飯了嗎？弟弟說，你當然吃過了，剛剛放下飯碗。媽媽道：瞎說，我要是剛吃過晚飯，怎么能吃得下這碗方便面？你看，媽媽雖然糊涂了，但在為自己辯護方面，卻常常反應很快，而且言之成理。弟弟嘆道，好在人家老同事知道媽媽已經(jīng)糊涂了，否則我豈不成了不孝之子！我由此事想到，過去常聽說某家老人罵子女不孝，不給吃飽，并且自己總藏些包子饅頭之類，那其實是老人已經(jīng)得了這種病，只不過當時的人們不知道而已，只能說是老糊涂了。

總結一下媽媽的病癥，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忘，惶，藏，臟，犟。

首先是忘，一切都是從忘記開始；然后是惶，因沒有安全感而惶惶然，總覺得有人在偷她的東西；因為怕被人偷東西，所以就藏，自己寶貝的東西，舍不得扔掉的東西，都要藏起來；因為什么都要藏，造成的后果就是臟和亂，再加上得病后對個人衛(wèi)生和室內衛(wèi)生都不再講究，不愿洗澡，不愿洗腳，衣服臟了也不肯換。最要命的就是犟，不但不能善解人意，而極其固執(zhí)地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她的腦筋已脫離現(xiàn)實太遠，聽不進你說的任何道理。有時候小輩的善意，只有通過強制才能實行。過去說孝順孝順，孝就是順。對于腦袋糊涂了的老人，一味的順肯定是不行的。我對她說，媽媽，孝順孝順，我們要孝，你要順才行！但媽媽已經(jīng)不會順了，你為改善她狀況所做的任何努力，都會受到她頑強的抵抗。

唉，對此我們能怎么辦呢？自從知道媽媽是得了這種病，我們就給媽媽買藥吃，希望藥物能改善或延緩這種病痛的發(fā)展。說病痛，是兩方面的，媽媽是病了，但是她不痛；我們沒有病，但是深感其痛！上面寫的那些事我盡可能用幽一默的筆調寫成，而實際上和媽媽難以交流真是令人痛苦。一個曾經(jīng)那么聰明能干的、從小到大一直在關心你愛護你的媽媽，卻因為這種病喪失了當媽媽的功能；喪失了關心我們的能力這不要緊，現(xiàn)在是我們可以反過來關心她的時候了，可她卻喪失了現(xiàn)實感和理解力，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不知好歹，頑固地抵抗著你試圖改善她狀況的努力，變得和你無法溝通！以至于我有這樣的感觸：肉體上的媽媽雖然還活著，但精神上的媽媽其實已經(jīng)大部分離去了！憑著藥物，我們是否可以多少找回一點過去的那個媽媽呢？我們開始給媽媽吃的藥是國產(chǎn)的哈伯因和憶立福，后來又給她吃進口的安理申，治療老年癡呆癥的藥，無非就是這么幾樣，數(shù)年下來，看不出有明顯效果，還是每況愈下。但是如果不吃藥的話，也許情況更差吧。這種疾病目前似乎還沒有對付它的好辦法。在和朋友們的交流中，知道不少人的父母都是這種病的患者，只不過有的更好些，有的更差些，但所有得這種病的父母，他們的兒女都為此痛苦并且無奈著，有些人的痛苦遠比我深重。我寫出自己媽媽的病況，是希望能引起社會更大的關注，希望對這種病的研究有著癌癥研究那樣長足的進展，希望有一天數(shù)量巨大的兒女們不再因自己的父母癡呆了而痛苦。

現(xiàn)在多少還有些安慰的是，我的媽媽還能行走，在家門口還不太迷路，每天還能打一場麻將（這已是老人生命中最大的樂趣），最最重要的是，媽媽還能認得我。雖然有時候我因和她講不通道理而發(fā)急，態(tài)度不好使她不快，但好在她一回頭就忘了，這也許是這種病唯一的好處。希望在生命離開她之前，媽媽一直能夠認得我！但是這種病的暗淡前景使我心情黯然。據(jù)說得了這種病的于是之先生，到最后已經(jīng)連家人也不認識了，形同一個植物人。我的一個好朋友臨終之前就成了植物人有兩年多時間，在那兩年多時間里，每次我去看望他，都和他的家人一同呼喚他，希望他能聽見，從而能夠醒來，但實際上已經(jīng)陰陽兩隔，軀體猶在，靈魂已經(jīng)走了。那時我就想，如果有些人因病最終要植物化的話，能夠真的變成一棵植物那該有多好，家里的人可以把他種在花盆里或院子里，精心地照顧他，為他澆水，為他施予營養(yǎng)，為他提供光照，看著他轉換了的生命與你同在，直到有一天，你自己也融進那一片綠色！

之二兒子的無心癥

病原

確認這一個事實心痛無比：我們的兒子是一個無心癥患者！

媽媽八十歲，已經(jīng)是一個老年癡呆癥的患者。與媽媽溝通的困難，在于她記憶力的喪失，但在她殘存的記憶中，她還會關心著你，怕你餓，怕你受涼，怕你累。但有一天你突然發(fā)現(xiàn)，你從一個小肉團養(yǎng)大教育到二十一歲的兒子，竟然成了一個陌生人。你和他交流的障礙，在于他已經(jīng)沒有一顆能夠和你以人之常情相呼應的心。他人在你面前，但心不在這里，而是跳動在電腦中，游走在網(wǎng)絡上，迷失在游戲里。尤其是他的心所癡迷的那個魔幻天地，對于你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叢林。所以正懷著美好希望準備生兒育女的年輕父母們要想好了，你們的孩子還未出生，社會上早有一張血盆大口張開在那里，等著呑噬你孩子的心和靈魂！張開血盆大口的這種現(xiàn)代怪獸就是電腦網(wǎng)絡游戲，其中一只巨獸就叫“魔獸”。

兒子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孩子，朋友們都記得在青島海濱的那個夏天，剛剛一歲多的兒子蹲在一只紅塑料桶里，只露一個腦袋在桶沿上，就像一只縮在殼里的大海螺，由我們拎著他到海邊去。這個像哪吒一樣的孩子完全沒有對大海的恐懼，一見海水就像斗牛見了紅布一樣奮勇沖去，直到海水要將他淹沒時再由大人拎回岸上，如此一連數(shù)次，成為那一天的奇觀。第二天我們依然帶著他在海灘上玩，這時他已忘卻了大海，專注地在玩著面前的沙子。一個昨天看著他奮不顧身數(shù)次沖向大海的游客忍不住提醒他：“小孩，你看那邊是什么？”他的目光順著游客的手指轉向浪濤拍岸的大海，立刻扔下挖沙的小鏟子，又如斗牛一般愣頭愣腦地沖向大海。那是他多么美好的兒時記憶。

