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列舉我童年時最幸福的事,那么,看露天電影,是其中之一。
從銀幕的后面看電影,在村子里,理所當然,是我的發(fā)明。我常常從銀幕的后面看。原因其實很簡單,放電影的場地一般是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不怎么大。觀眾又特別多。小孩子又特別好動,放映員換膠片的時候,或者,膠片斷了,放映員需要用膠布接膠片的時候,孩子們往往耐不住寂寞,從座位上站起來,到人少的地方去瘋一陣。可能是放映次數(shù)太多的緣故吧,那時候,斷膠片是每次看電影都要發(fā)生的事,習以為常,不足為奇,誰也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接上就是了。也是因此,我常常從自己的位子上開溜。正玩得高興,電影突然又開始了,人山人海的,一時半會兒擠不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只好在外圍觀看。在外圍的,一般都是站著看電影的人,他們都是大人,個子很高,我在后面只能看見他們的后背、腦袋,雖然聽得見電影里的聲音,但看不見銀幕。著急也沒用,只好圍著放電影的場地,焦急而又不停地尋覓一個好一點的位子。就這么,有一次,很偶然地就走到了銀幕的后面。我發(fā)現(xiàn),從后面看居然也是可以的,相對還比較安靜,不但不擁擠,看得也清晰。真不錯。
這個秘密,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明白,一旦說給了別人,這么好的地方,就不會一直給我留著了。但是,我未能讓這個秘密長久地憋在心里,最終還是忍不住,告訴了我的小伙伴。后來,個別大人發(fā)現(xiàn)那么多孩子擠在銀幕后面看電影,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無論什么事,從后面看,換一個角度去看,往往能看出不一樣來。
人是需要一點超常規(guī)的思維的。而且,許多超越常規(guī)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往往都是逼出來的。所以我覺得,人往往是需要被生活被別人逼迫一下的。不逼迫,就難以激發(fā)人的創(chuàng)造性。不這樣做,我們就會安于現(xiàn)狀,平庸而普通。因為人是有很大的惰性的,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不是沒有,而是沒有被發(fā)現(xiàn)發(fā)掘,它往往是藏著的。
沒有了秘密,但我有了分享的快樂。
無論什么人,無論他做什么事,無論成敗,都是需要跟別人來分享的。你的痛苦跟別人分享,會減輕一半;你的快樂跟別人分享,是加倍的快樂。一個人過分自私,不僅沒有朋友,沒有知己,而且沒有快樂。因為你的快樂是沒有人知道的,或者,別人無所謂你,不在乎你,因為你的自私,你快樂也好,痛苦也罷,都與別人無關。
有很長一段時間,村里晚上放電影,我不用早晨一起床就急著去打麥場上擺放好我的凳子,用來占座位。可是后來,當秘密不再成為秘密,我又恢復了老樣子。一旦知道村里要放電影了,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洗臉,也不是吃飯,而是拿一只小木凳去打麥場,占一個我認為最好的位子。
這一天是非常漫長的,水不想喝,飯也無味,等不到中午,等不到天黑。一有空我就去打麥場,看看我的凳子還在不在,也看看凳子還在不在我原來選定的位置上。我的心里只有電影。
天終于要黑了。我哪有吃晚飯的心思?如果母親因為忙,把晚飯做得遲了,我會憋一肚子無名的怨氣,一臉煩躁,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熟了,草草地扒拉幾口,免得父母責備,撂下碗就急急忙忙地一路小跑著去打麥場。
天黑還早著呢,距電影放映還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天不黑,電影就沒法看。
