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印象
很清晰地記得東西兄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開一個什么大會,已到會場,大家各尋座位之際,他看到了我胸前的牌子,就主動打了一個招呼給我說,哈,舒清。手在我的肩上輕拍一下就過去了。我自然地看到了他的名字。落座后一邊在人群里尋找著他的身影。一邊回味著這突然的一幕。心里是很特別的感覺,陌生人之間,能如此致意。我雖心向往之,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我想,只有率真無忌,心里有足夠善意的人。才能做到這樣相逢即兄弟吧。當然東西兄也并非見個肩頭就拍,他是有選擇的,我還記得他看我牌子的眼神,那應(yīng)是很挑剔的一瞥。第一次見面,不過就是這樣的點頭之交,然而印象卻是格外的深刻。
沒想到幾年后我們會在銀川見面。某屆電影金雞百花獎評獎,由張賢亮先生的影視城承辦,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張賢亮先生才把他在影視城的禮堂冠名為百花堂吧,當然其中一定有著百花齊放的寓意。那屆電影節(jié)評獎,東西兄也有作品參評,和他的導演主演一起來寧參與那次盛會,應(yīng)該說,是很忙碌的,但是東西兄竟然還記得我,邀我和金甌擇時一聚。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家穆斯林餐館吃火鍋,記得東西兄衣著入時,風度翩翩,顯然混得不錯的樣子。他是南方人,我怕他牛羊肉吃不慣,他說吃得慣吃得慣,好像他從小就是吃牛羊肉長大的。我不怎么喝酒,請他喝寧夏的八寶茶,他說很好很好,喝茶很好??傊且粋€很好招待很容易交流的人。那天在火鍋的一次次沸騰里,我們說了很多的話,說的什么不記得了,但是那種與火鍋相宜的氣氛,至今猶難忘記。似乎雖然喝的是茶,卻喝出了烈酒的氣氛。這氣氛的造成,正與東西兄的性格有關(guān),他是那么真摯又懇切的一個人,好像他說給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從他熱燙的心窩子里掏出來的。我不禁想,這樣的一個熾烈到有些單純的人,可怎么和他的制片人談價錢,但也許這正是他的優(yōu)勢呢。萬類相感以誠,我誠必待你,你也不必費盡伎倆來和我周旋吧。果然聽東西兄的意思,他和導演包括主演,都有著相當不錯的合作關(guān)系。
在銀川也只是謀得這一面。東西兄有他的事情要忙活,不能常陪著我們的。但是卻在寧夏的報紙上看到一篇關(guān)于他的文章。火藥味不輕的,說是針對影視圈里的一些不足之處不良現(xiàn)象。作家東西口無遮攔。語驚四座?!罢Z驚四座”幾個字就在標題里的。我仿佛從那報道的文字里能聽到東西兄的聲音,東西說話。底氣十足,快人快語,很有些斬釘截鐵的意思。他的聲音若是低下來和你促膝相談,是很能魅惑人的,如果陡然一下子高上去,也是很能嚇人一跳的。所以語驚四座之說,至少有七八成我是相信的。我覺得滿意,也有一絲驕傲,好像我雖在暗處,但他卻替我們這個群體爭了光似的。想想那么多的燦爛明星,前呼后擁,眾星捧月,何曾被人這樣棒喝過,印象一定再深沒有了。就想東西兄雖是來去匆匆,卻是丟了一個大石塊在深湖里。這樣的事,得便時干它一下子也是很好的很必要的。
然而讓我不安的是和東西兄的那一頓飯并沒有吃好。雖則他一再說喝茶也好的,但其實他卻是更想喝酒的。
我知道東西兄喜飲酒,尤其對好酒有著格外的興趣,是去年開作代會時的事。我因家里有事,沒能去開會。但是在寧夏卻接到兩個性格特別的兄長的電話,一個是葉舟兄打來的,問我何以沒去開會。我因這份牽扯掛感念不已。另一個就是東西兄打來的,也是像葉舟兄那樣問訊我,但是我發(fā)現(xiàn)東西兄除了惦念我外,也還惦念著喝酒的事的,他忽然有些突兀地對我說,你的那幾瓶茅臺,可不可以給我們大家喝了。他說到了《北京晚報》的孫小寧女士,我一下子聽明白了。
