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地獄

摘 要:猶太裔美國人在經濟上的成功使他們對實現(xiàn)美國夢充滿希望，但在白人主導文化之下，猶太裔始終是他者，受到排斥與壓迫。對于身份情結濃厚的猶太裔美國人來說，美國是創(chuàng)業(yè)的天堂，卻是精神的地獄。

關鍵詞:猶太裔美國人 美國夢 身份 他者

菲利普·羅斯，出生于新澤西州紐瓦克市的一個中產階級猶太人家庭，1959年以小說《再見吧，哥倫布》一舉成名。其代表性作品還有:《波特諾伊的怨訴》《乳房》《遺產》《夏洛克戰(zhàn)役》《薩巴斯劇院》《人性的污穢》等三十余部。羅斯的作品深受讀者和批評家的青睞，獲獎頗多，其中包括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獎、古根海姆獎、歐·亨利小說獎和美國文學藝術院獎等。近年來羅斯在美國文壇獨領風騷，是獲諾貝爾文學獎呼聲頗高的作家之一。

《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發(fā)表于1997年，是羅斯“迄今為止最有思想深度，最優(yōu)秀的作品”①。有批評家認為這部小說堪稱羅斯創(chuàng)作生涯的巔峰之作。② 該書出版后好評如潮，并于1998年獲普利策獎?！睹绹粮琛分v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第三代愛爾蘭猶太移民塞莫爾·利沃夫高大英俊，金發(fā)碧眼，中學時即以運動見長，為“三球明星”，人們皆以其相貌稱之為“瑞典人”。他的祖父于1890年到了美國，到他的父親婁·利沃夫時，已靠手套制造而家底殷實。塞莫爾·利沃夫繼承父業(yè)，并娶了天主教家庭出身、當過新澤西州小姐的美女朵恩·杜外爾，并生了可愛的女兒梅樂。他家庭美滿，事業(yè)成功，牧歌式的高級美國夢似乎業(yè)已成真。然而，在1968年，他年僅十六歲的女兒，在當地附近郵局的雜貨店裝了炸彈，炸死了一個早起寄信的醫(yī)生。在逃亡過程中，又在俄勒岡炸死三人。當五年之后他再見到女兒時，女兒已成為一個斷食絕欲的印度極端宗教教徒。最后，他的老父婁·利沃夫在得知孫女竟然炸死了四人后氣極而亡;他的嬌妻拋夫別子投入美國白人懷抱。

1620年，“五月花”號載著102名乘客，從英國的普利茅斯港出發(fā)，橫渡大西洋，抵達遙遠陌生的新大陸。在此后的幾百年間，這片土地逐漸成為來自世界各地移民者的天堂。他們如同流金歲月時代代表作家霍雷肖·艾吉爾筆下的主人公，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勤奮，努力實現(xiàn)美國夢。美國夢是一個被眾多美國人普遍追求的信仰。機會均等是美國夢的靈魂;聰明、勤奮與堅忍不拔是美國夢的必要條件;而社會地位的巨變是美國夢表現(xiàn)出來的最為顯著的特征。③

在逐夢的眾多移民中，“猶太人是美國成功故事的典型范例:在逆境中從一無所有到腰纏萬貫”④。1987年，猶太學家雅各布宣稱“作為一個猶太人，生活在美國比在耶路撒冷更好”，“在這里，猶太人創(chuàng)造了繁榮，不僅僅在政治、經濟上，還包括藝術、文化和教育”⑤。在1905年，紐約的猶太人從事“高級白領”職業(yè)的比例達到了15%;猶太人男性有20%的人是專業(yè)人員(高出全國平均水平的一倍)，還有35%的人是業(yè)主。大部分猶太人是白領工人，而那時其他美國人卻大部分仍然是藍領工人。猶太人的崛起，不僅表現(xiàn)在經濟收入較高這一方面，猶太人只占全美人口的3%，但在獲得諾貝爾獎金的所有美國人中，猶太人后裔超過25%。猶太人在美國作家、科學家、電影制片人和百萬富翁的行列中，也是出類拔萃的。⑥ 這些猶太裔美國人的成就表明，美國正在或將會成為猶太移民的天堂。他們在這里過著穩(wěn)定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體現(xiàn)著作為人類普遍具有的價值。

