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玉蓉,女,1963年出生,供職于安徽省淮北市農(nóng)業(yè)委員會。2006年開始在《當(dāng)代小說》發(fā)表短篇小說《河?xùn)|河西》,在《安徽文學(xué)》發(fā)表短篇小說《遙遠的山杏》、短篇小說《童年影像》、中篇小說《1974年那樁案子》、中篇小說《伸手》,在《西南軍事文學(xué)》發(fā)表中篇小說《井口那片天》、中篇小說《紅芋謠》,在《廣州文藝》發(fā)表中篇小說《生命簡史》。中篇小說《井口那片天》被《小說選刊》2008年第6期選載,并獲安徽省政府文學(xué)獎二等獎。出版有小說集《河?xùn)|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一
曉輝哥哥,你在哪里?知道我在找你嗎?
或許,你已經(jīng)把我忘了。那也不怪你,因為一直以來我無法告訴你我的存在。所以,今天我要把所有的過往重新理一下,希望能找到導(dǎo)致你失蹤的蛛絲馬跡,同時也想帶你回到我們共同擁有過的日子,借此喚起你的記憶,讓你感知我此刻焦慮的心情,盡快回到我的視野中來。
呵呵,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麻圓。還記得嗎曉輝哥哥,你總是罵我饞嘴貓。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在罵,你理解一個孩子的饞嘴。你總是時不常地塞給我一些吃食。兩塊水果糖,幾塊餅干,甚至你正吃著的烤饅頭片,見了我也會撕下一小片塞到我的小手心里。我呢,從來不客氣,理所當(dāng)然地照單全收,好像你欠了我的。對了,后來你真的欠了我啊。那天我在親戚家第一次吃到了麻圓。大大的,圓圓的,金黃油亮,上面沾滿了芝麻,一咬又黏又糯,又香又甜。實在太好吃了!我一見你就炫耀地一遍遍向你描述。我急切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不知道口水正由唇齒間源源流出,打濕了我的衣襟。呵,真不好意思。終于有一天你伸手拉了拉我的小辮,說再記十個生字就帶我去吃麻圓。你從來不食言的,我高興壞了,很快就把你新教的十個生字記熟了,只等你下午放學(xué)后帶我去城東買麻圓了。
可是,就在放學(xué)后的路上出了岔子。我因為一心想著麻圓的事,就抄了近路。我只要從學(xué)校后面圍墻坍塌的洞口穿過去,走過一片空曠的廢場子,再穿過兩條小巷,很快就能到家了。走這條路比走門口的大路要快些,一次我跟班里同學(xué)走過一回,因為廢場子里都是雜草和垃圾,我嫌臟再沒走過。
我很快穿過了廢場子。就在廢場子旁邊的巷路中間,長著一棵大櫻桃樹。我無意間抬頭張望了一下,看見櫻桃樹冠上綴著一串串紅紅的櫻桃。那時還是暮春時節(jié),小城的各類應(yīng)時水果還沒上市,陽光下晶瑩剔透的紅櫻桃實在太具誘惑力了。我圍著櫻桃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觀察到低處的櫻桃已被人摘完了,剩下的全在高處,必須爬上去才能摘到。你知道我打小就是個野丫頭,假小子,咱樓前那幾棵梧桐洋槐都被我征服過。雖然這棵櫻桃樹相對高了些,但我到底沒能戰(zhàn)勝近在眼前的誘惑。我很快爬了上去。我一等站穩(wěn)了身子,就立刻騰出一只手摘了近處的櫻桃送入口中。一股酸甜清冽的汁液瞬間滋潤了我干澀的口腔和喉嚨,流進我饑渴的身體。一種巨大的愉悅感充滿了我全身每一個毛孔。我覺得自己就要飄起來了。近處的摘完我又伸手去夠遠處的。傍晚的陽光輕柔地籠罩著萬物,給大地增添了些許夢幻色彩。腳下的屋子、巷子、圍墻、行人……都比平時小了,矮了,深了,長了,也靜了。只有習(xí)習(xí)微風(fēng)輕輕撥弄著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夢囈一般。這時我的腳下一滑,身體歪斜著倒下,完全失去了控制。我就像一只飛翔的燕子——對了,我小名就叫燕子——向著我腳下的土地墜落下去,墜落下去,最后我的太陽穴就重重貼在了樹下一塊大石頭上……
說實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依然不記得有過痛苦。我覺得自己只是跌進了一個夢里。在七年的短暫生涯里,我做過很多夢,美夢,噩夢,稀奇古怪的夢。我總是分不清夢里夢外的界限,常常半夜三更坐在床上發(fā)呆,直到家人發(fā)現(xiàn)了一頓呵斥才重新躺下,稀里糊涂進入另一個夢里。
應(yīng)該是一段時間(我不知道這段時間有多長)以后,我開始有了知覺——我是說,我又能看見或感知一些事情了。但我發(fā)現(xiàn)這種感知已與從前完全不同,我和所有的人都無法交流,他們根本意識不到我的存在,無論我離他們多近,都像隔著一層透明卻堅硬無比的膜。他們聽不見我的呼喊,對近在咫尺的我視而不見,甚至毫不猶豫穿越我的身體揚長而去。等到我終于習(xí)慣了這種隔膜后,我就漸漸進入了一個自由自在的境界,在那里我不需要交流也能暢行無阻,只要我愿意。這種境界如果用一個確切的比喻,好像依然得說是一場夢,一場大夢。既然是夢,總有它的不確定性。所以在我接下來的講述中,請你不必過于認真,有一些與常識不符、與邏輯相?;驎r空倒錯等現(xiàn)象出現(xiàn),都不是我故意搗亂,因為我真的無法控制這一切啊。
二
我看見曉輝哥哥坐在我家的小客廳里。客廳里人很多,大多是我熟悉的親戚鄰居,也有我沒見過的。他們坐在我父母周圍,一律耷拉著臉子,聲音低沉,表情沉重地談?wù)撝裁?。我的父母像是在生氣,他們紅腫著兩眼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那個坐在我大哥床沿的少年就是曉輝哥哥。他穿著雪白的襯衣,哭喪著俊氣的小臉,手里正在翻弄我家那本舊相冊。相冊是我爸在廠里得先進發(fā)的獎品,時間太久,都快散架了。曉輝哥哥有些粗糙的中指輕輕摩挲著其中一張照片,好久好久。那是我剛上學(xué)時和同學(xué)到百花照相館拍的,一寸黑白頭像。我支棱著兩個沖天小辮,咧著露出豁牙的大嘴在笑,沒心沒肺的。曉輝哥哥的摩挲讓我感覺很舒服??上В@個場景一閃就消失了,像是被風(fēng)刮跑的一片樹葉。
曉輝哥哥姓羅,是我家隔壁鄰居。他爸爸羅叔曾是個中學(xué)歷史教師,因身體不好那時正病退在家,說是以前做過什么手術(shù),所以只生了曉輝哥哥一個孩子。(這都是我偷聽大人說的,呵呵。)他媽媽朱姨在毛巾廠上班,與我媽媽同在一個車間,都說她倆好得像親姊妹。事實上我們兩家也確實互認了干親。那時我們住的是老式三層紅磚小樓,房管局統(tǒng)一建造分配。樓下沒有拉院墻,樓前的空地上被各家撒上了花籽,或種著時令蔬菜,總是花香彌漫,郁郁蔥蔥。我們兩家的孩子們來往頻繁,甚至吃飯都要湊到一張飯桌上。所以我從來沒有和羅家是兩家人的意識。
曉輝哥哥與我大哥同班,剛上初中二年級。印象中他總是穿著白色的襯衣,下擺塞進褲子里,身姿挺拔。他生著濃眉大眼,白凈的小圓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神情略有些羞澀,但看上去帥氣極了。不是我夸他,我們那棟樓大人孩子都喜歡他。他還被居委會評過先進呢,好像是學(xué)雷鋒積極分子,因為他總幫三樓一孤寡老人搬煤球。記得我媽常擠對我爸說,人家老羅有文化,孩子就教育得好,你看曉輝多好的孩子,成績好,還知情懂理的,長大肯定有出息。再看你,學(xué)沒上兩年,又沒點啥本事,倒是能生孩子,就是沒生一個省心的。我爸是個口訥的人,聽了總是王顧左右,或低頭走開,以示無奈和默認。
對了,該介紹介紹我自己了。我小名燕子,大名梁燕。在鄰居們眼里嘛,得說正好與曉輝哥哥相反,嘿嘿。當(dāng)然這是指我的性格,我是個比男孩還要搗蛋幾分的小丫頭——這是羅叔叔對我的評價。他可是個戴著眼鏡的老師啊,說話一板一眼很有分量的。我家四個孩子我排行老三,上面一哥一姐,下面一個弟弟。俗話說,疼大的愛小的,中間夾個受氣的。我實際就是個多余的角色,況且又特別愛招人煩,爸爸媽媽忙起來就懶得管我,每天由著我在外瘋跑,直到上學(xué)才算有了管束——我想說的是,那時候最關(guān)心我的人不是爸爸媽媽,而是曉輝哥哥。
真的,我調(diào)皮搗蛋招人厭的時候,曉輝哥哥從來不煩,他只是無奈地看著我苦笑。一般要等事情過后,再跟我慢慢講道理,像一個慈祥的小老人。他知道我們家孩子多,吃頓飽飯不容易,飯桌上搶起飯菜來我又因個矮常常吃虧,所以他總偷偷給我塞吃的。后來他開始教我認字,并有意識地把吃和學(xué)掛起鉤來,大大調(diào)動了我的積極性,還沒上學(xué)我就認了一大堆漢字。曉輝哥哥總是拉著我的小辮子,夸我聰明,把我得意得兩眼直看天。我也總喜歡黏在他家,沒事就猴在他身上捏他的大耳垂,曉輝哥哥左右亂晃腦袋也掙脫不掉,把我高興得嘎嘎大笑。我知道他喜歡我,所以總是肆無忌憚。
一天朱姨逗我說,燕子,你看我們家只有曉輝一個孩子,我們把你要過來行嗎?我不假思索地說行。朱姨又說,那你是來做曉輝的妹妹,還是來做曉輝的媳婦呢。我想了想說,媳婦吧!曉輝哥哥臉紅了,伸手使勁兒刮了刮我的鼻子。吃飯的時候我和平時一樣,毫不客氣自自然然就坐在了飯桌前。曉輝哥哥給我剝鵪鶉蛋,剝一顆就塞我嘴里一顆。我等不及,口水就掛了下來。朱姨一邊給我擦口水一邊說,燕子,你要做我家媳婦就不能在我家吃飯,要等長大了才行,你回家吧。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曉輝哥哥手里的鵪鶉蛋,頭也不抬地說,那我不慌做媳婦,先做妹妹吧。朱姨笑得噴了一桌米粒。我是這么想的,不管做什么吧,只要不離開曉輝哥哥就行。我相信,只要不離開曉輝哥哥,我就會一直很快樂。
所以我一點也不去理會家里的變故和熱鬧,只關(guān)心曉輝哥哥的一舉一動。我發(fā)現(xiàn)曉輝哥哥的表情總是很落寞,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愣神兒。那時他的腦海里總有我的模樣閃來閃去,還有櫻桃和麻圓。但他很少走進我家的大門,害怕著什么似的。朱姨和羅叔倒常常過來,與我爸媽翻來覆去討論一件事,就是我從櫻桃樹上摔下該由誰來負責(zé)。換句話說,我爸媽該去找誰交涉來為我討回公道。他們是這么說起來的,我媽后悔對我太疏于管理,沒有做到必要的教育約束。我爸說也怨學(xué)校,圍墻壞了為啥沒盡早補上。羅叔立馬說老梁說得對,我看過一本雜志,說外國有個中學(xué)生,放學(xué)的路上給高壓線打掉了一只胳膊,供電部門賠了一筆巨款呢。何況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沒了,咱們得為燕子討個公道。我爸我媽一聽就上了心,他們無法釋懷的一腔愧疚好像一下子有了出口。最后他們一致認為,得有個合適的人出面跑動才行。羅叔當(dāng)然合適,但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最后決定找肖叔。
