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敏,1969年12月出生于安徽省肥西縣?,F(xiàn)為合肥市公安局新聞中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公安作協(xié)副主席,安徽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199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詩刊》、《詩歌報》、《詩歌月刊》、《星星》、《詩林》、《綠風》、《詩選刊》等雜志。作品多次獲全國詩歌大獎,被《青年文摘》轉(zhuǎn)載,入選《中國年度詩歌》、《文學(xué)精品》、《中國詩歌精選》、《中國當代詩歌導(dǎo)讀》、《新世紀5年詩選》、《星星50年詩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
參加詩刊社第23屆青春詩會,多次入圍華文青年詩人獎,并入圍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候選。
獻 詩
風一次次地把目光,刮到樹上,碰出聲響
村莊,鳥巢一樣。樹頂?shù)男侨?,像一個內(nèi)心
緊抱信仰的人開始平靜下來。那些白日里
穿越林梢的麻雀,斑鳩,灰喜鵲,白頭翁
它們都到哪里去歇息,它們把夜晚交給了螢火蟲
一粒,兩粒,三粒……有著這么美而易親近的距離
仿佛漂亮的卵石露出水面,所有的燈火都黯淡下去
而我是村莊唯一的孩子,杉樹一樣舉著自己
手握青草,持續(xù)地高燒,把夜晚看成是一垛堆高的白雪
吹 送
晚風掠起屋檐下晾曬的舊衣衫
晚風在繼續(xù),舊衣衫魂魄一樣,飄來蕩去
仿佛父親的勞累
在一根晾衣繩上得到舒散
屋檐低矮,遠山復(fù)遠山
我碰上撿柴火回家的弟弟
悶悶地不吭一聲,細胳膊細腿
也是一捆柴火。
母親佝僂著背,背著另一座山脊
內(nèi)心的渴望小獸一樣
掙扎一下,又歸于平靜
北斗七星沒有任何聲響
我淡忘了的風,從草尖上滑過
緩緩吹去一個人的傲慢
下雪了
還沒備足過冬的衣裳
許樓村就下雪了
母親找出舊的空心棉襖
冷風直往里鉆——
我望著雪,心里暖暖的
像一個倒空的布口袋突然裝滿年糕
雪在下,麻雀飛來飛去
有點驚慌,有點孤單
母親在灶臺上趕螞蟻
她是輕柔的
我看見一只螞蟻背著不大的飯粒
雪越下越大
越下越緊
我要扁舟干什么
我只要草繩扎住褲腳
一夜大雪
清晨,我看到許樓村白紙一樣干凈
幾行腳印,在上面寫來寫去
深呼吸
有時,我會醉在這濃烈的花香里
樹枝用蓬勃向上的力,推開一片寂靜
溫暖,潮濕,暗處正下著細雨
我懷著一只鳥的渴望,停在那里
而花朵和綠葉都在生殖
一些芽孢攥緊小拳頭
閉上眼睛,你會夢見少女在游泳
不用偷窺,她就在你的面前脫衣
也許是一部分細胞太敏感了
它們需要立即住院,穿上干凈的睡衣
這個春夜,我要克制一點兒
別讓花香獨自把我一人帶走
鶴
晚秋的一片稻田
我分不清哪一塊與天空更接近
新鮮的泥漿
挽留不住幾粒米蝦的走失
它,翩翩飛來
冷峻,高貴,有雪的氣質(zhì)——貞潔之美
一個少年忘了自己
忘了麻雀、燕子是會飛的禽鳥
它沒有穿臟的白裙子仍在我記憶的抽屜里鎖著
一個少年立在田埂上發(fā)呆
——只剩下空殼
至今,我仍在尋找它的一根落羽
一只高貴的鶴
讓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
一再沉溺夢境
至今,這只鶴仍沒有飛遠
蒼 鷺
都睡熟了。請收下這洪荒宇宙
賜予我們的安靜的夜,
請收下這些風和月。收下吧。
都睡熟了,它們?nèi)杂杏嗌?/p>
從教堂尖頂飛來,小鎮(zhèn)涂滿十月的經(jīng)血