《美國牧歌》的主人公“瑞典佬”的父親婁·利沃夫，作為第一代移民，在發(fā)家致富的道路上備嘗艱辛。他那時工作的環(huán)境污濁不堪、臭氣熏天，一天到晚幾乎像牲口一樣忙個不停。婁·利沃夫唯一的愿望、也是最迫切的夢想，就是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工廠，為后代打下堅實的物質基礎，從而能夠出人頭地，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叭鸬淅小辈回摳竿宦钒缪萑巳搜瞿降陌羟蛎餍?、海軍陸戰(zhàn)隊教官、成功企業(yè)家，還娶了美貌的新澤西小姐為妻。他家開辦的手套制造企業(yè)除了在國內紅紅火火，在海外也設有子公司和分廠，他家的成員充分享受著豐富的物質財富和優(yōu)越的生活，在別人看來，他已經實現(xiàn)了美國夢?！叭鸬淅小币哺杏X到猶太文化與美國文化在自己身上的完美結合?！八J為‘生活在美國就如同生活在自己體內一樣’，他認為住在美國就是住在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粋€人如果沒有全部的美國情感，他就會感到孤獨。’因此他的樂趣就是美國人的樂趣，他幸福的價值觀就是美國人幸福的價值觀。他覺得享受著美國文明的物質繁榮，還要厭惡美國是不近情理的。不知道國家的概念，卻又盲目地斥責給他的家庭提供了許多成功機會的美國具有‘腐朽制度’也是不合情理的。他覺得自己是移民文化和主流文化融合的很好范例?！雹?但是，猶太人在精神層面并沒有真正融入到美國白人社會中。他們不論生活在哪里，不論被同化的程度如何，他們總是客居他鄉(xiāng)的“局外人”?！澳憧梢酝ㄟ^給猶太人一個安全的居住地方來結束對一個猶太人的驅逐，但是，這并不能結束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驅逐，因為這個世界仍然是被割裂的、無序的。一個猶太人始終處于被驅逐的境況，無論是在耶路撒冷還是在新澤西州都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美國的猶太人并不被認為像在家里一樣自由自在?！雹?而且，“美國的文化結構，從來就是一種種族壓迫的文化。它的語言、形象和價值觀多褒主流文化而貶非主流文化”⑨。

受主流文化排斥的同時，源于其特殊的民族文化和曲折的民族經歷，猶太人在身份問題上異常敏感和執(zhí)著。猶太民族自其誕生之時就生活在諸多異族中間，猶太先祖自古就有一種強烈的身份意識，猶太先祖以種種方式呈現(xiàn)著深刻的身份情結。割禮就是一個充塞了強烈“身份”意識的以民俗形式出現(xiàn)的文化符號，“它是一個種族的標記，是希伯來(猶太)民族作為一個民族整體共同約定并遵守的象征標符，它借與上帝訂約的神社形式呈現(xiàn)并以宗教律法的方式固定下來，從猶太民族的發(fā)端之初就固著在整個民族的文化結構之中，顯示著一種涵括并超越了神學信仰意義的民族身份的標記意義”⑩。羅馬人的入侵使猶太人開始進入涌向世界各地的流散時期。不斷尋求棲身之所成為猶太人的終身事業(yè)。盡管他們小心翼翼，但排猶主義仍然是他們在每一個角落不可規(guī)避的現(xiàn)實。“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政策，向世人展示了這樣一種歷史現(xiàn)象:對猶太人時而和解，時而排斥，時而庇護，時而驅趕;猶太人時而昌盛發(fā)達，時而慘遭殺戮。在西班牙、波蘭和俄國，他們在歷史上都經歷過這種變幻莫測的遭遇。因此，猶太人很難放松警惕與其他名族融為一體。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痛切地認識到，當務之急是加強猶太民族的認同感和凝聚力，提升猶太人的種族認同意識?！眥11} 但是在美國這個“大熔爐”中，同化與通婚正空前地弱化與消解著猶太裔美國人的猶太身份。他們甚至認為美國正在進行第二次大屠殺——精神上的大屠殺，如同阿拉伯人對以色列的威脅一樣致命。希特勒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沒能實現(xiàn)的計劃，猶太人卻在家里自己實施。{12}

第一代猶太裔美國人為了生存，一方面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下意識地限制自己對美國政治生活的參與。婁·利沃夫帶著堅持歐洲文化傳承還是要融入通俗、物質的美國社會的困惑，在艱難的民族融合過程中，細心地保護著自己的利益。目睹基督教文化對后代的侵襲，他內心充滿恐懼和敵意。他在多恩與他兒子結婚前進行了一場意義重大的宗教談判，表明他希望能限制基督教對猶太傳統(tǒng)生活的影響。