鄰居肖叔是市政府的一名科員,白白胖胖,個兒不高,平常倒也隨和。只是他家的袁姨太嚴肅,總是高高昂著頭,不愛說話。我媽和朱姨背后總說她壞話,說她洋乎,官太太瞧不起人。奇怪的是,她倆見了袁姨又總是很客氣,說話也總是一副巴巴結(jié)結(jié)的樣子,與她們背后表現(xiàn)出的不屑和憤懣完全不同。對了,我還和肖叔家小女兒如云打過架呢。忘了因為什么事,只記得大我兩歲的如云大敗而歸,被我砸了一裙子爛泥,哭著跑了。雖然袁姨后來拉著她到我家告狀,導(dǎo)致我挨了頓揍,但一想到她那天的狼狽相我就想笑。
肖叔給的答復(fù)讓我媽他們很失望。他說國家現(xiàn)在百廢待興,法律制度還不健全,太亂,這事難成。我媽站在家里的廚房里,一邊重復(fù)肖叔的話,一邊把鍋碗瓢勺弄得叮當(dāng)響,氣呼呼地說,不就在個政府大院里上班嗎,擺什么架子!后來他們沒再找肖叔,跟他家來往更少了。一年后肖叔在單位分了大房子,就從小樓搬走了。他們又找了幾個人都沒結(jié)果,就把這個重擔(dān)交給了曉輝哥哥。就是說,由羅叔幫著出主意,曉輝哥哥帶著我媽我爸具體去實施。虧他們想得出,他才十三歲呀。曉輝哥哥居然硬著頭皮應(yīng)下了,我知道他是看在我的份上才應(yīng)下的。曉輝哥哥和羅叔朱姨認真商量了好幾個晚上,并做了初步調(diào)查分析,制訂出可行方案。在討論時他們一致認為:
學(xué)校圍墻的破洞沒有及時修補,直接導(dǎo)致了我抄近路的錯誤行為,學(xué)校要負責(zé)任。
櫻桃樹是當(dāng)初園林局所栽,小區(qū)重新規(guī)劃后沒有及時移走,很不適當(dāng)?shù)匕褬淞粼诹讼锫分虚g,園林局要負責(zé)任。
櫻桃樹下的大石塊是居委會開會時,附近居民搬來休息的,因此導(dǎo)致了更加嚴重的后果,居委會要負責(zé)任。
……
我聽得有點發(fā)懵,也跟著想,櫻桃樹上的果實長得太誘人,那櫻桃樹要不要負責(zé)任呢,呵呵。反正這事挺麻煩,我都懶得細說,也沒太大興趣。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想法,繼續(xù)干他們的。曉輝哥哥帶著我爸媽分別找了以上單位,每到一個地方我媽都哭得稀里嘩啦,話也說不清。我爸更不能指望,見了芝麻大的官也會緊張,一緊張更說不出話。靦腆的曉輝哥哥只好挺身而出,硬著頭皮一遍遍陳述我出事的經(jīng)過,以及找上門來的意圖。記得找到園林局的時候,辦公室一個三十多歲的阿姨接待了他們。聽著曉輝哥哥的講述,看著我爸我媽的可憐相,她很是同情,眼淚都出來了,當(dāng)場表態(tài)說那巷路上的櫻桃樹確實歸園林局管,應(yīng)該由他們單位負責(zé)。但領(lǐng)導(dǎo)不在,她說了不算,叫他們過幾天再去。后來又去了幾次都沒能見到領(lǐng)導(dǎo),那個阿姨的態(tài)度卻變了,不再提園林局要負責(zé)的話。學(xué)校和居委會也差不多,總是得不到肯定的答復(fù)。他們只好一趟趟跑,一遍遍說。后來羅叔出了個主意,他替曉輝哥哥把要說的明明白白寫在了紙上,題目是《梁燕墜亡事件始末及責(zé)任單位調(diào)查》,然后叫他們找各單位負責(zé)人簽字蓋章,以為證據(jù),以備下一步的理賠。羅叔特別強調(diào)說,一定要蓋章,以防他們食言或變卦,蓋章比簽字更重要。望著曉輝哥哥迷惑的表情,羅叔解釋說,簽字代表個人,印章代表單位。跑了幾天以后曉輝哥哥反駁羅叔說,領(lǐng)導(dǎo)不簽字,人家都不敢蓋章,還是領(lǐng)導(dǎo)簽字重要。羅叔苦笑著搖搖頭,也猜不出他笑誰呢。
結(jié)果正如肖叔預(yù)言,曉輝哥哥失敗了,他的紙條上始終沒有一枚印章或一個領(lǐng)導(dǎo)的簽字,也就是說,沒有一家單位愿意為我的事負責(zé)。不過這件事卻有了個意外收獲,曉輝哥哥開始的恐懼心理慢慢克服了,口頭表達能力得到很大的鍛煉提高。我媽高興地說,我看曉輝行,長大肯定能當(dāng)官。我爸一聽更高興地說,那敢情好,曉輝要當(dāng)了官那咱都有指望了!曉輝哥哥聽了清亮的眸子里瞬間放出異彩,似乎看到了自己輝煌的未來。
那以后曉輝哥哥一想起我就會難過地低下頭,在心里默念,對不起,燕子。其實這件事成功與否對我并無多大意義,令我不安的只是,隨著這件事的結(jié)束,小樓的一切與我更加隔膜了。我留下的氣息越來越淡薄。我淡薄的氣息孤獨地飄蕩在小樓的上空,百無聊賴。同時我也吃驚地發(fā)現(xiàn),曉輝哥哥的生活節(jié)奏日漸加快,像是被按下快進鍵的影像畫面。他迅速長高長大。他下巴和上唇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喉結(jié)突出,聲音變粗,表情也越來越顯出成年人的深沉。讓我欣慰的是,他依然喜歡穿白色的襯衣,他依然是個溫文爾雅、懂禮隨和、人人稱道的優(yōu)秀男孩,我喜歡的男孩。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分屬兩個不同的空間,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耳鬢廝磨,親密無間。但我對他的關(guān)愛將空氣一般時時守護在他周圍,永不會改變。
三
我已找遍了小城的每一個角落,仍然不見你的蹤影。曉輝哥哥,你到底去了哪里?現(xiàn)在小城的天空正飄蕩著細細的雨絲,如我的愁緒綿綿不絕……
我知道你未必相信我的話,呵呵。在你眼里我只是個七歲的孩子,永遠七歲。但人間已歷經(jīng)了三十個春秋。那三十個春秋原本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現(xiàn)在不同了,因為有了這場尋找,時間在我這里已不再虛幻,我的心驟然長大了。所以我當(dāng)然只有七歲又不止七歲,我其時已經(jīng)三十七歲,甚至不止三十七歲。我懵懂無知,悄無聲息,我又歷盡滄桑,明察秋毫,無處不在。我常常借助復(fù)活的記憶回到親人中間,觀察他們的生活,感受他們的氣息。而曉輝哥哥你就是所有親人里我最牽掛的人,這一點從未改變。
其實,我還從沒有為你擔(dān)心過什么,因為你總是中規(guī)中矩走著你的人生路。高中畢業(yè)后你順利考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又順利參加了工作,被分配到一個行政管理部門的業(yè)務(wù)科室。你的工作狀態(tài)很好,一直是單位的業(yè)務(wù)骨干,人際關(guān)系也很融洽。那段時間你的生活看上去平靜充實,無波無瀾。直到我的大哥出事,我媽哭著去找你,你的生活才開始有了亂象——我曾經(jīng)這么認為。
只好再說說我的大哥。真的不愿提起他,他總讓身邊的親人為他羞愧。那天我母親拉著朱姨的手,兩眼發(fā)直,聲音里滿是懊惱地說,都是我把他慣壞了。這個我完全同意。我的父母沒多少文化,對上天初次賜予他們的寶貝兒子簡直誠惶誠恐,真的是含口里怕化,捧手里怕摔,不知如何侍奉才好。他們的所作所為讓我大哥從小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他是可以為所欲為的人。于是他逞強好斗,受不得半點委屈。初中沒畢業(yè)他就自作主張退了學(xué),騎自行車把書包扔進了幾公里以外的葦河里,從此自由自在漂浮在他的江湖之上。他打架斗毆,涉足非法生意,曾兩度進出少管所。但這回被關(guān)進看守所里卻是一樁冤案,是被他那幫酒肉朋友陷害了。他借錢買了輛二手長安面包車,被他們連哄帶騙當(dāng)成了販運毒品的工具,而他毫無所知,直到被公安查獲。他現(xiàn)在的命運可以說正懸在兩極之間,或者無罪釋放,或者把牢底坐穿。那時曉輝哥哥家已搬到學(xué)校新調(diào)劑的職工宿舍,離小樓很遠,天又下著雨,我母親深一腳淺一腳好容易才找到。曉輝哥哥在親娘和干娘期待的目光里為難之極。他腦子里瞬間閃出我的面容,那年的失敗還歷歷在目,讓他至今想起就心痛。但也像那年一樣,他無法拒絕。他知道我可憐的父母再無別人可求。而我大哥曾是他的同學(xué)加好友,在小樓的時候他家里遇事大哥沒少幫忙出力,羅叔去醫(yī)院門診樓都是壯實的大哥背上背下。況且這次我大哥是真的冤枉。于情于理曉輝哥哥都必須答應(yīng)。
那時曉輝哥哥雖身在機關(guān)卻位卑言輕,社交面也狹窄,幾乎可以斷言是很難能幫上忙的。但曉輝哥哥既然答應(yīng)了就會全力以赴,他甚至把這件事看作對我對我們家的補償。他又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我們兩家人常常聚在一處,對打撈大哥的事反復(fù)商討,一致認為要接受我當(dāng)初的教訓(xùn),務(wù)必爭取完勝,畢竟大哥現(xiàn)在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最后朱姨總結(jié)性地指出,得找人,送禮。我媽我爸立刻點頭,顯然這話說到他們心里了,他們一直認為我的事不成是因為沒找人送禮。因為有同事告訴我媽,園林局那個領(lǐng)導(dǎo)其實很好說話的,只要送他兩條好煙就行了。但送禮的建議立刻遭到羅叔的反對,他一臉不屑地痛心地說,大事小事一說就是送禮,社會風(fēng)氣都是給你們這些人敗壞的。朱姨不服氣地翻了他一眼,小聲說,人家辦事都送,咱不送行嗎……小聲嘀咕也是自找臺階,所以羅叔沒理他,接著和兒子制定行動方案。第二天曉輝哥哥開始搜羅證據(jù),寫說明材料,呈送有關(guān)部門。為穩(wěn)妥起見還專門找了位律師辯護指導(dǎo),看上去萬無一失。半年后市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訴,我大哥提供的證據(jù)和辯護律師的觀點未被采納,市中級法院一審判決我大哥犯運輸毒品罪,判無期徒刑。我爸我媽當(dāng)場就癱在了地上。當(dāng)晚我爸我媽和律師在羅叔的客廳里坐了很久,一直在討論這件事。朱姨堅持說陷害我大哥的那一方使了錢找了人,羅叔一聽這話就皺眉,但沒有反駁她。這時律師發(fā)話了,他針對朱姨的觀點表態(tài)說,不排除這種可能。