兒子也曾是一個多情善感的孩子，小時候朋友們逗他玩，每每用傷感的調子唱起“小兔兒乖乖……”他的小眼圈就會發(fā)紅。上幼兒園長托的時候，有一次我從外地出差回來趕去看他，當我要走時，他的小手緊緊拉著我要跟我回家。我把剛給他買的一對毛茸茸的拳擊套遞給他說，兒子聽話，到周末再回家。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不要禮物，我要爸爸！”每想起這一幕，都讓當父親的人為之心動。但是現(xiàn)在，兒子長大了，身高和體重都超過了你，那一顆柔軟的心卻已蕩然無存，似乎是一個沒有童年記憶的孩子，那些親情的草地如今荒蕪成一片沙礪。

凡是病總有致病的原因，我們能確定這種病因就是不良網(wǎng)游對孩子心靈的侵蝕。其實從小學開始，這只盤踞于網(wǎng)絡上的怪獸就一直在與無數(shù)父母爭奪著他們的孩子，在這個網(wǎng)絡時代，誰也不能否認電腦和網(wǎng)絡給人們帶來的巨大便利，但是否有人仔細計算過不良網(wǎng)游這種精神鴉片給多少父母帶來了多少痛苦？又把多少富有情感的孩子造成了現(xiàn)在這樣的無心人？自從有一天半夜我們偶然發(fā)現(xiàn)兒子竟然兩三點鐘悄悄爬起來玩網(wǎng)游直到天明，才使我們明白了他這一階段成績下滑的直接原因，也明白了網(wǎng)癮是一種多么強大的致病因。雖然我們也努力控制，但正如防護之網(wǎng)攔不住毒品的滲透一樣，在目前的階段，我們只能承認我們是失敗者。

在這過程中，我們并不是完全失敗，也曾有過階段性的勝利。同時也是因為，那時候的兒子，他的心還沒有完全被網(wǎng)絡怪獸攫取，還有著一個正常孩子的上進心。小學要畢業(yè)的時候，兒子回來告訴我們：如果額外交一筆錢的話，他的初中就可上以比學區(qū)中學更好的區(qū)外國語學校。他這樣說，自然是想上更好的初中，這當然也是父母的愿望，于是我連忙從銀行里提了錢去為兒子報了區(qū)外校。這是為了兒子的前途父母用錢搭建的第一個臺階?，F(xiàn)在我們反思，或許用錢為孩子搭臺階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但當時，這個臺階顯然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中考的時候，兒子以他的努力一分也沒有浪費地達到了在我們這個城市號稱為“老四所”的高中之一。但是這種高興沒有能持續(xù)很久，在高中前兩年，他的成績始終徘徊在中游以下，按照我一個在教育口當記者的朋友估計，憑這樣的成績要考入國內一流大學希望不大，而且國內大學因為這些年的擴招，教育質量也令人擔憂。我的一個朋友就告訴過我，說他兒子在國內上的四年大學等于是荒廢了，這四年時間大部分用于泡妞和打網(wǎng)游，雖然也混到了畢業(yè)，但要想真正學到點東西，最終還得到國外去讀研究生。他說的那個大學還算個不錯的大學，就我們兒子的成績狀況，到時候能否考上那樣的大學還是個問題。

這時有一個機會來到我們面前。妻在報上看到一個消息：我們城市的外國語學校將以開設“劍橋國際高中課程實驗班”的方式，引進世界上先進的高中課程體系，如果上了這個劍橋班，就將脫離中國現(xiàn)行的高考體系，畢業(yè)后就可以直接申請英國、美國及英聯(lián)邦各國的大學。當然，孩子要上這個劍橋國際高中班，家長必須有足夠的經(jīng)濟支持，在國內兩年的費用是十幾萬元，再加上在國外上四年大學，總得要準備一百萬以上的教育費用吧。我們盤算了一下當時家中的存款，覺得剛剛可以支持，于毅然送他進入劍橋國際高中班。當然要經(jīng)過基本的考試，但誰都知道，這和憑自己的實力考入外校高中的學生是不同的，前者靠的是自己的努力，而后者靠的是家長的經(jīng)濟支持?，F(xiàn)在回頭去看，在劍橋國際高中班的兩年確實是兒子所有上學經(jīng)歷中最愉快的兩年，因為教育方式和方法的不同，逃出了比較刻板的應試教育，兒子的厭學情緒沒有了，精神狀態(tài)也大為好轉。雖然電腦游戲還在玩著，但在那樣學習環(huán)境里顯然是有所控制的。兩年高中課程結束，他們班上的孩子大都考上了英美比較滿意的大學，而兒子也和班上一個學習很好的女生建立了親密的關系，兩人都去了美國，女孩在波士頓，兒子在芝加哥。這一切讓我們欣慰，心想終于把兒子引上了正軌，只要四年大學順利讀完，兒子就算正式長大成人了，無論回國工作還是留美深造，我們都算完成了任務。但是，讓我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離開劍橋國際高中，離開家庭，兒子獨自在美國學習的兩年間，盤踞在網(wǎng)絡上的那只魔獸又吸引他走進了那個打打殺殺的叢林世界，并一點一點蠶食掉了孩子的心。

病重

去年五月下旬，兒子放假回來，在機場接到他時，感到他情緒有點冷漠和低落。和他開玩笑道，是不是女朋友吹啦？回答果然是吹了。問他為什么？回答是：不想談了，她是個學霸！感情的問題我們無容置喙，但我們知道那個女孩學習非常好，取得的是所在大學全額的獎學金。學習好的人在他嘴里居然成了“學霸”，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他自己其實已經(jīng)成了“學掛”！

因為再開學要到八月底，怕他一夏天閑來無事，便建議他做一點實際的工作，到一個朋友在蘇州工廠的實驗室里去做兩個月的實驗，這和他所學專業(yè)也有一點關系。兒子欣然從命，到蘇州去上班，每周六回家，周日晚上再過去。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們收到了一封從美國兒子的學校寄到家里來的信，那時兒子正在外面和他的同學們聚會。我展開那封英文信結結巴巴讀了一遍，令人不敢置信，這竟是一份停學通知！妻的英語比我好，她拿過去讀了一遍，確認這的確是學校發(fā)來的停學通知，我們完全傻了！

隨信寄來的還有兒子兩年四個學期的成績單，第一個學期，平均分值為3.11，考慮到這是留學的第一年，有多種不適應需要克服，這應該是一個很不錯的成績了。第二學期，平均分值比第一學期有所下降，是2.53；到了第三學期，成績全面滑坡，平均分值到了1.59，其中一門課竟然因為睡過了頭沒去考試，被學校給予了一個警告。這個情況在兒子前年冬天回來時我們已經(jīng)知曉，并認真地和他談過，我們相信學校的這個警告足夠警醒他，讓他在后面的學習中奮起直追。他也說了對這所大學的某些不適應，報的課程太多，說下學期要以質量為重，少報兩門課。但是沒有想到，第四學期的平均分值落到了1.33，連第一學期的一半都不到。綜合起來看這四個學期，開始不錯，然后每況愈下。這兩年留學，家里已付出七十萬元，做父母的辛辛苦苦供養(yǎng)，殷殷切切的期望，得到了竟是學校給予的停學處分，我們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用電話把兒子叫回來，自然是劈頭蓋臉地一頓痛罵。問他被學校停學的直接原因是什么？他說又一門課缺考。這事我們完全不能理解：“你上個學期已經(jīng)因為缺考有了一個警告了，怎么還能再次缺考呢？”兒子說：“我已經(jīng)起床準備去考試了，看時間還早，趴在桌上打了個盹，沒想就睡過去了?！甭牭竭@里，妻和我對視了一眼，從那一眼里我們知道了原因：一度遠離了他的那只魔獸又回來了，肯定是一個通宵又一個通宵地占據(jù)了孩子的心靈和大腦，否則，什么樣的困頓能使一個大學生面對考試打不起精神？什么樣的誘惑能使一個大學生的學習成績從第一學期的3.11直落到第四學期的1.33 ？又是什么樣的樂趣能讓他把學習優(yōu)秀的女朋友稱為“學霸”，而對自己成績的一路下滑無動于衷，直至掛掉！

