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與充滿矛盾的十九世紀相比,二十世紀是一個斬釘截鐵的世紀,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蘇東劇變,這是一個由危機、戰(zhàn)爭和革命主宰的世紀。
“一個斬釘截鐵的世紀”,用此來比喻二十世紀的中國,應當也算是比較恰當?shù)?。二十世紀的中國,正是在拯救民族危亡、經(jīng)受戰(zhàn)爭考驗、迎接革命洗禮的悲壯與豪邁中,創(chuàng)造和書寫著中華民族的復興篇章。從二十世紀初的屈辱卑賤、貧窮落后和支離破碎到二十一世紀初的昂首挺立、繁榮富強與文明進步,該是怎樣的波瀾壯闊的歷程,又有多少驚心動魄的事件,古老的中華民族用了整整一個世紀的頑強執(zhí)著,終于在血與火的磨礪和險與奇的探索中,鳳凰涅槧般地獲得了新生,獲得了自尊與自信。二十世紀之于中國,之于中華民族,確是一個壯懷激烈的世紀,一個斬釘截鐵的世紀。
回望過去,總是禁不住追問,究竟是什么讓中華民族擁有如此強勁的動力而勇往直前?近日翻讀陳晉的新著《大時代的脈絡和記憶——從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以下簡稱“《大時代》”),深有所悟,進而覺得,作為只擁有一次生命的個體,無緣與這一大悲大患、風云跌宕的時代同行,哪怕只是一個看客,是否也是一樁憾事?讀史,能獲得如此體會,無疑彰顯出此書的誘惑力和感召力。
精神的傳承與接力
作者在“后記”中寫道:“本書不是刻意為之的歷史專著,也非思考縝密的學術論述,不過是關于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這段歷史的隨興感悟和片斷描述?!薄安豢桃鉃橹?,或是事實,至于“隨興感悟”、“片斷描述”則多少是作者的自謙之辭。閱讀此書,不難感受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畫卷的一些奇峰異景。從“永遠的五四”到“眺望長征”,從“抗戰(zhàn)與中國之命運”到“1947:走向大轉(zhuǎn)折”,從“開國氣象”到“改革年代”,哪一個不是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命穴”?作者正是以此為脈絡,展開了自己的歷史探究和考量。盡管各篇文章寫于不同時間,起于不同緣由,面向不同對象,但由于作者積二十多年文獻研究之功而錘煉的獨特視角與寬廣思維,經(jīng)由他的筆端流出的歷史浪花,就不是簡單的“隨興感悟”了。即便只是一個“片斷”,比如剖析五四,或者眺望長征,作者試圖要傳達給讀者的,也是盡量摹寫歷史的生動、展示歷史的底蘊,最終揭示和崇尚一種透徹的大時代精神。
從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作者選取的各種“片斷”,背后蘊藏的精神魂魄是一脈相承的,甚至是高度統(tǒng)一的。比如,作者描寫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紅軍長征的生命體驗:“或許,是高山的懸崖絕壁,是江河的險灘逆流,是天空的變幻莫測,是草地的渺無邊際;或許,是槍膛里的最后一顆子彈,是腰間系著的最后一根皮帶,是戰(zhàn)友糧袋里的最后一把炒面,是雪山頂上的最后一口辣椒;甚至,還是幾粒藏在風干的牛糞里的青稞。”而到了改革時期,作者這樣描寫“九八抗洪”所展現(xiàn)出的“民氣”:“它或許是人們用身體抵擋洪水時一雙雙緊靠的肩膀和緊握的手;它或許是抗洪官兵身上的一件救生衣,在緊要關頭十分自然地甩給了戰(zhàn)友,甩給了老百姓;它或許是開商店的老百姓交到抗洪官兵手里的一把鑰匙,臨走甩下一句話,要用什么,就到店里去拿;它或許是一個小學生攢滿硬幣的錢罐,把它砸碎了裝進塑料袋拎到學?!辈煌?,不同年代,卻傳達出如此相似的內(nèi)容,是歷史本來的模樣,還是作者洞微探幽的敏感神經(jīng)與歷史感知?作為讀者,被撥動的不僅是幾根心弦,如此這般的精神創(chuàng)承與接力,中華民族焉有不復興崛起之理?跨越革命與和平,如此這般的精氣相通,哪里是兩個時空,儼然是一個完整的渾圓時代,一個屬于中華民族的大時代!
歷史的演進及神韻
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演進本身,積累了太多的奇譎與奧秘,啟人遐思。在這個大時代,中華民族一以貫之地求解放、求生存、求發(fā)展,對比公元1900年與2000年,沒有人會懷疑我們邁向奮斗目標所取得的天翻地覆的成果。但人們可以詢問,這些成果是怎樣一步一步地取得的,促動歷史演進和巨變的神韻是什么?