幾天后,我看見愁眉苦臉的曉輝哥哥坐在了一個小酒館里,右手手指別別扭扭夾著根香煙,不時被煙霧嗆得咳起來。他身邊是他的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那個方臉高個的叫趙均,在某局機關(guān)當(dāng)副科長,圓臉矮個的叫楊鵬,是市報社的記者。他們聽了曉輝哥哥的苦惱,一直幫他分析開解,出主意想辦法,推倒了一個又一個方案。最后落實在一點上,他們一致認為曉輝哥哥必須去找一個人。顯然那個人能幫上忙,但不知為什么曉輝哥哥很是不情愿。他們就這樣喝著,天南海北地說著,直到小店的客人走光了才歪歪倒倒離開。
這天曉輝哥哥打扮得很齊整,出門前還對著家里的穿衣鏡梳了梳頭發(fā)。這是個信號,表明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果然,他夾著他的黑色文件包走向政府大樓。到了大門口他的腳步變得有些遲疑,門崗發(fā)現(xiàn)了,立刻警惕地叫住他,讓他登記一下。他接過門崗遞過的水筆,猶猶豫豫寫下一個名字。幾分鐘后,曉輝哥哥已經(jīng)走進政府大樓,伸手叩響三樓一扇泛著油光的朱紅實木大門。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從碩大的辦公桌上抬起頭,原來是肖叔。自從那年肖叔拒絕為我的事奔走,我們兩家就和他結(jié)了梁子,不再來往。一晃十幾年過去了,肖叔已經(jīng)做了政府辦公室主任,在小城也是個頗有點分量的人物了。更重要的是,據(jù)說他大學(xué)時學(xué)的法律專業(yè),有不少法律界的朋友。他看見曉輝哥哥愣了幾秒鐘,然后疑疑惑惑地笑了。他終于站起身同時伸出手,說真是曉輝啊,長大了。
他們聊了很久。曉輝哥哥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輕松了許多,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此后他們常常在一起,或者約曉輝哥哥來肖叔的辦公室,或者在某個飯店的包間里。有時只有他們兩個,有時高朋滿座,熱熱鬧鬧。趙均和楊鵬也時常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陪著曉輝哥哥應(yīng)酬,各處奔走……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大哥的案子也漸漸明朗,進展順利。在肖叔的幫助下,重新請了更著名的律師,上訴五個月之后,我大哥終于被無罪釋放了。在看守所門前溫暖明麗的陽光里,我大哥胡子拉碴、神情萎靡,瞇縫兩眼看著來接他的父母,有點不知所措。我媽喜極而泣,顛三倒四嘮叨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出來了出來了,真好,這也沒花多少錢呀……
自此曉輝哥哥與肖叔的關(guān)系密切起來,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敘談,內(nèi)容很寬泛,很隨意,也很深奧。一般都是肖叔在那里說個不停,曉輝哥哥多是靜聽狀。他的白色襯衣在室內(nèi)柔和的光線里閃著靜謐的光芒,他年輕的臉龐英武俊逸,目光時而清澈如水,時而似有淡淡輕霧繚繞。他或頻頻點頭,或凝神思索。討論問題的時候肖叔的觀點常占上風(fēng),曉輝哥哥也大多心悅誠服。他倆總能構(gòu)成一幅和諧溫馨的畫面。我雖然聽不懂肖叔的話,也沒興趣,只是有些話聽多了自然就記住了。水至清則無魚。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情社會你不講人情就寸步難行。僅僅滿足于做個好人是不夠的。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已經(jīng)覺悟太晚,來不及了……
肖叔還常常帶曉輝哥哥參加各種宴請,介紹他結(jié)識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剛開始曉輝哥哥還有些勉強,他本不是個愛熱鬧的人,但慢慢地他開始接受和適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這個總是散發(fā)著酒肉醇香和綿綿情誼的場所,蘊含著太多叫人意想不到的能量,有時它的功用就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能在這里叱咤風(fēng)云的都是小城各界精英,與他們交往能開闊眼界,學(xué)到很多東西,當(dāng)然也是一種榮耀。于是觥籌交錯之間曉輝哥哥日漸成熟起來,他說話做事更沉穩(wěn)自信,他一點點褪去身上的青澀氣息,像一只鳥兒漸漸羽毛豐滿起來。我不能肯定曉輝哥哥的變化里有多少肖叔的因素,但可以肯定他與肖叔的交往是有益的。這讓我欣慰,也讓我此后的飄游更加逍遙無憂。不久我發(fā)現(xiàn)曉輝哥哥身邊有了一個女孩,她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段窈窕,面容清秀,性格溫柔。我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才弄清楚,那是他的妻子,他結(jié)婚了,已經(jīng)生了個叫妞妞的女兒。這也是我預(yù)料之中的事,早就聽他身邊的親朋們催他,關(guān)心他的婚事。只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居然是如云,肖叔的小女兒,就是和我打過架的那個女孩,呵呵,她現(xiàn)在成了曉輝哥哥的媳婦,而不是我。我當(dāng)然不會為此難過,因為我早就超越了情感的低級階段,換句話說,我對曉輝哥哥的感情已經(jīng)升華得非常純粹,非常專注,沒人能夠攪擾和侵入,即便是他的妻女我也不會有絲毫興趣。我的敘述涉及到她們或別的人,只是為了弄清曉輝哥哥的過往,他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來龍去脈,然后找到他,重新以我的方式擁有他。
四
我到底什么時候,在哪里失去了曉輝哥哥呢?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曉輝哥哥就像一只風(fēng)箏,不慎跌落在遠方某個神秘之所,我必須捋著手里的線索去找尋,才有希望找到他,至少能找到他隱身的方向。
曉輝哥哥婚后的日子看起來平靜安詳。那年的春天雨水偏多,總是陰雨綿綿,空氣自然很濕潤,但曉輝哥哥的嘴角卻起了個大燎泡。細心的如云卻透過那個燎泡,發(fā)現(xiàn)了曉輝哥哥更多的問題,比如心神不寧,情緒煩躁等等。她費了不少的心思才弄清楚,曉輝哥哥果然有了心事,因為他在單位的人事調(diào)整中沒能如愿。事情是這樣的,他們科的老科長退休了,曉輝哥哥本是當(dāng)然的人選——他在單位幾個年輕人里工作時間最長,業(yè)務(wù)能力最棒,副科提拔也已七年之久。可單位卻將另一業(yè)務(wù)科室的室主任調(diào)了過來,硬生生把曉輝哥哥的升遷之路給堵死了,事先他卻毫不知情。我覺得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曉輝哥哥卻很看重。他的情緒低落,總是提不起精神,像一棵久旱后脫水的秧苗。肖叔為這事專門跟他談過,說怎么沒聽你說過老科長要退休的事,工作是要做在前面的。曉輝哥哥苦惱地咧咧嘴,既像哭又像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都怪我過于自信了。肖叔一聽這話什么都明白了,他沖著心愛的女婿輕輕搖搖頭,說你呀……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怎么還是脫不了書生氣呢。又安慰說,算了,吃一塹長一智,吸取教訓(xùn)就行了。
但曉輝哥哥顯然沒能輕易放下這件事。一個人的時候他常常陷入苦悶,躺在床上也是輾轉(zhuǎn)反側(cè)。他還常常約幾個好朋友去小酒館喝酒,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話特別隨便,特別大膽,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對不住他們,全世界的人都太愚蠢。他們那種狂傲的樣子像是又回到了大學(xué)時代。兩個月以后,這樣放松的小聚會也一度中斷了,原因是那個趙均在單位被提拔了,恰好是被調(diào)整到另外一個科室當(dāng)一把手。這樣他們再聚會就多了幾分尷尬,等于在曉輝哥哥的傷口上撒了點什么。就連曉輝哥哥誠心誠意的祝賀都變了味道,顯得怪怪的,酸酸的,令大家都有些難堪。
這一年接近年底的時候,曉輝哥哥的生活終于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他聽從肖叔的建議,報名掛職下派了,去一個叫拂曉鎮(zhèn)的偏遠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了副鎮(zhèn)長。在為曉輝哥哥餞行的家宴上,肖叔右手五個胖手指慢慢轉(zhuǎn)動著一只玻璃酒杯,一字一句說,還是那句話,你可以看成一趟苦差,也可以看作一次機會,一次鍍金的機會。這個全在你自己了。毛主席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你是個聰明人,爸爸相信你,曉輝。說完仰起頭一飲而盡。飯后曉輝哥哥就提著鍋碗瓢勺、背包網(wǎng)兜,躊躇滿志地去了那個拂曉鎮(zhèn)。
后來我才知道,這次下派對曉輝哥哥真的意義重大,甚至改變了他的命運和人生走向。整整兩年的基層生活,把城市帥哥羅曉輝改造得面目全非。他皮膚黝黑,下巴長出了粗硬的胡茬,體格明顯強壯了許多。甚至他的口音都有了明顯變化,帶著拂曉當(dāng)?shù)氐泥l(xiāng)土味??傊?,兩年的歷練讓他更像個有擔(dān)當(dāng)有責(zé)任心的男人了。這些都不是我空口白話,拂曉鎮(zhèn)班子上上下下對他贊不絕口,群眾對他也是好評如潮。他為基層為老百姓辦的實事好事,他樸實干練無私奉獻的工作作風(fēng),都明明白白寫在了市下派辦公室的考核材料里。掛職結(jié)束時,曉輝哥哥被評為優(yōu)秀下派干部,受到市委組織部通報表彰。這還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久又一喜訊傳來,鑒于曉輝哥哥下派時的良好表現(xiàn),加之表現(xiàn)出的較高綜合素質(zhì),他被點名調(diào)進了市委組織部。這個消息著實叫曉輝哥哥喜出望外,那天他興奮地在飯桌上告訴了如云。如云一邊吃飯一邊笑瞇瞇看著他,似乎并沒有意料中的驚喜。曉輝哥哥感覺出了異常,他迷惑地盯著如云的眼睛問,你好像早知道了?怎么回事?