雖然處在極度震怒之中，我們并沒有喪失做父母的理智，怕過于嚴厲的斥責讓兒子心理上難以承受，我們特別強調：你的錯已經(jīng)犯了，父母不會放棄你，這個家里永遠會有你一張床，一碗飯。但你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你必須學會自立、對自己負責！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傍晚兒子坐火車回蘇州了。我想面對這樣大的挫折，我們都需要冷靜地想一想。那天夜里我給兒子發(fā)短信：

“孩子，游戲可以是人生的一部分，人生可以是游戲的一部分嗎？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掛在游戲公司的褲腰帶上嗎？知恥而后勇。不知恥，就真的沒希望了。父于難眠之夜”——沒有回復。

我又發(fā)短信：“兒子，你太輕易、太不負責任地就滑入坑里，所以今后對父母、學業(yè)和人生，要承擔一個成人和男子漢的責任！世界雖大，但沒有逃避者的天堂。收到短信要回復！”

依然沒有回復。

我從網(wǎng)上給他寫信：“兒子，我們需要時間包扎我們的傷口，平息我們的憤怒。你也需要時間思考你的過去、現(xiàn)狀和未來。你應該能明白我們?yōu)槭裁催@樣傷心和憤怒，因為從上劍橋國際高中班開始，你就和父母有了一個約定：父母盡最大努力在經(jīng)濟上給予你支持，而你要努力學習完成自己的學業(yè)。現(xiàn)在你卻“學掛了”，這是不負責任的違約行為，因而這個結果是我們難以接受的。所以我們傷心、憤怒，說著說著怒氣就要不受控制地沖出來。但是我說過了，做父母的不會放棄你！這個家不會放棄你，關鍵是你自己不要放棄你自己！

你看見了媽媽傷心欲絕的樣子，但即便是那樣，你端到她面前的一杯水，她都記在心里了。古話說，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做父母的，對于子女付出的是他們生命的泉水，只要他們的生命還在，這泉水就不會斷絕。泉水記住了你給他們的一滴水！但是對于你來說，只給傷心透頂?shù)膵寢尪艘槐沁h遠不夠的。我們希望的，是你也變成這樣的一股泉水，現(xiàn)在給你的家庭、將來給你的子女、還有多余的，就給予社會。最使我們絕望的，是你會變成一個沙漠，不但沒有泉水給別人，而且別人流向你的水全都有去無回。你會是這樣的一個沙漠嗎？

就像媽媽在那樣的憤怒中都沒有忽略掉你端到她面前的一杯水一樣，我也沒有忽略掉我送你到車站時你對我說的一句話：回去不要和奶奶急！我說一下我為什么常常和奶奶急，也是因為難以接受：難以接受一個過去曾那樣無微不至地關心你愛護你長大成人的母親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不可理喻。但奶奶畢竟老了，是老年癡呆癥患者，死神雖然還沒帶走她，但她的生命其實有一部分已經(jīng)離開了。但是你呢，二十一歲，青春才剛剛開始，你為什么讓我們如此難以接受？”

依然沒有回復。從那以后，兒子似乎成了一個陌生人，給他發(fā)短信不回，給他打電話不接，不就他目前的狀況和父母做任何交流，你不知道他究竟在怎么想、想什么？要了解他的情況，我們只能通過蘇州的那個朋友。朋友說他照常上班做實驗，我們多少放心點。可有一天朋友說兒子兩天沒上班了，據(jù)說是生病拉肚子。我們給兒子打電話、發(fā)信息詢問，卻得不到一點回音，就像是一口枯井，你只管扔石頭下去，卻激不起一點漣漪。

畢竟不放心，我決定開車到蘇州去看看，如果他病得挺厲害，就把他帶回來；如果他病得不厲害，就和他好好地談一談。我開車到了朋友工廠邊的那個小區(qū)，找到了兒子和另兩個年輕人臨時住的那套房子，正是晚飯時，房中無人，門卻沒鎖。我進去看了一下，兒子的房間就可以說明他的精神狀態(tài)，床上桌上亂七八糟，完全不加收拾，共用的衛(wèi)生間更是臟得慘不忍睹?；叵胛覀兡贻p時也曾居無定所，但每到一處，總要把自己的住處收拾得干凈整潔，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住處不像一個人的居所，倒像是一個獸的洞穴。也許這就是被魔獸世界迷惑住了的孩子，對他來說，已沒完全沒有家的感覺。人是需要一個家的，而魔和獸只需要一個洞穴。開始，我在他的洞穴前守株待兔，但是此時的兒子，早已不是小時候的那只小兔兒乖乖，而是一個六親不認的混世魔王了。等了許久，沒見兒子回來，等到了與他同住的一個年輕人。向他打聽兒子的情況，他說你兒子身體好得很，沒事的。問他此刻人會到哪里去？他說，一般這時候都上網(wǎng)吧去了。

妻和我分析的沒錯，能讓兒子的成績滑落到如此地步，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一個人在美國無人監(jiān)督，再交上數(shù)個出沒在叢林中的魔獸孩子，他的網(wǎng)癮不但復發(fā)了，而且發(fā)展到了不分晝夜，所以才誤了考試。就是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學校停學，給家庭造成了如此之大的心理地震，他不是痛定思痛，開始發(fā)奮，依然還是上網(wǎng)吧去了。我打聽了一下附近網(wǎng)吧的位置，在兩三公里外找到了那一片魔獸們的叢林。我穿過一臺臺閃著熒光的電腦，穿過那一張張在熒光前癡迷著的年輕的臉，找到了那一只專心致志地趴在電腦前，正和他網(wǎng)上的魔朋獸友們進行著聯(lián)合行動的小魔獸，那就是我的兒子，迷失在魔獸世界中的兒子啊！

我沒驚動他。那天晚上我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一個多小時，就像“動物世界”的攝影師隱蔽著拍攝一只野生動物的行蹤，我想弄明白屏幕中閃現(xiàn)的那些魔光獸影怎么就能讓一個好好的孩子不顧學業(yè)，不顧前途，不顧承諾，不顧家庭的迷失浸淫于其中，直到他偶然回頭，發(fā)現(xiàn)老爸竟在他身后默默站著。

