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我有幸獲得國家資助到英國劍橋大學訪學一年。初到劍橋,什么都感覺新鮮。一天早晨,到劍橋的小河邊散步,遠遠地瞅見一個人跑步,也沒太在意。過了一會兒,那人跑過我身旁,出人意料地向我問好:“Hi,Good Morning!”我驚異地打量了他一眼,機械地回了一句“Good Morning”,看著他滿臉的微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遇到熟人了。不過他并沒有停住腳步,而是一路跑了下去。我尋思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個人,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呢。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漸漸發(fā)現(xiàn),人們打招呼問好,并不局限于熟人或者朋友之間。尤其在教堂、酒吧或者其他社交場合,人們會十分自然地向陌生人問好,有時還會聊得十分投機。在行人很少的地方迎面遇到,打個招呼也是常有的事情。時間一長,我也頗受這種習俗的感染,時不時地會向陌生人微笑一下,打個招呼問聲好。
過了幾年,和朋友一起重新造訪劍橋。我心情很好,走在劍橋的街道上頗有主人回家的感覺。見到有人似乎遇到了什么問題,往往會上前主動關心一下。也許看見我走得氣定神閑,不少游客還主動向我問路,我都熱情地指點。有時唯恐別人聽不明白,干脆直接將他們帶到了目的地——正如我初來乍到時別人帶過我那樣。還有一次,一位年輕婦女向我求助,說她小孩內(nèi)急。想到劍橋的公共廁所太遠I我于是拿鑰匙為她們打開我所住學院的圖書館后門,讓她們進去方便……隨手幫幫他人,倒的確能帶來很多快意。而且,在此過程之中,一種自信、責任感乃至一種主人感也變得越來越強烈。
一天,朋友忽然問我:你在國內(nèi)也能這樣嗎?我打了一個激靈,一時難以回答?;貒螅矣幸庾R地進行了一些嘗試,發(fā)現(xiàn)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
一般來說,人們對陌生人都不會微笑。在兩種情況下,微笑尤其容易引起尷尬:其一,對陌生領導微笑比較危險,通常情況下,你越微笑領導就會越嚴肅。到后來,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像是微笑,而是訕笑。其二,對陌生異性最好不要微笑,人家十有八九會認為你居心不良,不但不會對你報以微笑,還可能丟下一句“討厭”就走。即便對于一般的陌生人,在許多情況下,沒有由頭的微笑往往反而容易引起別人的警惕:這家伙想干嘛?
我一向主張以學術關注生活。既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就會從學理上去尋求答案。經(jīng)過一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中國原來就是一個“熟人社會”——一般來說,人們只信任熟人,也只將溫情和關愛留給熟人。也正因為如此,出現(xiàn)了什么事情,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托關系、找熟人”。而且,這一條路也的確最為可靠,只要是熟人介紹的事情,大家一般都會盡心盡力地努力辦好。有時候,明知道找不找熟人都是那樣,人們也還是會習慣性地“托托熟人”,至少也能求得一種心理上的踏實。
“熟人社會”的背后,具有十分復雜、體系完備的“關系倫理”作為支撐。學習這種“關系倫理”,也就成了中國人踏入社會的必修課程。不了解這種關系倫理,在社會上常常會舉步維艱、處處碰壁。而諳熟這種關系倫理,則一般能夠順風順水,一不小心還能飛黃騰達——因為中國社會的權力體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依傍著這種“關系倫理”而構(gòu)建起來的。
盡管具有不少缺點,不過,從總體上來看,體系龐大的“關系倫理”仍然是我們的一種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它確保了人和人之間一種最為基本的信任。如果一個人,連自己身邊最為親密的人都可以背叛,那么,我們也的確很難找到理由再信任他(她)了——換言之,這個人的個人人格也就破產(chǎn)了。中國傳統(tǒng)上以“孝”論人,其合理性也在如此——如果一個人連對自己父母的基本義務也能夠背棄,那么,我們就很難相信他還有什么不能背棄。有人一面享受著“關系”帶來的好處,一面痛罵“關系”是一種封建糟粕,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這些人一般對“關系倫理”茫然無知或者毫不尊重,只是將“關系”純粹當成一種謀求個人利益、或者拉幫結(jié)派的工具,從而嚴重地損害了社會信任的成長。更有少數(shù)人養(yǎng)成了“殺熟”的惡習,毫無社會良知可言。