如云說是肖叔為他的事做了些工作。組織部一位姓郭的副部長是肖叔從前的頂頭上司,兩人一直保持良好關(guān)系。曉輝哥哥一聽立刻有了幾分不自在,說怎么老早沒有告訴我。如云看透了他的心思,胸有成竹地說,爸爸有意識讓你在基層鍛煉鍛煉,沒有料到你在鎮(zhèn)里干得那么好。正巧聽到組織部缺人正在物色中,你能寫會說,老實正派,年齡也合適,就跟那老領(lǐng)導(dǎo)提了。也沒抱太大希望,所以沒有告訴你,也是怕影響你正常工作。爸爸說,這次主要是你表現(xiàn)好,又遇上了好領(lǐng)導(dǎo),天時地利人和你都趕上了,好好干吧。說著伸手刮了刮曉輝哥哥的鼻子。曉輝哥哥這才釋然了。夫妻倆沉浸在喜悅的情緒里,一時無話,默默吃著。曉輝哥哥黑紅粗糙的臉頰像是打上了一層油彩,放射出一種堅毅的迷人的光澤。我感覺他心里正波瀾起伏著,隨著他有力的心跳,一刻沒有停歇。
在不久后的好朋友聚會時,曉輝哥哥公布了自己工作調(diào)動的事,酒桌上立刻一片歡騰,大家紛紛舉杯祝賀。好像曉輝哥哥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搬一塊金子。曉輝哥哥就用肖叔提醒他的話回應(yīng)朋友們,他說組織部只是一個平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能不能有點作為還難說,終老在組織部科室里的干部大有人在呢。看他這么低調(diào),朋友們又紛紛鼓勵他,給他打氣。酒宴進行到一半,亂哄哄彼此斗酒的時候,曉輝哥哥和趙均楊鵬湊在一起說起悄悄話。楊鵬一臉神秘地透露說,趙均也在積極活動,目前似乎已有所收獲。曉輝哥哥高興地說,那還不趕快老實坦白。趙均擺擺手止住他,又瞄了幾眼周圍的人,低聲說八字還沒一撇,等明朗了我一定坦白,咱弟兄好好干,相信都會有出頭之日!說著三個人把酒杯碰得當(dāng)當(dāng)脆響,然后一飲而盡。三張帶著酒意的年輕的臉在酒店燈光的籠罩下,多了幾分朦朧的神秘色彩,就像他們未知的命運。
不過回顧曉輝哥哥在組織部那幾年的生活,說實話我只覺得乏味,真的,乏味到我沒有了敘述的興趣。我不明白組織部的魅力到底在哪里,讓曉輝哥哥他們那么情有獨鐘,一副仰視的姿態(tài)。我倒覺得那是個死氣沉沉叫人憋悶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那么嚴肅,別說是大聲喧嘩了,就是比較輕松的玩笑也很少有人開一個,否則就有傷大雅似的。我發(fā)現(xiàn)組織部的人都有兩套話語方式,在會議室或者主席臺上一套,沒有第三人在場的私下里或密友的酒桌上用另一套,且個個運用嫻熟,轉(zhuǎn)換自如。肖叔叔曾經(jīng)嚴肅告誡曉輝哥哥,言行舉止一定要慎之又慎。他說組織部里都不是凡人,他們素質(zhì)高,能力棒,有頭腦,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后臺背景復(fù)雜,更更重要的是,他們說不準日后就是哪個重要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曉輝哥哥微笑頷首,一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樣子。肖叔又不放心地加了句,凡事多個心眼,低調(diào)行事,不要給人落下口實。
曉輝哥哥一天天變得成熟穩(wěn)健起來,仕途也開始順風(fēng)順?biāo)诙晁捅惶岚螢槭抑魅?。又二年,適逢市里招考縣干,曉輝哥哥竟以筆試面試雙第一的成績考取了某局副局長,在仕途生涯里邁出了關(guān)鍵一步。三年后局長退居二線,已是常務(wù)副局長的曉輝哥哥被提拔繼任。那年曉輝哥哥三十五歲,在官場算得上黃金年齡了,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前途無量。
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奇怪的事情。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中午了。下班時間早已經(jīng)過了,辦公樓里十分安靜。暮春的陽光從門窗所有的縫隙涌進來,棉絮一般暖暖包圍著他,令他又愜意又有些昏昏欲睡。他閉眼假寐了幾分鐘,腦子里卻亂哄哄地興奮著。他干脆睜開眼,伸手拉開中間的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紅頭文件,仔細端詳著。那是市政府的任職通知,標(biāo)題上羅曉輝三個黑色宋體字赫然在列,在雪白的高檔膠版紙襯托下顯得那么雍容端方。忽然他坐正了姿勢,把文件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輕輕撫摸起來。從上方的紅色文件頭,到右下角的大紅印章。他的面部表情漸漸柔和起來,像是在撫摸朝思暮想的情人。他的目光漸漸有些迷離,似乎承受不了太過強烈的光線——我真的看見有光環(huán)罩住了曉輝哥哥,光環(huán)是橙紅色的,帶著大大的光暈,越來越鮮艷濃重,再后來就把曉輝哥哥淹沒了。我?guī)捉?jīng)努力也看不到曉輝哥哥了,只好怏怏離去。
此后這種橙紅光暈淹沒曉輝哥哥的怪事又出現(xiàn)過多次,好像每次出現(xiàn)曉輝哥哥的事業(yè)都處于上升期,曉輝哥哥的境遇都面臨一個更好的轉(zhuǎn)折。換句話說,那段時期曉輝哥哥的仕途基本是平順暢通的,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生活得很好。這是我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的一個秘密,是曉輝哥哥的秘密,也是他那些朋友們的秘密,或許也是所有職場男人的秘密——沒有一個男人不向往權(quán)柄在握,因為那感覺實在太好了。你到哪兒都會眾星捧月,你隨便一句話就有人喝彩。你能最大限度地受到尊重、重視,感受到自身的價值。曉輝哥哥是個重感情的人,對于人情世故里那些顯規(guī)則潛規(guī)則的接受,并沒有遇到太大的障礙。在其中摸爬滾打一陣子他就適應(yīng)了,以致可以熟練運用,把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大問題小困難一個個化解掉。據(jù)我所知,我姐姐因健康原因調(diào)換工種,我小弟跨學(xué)區(qū)上重點中學(xué),羅叔住院時得到最好的治療,朱姨被人事部門弄錯的工齡得到改正,都是曉輝哥哥出面協(xié)調(diào)而成??傊莻€階段的曉輝哥哥仕途順利,如魚得水。那么,我就不必為他多操心了,呵呵,我只管放心地享受我的逍遙游。直到感覺厭倦的某一時刻回頭張望,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曉輝哥哥生活的空間已歷經(jīng)了好幾個四季輪回,我曾經(jīng)熟悉的氣息越來越陌生了,一切都變得厲害,小城的街道和建筑布局又經(jīng)過了一輪刷新。等再見到曉輝哥哥,我差一點沒有認出他。他明顯開始發(fā)福,臉上的肌肉有些松弛,眼神兒也有些飄忽,有時會不經(jīng)意地露出倦容,但總體上還得說精神倍兒棒。特別是坐在主席臺上的時候,他總是那么神采奕奕,精力充沛。他頻頻出沒于大大小小的會議室,各具特色的飯店酒樓,身邊總是前呼后擁著一些人。讓我不解的是,他的身影在那些熙熙攘攘的場所晃來晃去時,他的內(nèi)心卻常常不能與熱鬧的環(huán)境同步,好像總是慢半拍,必須勉力而為,不斷調(diào)整自己才行。
下面我必須說說這年的植樹節(jié)了。依然是個好天氣,小雨初霽,空氣清新得像是剛剛過濾了,陽光也顯得分外純凈透明。坐落在小城西郊的翠峰山上人山人海,紅旗招展。光禿禿的山坡上已經(jīng)挖好了樹穴,大卡車送來了一捆捆新鮮的掛著水珠的松樹苗。全市各大部委辦局的機關(guān)干部職工,好像都集中在了這里。他們手里拿著嶄新的鐵鍬,在林業(yè)局工作人員的指揮下開始奔赴劃定的區(qū)域,同時派了人去大卡車那兒領(lǐng)樹苗。突然人群靜下來,并向山腳處慢慢靠攏集中。有人小聲驚呼市領(lǐng)導(dǎo)到了!幾輛碩大的黑色轎車緩緩?fù)2丛谏侥_的公路邊,車門由各車的隨行人員打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隨后鉆出來,走到正在集結(jié)的人群里……
等我有所察覺湊過去的時候,主持人正在激動地宣布,請郭市長做重要講話,大家歡迎!掌聲四起,隨后人群中間那個衣冠楚楚的矮胖子開始講話,他眨巴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趁機開始在人群里搜索,果然發(fā)現(xiàn)了曉輝哥哥。他就站在講話的矮胖子身后,一身挺括的黑色西服,白襯衣只露出領(lǐng)子,上面板板正正扎著一根深紫色領(lǐng)帶。我從未見曉輝哥哥這么正規(guī)地打扮過,倒是常聽如云數(shù)落他太不講究。所以我看著他心里就有些別扭,我很快發(fā)現(xiàn)他比我還要別扭。他無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身姿僵硬地挺立著。他臉頰上的肌肉不夠放松,目光也沒有其他領(lǐng)導(dǎo)那么自然柔和,顯然有點緊張。后來我從他的角度觀察了一下,就明白了他緊張的原因。周圍的人群大多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曉輝哥哥身上,而不是正在講話的市長。而且他們目光的含義及其復(fù)雜,審視,挑剔,欣賞,嫉妒,羨慕,兼而有之。不久人群里有了竊竊私語,我借助自己的優(yōu)勢把它們悉數(shù)收入耳膜。他們的話立刻讓我大吃了一驚。