那天晚上我沒有發(fā)火，心平氣和地和兒子長談，希望他能吃一塹，長一智，按照校方對被停學學生的建議和要求，好好地學習、實踐和思考，一年后重歸學校，完成大學學業(yè)。一直談到半夜兩點多，最后發(fā)現(xiàn)全是對牛彈琴。我面對的不是那種農(nóng)家里勤勤懇懇，多少能夠與人心相通的牛，而是入了魔道的一頭牛魔王?；蛘吡泶蛞粋€比方吧，我就像一個國民黨的高官在勸降一個被捕的共產(chǎn)黨人，因為不能動刑，只能苦口婆心，但是任你說爛了舌頭，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不肯背叛他的理想、組織和同志。他的理想就是玩網(wǎng)游，他的組織就是魔獸世界及其由魔獸衍生出來的另一款游戲DOTA，他的同志就是網(wǎng)上網(wǎng)下的那些大魔小獸們。對他來說，不完成大學教育可以，住處像個狗窩獸洞可以，讓父母傷心失望可以，和成績優(yōu)秀的女朋友分手可以，但要他放棄網(wǎng)游，脫離魔獸，從網(wǎng)游的叢林重歸人間，卻萬萬不可以！在他身上存在著兩個系統(tǒng)：他的肉身還在受著父母的供養(yǎng)；他的心靈卻已經(jīng)抵押給了網(wǎng)癮。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靈魂鎖閉在和父母完全不同的房間里，而我們卻沒有鑰匙能夠開啟那把鎖。

那天夜里，我有一種絕望的感覺，當父子之間再也無話可說，當父親看著用心血養(yǎng)育大的兒子變成一個陌生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時，我在無眠中寫下了這樣一些文字：

“愛，是要用心去感受的，如果他已沒有一顆和你同樣的心來感受和承受，所給的愛就成了浪費！對于無心癥患者，再多的愛也無濟于事，將心比心是沒有用的，因為他缺少一顆能和你比照的心。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苦難和挫折使他長出一顆普通人的心來！

如果有心栽花反而長成了刺，那就不要再費心去栽培它，把它放到野外去，隨它長成荊棘或野草；也許，從這荊棘野草中最終會長出一株喬木。如果只能長成匍匐的灌叢，那也是它自己的命！我們愉快地勞作，我們辛勤地耕耘，我們認為收獲時捧起的一定是飽滿的麥粒，沒想到卻是空空的谷殼。也許只有放開手，讓不知好歹的種子自生自滅，絕望的田里，才會發(fā)出希望的芽？”

病情報告續(xù)一

再簡單敘述一下兒子后來的病情吧：

結束了在蘇州兩個月的實習，兒子回到了家里。在這期間，他在網(wǎng)上找了一些翻譯工作，也外出幫人做過幾次口譯，用工作掙得一些收入，開始自食其力的嘗試，這讓我們有所寬慰。但另一方面，我們依然嚴重擔憂著，在沒有工作的時候，兒子上網(wǎng)玩游戲依然毫無節(jié)制，在家里我們控制他，他就夜里外出通宵不歸，白天則懶覺沉沉直睡到中午。

為了督促他在一年停學期內按學校的要求好好學習、工作與反思，以便在下一個學年可以獲準復學，我給他做了幾條規(guī)定：一、在經(jīng)濟獨立之前不許抽煙；二、周一到周五不許睡懶覺；三、每周交一篇千字左右的報告，關于學習、工作、生活、閱讀均可；四、上網(wǎng)限時，不可沒完沒了地掛在網(wǎng)上。

我明確告訴兒子，如果做不到上述幾條，到時候就算你取得了學校的復學許可，家里也不再為你出學費。我想，只要他有繼續(xù)完成學業(yè)的愿望，這幾條簡單的規(guī)定是不難做到的。開始一段時間，他還能夠基本遵守。但很快又故態(tài)復萌，香煙照抽，懶覺照睡，報告不交，上網(wǎng)通宵。這倒把父母置于兩難境地：如果他無視父母的規(guī)定，卻又申請到了學校的復學許可，我們還供不供他回美國去上學？如果不供，顯然與我們希望他完成大學教育的初衷不符；如果供了，卻又自毀原則。而且在兒子和我們都沒有遵守原則的情況下供他上學，怎么能保證他不再次學掛？如果父母的努力再次毀于孩子不受控制的網(wǎng)癮，我們能否承受住那更為沉重的打擊？這時候，我們真是感覺到了當父母的無奈：如果是員工，你可以解雇；如果是朋友，你可以絕交；但他是兒子，你能怎么辦？萬般無奈下，我們只能下狠心和兒子攤牌：你如果還想回去上學，父母會支持你，因為你無力負擔高額的學費，但你必須承諾完成學業(yè)。你如果實在不想上大學了，那就得開始自食其力。如果你堅持要每天睡懶覺，那就得自己掙錢給自己找一個睡懶覺的地方！

兒子還算有點志氣，果然自己找房子搬出去住了。他說他對物質生活沒有太高的要求，做五天十天的翻譯工作，就可以養(yǎng)活自己一月兩月。如果兒子能夠自食其力，當父母的也無法要他完全按照我們的方式來生活。我們告訴他：你大學可以不上，但兒子不能不當。敢于自謀生路，這很好，但也不能不要家庭親情，每一兩個星期該回家看父母要看，該回去看望奶奶也要看。兒子答應的很好，說有事你就給我發(fā)信息。搬出去沒幾天我們?yōu)樗^生日，他回來了。過了半個月是我的生日，他也回來了，還為我買了蛋糕。但從此以后就泥牛入海，不知音訊。你打電話，不接。你發(fā)信息，十條能回你一條就算不錯了，而且只是幾個字。答應了要去看奶奶，卻始終不兌現(xiàn)。有一天我發(fā)信息約他到奶奶家見面，他回短信說感冒了，正躺在床上。兒子生病了，做父母的自然不放心，于是我找了幾樣藥給他送去，也想順便看看他這只小魔獸現(xiàn)在住的窩是否比在蘇州那個強些？他搬出去時給我們留的地址是珠江路82號4幢301室，但我走在珠江路上才發(fā)現(xiàn)，珠江路上根本就沒有一個82號，這小子留的竟是個假地址。我給他打電話，怕他看見我的號碼故意不接，就用了另外一個手機號，他接了，聽出是我的聲音，一怔。我說，老爸來給你送藥，就在珠江路上。他說，你不用送。我說，把你的正確地址告我。他那邊不再說話，但也沒有掛機，我也沒掛機，父子倆就這么僵持著，直到一小時后，我那臺手機的電池耗完。在那天晚上的微雨中，我走在珠江路上，看著兩邊黑影幢幢的大廈，根據(jù)兒子上一次回家對他所租房子的描述，心想兒子租的房子會在哪一座樓上？我想起前蘇聯(lián)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有一部小說叫做《憂郁的偵探》，這一天晚上徘徊在珠江路上的我，就像是一個憂郁的偵探。有一個時間，我確信我已經(jīng)走到了他所租住的房子的門前，但我放棄了敲門。敲了，也許他也不會開；即使開了，和一個無心癥患者，你又能如何交流呢？