放電影的日子。比過節(jié)還熱鬧。我是急著去玩,也是急著去品嘗那一份“在我們村放電影”的自豪感。這時候,外村的人,三三兩兩,陸陸續(xù)續(xù),都到我們村來了,他們看見了我們,一般都要討好似的,跟碰見的人打一個招呼,還裝模作樣地問一句:“電影快開始了嗎?”“還早著呢!”我們往往這樣回答。問的人,也就那么一問,只是為了搭訕,為了擺正“占了便宜”的姿態(tài),他也知道,天黑了,才能放電影。
看電影是我童年時少得可憐的文化生活之一種。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本來就十分缺乏,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尤其突出。我童年時的文化生活。除了看電影,還有兩種:一種是聽大人擺古經(jīng)(講故事),這樣的機會是很少的;另一種是看小人書,但是,可看的小人書又非常地有限。再沒有別的了。所以,有了看電影的機會,不僅我們小孩子,即使是大人,也格外珍惜,更不可能放棄,哪怕要放的電影已經(jīng)看過很多次,連電影里的臺詞,都可以脫口而出。
我經(jīng)常跟著村里人——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或者是大人,到外村去看電影。以本村為圓心,半徑五六公里的村子,只要放電影,只要我知道這個消息,我?guī)缀醵家鴦e人去看。雖然我已經(jīng)上了學,但那時候的孩子,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有那么多的作業(yè)要做。上小學時,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還不夠在學校做。那時候的課文,也很簡單。上了學,有一半的時間還是在玩。我后來僅僅讀了四年師范學校,沒有上過大學,但我并不覺得我有多么蠢。我甚至認為,現(xiàn)在的教育模式,很有問題。孩子剛剛上了小學,就有了爺爺奶奶無微不至的關懷,就背負著父母望子成龍的期盼,就有了一大堆課本,一大堆作業(yè),一大堆輔導材料,孩子的負擔比書包里裝的,重得多了,知識雖然很早就學了不少,但孩子的天性、個性,也被壓抑了不少。由于很少有時間玩,厭學的情緒,厭學的現(xiàn)象,非常嚴重,這使很多孩子很早就喪失了學習的興趣,也沒有比較強的求知欲。他們雖然在學習,但更多的,是為了完成老師或家長布置下來的學習任務。他們的學習過程中,鮮見渴求知識的樂趣,往往是被動地接受,而不是主動地去獲取。
我們的孩子看上去比我們小時候學問大得多了,但是,不那么可愛了。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
晚上沒有什么事情,本村又一年難得放一次電影。看電影,多半都是去外村。去外村,得有人領著,或結伴去,彼此有個照應。跟著去的,最好是有手電筒的人,因為我沒有手電筒。有了手電簡,走夜路方便。有月亮的晚上倒是無所謂的,天很黑的話,手電筒的作用就太大了?;丶业臅r間,一般都是午夜,路又不是太熟悉,冬天踩在水洼里還是輕松的,一步踩了空,崴腳的,掉到山下摔壞的,也不是沒有。
有個比我還大一歲的男孩子,看電影的時候,靠在土墻邊,睡著了。當他醒來,電影已經(jīng)散場了。別的孩子四下里找他,喊他,他沒有醒,大家都以為他提前走了。我們常常這么做。可是,一直追到村里也沒有追上他。他的弟弟到家里看了看,他還沒有回家。只好叫上幾個伙伴,一同去接他哥哥。出村走了好幾里路,才接著了他。他說,當他醒來的時候,放電影的那個露天的場院里,一個人都沒有了,他是給凍醒來的。
本村有個孩子,在外村看完電影回家時,居然迷路了。他也是提前幾分鐘走的,剛一走出那個陌生的村子,就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去。他在前面走了很久,也聽見后面隱隱約約,有人跟來,并不覺得自己走錯了方向。后來累了,決定一邊歇著,一邊等,等后面的人來了一起走??墒牵葋淼?,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人,這才明白自己應該向南去,卻往北走了近兩公里的冤枉路。
我跟別人去看電影,父母一般是默許的。他們不同意也不行,別的孩子都去了,有的還在門外的路上,叫我,等著我,我能安心待在家里嗎?父母憑什么不讓我去?我想盡辦法也得去。不讓我去,我就在家里跟他們鬧情緒。