原來,曉輝哥哥現(xiàn)在的身份并不是某某局的局長,而是新提拔的副市長!我趕緊梳理了一下大家的議論,很快弄清了至少三個事實,一是郭市長就是肖叔的朋友,當(dāng)年的組織部郭副部長,他被認為是曉輝哥哥的后臺之一。二是此次選舉內(nèi)部競爭或說斗爭異常激烈,競爭者之一是曉輝哥哥的同學(xué)加好友趙均,他時任某大系統(tǒng)的負責(zé)人,聽上去他的后臺比曉輝哥哥的還要硬,競爭力更強。三是曉輝哥哥的最終取勝具有很大偶然性,是在差額選舉中意外勝出的。就是說,他此次升遷運氣的成分居多,所以勢必給人疑點重重的感覺,勢必讓人懷疑他作為副市長駕馭全局的能力。既如此,眾人的疑慮和曉輝哥哥的不自在就順理成章了。我算了一下,這一年曉輝哥哥三十九歲,是當(dāng)時最年輕的副市級領(lǐng)導(dǎo)。
我弄清這一切的時候,市長的講話也終于到了尾聲。在一陣如釋重負的掌聲里,曉輝哥哥的臉上也顯示出如釋重負的輕松。他與領(lǐng)導(dǎo)們一起被簇擁著回到轎車前。他像別的領(lǐng)導(dǎo)那樣,迅速與送行的人握別,然后鉆進車里。那一刻我看見他的腳上穿著雪白的襪子嶄新的皮鞋,鞋底沾了一些濕漉漉的泥土,讓人不禁為他的新車擔(dān)心……我略一走神的工夫,曉輝哥哥的轎車已經(jīng)緩緩啟動,無聲地滑上公路,往市里開去。這時我看見太陽已更高地升起來,東方一片炫目的橙紅色暈。曉輝哥哥的轎車像一只黑色的大鳥,展翅飛翔著,漸漸消失在那片炫目的橙紅里。
五
今天的氣溫一定很低。街上的行人都顯得有些縮手縮腳的,身上的衣服明顯加厚了。天上似有若無地飄著些冷雨,雨水在陣陣小風(fēng)里胡亂飛舞著。我做出刻意躲避的樣子,沿著風(fēng)雨吹打不到的房檐窗臺跳躍著前行。我喜歡模仿街上的人們,反正他們毫無所知,我自己多少得到些樂趣。你要知道,在一座百萬人口的城市里找一個人,是多么枯燥乏味的事情。
我沿著一條小巷往建筑群的縱深處進發(fā)。這里的房子有點凌亂,像是等待開發(fā)的老居民區(qū)。我在一道磚墻前停下了。磚墻很高,足足有兩米多。平時遇到這樣的障礙物我會掉頭離開,但這次我改變了主意,身子輕輕一聳就上了高墻。墻那邊是一座高大漂亮的建筑,寬大潔凈的玻璃窗一律關(guān)閉著,很安靜。我沿著高墻緩緩前行,終于看見一扇玻璃窗閃了道縫隙。同樣出于游戲的心理,我一閃身就鉆了進去。
一股來蘇水的味道如煙似霧在房間里繚繞。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單。床上躺著一個人,正無聲地掛著吊瓶。原來這里是醫(yī)院的一間病房。我轉(zhuǎn)了一圈正準備離開,無意中掃了那個病人一眼,突然一種異樣的感覺攫住了我。那是一種熟稔的氣息,一種萬里征程后終于打開家門的感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床上這個蓋著被子,紗布纏著腦袋,只露出兩只緊閉的雙眼,看不出男女的人,就是曉輝哥哥。
我終于找到了你,曉輝哥哥!
我一下子撲了過去,立刻感到曉輝哥哥的身體里發(fā)出一股子推力,強硬地擋住了我所有的信息。他在拒絕我!為什么?我癱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思緒一片混亂,激動、委屈、不解交織在一起,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了。終于冷靜下來以后,我立刻進入下一個問題,曉輝哥哥他怎么了,怎么會在醫(yī)院里?我閉上眼,屏住呼吸,調(diào)動起自己所有的靈異之力,漫無邊際地再次搜尋起來。與此前無數(shù)次的搜尋一樣,結(jié)果依然是失敗。不過這次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情況,我看見某一時段被一團灰色的濃霧籠罩了,我無法進入,稍一靠近立刻神迷氣短,暈頭轉(zhuǎn)向。我只好回過頭來,重新審視曉輝哥哥過往歲月中的鱗鱗爪爪,以期有所發(fā)現(xiàn)。不料我剛一回首,無數(shù)個生活場景就紛至沓來,蜂擁而至,好像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這種情況從前還真不多見,只是太過繁亂。接著又看到無數(shù)張臉孔爭先恐后包抄過來,上面寫滿了巴結(jié)、諂媚、羨慕、嫉妒、畏懼、不屑、痛恨、虛情假意、冷槍暗箭、誠惶誠恐……真是亂七八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撥開他們,像撥開一團討厭的蚊蠅。我清醒地認識到,在過于熱鬧的地方很難有所發(fā)現(xiàn),我必須在大量復(fù)雜信息里耐心篩選,去粗存精,去偽存真搜尋不諧之音,不諧之景,哪怕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只鱗片爪的場景,只要能反映曉輝哥哥生活的真相就行。
我首先篩選出這樣一個場面,應(yīng)該是曉輝哥哥家里的小餐廳,肖叔和曉輝哥哥正對面坐著吃飯,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嚴肅。肖叔用手里的筷子慢慢劃拉著菜盤子里的蔬菜,聲調(diào)和緩地說,其實趙均很早就靠上了老A。關(guān)于老A我得解釋一句。在曉輝哥哥與朋友的談話里,常常出現(xiàn)一些小城官場的風(fēng)云人物,其中老A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老A現(xiàn)在是人大副主任之一,在小城是家喻戶曉、人人耳熟能詳?shù)恼绯G鄻?。在以往曉輝哥哥和趙、楊三兄弟的言談中,老A總是充當(dāng)他們不齒的反角,聽上去有點類似黑社會老大,屬于皮厚心狠,精于權(quán)術(shù)者之流。所以曉輝哥哥一聽老A的名字就皺起了眉頭。肖叔并不理會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娓娓道來。他說豬往前拱雞往后扒,各有各的辦法。趙均是個極精明的人,一定自有他的道理,犯不著咱為他擔(dān)心。聽說你還和趙均鬧了點不愉快,何必呢。我們雖然和老A是兩種人兩條線,但不等于要搞對立。官場最忌諱對立,除非萬不得已。你們是同學(xué),繼續(xù)給外界比翼雙飛的印象對誰都有好處。曉輝哥哥一邊慢慢扒拉碗里的飯粒,一邊含混地答應(yīng)著。肖叔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一些淡淡的憂慮。
下面是一個熱鬧非凡的酒宴,是曉輝哥哥和他那幫朋友為楊鵬召集的餞行宴。楊鵬已是個小有名氣的記者,在省城一家晚報的招考中被錄用。趙均當(dāng)然也在,他們?nèi)艘廊蛔谝黄穑粫r說點悄悄話。只是他們的交流不再像從前那樣水乳交融,總有些不諧的東西懸浮在他們中間,糾結(jié)著繚繞著,忽濃忽淡,卻始終沒有消散。楊鵬率先醉了,他正帶著濃重的酒意說,你們一定要把官做大,最好打進省城來,我也好監(jiān)督你們……他身邊一人恰好聽到了這句,轉(zhuǎn)臉插了一句,嘁,等你們監(jiān)督啊,黃花菜都涼了。楊鵬大著舌頭說,怎么,看不起我們?告訴你,我們的監(jiān)督才是最有力最有效的呢……說著他一揮手,不小心把一只玻璃杯掃到了地上,一聲脆響,把大家嚇了一跳,這個場景也倏忽沒了影蹤。
接下來還有幾個是羅叔住院的情景。我已經(jīng)知道羅叔得的是腎病,做過手術(shù),但愈后不好,每年都要住上幾回院。在某醫(yī)院的一間特護病房里,我看見羅叔正皺著眉頭半躺在病床上,房內(nèi)擺放著好多花籃和花花綠綠的禮品盒,床前圍坐著一些滿臉堆笑的男女,他們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撥。還有人在往朱姨的手里塞紅包,朱姨推脫不及塞紅包的人已斷然跑開,上了年紀的朱姨歪歪倒倒追到了走廊里,引得走廊里不少病人和家屬駐足觀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復(fù)雜……
這時曉輝哥哥的病房門外有響動,一股涼氣卷進一個人來,驚得我嗖地躲上了天花板,窩在一個角落里。我相信十有八九是肖叔如云他們,不料卻是一個陌生男人。他四十多歲年紀,瘦高,眼神犀利,左邊眉棱上有一塊大大的黑痣。我恍惚感覺這人有點面熟。他一進來就去瞅曉輝哥哥的吊瓶,瞅了一會就放松地往旁邊一張空床上一躺,拉被子囫圇蓋上,然后睜著眼開始想心事。我好奇地潛入他的意識看了看,全是他家那些雞毛蒜皮的家務(wù)事。我退出來,心里越發(fā)疑惑。曉輝哥哥看起來病得不輕,卻沒有一個親人陪護,反來了個顯然無關(guān)痛癢的外人,這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在寂靜里重新凝神集聚起全部的能量,在最近的時段里重新進行一輪地毯式搜索。我又遇到了那團霧靄,一股阻力又擋住了我??雌饋砻孛芫驮谶@團霧靄里。所以這次我沒有輕易退卻,我屏住呼吸,耐心迂回摸索著向前。這時屋子里偏偏又有了動靜,那個人又起身走近曉輝哥哥的床,掀開被子一角,仔細看了看他緊閉的雙眼。沒想到就借著這一瞬間的變化,我和那股阻力打了個時間差,我居然走進了那團霧靄。那個男人又回到空床上躺下,我卻感到眼前一亮,同時心竅驟然開啟,幾乎要湮滅了的一幕就赫然閃現(xiàn)在眼前……
六
曉輝哥哥今天心情很好。兩會剛剛結(jié)束,讓人感覺沉甸甸的一頁總算圓滿地翻了過去。各種繁雜的年度檢查已近尾聲,總體效果不錯,沒有出現(xiàn)什么大的紕漏。與過去的一年相比他更有成就感了,工作更順手,人際也更圓融??傊磺卸己茼槷?dāng),很好。陰歷年很快就要到了,按照市里的統(tǒng)一部署,也是每年的慣例,眼前最大的工作任務(wù)就是送溫暖活動了。他喜歡這項活動,一是輕松,不需要太用心力。二是他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去接近最基層的民眾。因為這樣的活動一般不會出現(xiàn)棘手的難題,不會有對立情緒,所到之處只有感激、感動,只有一團和氣。