人們常說,五四運動是一場思想解放運動,它在中國近代思想史、革命史、政治史中的地位毋庸置疑。然而,所謂“思想解放”并非只這一次就可以完成的。二十多年后延安時期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又掀起了一場思想解放運動,又過了三十多年,由真理標準大討論再次引發(fā)了一場思想解放運動。二十世紀中國巨變與這三次思想解放運動的關系,《大時代》均有論述。它啟發(fā)人們思考,每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出現(xiàn),看起來是偶然的,實際上是歷史演進的必然,其所蘊蓄的內(nèi)在機理,恰恰彰顯出歷史演進的某種神韻。
閱讀《大時代》,讓人展開歷史聯(lián)想與深思的例子俯拾皆是。長征,原本是中國工農(nóng)紅軍被迫大撤退、大突圍而展開的一次艱苦遠征,結(jié)果卻“塑造了一代新人”,“使中國朝著一個無人能夠預言的未來前進”,最終“成為中華民族走向世界和通向未來的閃亮名片”??谷諔?zhàn)爭,原本是不堪忍受帝國主義鐵蹄的蹂躪而奮起反抗的自衛(wèi)戰(zhàn)爭,結(jié)果卻“成為中華民族經(jīng)歷百年屈辱和抗爭、探索與奮斗之后,開始走向復興的重要樞紐”。從動因到結(jié)果的發(fā)展,看起來出人意料,實際上構成了一種必然的歷史脈象。跟隨作者的行文走筆,處處能感受到這種鑒賞和審視歷史的智慧。
再比如,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由此實現(xiàn)的變化,“人們稱之為新紀元”;而到了1979年,“上千萬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告別了農(nóng)村邊寨,回到了久別的城市。走在大街上,他們發(fā)現(xiàn)正在上中學的弟弟妹妹們不再戴紅衛(wèi)兵的臂章,上小學的孩子們也重新戴上了他們曾經(jīng)戴過的紅領巾。人們最深刻地感覺到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新紀元、新時代,為什么都是“新”?換句話說,為什么奪取政權是“革命”,搞改革開放也是“革命”?“毛澤東那一代人的探索證明,明確了歷史使命并不等于明確了道路走向,甚至是正確的目標也不一定自然引出正確的道路”。這一樸實而簡明的論斷,不僅撥開了讀者心中的迷霧,同時也內(nèi)含著歷史演進的艱難與滄桑,大概這就是歷史一定是曲線而非直線的規(guī)則與鐵律,也是歷史的巨大魅力與詭異所在吧。
語言的美感和質(zhì)感
作為黨史文獻研究專家,作者同時涉足電影電視文獻片、紀錄片都取得驕人成績并獲得廣泛好評。這與作者特殊的學術經(jīng)歷不無關系。作者早年曾從事文藝批評和文藝美學研究,對語言的高度敏感和嫻熟駕馭得到了很好的錘煉,跨入黨史文獻領域,盡管研究對象變了,但作者獨特的研究范式和行文風格卻有所保留,從品味、鑒賞文藝作品到品味、鑒賞歷史、黨史,作者不僅追求研究和把握歷史的質(zhì)感,同時執(zhí)著于敘述形式的高標準,執(zhí)著于讓讀者在富有美感的語言享受中體會歷史的精妙與思想的魅力,這正是作者獨到之處,也是作者的每一部著述都讓人充滿期待的緣由之一。
《大時代》一書同樣不負眾望,以極富美感與質(zhì)感的語言敘述研究對象,表達個性體驗,彰顯哲理之思,形式上看也許不是所謂“思考縝密的學術論述”,但其思考之力、用工之深并不遜于“學術論述”,且更需讀者潛心品讀。比如,關于改革開放時期鄧小平的“走路”哲學,談到“摸著石頭過河”也應當善于總結(jié)經(jīng)驗時,作者寫道:“指望永遠摸著石頭過河,是不現(xiàn)實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了,河水越來越深,河床越來越寬,哪有那么多石頭可摸,即使摸到幾個石頭,在河水上漲的時候,也難以從中看出河流的走向。這時候,更多的是要靠遵循科學的前進規(guī)律探索下去?!碧剿鞲母锏那斑M道路,如此艱深、嚴肅的哲學命題,在作者的筆下,也能轉(zhuǎn)化為這般清冽雋永的表達,給人印象深刻,過目難忘,其道理自然讓人了然于胸。
作者積多年研究之功而向讀者奉獻的一部《大時代》,確有可圈可點之處。雖非系統(tǒng)嚴整的史學專著,也非邏輯周密的學術論述,其可圈點的,正是幾個典型“片斷”的擷取和歷史“命穴”的把握,把中國二十世紀“大時代”的歷史含量及其精魂特質(zhì),大寫意般的展現(xiàn)出來。
(陳晉著:《大時代的脈絡和記憶——從五四運動到改革開放》,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