去外村看電影,經(jīng)常地要看人臉色。剛剛走進人家的村莊,那些不認識的孩子就起哄,口里還喊著:“不許不認識的人看我們的電影!”看看,電影在別的村放映,就成了人家的了。我們去看,仿佛是受了人家的恩惠??墒牵谌宋蓍芟?,不能不低頭。我們只得什么話也不說,賠著笑臉,厚著臉皮往里走。既然大老遠地來了,電影是不能不看的。
我們村放電影的時候,我從不那樣做。因為我明白,被人羞辱的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本村放電影的時機太少了。那時候,通常都是生產(chǎn)隊出面,請縣放映隊的人來放映。個人是沒有這樣的資本的。
在本村看電影還不錯,條件比較優(yōu)越,可以從容地吃了晚飯,優(yōu)哉游哉地,慢慢再去。但我早已等不及了,哪有心思吃晚飯呢?放學回家扔下書包,就急匆匆地到打麥場上去。
人們開始往那兒聚集,雖然電影開始還早著呢,但那地方,熱鬧。小孩子都有在熱鬧處扎堆的習慣,我當然不例外。這一天,我心里是充滿著喜悅與自豪的。喜悅在于,有了電影可以看,自豪則因為,這是在我們村里放電影。雖然跟伙伴們一起玩著,我的心思卻不在這兒。我把我的心思用在了觀察周圍的人身上,尤其外村來看電影的人,我發(fā)現(xiàn)一個,就莫名地自豪一次。我并沒有忘記去外村看電影時發(fā)生的種種不愉快,但我現(xiàn)在是愉快的。我覺得我很大度,我不像外村的孩子那樣,在自己的家門口耍威風,用話語挖苦外村來的人,用行為挑釁外村來的孩子們。有那個必要嗎?誰都有在人屋檐下的時候,所以,別人在你屋檐下時,沒有必要太囂張。
看電影的時候,前面的人,自然都是本村的,而且多半是老人、婦女、兒童,這些人都坐在從家里拿來的凳子上,中間則是本村的青壯年男女,他們一般站著看。外圍都是外村來看電影的人。當然也有例外。
看電影往往是冬天的事。冬天看電影,很冷,但在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活少了,農(nóng)民比較閑暇。有閑是很要緊的,它給看電影提供了可能。冬天的天氣實在是太冷了,電影往往還未看到一半,我就強烈地感覺到,身體雖然被人們擠得一點也不冷,北風卻透過密密匝匝的人群,像用很細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腿和腳上。腿上仿佛沒有穿褲子,腳上雖然穿了鞋與襪,鞋襪卻都是破了好幾個洞的。那時候家里窮,能有破了的襪子穿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的腳先是凍得發(fā)麻,后來就失去了知覺。有時候,要回家了,腳卻邁不動了,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像腿使喚不了腳。走著,走著,腳慢慢地熱起來了。走那么遠的路,回到家里,腳終于熱乎多了,可是,往被窩里試探一下,這才覺得,腳還是一塊冰疙瘩。要是一同睡的還有人,我的腳是斷然不敢接觸別人的。通常是,因為腳太冷了。我無論如何睡不著,天快亮的時候才勉強迷糊一會兒。我的腳跟就是這樣凍傷的。幾乎每年冬天,我的腳都沒有好過,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都癢得難受,越暖和越癢。凍瘡嚴重的時候,腳上甚至裂開了縱橫交錯的一道道血口子,即使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樣子。
但是,對于看電影,我仍然樂此不疲。
電影開始前,照例插放紀錄片、科教片,一般都是“新聞簡報”,比如《毛澤東主席會見西哈努克親王》,諸如此類。我們都不愛看紀錄片、科教片,覺得沒意思。沒意思透了!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我小的時候,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很多人跟我的想法是一樣的。我看見也聽見人們鬧哄哄的,呼來喚去,出出進進,絲毫不把正在放映的紀錄片或科教片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放完了這些,公社干事、大隊支書或生產(chǎn)隊長,還要講一大堆革命問題、生產(chǎn)問題,這才是他們決定放這場電影的目的。人們都有點不耐煩,但是,不聽也得聽。電影終于要放映了,人們一下子安靜下來,這時候誰要是還在說話,還走來走去的,大家都會言詞激烈地“討伐”他。當我們看見銀幕上出現(xiàn)“五星”的符號時,就一片歡呼聲。根據(jù)我們的經(jīng)驗,這電影肯定是長春電影制片廠或八一電影制片廠攝制的,是“打仗”的電影。我們最愛看的,就是“打仗”的電影。