人在悲苦與絕望中，離上帝最近！那天晚上我就覺得自己離兒子很遠，離上帝很近。我對基督教抱有好感，但從未想過要當一個基督徒，可在這個夜里，無助的我似乎覺得只有信上帝才能得救。對于兒子這樣的無心癥患者，治療和康復也許是一個艱難而漫長的過程，做父母的，需要有耶穌的寬容和摩西的堅決！

那一天晚上，我告誡自己：不生氣，不放棄。兒子已經(jīng)得病，生氣于事無補。但做父母，又如何能放棄對浪子回頭、對游子歸來的希望？

那以后，我和妻子盡量調整好自己的心態(tài)：孩子是在病中，這種心腦疾病雖然難治，使父母痛苦，但總比實質性的心臟疾患和腦癱要好吧？而且我們想，我們的教育雖然在某方面失敗，但不可能全方位失敗，父母都是努力的人，都是善良正直的人，二十年共同生活，我們的言行不可能不影響到他，雖然他現(xiàn)在深溺于網(wǎng)癮，但我們相信他不會做出格的壞事。只要能夠自食其力，過他自認為愉快的生活，就是不上大學了又怎么樣呢？而且據(jù)說網(wǎng)癮是有年齡段的，大部分人過了三十歲也就網(wǎng)癮漸退，那就讓我們耐心等吧。對于孩子，該牽手的階段，我們已認真負責地牽過了；現(xiàn)在孩子大了，不愿意讓你再牽著，那你就只有放手，讓他去走自己的路。

我們時不時給他發(fā)條短信，并不奢望他能一一回復，只是表示父母在關心著他、牽掛著他。清明到了，我用短信約他一同回老家去給爺爺掃墓。他回復答應了，但到了掃墓那一天并沒有來。掃墓回來后，我想了想，還是用E-mail給他寫了一封信：

“兒子，對于你今天沒來，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前兩天你回短信表示要去，大概是因為不想太傷我。到時候再找個借口逃避，比如沒看到我昨天發(fā)給你的短信之類。對了，正是逃避，我找到了這個詞，或許可以解釋你這一段時間似乎顯得無情無義無信無理的行為。其實你從美國回來以后就是一直在逃避，我想起了你似乎是無意間說的那一句話：我不想學了。但我們表示怎么能不學呢！你就不再說了，但你其實是對在美國完成大學學業(yè)失去了信心或者興趣，而這確實和我們的期望相距太遠，你也知道我們認為不讀完大學是不行的，我們一直在督促你甚至逼迫你努力去完成大學學業(yè)，所以你不再說話，只以行動來消極抵抗。這也能解釋你明知道我給你規(guī)定了復學的條件，卻故意不執(zhí)行。你向舅舅透露的那句話：我爸媽不給我出學費了，或許也道出了你的心態(tài)。我想你并不如表面那樣冷漠，你其實知道大學學掛了是一件嚴重的事，你無法向我們交代，所以干脆不交代。你在復學與不學之間徘徊。而我們的催逼，可能加重了你的壓力，所以你干脆想不學了，而最好的借口，就是徹底惹惱了我們，不給你出學費了，這事的責任就不用你來負了，不知我想得是否對？

你些天你故意逃避我們，當父母的很傷心，也不能理解。但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理解，你是在逃避責任，因為以前我們?yōu)槟憧紤]、為你所做的太多，你還沒有學會為自己負責任。但多少讓我有些欣慰的是，你敢于搬出去住，說明你還有種，起碼在這一點上還敢為自己負一點責任。現(xiàn)在對我們和對你來說，其實壞已經(jīng)壞到了頂點，你只要不做違法的事，不把身體和心理搞垮，無論怎么走都應該是上坡而不是下坡了。你已經(jīng)在學習自立，自己為自己負責。我想這個過程對你和對我們都不輕松，但我們都得走過它。我們過去對你的期望可能過高，所以失望帶來的痛苦就過大?，F(xiàn)在我們正在努力學會心平氣和，對你不再抱多高的期望，只希望你踏踏實實地走自己的路。如果不再上大學是你認真思考后的選擇，我想我們也會尊重。雖然沒有一張大學文憑會給你造成一些麻煩，但天無絕人之路，憑你的聰明，總會找到適合于自己發(fā)展的道路。況且，繼續(xù)上學仍然可以成為一種選擇，今年不上，明年還有機會。現(xiàn)在對于我們父子母子來說，重要的不是賭氣，而是交流。真正做到互相了解、體諒和支持。你要透過我們的急躁和催促感受我們的關切；我們也要透過你的貌似冷漠無情體會你的難言之隱。你的經(jīng)歷和我們的經(jīng)歷完全不同，這或許是我們兩代人代溝之所在。讓我們用溝通來跨越它如何？”

信發(fā)出了，還是沒有回應。

我只能用心默默呼喚：讓那無心人醒來！

病情報告續(xù)二

接到兒子學校寄來的停學通知是2010年6月的事。那以后的大致情況如下：

2010年6月到8月，兒子在蘇州的工廠里打工做化學實驗。這是可以作為工作經(jīng)歷寫在復學申請中的。這段時間我們的心態(tài)是希望兒子能夠盡快調整好狀態(tài)，以便在下一個學年中回到學校完成剩下的學業(yè)。

2010年8月到年底，狀態(tài)低迷。幾乎每天睡懶覺，叫不起來。為此數(shù)度發(fā)生沖突與不快。因為我們逼著他主動找工作鍛煉自己，這其間在網(wǎng)上找過一些文字翻譯的活兒，還外出為引進某國外生產(chǎn)線的工廠做過幾天口譯工作，掙過一些錢。雖然刨去來回機票錢和大手大腳花掉的錢，正負相抵；但從此口譯似乎成了他的專長，找工作似乎非口譯不做。但他并非外語專業(yè)出身，又中途輟學，就算在美國兩年練得口語好些，又哪有那么多口譯的活等他去干了呢？更多的時間還是晃著。我們不得不考慮，這種低迷狀態(tài)恐怕已經(jīng)不能夠如我們所愿完成他的學業(yè)了。

11年春節(jié)，我們一位在上海開工廠的朋友一家三口到我們家來玩，看見我們兒子一付懶洋洋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對我們坦言道：他這種狀態(tài)已不是能夠回去上大學的狀態(tài)，提議可以到他的廠里去工作鍛煉，用工作來改變這種無所事事不思上進的狀態(tài)。但是兒子不愿去，過了年他已是二十二歲的成年人了，我們自然也無法強迫他去。這以后才有了因為他不肯放棄睡懶覺而被逼出去租房自己住的情形。付房租的錢，是他做翻譯所掙的錢。時間是2月到4月共兩個月。這其間也外出做過一次口譯，多少掙了點錢，但維持食住行恐怕并不輕松。所以當他舅舅不放心他，告訴他青島開國際電子博覽會需要青年志愿者時，他便同意去了青島，因為可以住在舅舅家，吃和住起碼可以不用操心了。同時也因為是處在親人的視野之下，我們也稍覺放心。

