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植物

南灣藥草

北方的冬天太冷，而夏天又太熱。故鄉(xiāng)的莊院大都依北灣而居，大門向南。這樣的莊院，冬暖夏涼，四季相宜，出門向南，不足一公里就是南灣。一條大路南北走向，向北，穿過村莊伸向遠處；向南，經(jīng)過南灣，與四面八方的大路相連。這條大路最初是土路，后來改造成沙石路，前不久又修成了柏油路。路的面貌變了，但始終沒有變的是，車前草、芨芨草、蒲公英、茵陳、冰草、秦艽、刺蓬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依然鑲滿路肩。一路走來，若置身草叢一般。

南灣的四季總是層次分明的，山丘高處地勢陡峭，是一爿原始林地。林地里，貼著地面的是地軟、發(fā)菜、蘑菇等蕨類和菌類植物以及茵陳、草胡子、雞冠草、苦苣菜、蒲公英等低矮植物。比這些植物稍高一些的是冰草、車前草、甘草、芨芨草、秦艽、灰條等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比這草高而比樹低的是沙柳、檸條、沙棘等多年生灌木。最高的植物是白楊、旱柳、榆樹、文冠果、核桃、柏樹等喬木。中間的坡地不適宜年年耕種，北灣人就在坡地里種上紫花苜蓿。低處的土地與塬相連，全都是梯田，是北灣人的糧倉，豌豆、小麥、谷子、糜子、莜麥、土豆、蕎麥輪換著種。

少年時不懂草木，只識得種子耕地里莊稼和果蔬，而將生長在田埂、路邊、溝畔、野地里的植物都一概視作野草、野樹。這些植物是春秋時節(jié)牲畜的草料，冬季里爐膛里的柴火。年幼時，人人都窮，冬天買不起煤，田野里的草葉、樹枝以及低矮植物的莖葉，全部被人們連鏟帶掃背回家去，用來煨炕。冬閑時節(jié)，全家動員，山丘上塵土飛揚，家鄉(xiāng)人管這一運動叫“掃毛衣”，確切地說，應該叫“剝山皮”。山皮一剝，南灣就空了，先前高大的樹木也顯得瘦小而單薄了，連只麻雀也無處藏身。大雪是南灣在冬天唯一的衣裳，沒有雪的日子里，南灣就在凜冽的寒風中裸露著。我不知道這種運動自何時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大路修成柏油路的前兩年，南灣才變得日漸豐腴起來。

那時的南灣，真像是一位苦難深重的鄉(xiāng)村母親，把一切都獻給了兒女。這僅僅是南灣在冬日里的苦難，一到初春，向陽的地方剛露出新綠，挎著籃子的小姑娘就來了，挖野菜，以補貼一家人的吃食。嚼了一個冬天干草料的乏羊出圈了，羊群就像瘋了一樣，撲倒在野地里，雙膝跪倒在野草的新芽上，任憑牧羊人拳打腳踢，它們動也不動一下。羊群過處，地面被羊的雙唇打磨得干凈而光亮，泛著白色光亮的地面上，隨處可見斑斑鮮紅的血跡。羊群從檸條里走出來，檸條枝條上的新綠不見了，潔白的羊毛掛在枝條上，像是檸條在春天萌發(fā)的另外一種芽。植物總是禁不住春天陽光的撫慰，新芽源源不斷地萌發(fā)出來。羊吃飽了之后，絕不再貪婪，所有的植物就可以在羊的嘴皮底下恣意生長。當羊群不再對南灣植物造成威脅的時候，夏季已悄然而至。村里收購茵陳、蒲公英、地骨皮、甘草、桃仁、杏仁、檸條籽的販子絡繹不絕，叫喊聲不絕于耳。山坡上，溝壑里，全都是忙碌的身影，婦女們領著孩子，大孩子領著小孩子，爭著搶著采摘可以在販子那里換成錢的東西。站在北灣遠遠地看，南灣就像是盛開了一地閃爍著五顏六色的花，容不得她們多想，只要能在販子手里換成錢，哪怕是把山皮揭了也心甘情愿。人們真是讓錢快逼瘋了，為了多賣錢，婦女們把油蒿摻進白蒿里，把苦菜摻進蒲公英里，把玉米搗碎了摻進杏仁和桃仁里，實在沒東西可摻。索性抓一把瞠土摻進去。販子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找塊高地，站上去，耐著性子給大伙講道理，人人都說花錢買藥吃了不頂用，都是自己害自己。他只收中草藥，可是所有的人都往里面摻其他東西，還抱怨藥效不好。我才知道，販子不是什么東西都收，他們只收藥草。誰也不指望著靠賣藥草發(fā)財，但誰家都需要換幾個零花錢來貼補家用。販子年年收，藥草年年長，等販子不收了，就全都長成了牲口的草料。這些年，封山禁牧了，南灣再也見不到了往年那種壯觀的場面了。也不全是封山的功勞，主要還是現(xiàn)在的人也不把那些小錢再當命了。