2008年奧運會的時候,孫小寧女士組織了一幫子作家寫各自所在省區(qū)的城市。這些城市,都是火炬?zhèn)鬟f時要經(jīng)過的,火炬?zhèn)鬟f的同時,讓大家對途經(jīng)的城市稍有了解,是這次策劃的目的所在。應(yīng)該說,是很好的策劃,畢竟是名報名編,事情做得大氣又漂亮,千字千元的高稿酬外,每篇文章還另加一瓶茅臺酒。我是三篇文章,應(yīng)得茅臺三瓶的。雖說自己不很喝酒,但是茅臺酒,還是想要的,就像我雖是須眉漢,但是人若拿一個金鐲子給我戴,我也禁不住要伸出腕子,戴它一戴的。但是怎么拿回來?酒是不可以郵寄的。我也不好出門,十年八載也去不了一次北京,偏孫小寧女士還是一個認真的人,過一段時間便問酒還寄在她處,可怎么處理為好。我說不必處理了。你拿去喝吧。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沒想到幾年過去,卻接到東西兄這樣的電話,看來孫編輯還是把酒擱在我的名下的。隔著數(shù)千里,也似乎能看到東西兄貪杯的眼神,好像不即刻下手,這酒會忽然蒸發(fā)了似的。我即發(fā)了一個短信給孫編輯,說酒是你的了,你們愿意一起喝,我也是很高興的。過了不久即接到東西兄的電話,很高興地說,好了,我們喝了酒,我寄茶葉給你。只當是他的一個醺醺然的醉話而已,并不當真。然而作代會結(jié)束才幾天,我就收到了從南寧寄來的兩大盒十分精美的茶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而且郵箱里環(huán)襯著十多個透明的小氣囊,給人一種重兵押運的感覺。那是我迄今為止收到的最費心最細致的包裹了。打開禮物盒看著,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東西兄的文章我這里也簡單地說幾句。我覺得好文章都是不同尋常的人寫出來的,所謂非常人行非常事。在我的印象里,有些人的性情是不同于庸常之輩的,總有著某些特別之處,總有著一些犯規(guī)越禁的地方,使人不好把他們框定在一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里面。就我有限的交往里,留給我特別印象的作家,就有葉舟、紅柯、蓮子等等,當然,我覺得東西兄也算一個的。這些人似乎有著更大的更活躍起的一種力量。是大于他們的掌控的。寫作其實就是寫人。能真正寫好人的作家從來不多。記得一天我去開一個與文學無關(guān)的會,還被當作一個花瓶擺在臺面上,好在坐在后排,是一個相對自由的位置。我哪里愿意開這樣不相干的會,于是一邊作態(tài)聽主講入的哇哩哇啦,一邊就拿出東西兄的一本散文集看起來。我看得投入,看到他筆下的作家凡一平時,我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這樣一個刻板的人,這樣一個已然被抬舉到主席臺上的人,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時刻,對著黑壓壓一片頭顱,竟笑出聲來,笑得肩膀抖個不已,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已經(jīng)很有些失體統(tǒng)了。果然聽到會場里輕微的騷動聲,看見報告人的臉像一個特寫鏡頭那樣對著我轉(zhuǎn)過來。這個東西兄,可真是害人不淺。
東西兄的文字是有其特別的幽默的,然而比較于幽默,包含在幽默中的辛酸是更多的,且看看他的這些小說名字:《耳光響亮》《目光越拉越長》《沒有語言的生活》《送我到仇人身邊》《不要問我》《好像要出事了》。若是這樣的名字連成的一串兒鏡子,會映照出怎樣的一個世界來呢?東西兄的文章讀到后來,會形成這樣一個難以言喻的印象,就像是一個無依無靠、四處乞食的老者,忽然找到了一個被棄的墻根,于是將帶著的棍子面袋等且丟在一旁,靠在墻根兒里瞇了眼曬起太陽來。是有無量的此起彼伏的辛酸的世界,是有些許的稍縱即逝的暖意的世界。就是這樣的。
楊繼國先生與《走進西海固》
繼國先生是我的老領(lǐng)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是寧夏文聯(lián)的書記和主席,但是我從來沒有一次稱呼過他的職銜。我一直像我們剛剛認識時那樣叫他老師。就這樣一路叫了下來。我覺得在我,他只是一個聞道在先的師長,他也從沒有在我面前拿過領(lǐng)導的架子。說來他根本上就是一個沒有什么大架子的人吧。其實文化人有這樣一個領(lǐng)導,兩方面都是很相宜的。繼國先生主持文聯(lián)工作那些年,大體來說,風氣清正,文藝創(chuàng)作的氣氛不錯,出了一些有影響的文藝人才和好作品。拿我自己來說,我兩次評職稱都是破格。加上獲得的諸多文藝方面的榮譽均經(jīng)文聯(lián)報送,我的所有的工作也只是填個表而已,從不曾為此走過門子或者送過人一粒瓜子。我的所謂風氣清正,正在這里。所以繼國先生調(diào)離文聯(lián)的時候,他自己有戀戀之意,講了一段情真意切的話,大家也情有所動,鼓掌良久,好像刻意用掌聲說明和表達著一切。我是不很樂于動輒大鼓其掌的人,但是那天,情不自禁,混在人群里放任地鼓了一次掌。有些特別的心意,是有必要在合適的時機表達出來的。
