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之四海,此致敬禮
上大學的時候,附庸風雅得厲害,特地從天津搭火車去北京,只為去榮寶齋買宣紙仿明的八行箋。買好了,當天坐車回來,龍飛鳳舞地草成一信,半文半白地敘述一下買信紙的經過,還故意不把字跡局限在朱絲欄內,要的就是那一點狂放勁兒,內心實在是得意極了。第二天,巴巴地把信寄給在京的好友,不然哪里炫去?過了幾天,收到回信,粗服亂發(fā)地寫著:“你丫兒太不地道,來北京了卻不來看我,絕交!”這個不稀奇——我們絕交也絕了十來次了,稀奇的是她的落款前,積習不改,寫著:“此致,敬禮!”
我們這一代,可能還有此前此后的兩代人,學習寫信的時候,都只學了這個“此致敬禮”。記得有首歌,叫《一封家書》,兒子給老子寫信,最后也還是這四個字,不倫不類到讓人不勝唏噓的地步。更讓人不勝唏噓的是,再往后的兩代人,恐怕只會寫電子郵件了。雖然“奉橘帖”等尺牘墨寶風神絕妙珍若拱璧,近現代人的手札名翰都已待價而沽,但信紙、信封、毛筆、鋼筆的那種質感,還有魚雁往來、見字如面那種慢悠悠的怡然感,正在遠離我們的日常生活。
個人之見,老先生們在書信上的修養(yǎng)都不壞。爺爺是商人出身,給我的信里隆而重之地前寫“吾孫如晤”,后題“祖父手諭”,中間“至囑”“為要”不斷。祖師爺寫個條子招去家里討論作業(yè),也寫個“某某臺鑒”、“大作展讀”、“順頌秋祺”云云,讓我輩汗流浹背,自愧弗如。相形之下,我們那個用之四海的“此致敬禮”,實在是太粗陋了吧。
意隨筆到,其味自永
可能正是這種面對傳統(tǒng)的慚愧,使我對老派書簡頗多好感。揚之水評價谷林的書簡說,“這是中國最后的信”,雖有夸大,其中的意思,我懂。初對谷林的文字有印象,是從《書邊雜寫》開始,其文字的含蓄、雅潔、有韻致,完全不似當代人聲口。習慣使然,我是每搬一次家就散掉一批書的人,可是十六年來搬了五次家后,這本書依然在我的架上,與周作人、梁實秋、沈從文、汪曾祺比肩。止庵曾說:“《書邊雜寫》可謂經典之作,可以澤及后世。中國近三十年的讀書隨筆,大概要推谷林先生為最佳?!边@評語亦是有幾分夸大,但是其中的意思,我也懂。
谷林更為有名的《書簡三疊》尚未讀過,讀的只是這本《谷林書簡》,該書是2009年老人過世后,董寧文等征集的老人與二十七位文友的通信近三百通,算是一種別致的紀念。谷林說自己與寫了《伊利亞隨筆》的查爾斯·蘭姆頗有相似,蘭姆有四十年東印度公司記賬生涯,谷林是三十八年。先生直到晚年才以文名世,但是一直保持著謙謙君子之風,生活上也是樸素清寒,隱于市廛,遠離塵囂。他說自己“平素很少出門,全賴書刊和郵翰得到一些信息,得到一些人情的溫暖?!?2005年在給沈勝衣的信里這樣描述:“昨天上午去郵局,買了五十枚信封、三十枚郵票,付款交貨之際,當柜的那位姑娘突地對我說:‘你還寫信呢!’”當空一語讓老先生頗有“過時”之感。
說到寫信的習慣,我在《上水船集》中發(fā)現這樣一段:“抗戰(zhàn)初期到萬縣,曾用梁山生產的一種土紙,色白,比一般土紙好看,買了幾百張去印作自用信紙,有時用毛筆寫短信,寫的是文言,且不加標點,偶寄大姊,她就罵我倒退復古,表示十分討厭,大生其氣?!笨梢娝摹皬凸拧笔菑那嗄陼r代開始,深入骨髓。
谷林先生并未讀過大學,嘗自曝:“生平幾樁憾事,不會作詩,不能聽歌讀曲,不會篆刻書畫?!钡钦f到書簡方面的修養(yǎng),真的是好。如果好事,翻一翻民國時候刊印的《尺牘大全》之類,也能找到些套話謙辭,但是都不若他用得如此情理悉符、意隨筆到。投稿,他用“稍盡綿薄,以表葵向”。遲信,他用“懶散益盛,稽答至今”??蜌猓谩奥薁柗顝停幢M寸衷”、“聊表微忱,以解長想”。信末,他用“伏惟心照,順候起居”、“臨紙馳系,不盡所懷”、“不及縷答,即頌暑祺”。盡管老先生謙抑至極,說自己是“思遲手鈍、略事筆墨”,是“畫蛇涂鴉,蝸過蚓行”,但是其味雋永,足以讓我輩擲筆一嘆。
終究我們是回不去了,就像我們不可能回到竹簡絹帛的時代一樣。假如手寫的書信到谷林先生這里劃上句號,劃上一個如此圓滿的句號,也好。
(摘編自天津網數字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