有些電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還看,百看不厭,像《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洪湖赤衛(wèi)隊》《紅色娘子軍》《劉三姐》等等等等。也有孩子們不怎么愛看的,比如《賣花姑娘》《苦菜花》。那時我想,我已經(jīng)夠苦的了,還看那么多別人的苦難干什么呢?要看就看好看的、熱鬧的、打仗的。我小時候對軍事題材的電影情有獨鐘。我們村的孩子們,甚至用木頭,一人做了一把手槍,沒有電影可看的時候,就模仿某一部電影里的情節(jié),玩打仗的游戲。
放電影當天,生產(chǎn)隊長老早就得安排兩個人,趕著一匹騾子,到昨天放電影的村子里,把放映機、膠片、發(fā)電機等等,用牲口馱到村里來。放映員跟著也就來了。有時候,天都黑盡了,發(fā)電機卻怎么弄也弄不出一點動靜來,大家圍在發(fā)電機跟前,看放映員怎么修理發(fā)電機。誰也不懂發(fā)電機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怎么修,只能圍著他,看放映員一頭汗水地忙著,卻幫不上手,只能干著急。
放映員是個瘸子,無論老幼,一律叫他“張拐子”。“張拐子”是縣城里的放映員,我不知道他當時是哪個單位的職工,這個人一年四季在鄉(xiāng)下轉悠。那時候,他好像已過了中年吧。我們這么叫他,并無惡意,也沒有瞧不起或調侃他的意思,相反,我們這么叫他,有了親昵的因素,因為我們都把他當自己人看待。村里放電影的前后兩天,生產(chǎn)隊長無論把“張拐子”的飯派到誰家去吃,被派了飯的人家,都是很樂意的,而且,“張拐子”經(jīng)常能得到特殊的優(yōu)待,很多人給他開小灶吃。似乎服侍他,似乎服侍好了他,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
在我們村,人們都有給別人取綽號的習慣,不管綽號跟人的脾氣性格相似不相似,隨口一叫,也就那么樂一樂了事,沒有人當真。我小時候就有七八個這樣的綽號,有一段時間,大概有三四年吧,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的其中一個綽號,幾乎成了我的名字。我也不在意,誰愛怎么叫就怎么叫。直到今天,還有人用這個綽號稱呼我,我聽起來,也覺得親切,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時代。我從不反感這么叫我的人,因為他們,都是我的鄉(xiāng)親。
“張拐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跟我一樣的態(tài)度。
這個“張拐子”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長什么模樣?高還是矮?胖還是瘦?我一點也記不得了。但是,他的綽號,我記下了。
“張拐子”可能已經(jīng)去世了,也有可能,還活在我如今所在的這個縣城里。我沒有聽說過有關“張拐子”的任何消息。我在縣城生活了十多年了,也未曾見過他——即使見到,恐怕我也不認得他了,他當然更不會認識我。但是,我如果跟人打聽他,是一定能夠打聽到關于他的消息的。因為這個縣城并不大,人們彼此知根知底。我沒有這么做,因為我覺得,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張拐子”,時常地,能讓人想起他來,能讓人記得起他。
對于一個人來說,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
開頭,我跟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孩子一樣,去外村看電影,夜晚走路是非常害怕的。我怕什么呢?