在我收集和整理南灣植物資料的過程中，村莊里一位中醫(yī)的后人贈送我一套《寧夏中草藥志》(上、下冊)。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南灣是大自然賜予北灣人的一座植物寶庫。在南灣，十種草，九味藥，剩下一種是尚未發(fā)現(xiàn)用處的野草。我記得，有一位已故的村醫(yī)，給村里的人看病時，從來都是只開方子，不抓藥，而是領著人到南灣里找。南灣實在沒有的藥材，他就從藥箱里拿，有錢的給錢，沒錢的可以換白面、換小米、換清油、換蕎麥。實在沒東西可換的，就打一張白條欠著，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給，實在沒有的，就讓條子壓著，卻從來不催不要。到最后，人歿了，每逢祭日，所有欠下的賬就化作了紙錢，燒在了墳頭上。

老先生說過，這個世上有多少頑疾，大自然就有多少治愈頑疾的良方。藥草遍地，只有人沒有發(fā)現(xiàn)用處的草，沒有治愈不了的病。凡物各盡其性，識草者，乃人之福；不識者，乃人之不幸。我一直熱愛著植物，并視它們是人類的朋友。莊稼滋養(yǎng)了親人們的身體，藥草救治過親人的疾苦，親人連著我的心，植物連著我的肺，失卻一種植物與失卻一位親人一樣讓我感到心疼。

我聽父母后來對我講。在我出生不久，患上了嚴重的四六風，是村里的老中醫(yī)帶著父親在南灣采來艾葉，花費了講近一周的時間為我針灸的。父母無以回報，就準備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的母雞送給老先生，不想老先生卻拉著父親的手說，孩子身體弱，給孩子留著吧。他說，要是有心，等孩子長大成人了，到他的墳頭上說一聲。我感謝父母給了我血肉之軀，我感謝南灣有一種叫艾蒿的植物和仁心仁術的老中醫(yī)，是他祛走了年僅四個月的嬰孩身上的四六風，讓這個在生活艱難的1982年冬天出生的孩子，健康成長，并用筆頭銘記下了南灣的植物。

再一次寫下南灣，因了感念。

地軟

地軟就像是突然從土地里冒出來的精靈。沒有根系，沒有枝葉，沒有花朵，沒有種子，只有滿是皺褶的軀體，氣候干旱之時，緊縮成團，緊貼在草木稀疏的地面上，就像是被隨手撒在地面上的一把干茶葉，隱于野草的葉片底下，必須附下身去仔細地搜尋才能看到。每當落雨，經(jīng)過雨水的浸泡，自己卻舒展開來了，就像是在大地上悄然盛開的一種奇特的花。褐綠色的花朵，在濕漉漉的大地上顯得分外水靈，將野草葉間的空隙擠滿。

在干旱、鈣化的土地上，地軟是大地的衣裳，緊緊地貼著地面，始終保持著植物對大地本能的親近感。

地軟是低級的藻類植物，它們有著自己獨特的繁殖方式。根系、枝葉、花朵以及種子都是高級植物一生中必須具備的營養(yǎng)器官和生殖器官，但是地軟根本不需要這些，地軟只需要讓軀體始終與大地緊緊地貼在一起就夠了。

它只能以自己的形態(tài)長成鈣性土壤上的指示植物。

貼著地面生長的地軟，肩負著種族繁衍生息的使命，在大地上一點一點地汲取水分和養(yǎng)分，小心翼翼地生長、繁殖。它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生長并繁殖，因為大自然在安排它們出生的同時，還特意安排了隨時將它們收回去的嘴巴。

