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想無關(guān)的年華

如果不考慮氣勢洶洶的“謀殺”二字，單單分析“似水年華”，會以為蔡駿這次要走一走小清新的路線。而封面上“中國社會派懸疑小說開山大作”的宣傳語，則讓人對這部作品充滿了不同他以往作品的閱讀期待。

談及社會派推理/懸疑小說，必然繞不過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開山鼻祖松本清張以及近年來在中國大熱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的作者東野圭吾。這類小說秉承“批判社會，描寫人性”的宗旨，在保留偵探小說懸疑、推理的基礎(chǔ)上，著力于罪犯的犯罪動機，淋漓盡致地刻畫人物的犯罪心理，更在此基礎(chǔ)上同時追究罪惡產(chǎn)生的社會原因，力求提高推理小說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作品中很少會有淋漓盡致的快意恩仇，讀者更多感受到的是：施惡者與受害者同樣都是悲劇的體驗者。而2004年泰國鬼片《鬼影》則可以算作是社會派懸疑/恐怖電影中的翹楚：單親家庭的不幸、男性對女性的始亂終棄、偏執(zhí)的愛——再詭異的事件都是源自人性之惡！

反觀蔡駿這部嘗試之作抑或是轉(zhuǎn)型之作，社會派懸疑小說的用心、用力之處已清晰可見。小說以本格推理小說中常用的密室殺人案件為開端，后來你會發(fā)現(xiàn)這只是蔡駿虛晃一槍的“小伎倆”——“社會派”才是他的終極目標。且看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負責(zé)調(diào)查此案的警官暫時收留了母親被殺的少年秋收，引發(fā)了自己女兒小麥與秋收情愫暗生。后秋收因誤會小麥遠走他鄉(xiāng)，于泥濘困頓中掙扎出一片生天，重回故地后暗中蓄勢向殺母仇人報復(fù)，最終在小麥的溫情感召下免釀大禍……仔細推敲之下可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中處處可見蔡駿對以往寫作風(fēng)格的突破——他無意再為讀者提供《荒村公寓》、《地獄十九層》那樣密集的感官刺激，頭皮發(fā)麻、汗毛倒豎的恐懼體驗，以及以往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毀滅一切的絕望。同時，他對社會派推理小說中模糊了善惡界限的人物塑造手法則有了更為有力的承襲。他為被侮辱被損害的、現(xiàn)實人生中的平常小人物少年秋收設(shè)定了一個殘酷的開始，讓他經(jīng)歷喪母與失戀之痛，隨后再毫不留情地將之放逐于艱難時世的廣闊天地當(dāng)中。

似水年華，應(yīng)是每個人的向往?？墒悄菢拥拿篮媚耆A是屬于小麥的，是一眾衣食無憂的孩子的。對于農(nóng)村少年秋水來說，他的記憶大多數(shù)是殘酷而憂傷的。所以，真正在跨越一道道看似天塹般鴻溝的，是倔強、堅韌的秋收。十五年的時間，足夠讓背負母仇與初戀“背叛”的秋收，完成自己的成長之旅。因此，竊以為這部作品所呈現(xiàn)的更多是一位處于巨大時代背景之下農(nóng)村少年的勵志故事。從被小麥父親收留到獨自一人經(jīng)歷風(fēng)云詭謐的艱難時世，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流浪中，秋收一次次行走在善惡的邊緣：從販嬰集團、血汗工廠里逃脫；為了復(fù)仇，無情地拋棄了工廠里認識的打工女孩；幸運地在網(wǎng)店盛行的時代挖到了復(fù)仇計劃得以實施的一桶桶金……

除了成功塑造了秋收這一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之外，蔡駿在敘事手法方面的功力也不可小覷。女主角小麥是故事主干部分的講述者，通過她的失憶和一次次的恢復(fù)記憶，營造敘事的屢屢崩潰；讀者步步接近真相，卻又在峰回路轉(zhuǎn)的時刻再次誤入迷障…足見蔡駿在制造懸念、講述故事方面的功力。而女主角小麥看似為敘述的主力，實際上她的面孔在小說中基本是模糊的，真正的主角，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少女小麥對秋收的垂青，似乎更多的是在父親、老師等周遭人等的重重阻擾之下青春期少女的叛逆心理。青春萌動的小麥對懵懂的同性友誼的“背叛”，使錢靈暗施小計造成了秋收對小麥的誤會，造成墜入無邊“地獄”的秋收憤而遠走他鄉(xiāng)。小麥的選擇性失憶，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是因為這樣的少男少女之愛終究是不容見于世俗，只能演變成無可避免的初戀感傷。小麥回到了一個城市少女的正常軌跡，成年后還有成為嫁入豪門成為闊太太的潛在可能。從十三歲到二十八歲，小麥一次次為了秋收跨越了家庭出身、學(xué)歷、職業(yè)的界限，放棄了嫁入豪門的誘惑，倒也成功拯救了部分矯情、勢利的上海都市女性的形象。而最終小麥在秋收的步步引導(dǎo)之下，逐漸找回了失去的記憶，秋收的形象也在小麥的一次次回憶與敘述中逐漸地由那個單薄少年而變得棱角分明——原來，他一直潛伏在這個城市的黑暗角落，冷眼睇視著城市光鮮外表下的罪惡與骯臟。

其實，這個故事一個不小心就會演變成悲苦交加的農(nóng)村少年苦戀城市少女不成，導(dǎo)致心理扭曲變態(tài)而瘋狂報復(fù)社會的爛俗苦情戲碼。所幸，蔡駿一次次地筆下留情，安排秋收遇到了小麥的父親，給了秋收生命中最初的溫暖與感動。少女小麥對秋收的依（下轉(zhuǎn)第62頁）（上接第60頁）戀，是他灰色成長記憶里不多的幾絲亮色，讓他在人生的困境與苦楚中得以一次次地突圍。而秋收最初對于美麗母親的曖昧情感，則暗自鋪設(shè)了一條戀母弒父的悲劇路線。還好，蔡駿再一次用小麥的手把秋收拉了回來，否則，秋收就會不可避免地犯下弒父的罪孽，永遠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溫情之余，小說中也彌漫著淡淡的感傷情緒。盡管蔡駿一再地追問，你少年的夢想是什么？可這實在是一本與夢想無關(guān)的書。究竟是誰謀殺了我們的似水年華？究竟是什么讓少年無法擁有夢想？是時間？是這個處處充滿陷阱與誘惑的殘酷社會？還是我們心里最隱秘角落那些無法克制的丑陋欲望？！勢單力薄、傷痕累累的少年秋收能在重重困境中生存下來，恐怕一如他的生父那豪門氣派外表之下的罪惡一般，有著難以啟齒的種種不堪與恥辱吧?；蛟S這才是蔡駿將社會派推理小說的精華運用的最為圓熟之處——直指人心的人性終極拷問。

在這個夢魘般冰冷的世界，應(yīng)該有無數(shù)個像秋收一樣的少年，試圖在城市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扎下根來。他們是否也和秋收一樣無數(shù)次憤怒地想和這個世界大聲地談?wù)劊罱K卻不曾發(fā)出任何聲音？不失溫情的結(jié)尾，是蔡駿冷峻批判后給出的解救良方嗎？又或許，我們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個生命最初的那些感動，具有能夠讓人在毀滅邊緣涅槃重生的樸素故事。

作者簡介：汪元元（1982—），女，江蘇連云港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兒童文學(xué)與科幻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