辦公室墻上的石英鐘顯示,現(xiàn)在是上午九時一刻。太陽從寬大的窗玻璃透進來,暖融融地覆蓋著辦公室里的桌椅,花草,文件柜……將室內(nèi)的一切襯托得更鮮明生動有活力。曉輝哥哥愜意地沐浴在陽光里,想起當(dāng)年毛澤東對青年人的比喻,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多么貼切啊。在目前的市級班子里,四十出頭的他就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啊。想到這里他微笑了一下,渾身頓時充滿了力量。他伸手拉了一把天鵝絨窗簾,遮住了桌面上有些刺眼的強光,埋頭看起文件來。
就在這時,有人把房門叩響了。比平常來人叩門的聲音大些也急些,估計是基層干部或老家親戚之類吧。曉輝哥哥微微皺了皺眉頭,但還是溫和地大聲說了句進來吧。話沒落音,鎖舌咔嗒一聲脆響,門被果斷地推開了。曉輝哥哥一抬頭,見門外站著幾個陌生男子。他們衣著整齊得體,表情端正嚴肅。他們臉上的水色很足,一看就營養(yǎng)均衡,顯然不是基層干部或老家親戚。曉輝哥哥心里頓時感到了幾分詫異,不由自主站了起來。還沒等他說話,幾個人已經(jīng)魚貫走進來,隨手關(guān)上了門。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繃著臉上的肌肉,操著純正的普通話說,請問你是羅曉輝副市長嗎?曉輝哥哥疑惑地點點頭,帶著幾分警覺地反問,你們是?那人依然面無表情地說,我們是省紀委的,來調(diào)查一些情況,需要你配合,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把問題說清楚。省紀委三個敏感的字眼像三個小炸彈,把曉輝哥哥的腦袋轟得嗡嗡作響,他一下子懵了。從那些人的態(tài)度上他肯定是自己出了問題,出了大問題。至于出了什么問題,他根本來不及想清楚,思維就一下子跳到了結(jié)果上。結(jié)果是什么?開除黨籍,撤銷職務(wù),開除公職,逮捕,判刑……總之是名譽掃地,多年的奮斗成空,再也沒有了輝煌的前途??膳碌牟聹y雖然只在一瞬間,已讓曉輝哥哥的冷汗直冒,他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那個普通話又說了些什么,他已經(jīng)聽不清了。
境遇的巨大反差就發(fā)生在短短的幾分鐘里,它一下就徹底擊垮了曉輝哥哥。跟著那些人走出來的時候,他恍如在夢里。樓道里很安靜,偶爾有人走過,一看是曉輝哥哥一行人,立刻加快腳步走開或停下腳步避開,以便給羅副市長讓路。從曉輝哥哥的辦公室到西側(cè)的電梯間,只有約四五十米的距離,因為要照顧腳下發(fā)軟的曉輝哥哥,他們走得很慢??斓诫娞蓍g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曉輝哥哥突然說話了,他說我外套忘穿了,我可以回去拿一下嗎?他的態(tài)度誠懇,眼神里有一種類似于乞求的光芒。外面的平均氣溫已在零度以下,而曉輝哥哥只穿了件毛衣。普通話起了惻隱之心,點頭同意。有一個人跟在曉輝哥哥身后,其他人就站在原地等候。曉輝哥哥依然走得很慢,開門拿了衣服他們就往回走。那是一件高檔的毛料西服,他很隨意地把它拎在手上。剛走了有十來米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曉輝哥哥突然一把推倒那個跟隨的人,轉(zhuǎn)身往回跑,等那人費勁地爬起來追過去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jīng)從樓道的東側(cè)消失。幾秒鐘以后,他整個人都從這棟樓上消失了。
東側(cè)的電梯旁,一扇玻璃窗合不攏了,總閃著一條縫,曉輝哥哥居然爬上去,硬生生從那里擠了下去。他的毛料西服還留在電梯門口,他這條鮮活的生命卻墜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那個黑洞吞噬了他,從此我再也找不到他。不僅如此,那個黑洞還散發(fā)出不斷膨脹的黑色霧靄,把有關(guān)曉輝哥哥的一切都包藏掩蓋了起來,也可以說都染成了黑色。我找遍了大街小巷,也因此感受到市民的震驚和種種反應(yīng)。紛紛揚揚的議論雪花般遍布小城的每一個角落。我的耳邊常常響起那些聲音,我一旦感覺是在評說曉輝哥哥,就努力捕捉,跟蹤查看。議論大致分成兩類,一類是惋惜、遺憾、不解。羅曉輝?一個中年男性市民瞪大了兩眼困惑地說,感覺他是個好官?。∫晃换鶎痈刹柯龡l斯理地說,聽說他人不錯,蠻正派的啊,跟老A不一樣,還有老B,小C,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偏偏是他?是啊,一個快言快語的時尚女子說,出事的應(yīng)該是老A,老A這些年人民來信滿天飛,可就是告不倒他……另一類聲音卻顯得不負責(zé)任,幸災(zāi)樂禍。一個機關(guān)干部模樣的人陰陽怪氣說,羅曉輝太順了,就知道早晚出事。副市長跳樓了?一個正在打麻將的男青年邊洗牌邊大聲說,好啊,這下有熱鬧看了!旁邊一個沙啞的嗓音接話,肯定是畏罪自殺,頂不住了。他接著用唱歌一樣的腔調(diào)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公務(wù)員就是拿著國家的稅收作威作福,我經(jīng)常上網(wǎng)發(fā)帖罵他們。他身后一個年輕人說,那你還天天逼我考公務(wù)員,我不考了。啞嗓勃然大怒,你敢,不考我砸斷你的腿!一桌人哄堂大笑……
無論是哪種聲音,都讓我困惑不適心情煩躁。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息范圍的延展,更不堪的言論越來越多。我發(fā)現(xiàn)許多像我一樣還不知曉內(nèi)情的人們,把曉輝哥哥與報上連篇累牘的貪官報道畫了等號,小道消息如精彩的連續(xù)劇,從各個側(cè)面任意涂抹著曉輝哥哥的形象。有人造謠說曉輝哥哥還有個弟弟在臺灣,所以他有可能是個特務(wù)。有人用無比肯定的語氣說曉輝哥哥一共有兩個老婆,三個情人。在他們想像豐富的描畫里,曉輝哥哥還是笨蛋,是豬,是幸運兒,是投機分子,是欺男霸女的流氓,是娘肚子里帶來的壞種,是隨便怎么處置也不過分的敗類……唯獨不是人——我熟知和熱愛的那個人。曉輝哥哥的身影就在這些污水匯成的海洋里沉浮不定,終于被淹沒了。
當(dāng)我從民眾的口舌間擺脫出來,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實需要我去探究,就是曉輝哥哥到底做了什么壞事,促使他做出了以命相抵的決定?一涉及這個問題,我眼前就飄來一團炫目的橙紅色云霧。我感覺那其實是一個標(biāo)志,是曉輝哥哥四年高官生涯的概括和寫照。問題一定出在這四年里,我有非常確定的直覺。方向一旦明確,我立刻開始行動。我最大限度地去接近那段我還很陌生的日子,對我所能掌握的有關(guān)曉輝哥哥的一切,進行力所能及的梳理分析。結(jié)果讓我喜憂參半,喜的是各種信息都在顯示,四年來曉輝哥哥政績突出,為人端正,好評遍布廟堂和民間。他作為年度好公仆上過電視臺的訪談節(jié)目,也收到過普通村民的感謝信和制作簡易的錦旗。他是公認的實干家,好官員,這一點毋庸置疑。問題是這樣的好官卻干了畏罪自殺的事,一定是我的了解有所疏漏,而且是很大的疏漏??墒俏屹M盡了心力,卻沒能發(fā)現(xiàn)一點蛛絲馬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天,心情煩躁的我遠離市區(qū)來到偏僻郊野,在一片寂靜的山林里游蕩。我越走越遠,最后來到一個小巧美麗的度假山莊,居然在那里發(fā)現(xiàn)一口古色古香的老式水井。井臺鋪著大青石板,周圍開滿了鮮艷的野花。尤其讓人驚訝的是,井水幾乎滿溢到了井口,卻清澈潔凈,水面平滑如鏡,微風(fēng)過后有細細柔波輕輕蕩漾,像一個性情嫻淑的美女……我一下想起靜水深流這四個字,同時心里豁然開朗。找不到曉輝哥哥的錯誤,原因只能是,那錯誤太過普遍可以忽略不計,或太過隱秘根本無從下手。我重新回到出事那天,調(diào)動功力再次潛入曉輝哥哥的心路歷程。我認為,從他的辦公室到電梯間那一時段是關(guān)鍵所在。在那短短的幾分鐘里,曉輝哥哥就決定了自己的生死,不可能不涉及他的錯罪。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成功地潛入他的內(nèi)心,卻仍然沒有找到我要的答案。我看見他的心思極其紛亂,充滿了焦慮、懊惱、恐懼和絕望,還有巨大落差造成的失重感。這一切糾結(jié)著凝聚著,然后被壓縮在短短的幾分鐘里,徹底摧毀了曉輝哥哥生的勇氣。我不忍繼續(xù)在曉輝哥哥最后的痛苦里流連,只好暫且抽身出來。當(dāng)然我還會繼續(xù)努力,把曉輝哥哥的事徹底弄清楚,不然我就無法得到安寧。
七
天上飄起了雪花。我喜歡雪花,還記得從前每逢下雪天,我和男孩子們打雪仗的快樂時光。瑞雪兆豐年,下雪還是新年將至的訊號,所以總能帶給人喜慶的氣氛。然而此時此刻,紛紛揚揚的雪花卻讓我倍感憂傷,我莫名其妙地想到雪恥和昭雪這兩個詞兒。曉輝哥哥還深陷在昏迷之中,更深陷在輿論的黑洞之中。恥辱已把他深深砸進谷底,種種跡象表明,無論他醒來與否,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的清白。