大地上的萬物，皆是過客。這是大自然統(tǒng)領萬物的潛規(guī)則，與物種的簡單或者是復雜無關，與物種的低級或者是高級無關。

地軟是植物中的低級植物，人是動物中的高級動物，兩者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因了地軟甘、苦、涼的性味，符合人的口味，人的嘴巴就成了大自然安排在地軟生命里的其中的一張嘴巴。

地軟被人類當食物食用的同時，也被其他動物當食物食用。其實，大地上供人類食用的所有食物都是如此，沒有哪一種食物是專門為人類而誕生的。

每當雨季，地軟就容易生蟲，這些軟體的蟲子鉆進地軟的皺褶里，心安理得地將地軟據(jù)為己有。這個時候，蟲子總是占了上風的，它們躺在地軟的皺褶里竊喜，而人類只能是敬而遠之。地軟畢竟不是人類的主食，沒有必要和這些為了生計而奔命的小昆蟲較勁。僅此一念，人的形象就與動物從本質上區(qū)分開來了。

聰明的人，會選擇在冬天或者是春雪初融的時節(jié)，趁小昆蟲們蟄伏，盡情地去采收，然后盡情地享用地軟的美味。

地軟緊貼著地面生長。貼著地面繁衍的方式。讓一切以地軟為食物的生命發(fā)現(xiàn)，采收或者是采食地軟的那一刻，生命與根貼得最近，并向萬物闡釋著來自原始生物本真的生活理念：貼著地面，是活著的最佳狀態(tài)。

駱駝蓬

駱駝蓬的香味太濃，濃得發(fā)臭，真可謂香極生臭，臭得惹人生厭。駱駝蓬這種特殊的體香，讓我一直不愿意去接近它們。不過時常在駱駝蓬生長的地方生活。免不了會碰到。只要輕輕碰一下，駱駝蓬的香味就會牢牢地沾在身上，這是一種非常持久的香味，沾上了就不容易洗掉。

在我的老家，駱駝蓬是一種罕見的野生的草。山坡上、陰溝里、鹽堿地里、荒灘上到處都有它們生長的身影。在駱駝蓬的青苗以至結果期，它們是這里最不受歡迎的一種野草。除了它所扎根的土壤外，沒有誰會喜歡它們。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不管是走路還是干農(nóng)活，都會遠遠地避開它。不僅人是這樣，就連以草為生的牲畜們也對它們不理不睬。在這里，駱駝蓬因了不曾受到侵擾，所以就成了這片土地上生長最為旺盛的野草。它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完成它們需要在大地上完成的所有事情。駱駝蓬從來都是從容不迫地生長著，發(fā)芽、展葉、開花、結果。在這里，駱駝蓬仿佛生來就根本不知道生命中會有磨難和侵擾。在大地上，像一群衣食無憂的孩子一樣地成長。

駱駝蓬是普通的，只要有可以扎根的土壤，就有駱駝蓬生長，而且是成片地生長著。這種本來是生長在沙漠里的沙生植物，黃土地就是優(yōu)渥的生長環(huán)境，它們沒有理由不長得旺盛。雖然長在黃土地上，但它們骨子里還是堅守著種性。它們柔軟、多枝的莖稈依然堅持著隨時迎接風沙的準備。細碎的葉片生得密集卻沒有絲毫的鋪張，就連花朵也開得細細碎碎，它們把一生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在秋日里成型的果實。在駱駝蓬的一生中，這是它們唯一的，也是僅有的一次奢侈，全部給了種族繁衍的希望。有時候路過一片駱駝蓬，我會禁不住想，群居的駱駝蓬會孤獨嗎?駱駝蓬健壯的青苗告訴我，生命中優(yōu)勝劣汰的競爭讓它們來不及孤獨。每當秋日，得空看一眼在秋風中莖葉日漸消瘦下去而果實卻日漸豐盈起來的駱駝蓬，會讓人的心里升起一種安詳。駱駝蓬的一生結束了，莖葉再不需要在大地上與其他植物爭奪養(yǎng)分、水分、陽光和雨露了，駱駝蓬的種子也完成了后熟，繼而進入了休眠。駱駝蓬成熟后的果實掛在日漸風干的莖稈上隨著秋風飄搖，果皮開裂，露出黑色的種子。在種子跌落土壤的那一瞬，我終于明白，駱駝蓬一生因了種族繁衍生息的夢想，它們不曾孤獨。這時候，駱駝蓬安靜下來了。安靜下來的駱駝蓬顯得分外安詳。秋陽中，斜雨下，秋風里，駱駝蓬就像是神情安詳?shù)睦先?，它們用最后的微笑面對生命中最后的那一抹夕陽?/p>