2011年4月到7月，兒子在青島電博會當青年志愿者，開始大家都挺看好他，小伙子又高又帥，又是從美國大學里休學回來鍛煉的（沒敢說是被停學的），看起來就挺招人喜歡。但很快他萎磨不振的精神狀態(tài)就顯現(xiàn)了出來，上班無精打采，沒事就趴在桌上睡覺，以彌補夜里上網(wǎng)游過度睡眠的不足。住在他舅舅家里時，常常半夜人就不知到哪里去了？舅舅舅媽也急了，遁遁善誘地和他談，苦口婆心地和他談，他聽的時候聽，但聽完了依然故我。 三個月的志愿者工作結束了，用他舅媽的話說，來的時候是個香餑餑，走的時候是塊臭豆腐。

下一步怎么辦呢？我們再次提出可以到上海朋友開的工廠里去工作，要么還是出去自謀生路，反正不能在家里游手好閑睡懶覺，這次他同意了。開始，我這位開工廠的朋友對我們說：“放心好了，只要把他放到一個工作狀態(tài)中，相信這種狀態(tài)會脅裹著他前進的?！蔽覀冞@位朋友非常善于對付人，在工作和生意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刁蠻人物無一不敗在他的手下，開始他信心滿滿：”不就是要把他引上正常軋道嗎，這有何難？以我們這樣的智力，對付一個學掛了的孩子豈在話下？”但是不到兩個月，他的信心就大大縮水。對于兒子來說，似乎每天下班后上網(wǎng)吧是他的正業(yè)，而每天的正常上班時間倒成了副業(yè)，有機會就趴上睡一覺，這樣的職工誰會喜歡？到了周六周日，距工廠三點五公里外的網(wǎng)吧就成了他的棲身之地，根據(jù)工廠大門進出打卡時間的分析，有時周末晚上出去，直到周一凌晨才回來。工廠不是監(jiān)獄，對于一個二十二歲的成年人，誰也無法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是由此引起的遲到和曠工，已使他到了將被開除的邊緣。那時已快到中秋節(jié)了，朋友作為老板不得不警告他：你如果再曠工一次，按照規(guī)章制度就得開除了！同時告訴他：“中秋節(jié)要到了，三天小長假回家時，用你所掙的工資，哪怕買兩個最便宜的月餅帶給父母，也是盡一份當兒子的心意！”

周五晚上，我們收到兒子發(fā)來的短信：“今天車不好坐，明天上午到家。”周六早上七點多，兒子發(fā)來短信：“要晚到了，這邊開始下雨?！蔽铱纯茨暇┑奶礻幹胂肷虾Ｏ掠暌彩浅＠?，只怪這么大的孩子連把傘都不會自己準備。到了中午一點多鐘，兒子發(fā)來一條短信，只兩個字：沒傘。我們覺得蹊蹺，打電話問在上海開工廠的朋友，工廠所在的羅店鎮(zhèn)是否在下雨？朋友打電話到廠里問清楚了，羅店那一帶雖然陰天，但并未下雨。我們夫妻二人互相對視著，目光中都是無比的悲愴：這就是我們用辛勞和心血養(yǎng)大的兒子，你就是用盡了體溫，也溫暖不了他那顆已經(jīng)極其冷漠的心！對于他來說，什么中秋，什么團圓，什么月餅，什么親情，全都敵不過他的網(wǎng)癮，為此不惜撒謊，并且一個接著一個地撒。這不是吸毒是什么？對于這樣的吸毒者，我們到哪里可以求助？幫助其戒掉毒癮的希望又在哪里？商量之下，我給他回了一條短信：“估計要下三天雨，請你好好想一想，如被開除，自謀生路。不徹底改變你這種狀況就不要回家！”

天下哪一個父母不希望孩子回家？但是為了斷他后路，促他猛醒，我們不得不狠心對這個已經(jīng)成年但卻不知自立的孩子關上家門！就像小時候我對他說的，爸爸打你，但是打人的比被打的更痛；現(xiàn)在也是如此，關門的，比被關的心里更難承受！而作為他，也許簡單得很，只要今天能坐在網(wǎng)吧里玩網(wǎng)游，管他明天怎么樣？短信發(fā)出后，沒有回復。一直到中秋節(jié)過完了的現(xiàn)在也沒有一條回復的短信，沒有一個問候或者歉意的電話。我心里放不下，又擬了一條準備發(fā)給兒子的短信：“金錢支持不能使你完成學業(yè)，關心愛護不能使你愛心回報，若口婆心不能使你改變現(xiàn)狀，父母的苦心已經(jīng)耗盡，只能斷資助由你自力更生，絕后路望你始思進??！”妻看了以后說：“你明知道苦口婆心全都無效，發(fā)過去有用嗎？父母的心疼和放心不下，只能使他有恃無恐。問題不在于我們說的有沒有道理，而在于他完全油鹽不進！你之前發(fā)給他的講道理的短信還少嗎？”

是啊，在此之前，知道他狀況不好，我給他發(fā)了一系列的打油詩，寓教于樂，希望他多少能夠聽進去一點。抄錄幾首在下面：

“只有自立，才能自由；不能自立，低人一頭。網(wǎng)中之魚，瀟灑個球；用網(wǎng)打魚，那才叫牛！兒處逆境，父母心憂；望兒奮斗，別成糞兜。翻船落水，總得自救；此生不能，都打醬油！”

“大腳大腳，真不得了，泰森來了，一腳踩倒！（注：因為兒子腳大，這是我們在他小時候給他編的童謠）勇如泰森，亦會潦倒；你有大腳，自當快跑。就是劉翔，也會崴腳；故意不跑，那才叫鳥！白天干好，夜里睡好；調整狀態(tài)，才是正道。玩也當玩，工作重要；本末位置，不能顛倒。趁著年輕力壯，多拉快跑；才能輕松自如，健步到老?！?/p>

關于兒子最為自得的那點口譯本領，我也仿著紅樓夢里的好了歌寫了一系列的打油詩，希望能用戲謔的語氣讓他能夠認識自己：

“世上只有口譯好，扎西德勒延邊跑；父母給買飛機票，還賺一件大皮襖。”

（注：兒子第一次外出做口譯，是去延邊為一個叫西德勒的公司生產(chǎn)線做翻譯，因為時間緊迫，考慮到如果坐火車長途趕去恐難以飽滿的精神投入工作，我們給他買了飛機票。又考慮到東北天氣冷，而他的冬衣留在美國沒有帶回來，就把我的一件保暖皮衣給他穿上了。那件皮衣一上身，一個冬天他就穿著再也沒有脫下來。既然知道皮衣是溫暖的，為什么不知道父母的心比皮衣更溫暖呢？）

“世上只有口譯好，輕輕松松就干了；工作五天吃一月，其他時間睡大覺？”

（注：兒子曾振振有詞地說，我的人生目的和你們不一樣，一個月做五天口譯就夠我生活了。言下之意，其他時間，夜里上網(wǎng)，白天睡覺，與你們何干？）

“世上只有口譯好，自立門戶膽氣豪；掙倆花仨難維持，順水推舟去青島?！?/p>

“世上只有口譯好，其他工作不稀搞。拉肚感冒磨洋工，本人大材小用了！”