越戰(zhàn)的影響滲透到社會的各個層面，令當時的人們內心焦慮，無所適從，即使作為少數族裔的猶太人也不例外。梅樂作為新生代，在成長中承受了更大的壓力。梅樂起初是一個口吃的孩子，她的口吃表明在美國主流文化和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雙重夾擊下，在錯綜復雜的文化沖突中，年輕一代人的話語權正在逐漸喪失。{13}“她強烈抗拒扮演和充當像里姆洛克其他那些小女孩一樣努力去做，以便獲得大家的羨慕和喜愛的角色——她將無用的舉止，對社會的那點關注和她家的‘資產階級’價值觀都扔到一邊?！眥14} 越南戰(zhàn)中“異國他鄉(xiāng)不可思議的恐怖電視鏡頭早已被埋藏在她十一歲時敏感的心里”{15}，青少年時期的梅樂對美國的文明產生了懷疑。梅樂炸掉了當地的郵局是她投入到反戰(zhàn)組織的活動中，表明自己反戰(zhàn)決心的具體行動。“郵局有一定的象征意義，郵局恰如是溝通美國文化和猶太文化的橋梁，炸掉郵局其實也就等于炸掉了‘瑞典佬’這個起溝通作用的橋梁，梅樂借此徹底切斷了與美國文化的聯(lián)系?！眥16} 梅樂在逃亡中，不但不口吃了，反而逐漸成為能言善辯的狂熱的宗教分子，這暗示著梅樂擺脫文化沖突的壓抑生活后，思想和語言上均獲得了自由。梅樂最后的自我殘害和自輕自賤表明她的反叛只是孤軍奮戰(zhàn)，其結局注定是一場悲劇。

如果女兒安置在郵局的那枚炸彈把“瑞典佬”從美國夢中炸醒的話，妻子的背叛則使他的美國夢徹底破滅。漂亮的新澤西小姐朵恩與“瑞典佬”的婚姻歷程體現(xiàn)了美國的文化價值觀。她嫁給猶太人，因為“瑞典佬”曾擁有人人仰慕的各種頭銜:棒球明星、海軍陸戰(zhàn)隊教官、成功企業(yè)家;她義無反顧地拋夫別子投入了沃庫特的懷抱，因為事隨境遷，“瑞典佬”的家庭出現(xiàn)了變故。作為美國正統(tǒng)白人文化的代表，沃庫特看不起“瑞典

佬”，他認為“瑞典佬”這樣的猶太移民到美國新大陸是來分享勝利果實的，是投機分子。沃庫特奪走“瑞典佬”的妻子多恩，喻示著美國主流文化對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輕蔑和瓦解，也表明了“瑞典佬”力圖融入美國的夢想破滅。猶太移民懷著美好的憧憬，含辛茹苦，積聚財富，追逐美國夢。然而，當移民者以為自己已經融入美國社會，處處為美國辯解開脫的時候，美國的主流文化并不領情，依然排斥他們，將他們置于邊緣地位。前輩們正面的努力與后輩們反面的抗爭都表明經濟上的成功并不能改變猶太移民作為“他者”的現(xiàn)實。在美國，猶太人享受著創(chuàng)造財富實現(xiàn)價值的喜悅，同時又承受著迷失自我的痛苦。

① 王守仁:《新編美國文學史》(第四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頁。

② Rifkind， Donna. The End of Innocence. In Jeffrey W. Hunter， et. Al， eds，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 119. Detroit: The Gale Group， 1999. p135.

③ 杜菁琳:《美國夢或是美國空想?》，《華盛頓觀察》。http://news.xinhuanet.com/overseas/2005-02/18/content_2591866.htm

④⑥{11} 托馬斯·索威爾:《美國種族簡史》，沈宗美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4頁，第116-120頁，第127頁。

⑤ Neusner， Jacob. Is America the Promised Land for Jews. Zionism: The Sequel. Ed. Carol. 1987，p121.

⑦{13}{16} 蘭守亭:《“移民樂園”里的悲歌》，《中華讀書報》2005年3月30日。

⑧ Harold Bloom.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Philip Roth. Phioadelphia: Chelsea House Pubishers， 2003， p207.

⑨ 陳致遠:《多元文化的現(xiàn)代美國》，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0頁。

⑩ 劉洪一:《走向文化詩學——美國猶太小說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0頁。

{12} Derek Parker Royal. Postmodern Jewish Identity in Philip Roth’s The Counterlife. Modern Fiction Studies， Vol. 48， 2002.

{14}{15} 菲利普·羅斯:《美國牧歌》，羅小云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頁，第148頁。

作 者:陳 才，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與加拿大文學。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