駱駝蓬是獨特的，這種獨特不是它們特殊的香味，亦不是它們特殊的外形。駱駝蓬的特殊的體香和外形，只是它們區(qū)別于其他植物的一種表象，而真正的獨特是來自于它們骨子里的藥性。在我不了解駱駝蓬的藥性之前，因了它們那特殊的氣味，我一直覺得駱駝蓬就是生長在大地上的一堆大臭蒿。我對駱駝蓬的關注，是從我童年時期的清苦生活中給母親治病的時候開始的。記得有一年深秋，向來身體單薄的母親突然患上了嚴重的咳嗽。請不起大夫，父親先是把家里僅有的幾顆雞蛋賣了然后給母親抓了藥。藥吃完了，母親的咳嗽絲毫沒有減輕，后來父親就把家里僅有的兩只正在下蛋的母雞也賣了，全都給母親抓了藥，但都無宜于病。再后來，父親實在沒有方法，就向村里的一位老人討了一個土方，駱駝蓬種子焙干研末，加白糖或者是蜂蜜，拌勻，用溫開水沖服。

駱駝蓬不難找，父親照方制藥，母親吃過之后，病說好就好了，而且還拔除了病根。

看著母親的病好了，父親高興地說，真感謝那位老人。我說，應該感謝駱駝蓬。母親說，都感謝。

因了感謝，我記住了駱駝蓬，它把真香藏在骨子里，專門留給有心人，以作感念。

杏樹

我一直以為，杏樹的枝條一到冬天就干枯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不小心弄折了一棵杏樹的枝條，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寒冷的冬天，被折短的杏樹枝條竟然是綠色的，還有水分，杏樹的枝條在冬天是活著的。

小時候在農(nóng)村，冬天一般沒有事情可干。我喜歡在閑著的時候去看莊院后面那些落寞的杏樹?？瓷先ビ行┠救坏男訕?，它們的枝條不僅活著，而且還能將一群覓食的麻雀收放自如。特別是清晨，在炕上也能聽到一群麻雀被杏樹放落地面的聲響，“轟”一聲，麻雀就落滿了院子。這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場景，一群麻雀落在顯得干瘦的枝條上，就像是杏樹在冬天里結出來的另外一種果子，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呼啦一下，就落了一地。而當我試著靠近這些麻雀的時候，卻又呼啦一下，在杏樹的枝條上恢復了原位。這時候，杏樹就像是變戲法的高人，將一群麻雀在自己的手里收放自如。

冬天，這些杏樹不僅活著，而且還能用它們自己的方式讓大地上的一些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小時候，我曾為此而經(jīng)常生杏樹的氣，覺得杏樹就像是壞脾氣的大孩子，總拿一群麻雀戲弄我。

特別盼望下一場雪。因為我也想用自己的方法戲弄一下雪地里的杏樹。

下雪之后，從院子中央掃出一片空地來，用木棍兒支起一個籮筐，在籮筐底下撒上一些秕谷，在木棍兒上拴一只長長的繩索，將繩索一直拉進屋子里。然后，就等著杏樹枝頭上那些麻雀落下來。

麻雀非常機靈，再饑餓，也不會呼啦一下全都撲進籮筐底下。它們就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先派出一個偵察兵，以極快的速度跳進籮筐底下，然后又迅速跳出來。這樣反反復復試探幾次，確認沒有危險，才招呼大部隊向前。先別著急，新的部署又開始了，麻雀以最快的速度分成小組，每組六七只麻雀，這幾只麻雀迅速撲進籮筐底下吃幾口秕谷，就立即眺出來，然后再跳進去幾只，輪番進攻?？磥硪雽⑦@一群麻雀一網(wǎng)打盡，是沒有絲毫指望的。必須屏住呼吸，只要再有麻雀進入籮筐底下，必須當機立斷，猛拉繩索?；j筐一倒，五六只麻雀被罩在里面了。其他的麻雀就呼啦一下又回到了杏樹的枝頭上了。說真的，每當這時，就覺得非常滿足。