一怕鬼,二怕狼。
我從大人嘴里聽來的,多半是鬼故事。大人們給我講述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發(fā)生過的事一樣,而且,鬼一般都在夜里出沒,午夜時分,最為活躍……我能不怕嗎?什么地方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那一定是鬼在哭;什么地方有亮光,那一定是鬼火;耳朵里聽見了一點點風吹草動,那一定是鬼在走動。我就是這么想的。狼,我更怕。狼會吃小孩,這是大人講的。狼我見過,而且不止一次。不僅見過,狼甚至跟我單獨地打過照面。那是我六歲時發(fā)生的事,狼一見我就匆匆地溜了。另外一次,狼也是被村里人追得幾乎無處可逃。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我反而不怕狼了。因為我知道,我雖然怕狼,但狼更加怕我。這個世界,沒有比人更可怕的動物了。這是真心話。
我有一次跟父親走夜路,不僅聽見了所謂的“鬼叫”,也看見了所謂的“鬼火”。根據(jù)我當時很有限的閱歷,我也認定是鬼在叫,是鬼火在飛快地飄移,但我出奇的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氐郊依?,父親問我:“在路上,你聽見鬼叫了嗎?”我說:“聽見了。”“那么,你看見鬼火了嗎?”我說:“看見了。”父親不死心地問:“你害怕嗎?”我說:“沒有什么可怕的呀!”我清楚地記得,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這么說的。父親說:“我還擔心你害怕呢,不敢告訴你?!被仡^看看父親,我這才發(fā)現(xiàn),雖然是冬天,父親卻給所謂的鬼嚇得大汗淋漓,一身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很不以為然。我想,就算這個世界上有鬼這樣一種靈物存在著吧,可是,我不惹它,它也不愿無事生非,拿我尋開心。既然井水不犯河水,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后來,即使真的有鬼,我也不怕它了。
人如果變得不怕了,也就在心理上長大了,成熟了,能夠自立了。進一步說,一個人如果在成年后依舊天不怕地不怕,對入、對世界、對社會、對生活,沒有一顆敬畏的心,那么這個人,他已經(jīng)變得很可怕了。
好在,現(xiàn)在的我,已從“不怕”上升到“怕”的境界了。
話又說回來,我不怕了,那么,在有月亮的晚上,如果路不太遠,我就獨自一個人去看電影。尤其鎮(zhèn)上有電影可看的時候。
我上初中時,時間也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看電影的機會,一下子多多了。因為鎮(zhèn)上有人買來了放映機,在一個露天的大院子里,賣票放電影。我家雖然窮,但父親對我是很大方的。一毛兩毛的零花錢,我從來不缺。但是,別的孩子,村里的其他人,就不一樣了。很多人是舍不得花錢去看電影的。這么一來,看電影的人,反而一下子少了很多。我上初中前后,村里往往只有很少的幾個人,還到鎮(zhèn)上去看電影,我是其中之一,而且,我經(jīng)常是單獨行動的,不再約了人一同去。
看露天電影給青年人提供了搞對象的機會。往往,我明明跟著某某來的,看電影時,卻左右找不著他,電影快完了,他又出現(xiàn)了。兩三個月后,這個人把媳婦領回村里來了,我這才恍然大悟。也有以看電影為借口,亂搞男女關系的人。我們村有個姑娘,長得挺漂亮的,比我大幾歲。她經(jīng)常以看電影為借口,跟鎮(zhèn)上一個小伙約會,橋上、玉米地里、馬蓮河邊,什么地方她都敢跟著人家去,后來就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可是,這個小伙又不愿娶她,沒辦法,她后來只好嫁給本村一個比她小了好幾歲的幾乎說不上媳婦的人,這個人平時很不起眼,沒什么本事,家庭條件也很差,大家都認為,能夠娶到她,真是太便宜他了。可是,她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
人如果不自重,人如果遇事不慎重,吃虧的,往往是自己。
這當然是題外話。
放電影,一般一晚放兩部,一新,一舊。先放舊電影、老電影,后放新片。這樣做,吊人胃口,令人期待。人如果有所盼望,有所期待,他一定是一個很幸福的人。我現(xiàn)在還這么認為。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鄉(xiāng)政府或村委會,經(jīng)常包電影給村民看,目的是用來開“電影會”。那時候的鄉(xiāng)政府,主要工作就兩件事:要么是催糧催款,要么是搞計劃生育。這些,老百姓都不怎么歡迎,也因此,當鄉(xiāng)鎮(zhèn)干部,是一份很受氣的差事。老百姓的錢包和柜子都鼓起來了,不再跟鄉(xiāng)政府要救濟糧救濟款了,所以,他們不再把鄉(xiāng)政府放在眼里,記在心頭。往往,要開個村民會,村民都不愿意來參加。工作不干又是不行的,只好包一場電影,免費給大家看。放電影前,估摸著人來得差不多了,包村干部就趕緊把開會的內容,用話筒給村民簡明扼要地講一講。下面亂哄哄地,有人說話,有人走動,秩序雖然很亂,也沒有幾個人用心聽,但是,不講是不行的。不用這樣的辦法,會就開不起來。即使這樣,也得很早就把要放電影的小廣告,寫在一塊小黑板上,老早就掛到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去。廣告的內容很簡單:“今晚免費放映《×××》,×月×日?!边@樣就行了。放電影的地點人們都知道,還是老地方,用不著說的。