“就算你的口譯好，本領不妨多兩套；別說謀生很容易，活到老來學到老?！?/p>

“就算你的口譯好，百萬學費付出了；如果用作生活費，已夠一人花到老！”

“如果真想口譯好，文字功夫不可少；勸兒沉心讀點書，不要全在網(wǎng)上漂！”

“口譯好當然很好，父母總盼孩子好；就怕孩子不知道，等到知道人已老！”

“爸爸英語洋涇浜，媽媽法語三腳貓；但愿兒子武功高，口譯只是一把刀。”

“小時只有媽媽好，小兔一唱眼紅了；小時只有爸爸好，抱住大腿不讓跑。

如今只有網(wǎng)游好，變得六親不認了！代溝兩邊文不同，誰的口譯能搭橋？”

所有這些短信發(fā)出，如同泥牛入海，沒有回復。所有這些親情感化，人生道理，不論你是以那樣方式說的，還是以這樣方式說的，全如對牛彈琴，毫無作用。因為我們面對的已不再是一個可以用人常情和你交流的兒子，而是虛擬的網(wǎng)游世界中的一只牛魔王，一只無情之獸！

想起兒子十六歲生日時我寫給他的一首詩：

兒子，你十六歲了，

已經(jīng)走近成人的門檻。

十六歲時，爸爸在西北當兵，

離開了家，才知道家的溫暖。

而你，還沒有展翅遠飛，

你棲身的鳥巢，是一個

我們盡心盡力營造的蜜罐，

太多的糖，可能反而會讓人忽略甘甜。

人生的艱辛和社會的風雨

你總要品嘗和經(jīng)歷；

父母希望的，只是

在你起飛之前

多一點勤奮，少上點慵懶，

多一點堅毅，少一點松軟，

多一點理解，少一點反叛。

如果不能飛翔，羽毛再豐滿

也只是一只好看的鳥蛋。

親愛的兒子，

祝你生日快樂——

并且成為一只好鳥！

如今，六年過去了，兒子就成了這樣一只被網(wǎng)癮網(wǎng)住的鳥！中秋節(jié)過后，兒子因為無節(jié)制地上網(wǎng)吧造成的過度曠工和遲到，終于被朋友的工廠辭退了。當然，按照他那點可憐的自尊，說是不想干了，主動辭職的。我們要求朋友，必須嚴格地按照公司的規(guī)章制度，所有曠工和遲到，必須扣除工資！他本來以為可以拿到兩千多元工資，這樣又夠他到網(wǎng)吧里去昏天黑地一些日子了，但是到人事部門結清后只有四百三十元，他顯然非常失望，說這么少啊！朋友說，曠工一天扣三天工資，這是員工手冊上明文規(guī)定了的，你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揣著這四百多塊錢，兒子離開了我們朋友的工廠，說是去找他自己的朋友了，大概是那些網(wǎng)上認識的魔朋獸友吧。我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希望你在手頭的錢花完之前找到工作，安頓和養(yǎng)活你自己。如愿當兵，十月份回來報名，這是你一個最好的轉機。你已經(jīng)混掉一年半了，而服兵役不過兩年，或許能改變你目前的狀況?！币廊粵]有回復。

他會回家嗎？我們不知道。在上海工作期間，他曾回來過兩次，但這兩次回來都是為了要錢。如果家對他的意義只是提款的銀行、吃飯的飯店和睡覺的旅館，我們還能毫無原則地提供給一個成年人床位和飯碗，讓他毫無后顧之憂地去沉溺于網(wǎng)癮之中嗎？在這種狀況下，我們最希望的是兒子能去當兵，但是，你能夠綁他去當壯丁嗎？我們也希望，當家里真正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之后，能夠逼他去認真工作以求得自立。當他手里只有最后十塊錢時，就必須在上網(wǎng)吧和吃飯之間做出選擇。而一個成年人的衣食住行，是要靠自己的勞動去掙的！

父母的反思和社會的病因

這樣的事為什么偏偏落在我們身上，我想一定有我們的原因。

在兒子被學校停學之后的這段日子里，我和妻子不斷反思自己在教育上的失誤。想來想去，我們最大的失誤，就是讓兒子學了一年鋼琴卻又半途而廢。我們的目的并不是想讓他成為一個鋼琴家，只是想讓他成為一個熱愛音樂的人。但是學鋼琴畢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需要孩子的堅持和家長的付出，特別是需要家長持之以恒的付出來幫助孩子堅持到底。但那時我們太累了，我忙于寫作，妻忙于公司事務，而且我們都是那種生性比較自由散漫的人，我們漸漸覺得每周兩次帶兒子上課并要監(jiān)督他完成老師的要求已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而且兒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對彈琴的熱愛，于是我們把決定權交給了孩子，問他：或者堅持，或者放棄。但放棄了，你可別后悔！兒子說：我不后悔。他那時候七歲?，F(xiàn)在我們深深地后悔了，七歲的孩子懂得什么？如果郎朗或李云迪的父母問七歲的他們，他們可能也選擇放棄。也許正是我們這次貌似民主的征求意見，給了孩子一個信號：有些事情做不好是可以放棄的。

我們反省的另一點是：對于孩子，我們只注意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卻沒有想到，己所欲，也不可多施于人。為了能讓兒子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我們盡力用自己的經(jīng)濟基礎給他搭建平臺，希望以我們之力把他送上較高的起點。于是小升初時，為了讓他能上好一點的中學，我們毫不猶豫地出錢?？吹街灰?jīng)濟上可以支持，就可以讓孩子去上劍橋國際高中，從而躲開競爭激烈的中國高考，我們盤算了一下存款夠用，又是毫不猶豫地把他送上了出國留學之路。在暑假期間，省教委提供一個機會可以讓學生到加州伯利萊大學去度一個夏令營，據(jù)說參加這種名校夏令營的經(jīng)歷會對申請名校有所幫助，當家長的立刻又毫不猶豫地為他掏錢。孩子到國外上大學了，每年所需的費用，更是毫不吝惜地取出來匯到兒子的賬戶上。直到現(xiàn)在我們才意識到，父母為他搭建的平臺，并不是孩子自己站立的真實基礎。想起當時劍橋國際高中開學典禮時，兒子不太懂事的表現(xiàn)就讓我很生氣，所以我主動要求以家長代表的身份上臺發(fā)言。當時我是這樣說的：“哈姆雷特有句臺詞，To be or not to be， it is a 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對你們這些孩子來說，up or down， it is a question!（向上或向下，這是一個問題?。?因為和憑自己的實力考上外校的學生不同，你們能夠上劍橋國際高中，雖然也經(jīng)過考試，其中也有你們的努力，但主要靠的是家長的經(jīng)濟支持！是家長的愛心支持把你們送上了劍橋國際高中這架電梯，希望你們能夠明白這一點，努力向上，而不是向下。”