上面說到文化人,其實我早就心虛了,好像我已自命為文化人,而繼國先生只是個領(lǐng)導似的,相信我這樣說時,知情者一定報以會心的一笑了。如果僅拿文化人的標準來要求,繼國先生完全是可以名副其實做我的老師的。我越來越認識到并非有一點創(chuàng)作能力者即可稱為文化人,創(chuàng)作是一種稟賦性很強的能力,是天助其成,難假外力,因此一些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人,卻可以寫出不錯的作品來,其例多有,不必詳舉。我的一個作家朋友就近乎宣言地說,他的家里,幾乎無一冊藏書的,他自己就是一個寫書的人,還讀別人的書干什么?這話是有些絕對了,但從另一端看,也說出了某些創(chuàng)作者和文化的關(guān)系。文化是一種積累和涵養(yǎng),是石生玉,木化石,需要足夠的生成時間和寂寞功夫的,沒有一冊藏書,向壁虛構(gòu),一切都向空里來,也許真的能成為一個不錯的創(chuàng)作者,但是,卻絕不可能成為一個文化人。不富于書的文化人是沒有的。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我愈來愈感到自己文化方面的欠缺,除了會寫幾篇小說外,音樂聽不懂,書畫品不來,對諸多事情做整體的透徹的文化的認識和分析,更是兩眼茫茫,無處能措手足。以此標準衡量,我是不敢說自己是一個文化人的,我周圍的許多寫作者也不能說是文化人的。但是繼國先生,看看他的問學路徑,讀讀他的學術(shù)著作,聽聽他的談吐理論,會認定這樣的人,即可稱得文化人的。我喜歡聽繼國先生的正式發(fā)言和非正式的閑聊,有源有流,所謂其源高深,其流浩蕩,聽來是有益于疑惑的冰釋和視野的開闊的。繼國先生之所以能成為文化界的頭兒,之所以能成就為這方面不錯的一個頭兒,我想,與他本身即是一個很好的文化人有關(guān)吧。一個真正的文化人,不唯專業(yè),也還旁通,豈是好當?shù)摹?/p>
說繼國先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化人,除了他編著的那些著作外,還有一例,可資證明。繼國先生的回族文學評論,有著開風氣之先和填補空白的作用,這是大家公認的,同時,他的不少興味頗濃的雅好,像賞石、品玉等,在同行里也是很有些名聲的。我的家鄉(xiāng)西海固,在別人眼里是一個貧薄苦焦的地方,但是在繼國先生眼里。零落荒野的那些殘磚剩瓦、碎瓷片陶,卻被他的慧眼看出寶貝的一面來。他曾對我講過,你是生在寶地不識寶。我是沒有這個意識的。記得小時候,家里有幾樣銀器的,上中學的時候我還拿著玩,當時新華書店一個外地口音的人還出五十元來買。沒有賣給他。但是現(xiàn)在卻是念之茫茫。不知所終了。朋友羅豐就告誡過我,作為一個寫作的人,需要著意培植自己的一些雅好,不要以為這樣是玩物喪志,你是個寫小說的,這樣做的目的,也在于把你的小說寫得更厚實更有品位更好。人心是需要養(yǎng)育的,而物華天寶,好的東西也會育養(yǎng)出好的心靈。若由此置念,真是善哉斯言。說來繼國先生就是一個用好的東西來育養(yǎng)自己的人吧。記得他談起玉石來的一些清濁之論,令人一醒耳目。而且多有雅好的人寄情于一己所愛,一般也難為別物所動,這已是說與知音聽,難向俗者言了。