杏樹在失手之后沮喪的表情，將我童年的記憶時常刷新，讓我至今難忘。

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的我有一點點壞。

杏樹卻好像是什么事情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春天一來，杏花就開了。就像是大地上有什么好事在等著它們似的，呼啦一下，粉白的杏花就開遍了山野。遠處的坡地上，最大的一片杏樹林，是一片原始的杏樹林，離村莊不遠。遠遠地看，那片杏樹林就像是一片粉白色的毯子。我聽父親講過，村莊里所有人家房前屋后的杏樹，都是從那一片野生的杏樹林里移栽的。村莊里的所有杏樹的祖宗就在坡地上的那片杏樹林里。

我問過父親，杏樹的祖宗是什么樣的?父親告訴我，和村里的杏樹長得一樣，比村里最老的杏樹還老。

究竟有多老呢?父親在冥想之后告訴我，差不多和我太爺爺一樣老。

我壓根就沒有見過我的太爺爺，所以就根本不知道和我太爺爺一樣老究竟有多老。

在杏花盛開的時候去那片野生的杏樹林里看一眼跟我太爺爺一樣老的杏樹，成了我兒時擱在心里的一件大事。

好一片密集的杏樹林。走進去，抬起頭?；腥贿M入了一間用杏花鋪成屋頂?shù)男∥葑印Ｖ挥袘{了星星點點的像針尖似的光亮，才能確定太陽就在杏花外面斜著射下明亮的陽光。樹林里的空氣很好，清新的空氣中夾著淡淡的杏花香味。林子里的光線有點暗，我不敢往深處去。我想，那棵最老的杏樹肯定就在林子最深的地方。在靠近樹林邊上的空地上坐下，我就哪里都不情愿去了，怡人的花香，林間飛舞的蜂蝶，或者是不慎從樹上跌落的一只毛毛蟲……為此，我常常在天黑的時候被父親揪著耳朵回家。

那一片野生的杏樹林，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那里不僅有村莊里所有杏樹的祖宗，而且還有我最美好的記憶。我喜歡杏樹密集的林子，杏樹長得那么密集，開花的時候，林子里的空氣是那么的怡人，那么的令人神往。我一直在想，當大地上的人像那片杏樹林里的樹木一樣密集，生活的空間里還能容得下多少怡人的馨香呢?

在外謀生的伯父有一年回家，從外地帶來幾顆苦杏的種子。父親將它們埋進園子的濕土里，春天的時候，這些種子全都發(fā)芽了，苗子長得正好。父親笑著對伯父說，準能長成好杏樹。就在那年春天，父親決定讓伯父帶上我去外地謀生。伯父帶我去謀生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一個離家千里之外的一個農(nóng)村，也是黃土地，也是四合院，唯獨不同的是這里的莊稼是長在水地里的。伯父的四合院就在村口，被茂密的杏樹裹著。我住的小屋窗前，有一棵和我一般高的杏樹。伯父對我講，這棵杏樹是他第一次出門的時候從老家?guī)淼姆N子種的，五年了，第一次開花。

我常常看見，有幾只麻雀在這棵小杏樹的枝頭棲身。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兒時那些會變戲法的杏樹。那些杏樹，應該就是這棵小杏樹的祖宗。

伯父對我說，這個村莊，地多人少，只需肯吃苦，就有好光陰。

于是，我像這棵杏樹一樣，就把根扎在了異鄉(xiāng)的這片土地上。

老榆樹

陽春三月，本該是榆樹開花的日子。人們最先看到的卻是坡地里粉嫩的桃花。桃花一開，蜜蜂就來了，它們嗅著桃花甜蜜的香味紛紛從四面八方擁來。然而，蜜蜂卻不像是單單奔著桃花而來的。我跟在一群蜜蜂后面，發(fā)現(xiàn)了榆樹盛開的花。事實上，榆樹的花開得比桃花更繁密，只是榆樹的花開得實在太小、太細碎，細碎得讓人不易察覺。