參加工作后,我分到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教書,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住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當時的鄉(xiāng)政府跟學校一樣,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全部干部加大灶師傅,好幾年,都只有十個人左右。鄉(xiāng)政府如果沒有什么事,經(jīng)常無人,我這個住在鄉(xiāng)政府的老師就成了看大門的。學校的老師,也沒有幾個,有時,要打撲克往往連四個人都湊不齊。晚上經(jīng)常沒有電,有了電,燈泡也是模模糊糊的。村里用的電是一臺很小的發(fā)電機發(fā)的,天黑透了,負責發(fā)電的人,才記起自己的職責來,去拉閘發(fā)電。電壓經(jīng)常不夠,電燈泡跟沒有吃飽飯的人一樣,面黃肌瘦,有氣無力,在這樣的燈光下,屋子里的擺設都看不清,只能看個大概,看個輪廓。十點以后,電就停了。不準備一盞煤油燈是不行的。這樣的條件,沒有電視可看不說,經(jīng)常,我也沒有書可看,有書也看不成。所以,只要有電影看,我是一場不落,好看的,不好看的,一律都去看看,實在看得沒意思,再回宿舍睡覺,時間反正有的是。
當時,村里有個叫“元人”或者是叫“元仁”的小伙,在自家院子里,放映露天電影,賣票掙點錢。一般,放新片收兩毛錢,老電影一毛。說是賣票,其實是沒有票的。天快黑的時候,他的家人就守在大門口,進來一個人,收一個人的錢。大家都說這家人特別“眼生”——不論有無親情友情,一律收錢放人。但是,我后來問了元人才知道,有時候,一家人忙大半夜,往往連租片的費用也收不回來,更別說賺什么錢了。
元人放電影,用的是自己買的發(fā)電機。
在元人家的院子里看電影,也得很早就去,自帶凳子,占一個位子。那個院子也就二十多平方米,加上屋檐下的空地,一般要擁擠一兩百人。位子占得遲了,就沒有理想的地方了。幾乎每天我都是吃了晚飯就去占位子。電影當然還沒有開始放映,我去的時候,元人或他的家人,也不曾在院門口把門。我放好我自己搬來的藤椅,又出來,在村外的野地里,漫無目的地四處轉轉,等到天黑透了,再去看電影。我不用去得那么早,位子已經(jīng)占好了,那樣的環(huán)境,實在太吵。我一般都等到電影快放映時,再去。
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整整五年的時間里,很多的夜晚。都是這么打發(fā)掉的。
我還沒有調離鄉(xiāng)下,元人家的露天電影就已經(jīng)維持不下去了。他把放映機賤價賣給一個山上的村民去經(jīng)營了。我非常惋惜。我連很差的電影都看不到了。我問元人為什么這么做,元人說:“既賺不到錢,又因為賣票得罪了很多鄉(xiāng)親,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我還做它干什么呢?還不如老老實實地種我的莊稼?!?/p>
我無言以對。
元人也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跟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下人,同樣的性情。
一九九四年,我調到縣城工作,雖然在電影院、電視或電腦里,偶爾還看電影,但是,再沒有看露天電影的機會了。露天電影不知不覺地,從人們的生活里退了出去。這個世界在發(fā)生著變化,而且,變得太快了,快得讓人目不暇接。我想,看露天電影的經(jīng)歷,在我以后的生活里,恐怕不會再有了。
一個人的經(jīng)歷與他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分不開的。個人永遠被時代或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子所籠罩,所以,個人永遠是渺小的。
那么,融入社會,融入時代,就是我們別無選擇的選擇。
你不這樣做,必然被遺棄。
(選自2012年第2期《黃河文學》)
原刊責編 計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