孩子如果懂得感恩，自然會借助這個平臺走向更高處；孩子如果不知珍惜，也很可能把它給踩塌了，反正這平臺并非他自己辛勤建造。那個早晨面對兒子有點不知好歹的表現(xiàn)，有一個念頭曾經(jīng)閃過，也許我們花錢送兒子上這個學是做錯了，對于不懂得感恩的孩子的，應該當機立斷停止這種傾囊而出送他出國留學的行為！但是學籍已轉，木已成舟，原來的學校已回不去了。再說哪一個父母會因為孩子的一點小錯就不考慮給他更好的前途？對于父母來說，孩子有時有些不知好歹只是暫時的，長大了慢慢就會懂了。以父母之心對孩子，每一步，都希望扶上馬送一程；但是碰到了扶不起的阿斗，也許就是這一扶一送，使他失去了自己上馬和駕馭的能力。我們希望把自己的經(jīng)驗都傳給下一代，豈知經(jīng)歷是無法復制并植入的。我們希望讓孩子避免挫折，卻反而使他不知如何面對挫折。也許再多的苦口婆心，也不如一滴苦雨打在他身上！

這是做父母的人的反躬自省。如果孩子的無心癥只是由于父母教育的失誤，我們只要在家庭內部自我檢討就行了。但是，毫無疑問的，這種無心癥并非我們的孩子獨有，也并非只由父母的溺愛導致，它有著更重要的社會原因，有著從家庭外部侵襲進來的強大致病因素：這就是沒有受到國家法律和社會良心制約的網(wǎng)游泛濫。在媒體上和現(xiàn)實生活之中，一個又一個孩子被網(wǎng)游迷了心智攝去靈魂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孤例！一個又一個家庭因孩子染上網(wǎng)癮而引起悲劇已經(jīng)屢見不鮮！但是那些肆無忌憚的游戲運營商們依然在努力地推廣、瘋狂地賺錢，何曾想到無數(shù)父母的無助和哀號！我想，也許有一天，會有絕望的父親身負自制的炸藥走進某家網(wǎng)游公司，與他痛恨的魔獸或其他呑噬孩子心靈的網(wǎng)絡怪獸同歸于盡，這恐怕不僅僅是一個聳聽的危言。我坦率地承認，作為一個憤怒的父親，這樣的想法不時會閃過我的心頭，大概也會閃過其他深被傷害的父親們的心頭。我之所以還沒有找一個這樣唯利是圖的敵人陣營去拼命，是因為我還沒有絕望，而且我的理智不允許我去當殺人的楊佳。如果真到了絕望之時，我想我會盡可能地在不在傷害別人生命的前提下到網(wǎng)絡魔獸的老巢去大鬧天宮，希望事態(tài)足夠引起社會的重視！

我現(xiàn)在之所以要寫這樣一篇有些家丑外揚的文章，就是希望引起全社會的重視：網(wǎng)癮已是精神層面上的毒品！如果海洛因是藥劑毒品中最烈的一種，那么沒有道德感的無良網(wǎng)游則是精神毒品中最烈的一種。而且在精神層面上，緝毒的力量遠沒有販毒的力量強大！在社會層面上，應該是將無良網(wǎng)游視為精神毒品的時候了！我摘錄一篇在共識網(wǎng)上看到的署名洪星的文章，作為兒子所患無心癥的病例補充吧，那篇文章的題目是：

《我們還要孵化出多少兇手？》：

幾天前，電視節(jié)目又講述了某地舉辦戒網(wǎng)癮學習班的事情。眾多家長對網(wǎng)絡游戲恨之入骨。黑心的制造者和商家們，為了贏得巨額的利潤，不惜抓住青少年的心理，把他們引入一個深不可測的殺殺打打的魔幻世界，孩子們被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透過現(xiàn)實中一幕幕的悲劇，我們不能不想：網(wǎng)絡日益成為我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今后，我們應該怎樣面對現(xiàn)實中那些看似平常、卻在靜悄悄腐蝕、蠶食著我們后代的現(xiàn)象？……當然，游戲畢竟不是真實。但游戲是兒童精神的食糧和體操，它潛移默化循序漸進的力量，決不可忽視。將殘暴的殺人裂尸化為銀屏下淡然的一笑，讓孩子在游戲的過程中輕而易舉地完成毀滅世界的欲望，播種無緣無故的仇恨，收獲殘忍與獵殺他人的快樂……這在幼童，是被迫的無知和愚昧；在成人，是主動的野蠻和罪孽。 然而，作家振聾發(fā)聵的聲音，也僅僅是紙面上的感嘆而已?，F(xiàn)實中，有多少心急如焚的家長，在無奈中期盼，又在期盼中無奈。中國目前究竟有多少網(wǎng)游沉溺者我尚且不清楚，但絕大部分是學生是可以肯定的，由此牽引出更多家長深深陷入痛苦的深淵是可以肯定的。

據(jù)美國匹茲堡大學心理學家金伯利.楊對網(wǎng)絡成癮病癥與吸毒成癮的標準進行了對比。研究結果表明，網(wǎng)絡成癮病癥導致一個人在學習、社交、經(jīng)濟以及工作上出現(xiàn)混亂狀態(tài)，與吸毒、賭博、酗酒是極其類似的。上癮、流浪、輟學、偷竊、搶劫、色情、暴力……不良網(wǎng)絡游戲和毒品一樣，天然地和這些社會的壞事物、壞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更為可怕的是，網(wǎng)絡游戲傳播更為便捷、投資更為合法、宣傳更為明目張膽，而且損害的也是數(shù)量更為眾多的青少年一代乃至數(shù)代人。

我想要接著那篇文章說的是：在不良網(wǎng)游將原本是好好的蛋孵化成一個又一個冷血兇手或者冷漠之鳥時，國家的立場在哪里？政府的作為在哪里？

我們的兒子現(xiàn)在就是一個在網(wǎng)上吸毒的癮君子！如果害他成癮的是社會上早已公認的毒品，我想我們所能做的還多一點，起碼可以找到販毒給他的人讓其被繩之以法。但是我們現(xiàn)在眼看著孩子在一個公開的環(huán)境下被公然地毒害，卻毫無辦法。我們是這個國家的公民，我們是這個政府的納稅人，但是當我們和我們的孩子處于需要幫助的困境之時，我們不知道國家在哪里？政府在哪里？我想，有著我們這種絕望感受的父母絕不只是我們自己！

孩子有了問題，父母當然有責任。我們反省自己，對于孩子的愛心，有時候恰恰得不到愛心所期望的結果。但是如果沒有不良網(wǎng)游這種魔力巨大的致病因素，我們的孩子肯定不至于病成這樣！社會上對青少年網(wǎng)癮問題的關注和呼吁已經(jīng)不少，這是關于人的問題，政府真的不能再聽之任之，而應該有所作為了！

這篇文章的標題，我本來寫的是“魔獸無心人”，思考再三，改成了“無心癥”。我想我們的孩子，還有其他得了這種病的孩子，原本都是好孩子，都有著一顆充滿著人類感情的心；只是這顆人之心，在染病之后被其魔性和獸性屏蔽了，變得就像是一個冷漠的無心人！

我們不知道用什么藥物可以治療這種病癥，只能希望他體內那一點殘存的心臟組織，再為我們長出一顆心來、一顆有著正常情感和體溫的孩子的心！

生長一顆心，需要多長時間？我們不知道。

也許比我們的生命還長？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