在曉輝哥哥所在的特護病房門外,我終于看見了如云。說來奇怪,這幾天除了那個眉棱上長痣的男人(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奉命看守曉輝哥哥的公安之一),我還沒看見過曉輝哥哥的家人。如云憔悴蒼老得我差點沒認出來。看樣子她已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那個公安一看見她就不耐煩地說,怎么又來了。如云可憐巴巴地說,天冷了,我給他送床被子。公安四處瞟了幾眼,見周圍沒人就湊近如云說,你快走吧,別人看見了對你我都不好。如云把被子遞給他,趁機小聲說,這會兒沒別人,你就讓我看看他吧。公安嚇著了似的趕緊搖搖頭,不行不行,出了事我擔(dān)待不起。他轉(zhuǎn)身回屋,又伸出頭說了句,還沒醒呢,醒了我再告訴你,你快去照顧羅老師吧。說著啪地關(guān)上了房門。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公安去過曉輝哥哥家,好像是為他兒子工作的事,還帶了兩箱子好酒呢。
如云無奈地離開了。我感受到她失望的情緒,不由得跟著她走出了特護區(qū),然后又去了普通病房一個房間。在這里我看見了已滿頭白發(fā)的朱姨,還有躺在病床上的羅叔。原來羅叔也住了院??雌饋硭那闆r很糟,瘦弱萎頓,奄奄一息。我望著羅叔半躺半靠在床上,一臉胡茬頭發(fā)蓬亂雙眼緊閉的側(cè)影,突然覺得這個場景很熟悉,是我搜索真相時多次見過的。我還沒有想清楚,羅叔已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臉來。如云的表情暴露了她此行的不順利,羅叔和朱姨目光黯淡地對視了一眼,沒再問什么。另外幾張病床上的病人都在閉眼休息,房間里安靜得令人窒息。望著憂傷的一家人我不忍再待下去,就默默退出門外。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雪花更加密集地飛舞著,落在人們的頭發(fā)、圍巾、大衣的兩肩上,使他們看上去像一些須發(fā)皆白的老人。
我這么一走神的工夫,眼前的場景已經(jīng)轉(zhuǎn)換到肖叔家的客廳,除了肖叔袁姨,我的爸媽和大哥也在場。他們的神色凄涼,看上去已無言枯坐了很久。我爸我媽退休后就加入了鍛煉的大軍,他們在公園里練體操時聽說了曉輝哥哥的事,兩個人當(dāng)場就哭了個稀里嘩啦,令在場的人目瞪口呆。我媽甚至哽咽地說怎么出事的不是老大,他整天在外坑蒙拐騙出事也不虧,為什么偏偏是曉輝,曉輝是多好的孩子啊。
我大哥到底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站起來開始在客廳里來回晃蕩,一邊自言自語,流年不利,時運不佳啊,我早年也經(jīng)過的,我媽還罵我不正干,曉輝倒是正干呢……他剛說到這兒,我媽突然大聲呵斥,胡咧咧啥你個熊羔子!你掙倆錢燒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也敢跟曉輝比,你給我滾!我大哥被罵得愣怔了幾秒鐘,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他惱羞地漲紅了臉,又嘟囔了一句,你們都是偏心眼兒,他都這樣了,還護著他……我爸抓起手邊一只花瓶就要砸他,大哥慌忙奪路逃出門去。我爸我媽不約而同歉疚地看了看一直沒說話的肖叔,肖叔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終于說了句,他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啊。
我仔細打量著已退休多年的肖叔,發(fā)現(xiàn)他真的老了,肌肉松弛的胖臉上長了不少老年斑,乍一看與蹣跚街頭的普通老人無異,目光里時隱時現(xiàn)的犀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智慧和風(fēng)采。他的腿腳似乎也不太利落,行動都需由袁姨攙扶。袁姨自然也老了許多,只是言談舉止間那種天然的傲氣還依稀可見。我爸我媽告辭出來的時候,肖叔就這么由袁姨攙扶著送到了門口。我爸我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遠處的街口,他仍然站在門口,目光散漫地抬頭看著前方一棵高大的銀杏,突然說出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
肖叔說,昨晚夢見燕子了,哪天看看她去。
八
傳言漫天飛。傳言令曉輝哥哥的案情更加撲朔迷離。但我還是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從一些頭頭腦腦關(guān)鍵人物那里,挖來了更確切的內(nèi)幕消息。比如曉輝哥哥案發(fā)的原因,一說是外地某建筑商被捕后的揭發(fā)牽連,也就是說,純屬偶然。另一說法是曉輝哥哥曾經(jīng)的競爭對手,也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趙均實名舉報。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實名舉報必查,所以這個很厲害,證明他們兩人積怨之深,仇恨之大。第三種說法是綜合以上兩種,說它們同時發(fā)生,趕到一塊兒了。至于涉案金額說法不一,小到幾十萬,大到上百萬。人們津津樂道的是另外一個細節(jié),說在曉輝哥哥的辦公室里搜出各種高級香煙上百條,名酒若干瓶,名表若干塊,還有價值十多萬元的過期購物券等等。他們還由此推定,從羅曉輝跳樓自殺的行為來看,他的問題一定還要多,理由是從報上連篇累牘的貪官落馬報道來看,涉案千萬以上以至上億的不在少數(shù),跳樓的還沒見幾個呢……我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曉輝哥哥這回真的鑄成了大錯。我垂頭喪氣回到曉輝哥哥的病房,坐在他的病床前,困惑地注視著他緊閉的雙眼。我立刻感受到來自他身體的那股子推力。曉輝哥哥一如既往地排斥我。到底為什么?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那么了解曉輝哥哥。突然我冒出一個念頭,他是羞于和我這個饞嘴的燕子妹妹為伍嗎?談?wù)摃暂x哥哥的人們不是常常稱他貪官嗎,貪和饞本質(zhì)上沒有太大的不同,就是說我和他本是一類人啊。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自己的饞嘴是個了不起的錯誤。記得我剛剛出事的時候,爸爸媽媽心疼之余也責(zé)怪過我的饞嘴,說這孩子,也太肯吃了……曉輝哥哥聽了總是不以為然地別過臉去,心說,誰不肯吃啊,根本不是那回事。曉輝哥哥的態(tài)度讓我很是欣慰,我?guī)缀跤辛孙@形出來幫他辯論一番的沖動。呵呵。如果可能,我會揭發(fā)一件事,就是每次我在獨自享受一種美味時,我那位懂事的好姐姐都會待在旁邊使勁兒咽口水,拼命壓抑著自己也想嘗一口的欲望,以博得大人們的夸獎。還有一次,我那做屠夫的舅舅給我家送來一大塊豬肉,說是米粉豬,小孩子不能吃,吃了身上會長蟲子,蟲子還會爬進腦子里,非??膳?。.但大人不怕,他們用大白菜和粉條燉了一大鍋米粉豬肉,一人盛了一大碗,香噴噴地大吃起來。我看見爸爸媽媽投向孩子們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歉疚,但他們還是津津有味理直氣壯地吃著,精黃寡瘦營養(yǎng)不良的腮幫泛起了油光和紅暈。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媽媽其實也是饞嘴啊……由此看來,真正理解我的還是曉輝哥哥,所以,他怎么會為我的口腹之欲羞愧呢。
我又想起曉輝哥哥辦公室里搜出的那些東西,據(jù)說那么多的中華煙都發(fā)了霉,還有那些過期作廢的購物券,曉輝哥哥就不心疼嗎?他從小就是個愛護公物勤儉節(jié)約的好少年啊,用不掉干嘛還要收?這是街頭巷尾那些做小本生意的人們有過的疑問。這時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畫面,那是羅叔每次住院的情景羅列。羅叔躺在病床上的姿勢沒變,鮮花和禮品簇擁的病房環(huán)境沒變,探望和塞紅包的客人不斷這一點也沒變,只是羅叔的態(tài)度在變。開頭兩次羅叔很不適應(yīng),還有些煩躁,每每拼命拒絕那些禮品和紅包,爭得臉紅脖子粗。為此得罪過不少人,甚至對曉輝哥哥的人際關(guān)系造成過影響。我看到過曉輝哥哥找羅叔談此事的情景,他說爸你是教歷史的,不會不理解與時俱進的意思吧,人要是永遠不知變通歷史還能進步嗎?羅叔想了一會兒說,你小子是無理攪三分,是歪理!說是這么說,羅叔還是慢慢改變了。到最后他已能處之泰然,還學(xué)會了非常得體的客氣話,哪怕是那些他根本不認識的客人。一次客人走后羅叔自我開解地對朱姨抱怨說,嗨,真沒辦法,就這風(fēng)氣。無奈的語氣里隱隱滲透著欣慰和自豪,言下之意是,誰讓咱有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呢。朱姨心領(lǐng)神會,與羅叔相視而笑。俗話說習(xí)慣成自然,適應(yīng)往往是無數(shù)次妥協(xié)的疊加??上攵?,曉輝哥哥辦公室里的情景一定也是如此,那一條條大中華一張張購物券,到最后只起個證明的作用,證明著他的成功和價值,而這是一個凡人很難拒絕的??梢韵胍?,作為一個公務(wù)纏身的副市長,他沒有時間沒有精力甚至沒有興趣妥善處理它們,只好任它們變成數(shù)字的累加,直到今天成為他貪腐的罪證。人情和利益的交融就像一種強力膠,讓人難以撕扯開來。
仍然無法靠近曉輝哥哥的身體,我只好黯然離開。但我依然徜徉在與曉輝哥哥有關(guān)的場域,比如他的親人們中間。我看見如云正坐在家里一張書桌前垂淚。她面前是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她的右手撫摸著其中一頁,久久凝視著。我湊上去,認出那一行行娟秀灑脫的行楷正是曉輝哥哥的手筆。如云慢慢翻開那些脆薄的紙張,凄迷的目光緩緩滑過一段文字——
……記得那次采訪我的回答是,走到今天不容易,我會珍惜這一切。希望在我告別這個職位,甚至告別人世蓋棺定論那一天,市民們能真誠地豎起大拇指,說這個人還不錯,為我們做了不少實事……
