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賜(1922—2006),20世紀中國杰出的油畫家、著名美術教育家。其油畫作品堪稱現當代中國美術中西融合的成功探索。在我的藝術生涯中,有幸與蘇先生相交,每每想起蘇先生,都有一種亦師亦友的感情涌蕩在心間。
蘇先生以靜物與風景探求“西方的繽紛、東方的空靈”,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詩意彌漫、文情蕩漾、境界高渺、韻味悠長的中國氣象的油畫,這是樂觀與壯闊的文化生命意象。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中,蘇先生隱居郊外,在楊柳、飛燕與爛漫山花間,他找到了八大山人、徐文長與柯羅、莫奈的對話,作品更趨簡潔和意象,甚至抽象。他流露出的是謹嚴、慎重而又自然舒朗的形式表現,更為接近純粹精神、純粹形式。他獲得了藝術形式與藝術靈魂的對應,從眼中詩境到心靈意象到精神與形式的同化,超乎想象、超越自我,達到了化境。作為一代藝術大師,蘇天賜先生的藝術與他所處時代的關系,他的抗拒外部干擾而直取心靈的藝術真性,他的融東西方、古今于一體而成心象的藝術悟性,他的融個人情感與東方情韻、人類情懷的藝術靈性,對當今有著極高的學術研究價值……
我19歲時開始接觸到蘇先生的畫,為他畫中的江南水鄉(xiāng)意境所迷戀。后來讀他所作的肖像畫《詩的沉醉》,為之傾倒。然而,我只有心儀而未能接近蘇先生。2002年,南京博物院莊天明先生送來一篇文章說是蘇天賜先生為我寫的,我很吃驚,因為我一直以為蘇先生不認識我,我當然不敢奢望他寫文章。文章題目是《偶見吳為山速寫有感》。起因是蘇先生在一個朋友處看到我十多歲時的速寫。有所感動。文中對我的雕塑和速寫的關系作了評述,更重要的是他通過評述直抒自己的藝術理想,對民族文化中閃耀著智慧之光的深情溢于言表。文中寫道:“對形的掌握越來越準繩于實物,下筆越來越有分寸,流暢、機敏……”由此可見蘇先生對“技”的要求。文中也談了對雕塑的認識。他認為中國藝術傳統的洪流是存在的,“這些成于泥土的偶人一旦出現在世界著名的博物館的櫥窗中時,其感人的魅力還是屬于他們本身所特有的。他們從容大度地出現在人們面前,落落大方,以一種來之古遠的,既是世俗的,又是超人的微笑所傳達的,是睿智,是機敏,既樂天,又寬容。這是一種出現過八卦、老莊、孔子、李白、杜甫……的土地所孕育出來的一種特殊的人文氣質,這是中華的魂魄,通過藝人的指頭嵌入細泥,一代藝人消失了。下一代照樣滋生?!边@篇文章被他自選收入中國油畫十家的《蘇天賜》中。對一個年輕人的創(chuàng)造,蘇先生的評文可說是鼓勵,對一個并沒有過世俗交往的人。蘇先生的評文則滌盡了庸俗的塵埃,展示了一個文化藝術長者的精神高度和仁者風范。這種文化的自覺與自信是蘇老師藝術的張力、魅力所在。
英國皇家肖像雕塑協會主席安東尼不僅是一位杰出的古典主義雕塑大師,也是一位畫家和人文學者。我把他引薦給蘇先生。我覺得他能讀懂蘇先生的藝術。當他在蘇老家中看到那些畫時,他興奮了。談起19世紀法國農村風景畫和20世紀初的視覺革命,很顯然他在蘇先生作品中找到了巴比松那田園詩般的脈脈溫情,也覓得了印象主義的光色顫動與繽紛,找到了表現主義的主觀情感。難得的是后來在他的談話中多次以石濤的“一畫論”和齊白石寫意來闡釋蘇先生畫中的尚簡與尚意。他認為蘇先生不僅以意象表達自然形象,更是抒寫了中國的文化意象,是以錘煉繪畫語言而實現人生境界的。安東尼是牛津院士,曾用大量的時間在石刻的刀痕中探尋米開朗基羅的人格特征。他的方法是邏輯的、推理的,有論有據有證,令人信服。而他對蘇先生藝術的入木三分的理解則是直覺的、感悟式的。令人折服。他從蘇先生的用筆中找到中國繪畫簡約中的精神,并以他所知的中國美學傳統和繪畫方式來剖析蘇先生,一語中的。文化隔岸相望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首先看到的是制高點。在西方的行家眼里,蘇先生顯然是超越的。蘇先生與安東尼談得很投機,一會兒便相互對畫起速寫來。
