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文化把玉看成是君子的象征
說君子溫潤如玉
但玉又是石頭中最堅硬的
22年的往來
我認識大哥的時候,他30歲。那是1986年,他發(fā)表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古船》。
當時,我在濟南讀大學,學的是和文學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建筑工程。1986年我是在《當代》雜志上看到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的,覺得很震撼。震憾之余,就寫了封信給他,信的內(nèi)容如今記不得了。只記得當時想“寫完寄到哪里”,這倒是琢磨了一下,想了想就直接寄到山東作協(xié)。也許信里說到小說的地方,有點什么觸動了張煒,很快他回信了,約我到濟南八一禮堂附近他的家里去見他。
第一次去,我就在他那間朝北的小書房里,和他自由聊天。我當時好像也生吞活剝了幾本書,大凡那會兒所謂的現(xiàn)代思潮都有點涉獵,知道好些個時髦的人名、書名和概念。自我感覺不錯,還加上有點中國古典文學的底子,再加上大學生時代并不怯場的牛犢子勁,第一次見到張煒,就自顧自地說得很起勁。
于是被他留下吃晚飯。有了這次見面之后,只要他有時間,我就去看他,那是我在大學時最為快樂的時光,仿佛固定的靈魂漫游:去張煒家,去見大哥。我們在一起花了好多時間討論各種書籍。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告訴我各種讀書和思考的方式。
至今想來,那的確是我離文學最近的日子。因為在我后來的生活中,我?guī)缀鯖]有正面、充分地和一個完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交往過,而且是貼近的交往。
再說《古船》
回憶起和大哥長達22年的往來,當然有很多細節(jié)可以寫。當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二年級學生時,他已經(jīng)創(chuàng)作出可以被寫進文學史的《古船》的時侯,他對我的態(tài)度;當我20世紀90年代在海南下海,算是先富起來的人時,他對我的態(tài)度;當我遭遇1997年的金融風暴公司破產(chǎn)之后,他對我的態(tài)度;從我1998年賦閑至今一事無成,他對我的態(tài)度。在這四種情況下,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變化。他還是大哥,我還是老弟。我們還是一起談文學,談怎么閱讀,要閱讀什么書籍。他的話還是慢條斯理的,幽幽的龍口口音。
2007年見到他的時候,他說自己的一些想法被人批評。文學和思想的爭論是無休止的,很難有統(tǒng)一的時候。托爾斯泰毫無理由地看不上莎士比亞,但不妨礙他是偉大的托爾斯泰,當然莎士比亞也依然是偉大的莎士比亞。我相信他說的話是真心的,盡管有不少人是反對的,甚至曾經(jīng)的好朋友。但我還是相信他謙虛的表態(tài),他說他的人品比作品好。思想的爭論無關(guān)于他是好人,無關(guān)于他的誠摯,無關(guān)于他對文學的追求,無關(guān)于他有著自己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我愿意以我的經(jīng)歷證明,雖然這聲音很微小。
我寫完自己的第一個長篇后,又重新閱讀了《古船》, 依然震撼。我依稀記得當年讀的時候,《古船》首先顛覆了我對共和國歷史的印象?,F(xiàn)在讀,這種震撼還在。
讀《古船》需要擊節(jié)的精彩地方很多。比如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趙爺爺,就格外不同于歷史上的文學人物形象。他是共和國革命歷史進程奇怪的產(chǎn)物。因為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需要,也合適強人出現(xiàn),所以有年輕的趙爺爺。他在動蕩的歷史進程中掌握了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就如同過去幾千年中國擁有權(quán)力的鄉(xiāng)紳一樣擁有了不可懷疑的巨大的權(quán)力。但他幾乎沒有任何合適這塊土地的約束,既無過去的仁義道德,也沒有如今的革命性原則。于是只能把他看成流氓惡霸。然而這個流氓惡霸,首先卻是一個活生生的、有弱者需要依賴他的強人。他有統(tǒng)馭各種不安的能力,就是無人可以統(tǒng)馭他。歷史的怪誕也許就是這樣,無“惡”似乎真還不行。
大哥把對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主人翁抱樸身上??墒沁@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動手的能力,除了做粉絲的技術(shù)或許還可以,其他什么能力都沒有。愛情不行,反抗也不行,只會委屈,只有理想。理想在他心里是沒有破滅,但在他心里的理想幾乎沒有現(xiàn)實性。大哥后來的書中,幾乎都擺脫不了這種理想不會破滅,但理想幾乎無法實現(xiàn)的宿命。
如玉君子
傳統(tǒng)文化把玉看成是君子的象征,說君子溫潤如玉,但玉又是石頭中最堅硬的。在我的眼里大哥即是如此,溫潤如玉,但堅硬。我喜歡這么評價大哥,溫柔的堅持,溫柔但會拒絕。
知識分子堅持自己的理想,委屈的抱樸是最典型的形象,無論環(huán)境賦予了他什么,他的理想都不會磨滅,即使這個理想根本沒有現(xiàn)實性,也沒有物質(zhì)和終于實現(xiàn)的結(jié)果保證。不去說孟夫子的耳熟能詳?shù)脑?,什么“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什么“雖千萬人吾往矣”!知識分子操守的核心是獨立精神,操守的目標是自由思想。至于需要他的理想有多少現(xiàn)實性,需要以什么樣的行為來證明,并非是他自己能夠左右的。你可以說這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是袖手談心性的腐儒,然而無用之用在文化史中從來沒有斷絕過。無論如何我都知道,大哥為文學而生,他從開始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輟過筆,他也對除了他心目中的文學理想之外的東西沒有任何興趣。他有自己的選擇,他堅持自己的選擇。他是要寫一輩子的。我相信他會寫一輩子。在我內(nèi)心深處,私人閱讀下的我還知道他是我平庸乏味的生活中離文學理想的最近點,他是如玉君子,他是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