如云再次低頭抹眼淚,同時合上了筆記本。筆記本的封面很精致,上面畫著一只乘風(fēng)破浪的大帆船,旁邊有四個小字:一帆風(fēng)順。她細長的手指摩挲著那只帆船,喃喃自語,你真傻呀。我看見如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幾個畫面,正是曉輝哥哥出事那天最后的景象。聽見敲門聲他從文件上抬起頭;面對那幾個嚴肅的陌生人他臉上表情驟變;他萬念俱灰地拖著酸軟的雙腿走在辦公樓的長廊上;他飛身從三樓的窗戶躍下,帶著滿腔絕望,一直跌進無邊的黑暗里……
屋子里一片靜寂,我甚至能聽見如云的呼吸。這時我的心被一個無形的東西撞了一下,我猛然感覺自己離曉輝哥哥近了許多,一段時間以來令人不安的隔膜不見了。我覺得自己理解了曉輝哥哥的所有行為,非常時刻斷然的赴死,對一線生機的留戀不舍,包括他已經(jīng)鑄成的大錯。我覺得他只是走錯了路,失了足,就像我七歲那年一樣。不同的是,我那時還懵懂無知,一切尚能輕松拋閃,他卻已經(jīng)有了無盡的牽掛。四十三年的人生旅程,多年的努力已經(jīng)給了他很多,包括斑斕的生活,錦繡的前程,滿腔的抱負,還有難以割舍的親情友情。他是個嚴謹?shù)娜?,關(guān)鍵時期邁出的每一步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在當(dāng)時看來都是最正確的選擇。所以當(dāng)巨大的落差突然降臨,他才懵然不知所措,他的思維才會墜入極端?;蛘?,他太愛惜自己的羽毛,無法接受名譽掃地的殘酷現(xiàn)實,不愿灰頭土臉茍活人世。想到此,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假如時光能夠倒流,一切重新來過,他還會選擇這條路嗎,我感覺會的,假如他還是那么優(yōu)秀,上進,而且神經(jīng)正常的話。
我再次回到曉輝哥哥床前,伏在他耳邊竊竊私語著,把我多天來的尋找、發(fā)現(xiàn)、困惑、感悟……統(tǒng)統(tǒng)告訴給他。最后我是這么說的,我說曉輝哥哥我終于明白了,你為什么不愿決然離去,你是放不下塵世辛苦經(jīng)營的一切啊。你躲著我,拒絕我,是不愿破壞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你放心吧,你永遠是我最愛的曉輝哥哥!漸漸地,我感覺曉輝哥哥身上有了些異象,他緊攥著的拳頭松開了,臉上緊繃的肌肉開始松弛,并且對我發(fā)出友好的氣息。我陡然緊張起來,心里說不出是喜是憂。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病房里彌漫起一陣煙霧。煙霧繚繞中,我看見曉輝哥哥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向我走來。他模糊的面容越來越清晰,生動,也越來越年輕,英俊,直到回復(fù)成十三歲少年的模樣。他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我卻連連退縮。說實話,我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理想的結(jié)果,幻想我和曉輝哥哥攜手共赴另一個世界,去無牽無掛地享受另一番精彩的自由之旅。但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總感覺哪里不對。那么,一定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曉輝哥哥看出了我的猶豫,像從前那樣寬容地笑了笑,說我先走一步,到那邊等你。說完少年模樣的曉輝哥哥與煙霧一同瞬間消失,病房又恢復(fù)了原樣。那個長黑痣的公安一下子驚醒了,他一咕嚕爬起來就俯身去看病床上的曉輝哥哥,看了一會兒他深深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伸手拉過被子,輕輕蒙上了曉輝哥哥的臉。
九
雪已經(jīng)停了,大地一片潔白。我在小城的上空來回游蕩著,不知到底該去哪里。但因為心情已經(jīng)輕松了許多,我的目光也從容起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與我七歲那年離開時相比,小城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說天翻地覆絕不為過。在處處白雪的點綴映襯下,錯落有致造型各異的樓群,花草樹木掩映的街道,寬闊氣派的廣場……真是美輪美奐,如仙境一般。不時有爆竹的脆響劃破寧靜,給小城帶來喜慶的氣氛。新年就要到了,人們訪親問友,買年貨,寫春聯(lián),眉梢眼角掛著藏不住的喜氣和企盼。他們的衣著光鮮時尚,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看上去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信和篤定。我想起三十年前的小城,這座新興的能源城市初具雛形,只有兩條馬路,一路公交,周圍環(huán)繞著荒村野嶺,無邊的莊稼地。城市布局凌亂,生活單調(diào),人們面對不斷變化的一切神色茫然無措。而今小城已近百萬人口,全市年創(chuàng)GDP達四五百億,成為周邊地市中一顆耀眼的明珠。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來到我的母校附近。這里已是面目全非,學(xué)校于十年前搬遷到新區(qū)一個核心地段,一棟漂亮的綜合性商貿(mào)大樓取而代之。圍墻和櫻桃樹早已沒了蹤影。據(jù)說當(dāng)年我出事后,又有兩個男孩從那個櫻桃樹上摔下來,受了傷。學(xué)校終于修好了圍墻,居委會搬走了那塊大石頭,園林處也把櫻桃樹移到了公園一角,有專門的工作人員看管,再也不會有貪吃的孩子因為爬樹摘櫻桃摔壞了。我感慨地徜徉在櫻桃樹舊址附近的街道上,一下子明白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當(dāng)年曉輝哥哥為給我討個公道四處奔波,歷盡心酸。而今他遭此劫難我是不是應(yīng)該投桃報李,為他做點什么?可是,此時此刻我又能為他做點什么?除了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什么也做不了啊。想到此我的心隱隱作痛,百情郁結(jié),落落寡歡。我只好日日閑蕩,夜夜冥思,百無聊賴。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春天,小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繁花似錦鶯歌燕舞。這天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清清亮亮照耀著每一個角落。我跟著一支春游的隊伍遠足來到一處風(fēng)景區(qū)。這支隊伍由市某重點中學(xué)的初中學(xué)生組成,我混在一群花枝招展唧唧喳喳的女生中間,心情一點點開朗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那幾個女生十三四歲年紀,個個生得如花似玉,聰明活潑,無拘無束。其中一個叫天旭的女孩最出眾,她高挑豐潤,氣質(zhì)清雅。聽得出她是個班長,女孩中的核心人物。她們都隨身帶來很多吃食,還沒進山就不停嘴兒地吃起來。酸奶,橙汁,巧克力,蛋黃派,火腿腸,炸雞腿……全是我當(dāng)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美食。他們一邊吃著一邊跟著隊伍游覽,一個小時后,叫天旭的女孩宣布自由活動,并指定了集合的時間地點??吹贸鏊指删殻芫呓M織協(xié)調(diào)能力。跟在后面的兩位老師根本不加干涉,一切由天旭安排。不久我看見天旭落了單,她一個人跑到一處幽靜的角落,坐在一塊干凈的石板上。周圍是高高的叢林,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灑在她娟秀的臉龐上,給她身置的小環(huán)境平添了一種幽秘的色彩。我驚奇地看見,她清亮的眸子漸漸陷入沉思,一絲絲悲凄不絕如縷地纏繞在她的心頭。一個男子的形象漸漸從她的腦海里升起,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居然是曉輝哥哥!他正微笑著,滿臉慈愛地注視著天旭。我一下明白過來,天旭就是曉輝哥哥的女兒妞妞啊。
這時天旭身后有一個女孩撥開樹叢發(fā)現(xiàn)了她,那女孩靜靜觀察了一會兒才慢慢走過來。女孩一聲不吭地蹲下來,輕輕摟住了天旭的肩膀。她們就這樣沉默地相擁著,足足有好幾分鐘。還是天旭先從這催人淚下的氛圍里掙脫出來,她努力用歡快的語調(diào)說,走吧,那邊不是還有棵千年古樹嗎,咱去看看。好——那女孩立刻響應(yīng),兩人跳起來,驚起幾只喜鵲。我也一下躥到半空,看見女孩從食品袋里拿出兩串紅艷艷的糖葫蘆,給了天旭一串,兩人邊吃邊走出樹林,走向一片灑滿陽光的坡地。
我的心也一下子從一片陰霾里跳出來,充滿了陽光。我終于能高高興興去見曉輝哥哥了。我會告訴他你的女兒很棒,很優(yōu)秀,也生活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走了。一想到我將很快見到曉輝哥哥,永遠和他在一起,我就忍不住興奮。我再次經(jīng)過小城的上空,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腦子里又冒出一個問題,無論以什么樣的形式,曉輝哥哥還能回來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