榆樹的花期是短暫的，當桃花正在怒放的時候，榆樹的花期卻戛然而止。輕風過處，若蟲蛻般的褐色的殼，從榆樹的枝頭上飄灑下來，落下一地褐色的殼。先前開花的地方，露出點點新綠，像芽、像葉，又像果，便是榆錢。

花朵是果實的前身。果實是花朵的又一次綻放。榆錢所續(xù)演的是花朵在凋零后的另一番繁茂。

人人都說村口的那棵五抱合圍、樹冠若山的榆樹老了。在平時，沒人會較真，而在這個時候，孩子們看著繁密得扎堆的榆錢，說什么也不愿意相信這是一棵比九爺還要老的榆樹。在孩子們的心里，榆樹老了，就應該像無兒無女且老得不能再老的九爺一樣，一陣風都能將他吹倒。

我特意問過父親。父親說，那棵榆樹比九爺還要老。父親還說，這棵樹是分產(chǎn)到戶的時候，唯一留給村委的財產(chǎn)。

每當榆錢掛滿了枝頭的時候，喝過早茶的九爺會準時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斜靠在半截老墻下曬太陽。孩子們三五成群地湊過去，遠遠地看著老榆樹，看看樹枝上繁密的榆錢，然后把口水咽得咕咕響。九爺閉著雙眼，一臉慈祥。

在村莊里，所有的榆樹上的榆錢都不及那棵老榆樹上的榆錢繁密。我們并不是非要吃榆錢不可，沒人管著的東西，往往引不起孩子們的興趣。越是大人們管著不讓動的東西，越是會激發(fā)我們試一試的欲望。老榆樹上繁密的榆錢帶給孩子們的那種誘惑，就像是河里的魚苗，房屋后脊里的鳥窩，或者是地里的黃芪果帶給我們誘惑一樣，讓人管不住自己發(fā)癢的手。

“榆木疙瘩”是九爺給所有的孩子一個共同的名字。上樹摘果子，下水抓魚苗，上房掏鳥窩，下地摘豆角、黃芪果，是童年時最美的事情。而九爺整天就跟在我們的身后，盯著我們，攆著我們四處跑。我們的屁股上無一例外地都挨過九爺那粗糙得像樹皮一樣的巴掌。那種火辣辣的疼痛和意猶未盡而不得不立即結束的游戲，心里就對九爺生出些許恨意。誰都知道，管教孩子，是村里所有的父母賦予這個吃百家飯，管百家事的老人的特權。我們在心里都恨九爺，就變著法子整九爺?？墒?，無論我們怎么捉弄他，他都從來不會對我們的父母提及我們之間的任何事情，甚至在我們確實玩得有些過頭的時候，父母站出來教訓我們的時候，九爺總會挺身而出，護著我們。他總會說，孩子還小，不懂事，長大了就好了。我們心里對九爺?shù)哪且稽c恨意，在這時候就會煙消云散。

我們一天天長大了，九爺?shù)纳眢w卻一年不如一年。在九爺臨終的前一年，他害了一場大病，村長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召集在戲園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九爺剩下的時日不多了，都表示愿意拿錢出力。而村長卻說的不是錢，而是村口的那棵老榆樹。九爺一輩子無兒無女，是村里的人給他供吃供喝，老人一生中幫村里的人帶孩子，臨終卻孑然一身，村口的那棵老榆樹是九爺守護了一生的樹，他對它是有感情的，就讓他帶走吧。最初舉手表決，村長第一次把我們這些孩子也算在了一起。全票通過。說真的，在為九爺舉手表決的那一瞬，心中對九爺一點也不記恨了，我情愿讓九爺把它帶走。

老榆樹倒下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到整個村莊都在顫動。我滿懷同情地坐在老榆樹粗壯的樹干上，撫摸著老榆樹粗糙的樹皮，我忽然覺得它就像是九爺用力扇在我的屁股上的那只手。

第二年開春。九爺和老榆樹一起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留在土中的樹樁上又新生出了兩處新枝。開始駝背的老村長的模樣越來越像九爺，他閑來無事的時候，斜靠在那半截土墻下，曬著太陽，靜靜地看著新生的榆樹枝條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來。

(選自2012年第2期《文學界》)

原刊責編 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