說不清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繼國先生又多了一樣雅好,就是攝影。見他每有出行,必帶一些與攝影相關(guān)的行頭。也有時看見他和別人討論著自己的攝影作品。數(shù)年過去。如今他就拿出幾部攝影集來了。其中一部即以我的家鄉(xiāng)為題材,取名《走進西海固》。而且這是一部以西海固回族人為創(chuàng)作對象的作品,我一看來,自然感受不同,始終有一種親切感鼓蕩胸中,好像我的親戚鄰居被鄭重地一一請進了書里,請進了一段歷史中,以一種儀式化的眼光看我。這樣一些人事和場面,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好像我輕輕喊一聲,就能聽到他們的呼應(yīng),好像我伸手來牽,就能把他們從散發(fā)著墨香的書里一一引將出來。這樣的書,是可以闔家來讀的,是可以滿村子來讀的。也許像繼國先生的前言里自己說的。這些攝影,或許在技巧嫻熟的攝影家那里,是會找出不少欠缺的,是的,一些照片在技術(shù)方面,在其瞬間性的捕捉方面,是可以更好的。但是除了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它還有更好的東西吸引著我去看,從那一幀幀辛苦尋到、精心記錄的瞬間里。我看到逼似原本的真實和強烈的使人怦然心動的感情。我猜想著鄉(xiāng)親們看到此書的樣子,也許會粲然一笑,因為其中的懵懂少女已成了孩子的媽媽;也許會淚花滿眼,因為其中疼惜著晚輩的老人已睡在了黃土之下。由于作者的民族身份和特有的文化能力及文化情懷,都使得這本書在諸多的同類出版物中顯得有一無二。
其實對于攝影,我也是很感興趣的,素來有收舊書的嗜好,我陸續(xù)也收到了不少攝影方面的書籍,其中有一本《老山東》,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作者威廉·史密斯,加拿大傳教士。書中收有老照片百余幅,記錄的是1934年一1937年間山東陽谷、東阿等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像生活中的一種必需似的。這本書被我置于床頭,時或把手一覽,看著近百年之久的這些前塵舊影,不禁心思冥茫,感慨系之。我想,等到百千年后,作者和他的創(chuàng)作對象俱成古人之時,由后來者像我如今看《老山東》一樣看這些西海固留影,會是很為特別的感受吧。
影像的力量在于其不言自明。那些再也尋不見其本來的影像使人寂寞無依的同時翻然生悟。
老實講,繼國先生的這本書,我家看得最上心的,就是我母親了。母親只字不識,自然從來沒有看過什么書的,但是繼國先生的這部書我拿回去,母親卻成了家里最為自信的讀者,她竟然從中找出了好幾個我家的親戚,我一看,可不是?正是我家的親戚啊。
一天我回到家,只父親坐在床側(cè)修剪胡須,見我進來,父親使著眼色讓我看陽臺上。我即輕了手腳,走過去向陽臺那里一望,只見母親在暖適的陽光里坐著,正專注了神情看書,不用說,看的又是這本和我們的親戚相關(guān)的書了。
似為一個閑筆,贅在這里吧。記得初見繼國先生的時候,他還沒有調(diào)來文聯(lián),還在宣傳部文藝處工作。有一個文學方面的會議,我從老家趕來銀川開會,會間休息時,我即向繼國先生討教一個什么問題,記得繼國先生把座位向我跟前移移,好像要傾聽所有告訴我的樣子。這個第一印象是很深的。多年來他給我的印象大體上沒有脫出這一范圍。還有就是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文聯(lián),而且去中央黨校學習了,這時候我迫于自己當時的處境,動了從縣上調(diào)來自治區(qū)文聯(lián)的念頭,和繼國先生說過的。但是心里著急,等不到他學習回來了。輾轉(zhuǎn)打聽到他在中央黨校的電話,打過去催他,在我的性格,這已是逾乎常規(guī)的了。聽著我急切的話語,繼國先生說,不要急,我再催催,從重視人才的角度多說說。我說是啊是啊。我記得很清楚,隨著我的是啊是啊,繼國先生在電話那邊似乎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我總是慢著半拍的,稍有愣怔,待明白過來,也不禁笑了。這是令人心暖的笑聲。后來我才得知,趁著回家休假的機會,繼國先生為我的事,特意去人事和編辦部門苦口游說,如此我才得以在他從黨?;貋碇凹凑{(diào)入文聯(lián)。時光如梭,轉(zhuǎn)瞬之際,已是十多年過去,即使許多都會隨時磨滅,但繼國先生那特別的笑聲,似乎還清晰地響在耳畔的。
(選自2012年第3期《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