我的心中有枯葉,有熱淚,有紅果
有淺淺的蘆葦,有風化了的石子。
蒼鷺飛來,涌向我潮水般的窗口
身披露水,在一個遺忘的早晨
告訴我溪流中魚的消息。
冬天是一爐火
冬天是一爐火。溫厚和寬容交織在一起
推門即可看見屋檐結(jié)下美麗的冰凌
沒人會比母親起的早,她用干牛糞
把稀飯燒開,蒸汽里有股甜香。
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
和許樓村任何一個冬天的早晨
幾乎沒有分別,門前光禿禿的樹上
還棲著幾只麻雀,縮著腦袋
等待日出的來臨,既蕭瑟,又孤單
它們不鼓噪可仍然是冬天不安靜的那部分
羽毛銜著微風的輕。如果是傍晚
你可以溫上一壺酒,就著門前將雪未雪的天空
萬物融合得多么愜意,又難以表達
幾只鳥飛走,樹枝裸出來,又緩緩地在你的記憶里消失
黃 昏
這有青銅質(zhì)地的黃昏,在鄉(xiāng)村并不多見
我攀上屋頂,徐風中的鳥群向南飛去
遠山帶著寬容的沉默,就快在淡藍的暮靄中消失
我試圖用四十年的光陰挽留,但太短暫了
僅一兩次,天空用它的藍將我的翅膀抬高
一陣風翻動身邊的茅草,暮色從屋頂落到地面
濕漉漉的,用平和的語調(diào)吐出——
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和荒草般的面容
我無法把自己同古老的時光鋸開
像一個蹲在路口不想回家的孩子,獨自忍住夜色
風吹孤寂的樹梢,風吹薄薄的心臟和天空
我咽下這難言的苦澀,即使錯下去也不想得到任何寬恕
復(fù) 眼
——致蒼蠅
它幾乎是紳士的。只是姿態(tài)缺乏尺度
遲疑而怯懦,時常躲在你的背后
或莽撞地觸到你的額頭,它從不和你
一起數(shù)星星,數(shù)月下的那片蘆葦
光陰是用來兌酒喝的,凡事不必認真
就是這樣——八卦,御人術(shù),厚黑學(xué)
它也喜歡在清漆、亮堂、光滑的桌面上
來一次講演——驢非驢,馬非馬
鼠類的遺傳學(xué),無骨骼的人生
還是回到空涼的椅子上,幾乎不著痕跡
你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欲望
想通過它的眼睛打量你自己
燕子又回來了
窗外欲雨。流星墜入寂靜
音訊不多,幾點露水
濕透花枝。你起身關(guān)窗
一只燕子像落魄的書生
天空飄過肅穆的云,從生活中隱退
然后鋪陳,是一個人旅途的終結(jié)
牧牛,拔草,除蟲,擔糞,然后寫下炊煙
然后松動——松果樣墜落
暮色依舊,燕子又回來了
銜著濕泥,沿著燈火的方向回家
野地里,你多次拾到腐朽的棺木
那是大地的胃液尚未將逝者的亡靈消化
光陰往回走
你醒來,樹枝依然搖曳,風依然不止
只是幼芽遭受挫折,花骨朵都謝了
正如一些事物越走越孤獨。曠野儼然無物
有幾次,你甚至想把自己交出去,躍過哪些誘惑
有時你將心燃成一朵小小的火苗
而寒冷在加深,火焰是傷疤,不能帶走你的孤獨
有時你又渴望自己是蚊子,被狠狠地叮一口也好
你抱著渴望,撕扯它的葉子,種瓜得豆,種豆得芝麻
站在水濱,你已經(jīng)不看春水與秋水了
桃花朵朵開,蝴蝶穿梭過。云很憂郁也很深沉
你得忍耐,學(xué)會過沒有翅膀的日子
蟲聲唧唧,逼你交出失聰?shù)亩?/p>
人過中年了,光陰有時往回走,一直走到長青苔的井底
只要少許的雨,你的淚水就會溢滿眼眶
溫軟的黃昏
四野一派寂靜,牲畜緩緩走下斜坡
臉孔的倦色,被風輕輕吹開。
在與屋頂平齊的地方,有幾株泡桐
幾棵高大的榆樹
它們活下去,也不讓人擔心。
在風中搖擺了多年,又接著搖擺
白日空空蕩蕩,夜晚挨得很近
仿佛有著無限渴望,又有無限距離
如果在水邊,它們會把枝條向池塘上空伸過去一點
并留有空白,好讓昆蟲用殘翅,剪碎溫軟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