2001年熊秉明先生應邀訪問南京大學。我問他想做些什么。他說看六朝石刻、觀高二適書法、見蘇天賜先生。蘇先生當然很高興。他告訴我他在巴黎舉辦展覽時,熊秉明先生第一個到,朱德群、趙無極都說“熊秉明的眼光好”。熊先生是藝術家、哲學家、評論家。嚴謹中的銳利,欣賞中的挑剔,顯示了其融匯中西古今的文化學養(yǎng)和藝術素養(yǎng)。他在蘇先生的畫中聽到的是“政治的鑼鼓之外市場的喧囂之外的生命與藝術的另一種聲音”。他慨嘆于蘇先生在歷史動蕩中的順逆、兇吉、得失,贊美其明凈、清新、恬靜與空闊的生命狀態(tài)。熊先生在南京大學演講,蘇先生到場坐聽,兩位80歲高齡的老人雙手緊握,那燦爛的笑,放射著對藝術真摯的輝光。映照著在場的每一位學子。熊先生回巴黎后。便給我寫來一封信:“為蘇天賜先生寫的文章,寫了好久,寫了許多廢紙,只能如此交卷了,不知可否用?請問蘇先生好?!笨梢娦芟壬鷮τ梦淖指拍铌U述造型的微妙,是何等的慎重。我細細地解讀了熊先生的文章。很顯然,蘇先生創(chuàng)作于1953年的肖像畫《女社員》中那臉的土紅和天的靛藍,攪動了在外半個多世紀游子的心。熊先生的透視已越過藝術的形式和表現,而直接感應到了蘇先生那最赤誠、最單純的藝術心靈。這也正是蘇先生藝術之所以讓人可感可親可敬之根本。它區(qū)別于脫離心源、無視造化的形式探索。這里還有一層更深層的因素,那就是1949年,熊秉明等一批留學生在討論回國還是留在西方的問題時,所憧憬、所想象的“未來的藝術必定是民族風格的。負載著歷史,又是展望著的、壯闊的。50年過去了,我今天看到《女社員》,仿佛當年所模糊向往的藝術就是這一類型:寫實的、深沉的,有深根,又充滿未來。無虛謊,不造作,無教條?!边@正合了熊先生一代的藝術理想!
我為許多畫家塑過像,大多數根據照片。而蘇先生的形象正是一尊由內到外充滿了藝術感的雕像,但我不好意思說對著他寫生。我知道蘇先生的肖像畫是絕妙的。從上世紀40年代的《林風眠》、《黑衣少女》,到50年代的《女社員》、60年代的《童年》、70年代的《蘇北老農》、80年代的《文工團員》等等,每個年代的肖像都印上了時代審美的記痕,反映了生活基礎與意識形態(tài)及藝術路線的關系。準確地說看到蘇先生畫的肖像,就能讀出時代。我喜歡他的《黑衣少女》,她猶如從敦煌壁畫中走出,溫潤、簡括的幾何形,構成印證了西方現代主義流入中國不久便神遇了東方古代造物的智慧。那手的造型非佛非供養(yǎng)人,詩性的浪漫成就了形的象征意義。我也喜歡他為詩人臧云遠所作的肖像。這張畫對形神的刻畫達到了微妙的極致。往往表現浪漫而少深沉,表現飄逸而缺厚重,刻畫細微而乏主觀表現。恰恰蘇先生的這幅《詩的沉醉——臧云遠像》將一切矛盾、一切沖突有機地融入了富有意境也極具表現力的氛圍中!
一次蘇老師告訴我他想畫我。我說,蘇老師,我早想塑您!
我?guī)еt泥來到了蘇先生郊外的畫室。這是一棟坐落于湖邊柳岸的別墅。蘇先生晚年的楊柳春燕、雞冠花都出自于斯處的靈感。蘇先生見我真的帶著泥和翻模師傅來了,便立于雕塑架前當起了“模特”。我琢磨起來。這是一張多么富于深情的臉。被自然和人文共鑄的肖像,仿佛海底露出的礁石,深邃而博大,隱隱中洋溢著不可扼制的才華與詩情。這種似曾相識而又深藏于心底的形象,正是我們的文化之父、文化之祖那里給我們留存的記憶。我手中的紅泥流淌,滾動……而今,這尊像立于蘇先生墓上,與大理石共同構成為大地上的一座豐碑。
待我塑像完畢,蘇先生將他自己那條沉著而鮮艷的紅圍巾給我圍上,開始為我畫像。我的臉黑里透紅,黑色的大衣上配上紅圍巾……這是蘇先生所喜歡的,他喜歡紅、黑!他美化了我!這是蘇老師一貫的為人。他總是美人之美。這也是蘇老師的藝術能容得下一個世界的原因所在。
蘇天賜先生在近現代中國油畫史中的地位及其文化價值,會隨著當今以及未來越來越強調的“中國精神”而愈顯其藝術的光亮,蘇先生的價值會被人們逐漸認識,并將對后世產生深刻而悠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