人們對于“關系”的惡評,一般源于兩個方面:從大的方面來看,擔心“關系”有損社會正義;從小的方面來看,發(fā)現(xiàn)處理好各種“關系”往往很難,因此為之苦惱。其實,社會正義不彰,根本原因不在“關系”本身,而在于社會公義乏力,或者“關系”被濫用。例如,如果社會真正實現(xiàn)了“法治”,則人們可以輕松地通過正路辦好事情,那么,人們也就會減少對關系的依賴。換言之,正路越寬,“關系倫理”所承受的壓力也就越小,也就越能恢復其正常的調(diào)節(jié)人們之間關系的正面效果。反之,正路越窄,關系也就越可能被過度使用乃至被濫用。一般人都知道“人情債最難還”的道理,古代達人也發(fā)出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慨嘆,如果正路好走,人們又何必自尋煩惱?仔細觀察,我們還不難發(fā)現(xiàn),在社會正義不彰之時,人們有時恰恰是依賴關系求得基本的社會正義的。不能否認,也有人濫用關系,踐踏社會公義,以謀求個人或者小集團的利益最大化——對待這種情況,正確的方法應該是堅決捍衛(wèi)社會公義,匡正關系倫理,以瓦解小集團的存在。
事實上,能夠真正徹悟中國“關系倫理”的高士,都明白“關系倫理”必須自覺接受“社會公義”之規(guī)范。一般來說,在運用“關系”渠道追求“社會公義”之時,也最能夠得到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支持,因此也能達到最佳效果。反之,如果用關系謀求有違社會公義的個人私利,即便成功,也容易被“套牢”,最終淪為他人的利益交換之工具,從而喪失自己的獨立自主性。官場流行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打濕一下鞋子固然沒有大問題,掉進一個陷阱可能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但是,只要堅守“關系倫理”不違“社會公義”的底線,則即便含冤,也自有后人為你伸冤平反。所謂王道與霸道之差別,關鍵在于是否符合社會公義。
在熟人社會,人們對陌生人有著一種本能的警惕與排斥,換言之,人們?nèi)狈σ环N協(xié)調(diào)與陌生人之間關系的“陌生人倫理”。中國自古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古訓,因此,對付“他者”的手段也一般是“不降即殺”,或者干脆“殺之”而后快。仔細想想,其中也并非沒有道理。在西方,人們的態(tài)度也基本如出一轍:在中世紀,西方的基督教徒將所有“他者”均視為“異教徒”,往往要用火刑將其一燒了之。不過,如果“他者”降了,或者皈依了基督教,就可以幸免于難,被人們所接受——換言之,就是接受了相應文化的基本倫理規(guī)范,這樣,人們也就能夠和他(她)放心地建立各種關系了??梢姡形鞣降墓湃硕际置靼滓粋€道理:和一個基本文化信仰都不同的人,其實很難建立互助雙贏的關系。倒是不少自以為是的現(xiàn)代人連這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報端上常見有些人以厚禮“優(yōu)待”外賓,在個人關系上做足文章,傻傻地還以為別人會“投桃報李”呢,其實等到的最多只是一句“111ank you”!
人類進入現(xiàn)代之后,由于信息渠道的暢通以及不同文化間的頻繁交往,人們對作為“他者”的陌生人也能做出一些基本的判斷,因此,對陌生人的某種妖魔化和恐懼感也基本不復存在。這就為現(xiàn)代文化的“陌生人倫理”的建立提供了大的前提。而要真正確立“陌生人倫理”,還要確保陌生人之間的基本信任,其中的底線,則在于確保一方不能利用另一方的信任傷害到另一方。在西方社會,人們通過嚴厲的法治,基本能夠做到這一點。例如在商業(yè)領域,陌生人之間可以放心地做生意,而不用擔心受到另一方的欺詐——這種信任,表面上是對陌生人的信任,而根本則在于對“法治”的信心。由此可見,陌生人倫理的建立,絕不可能存在于熟人社會的“關系倫理”之內(nèi),而只能存在于“社會公義”之中。
中國近年來出現(xiàn)的許多聳人聽聞的社會悲劇,例如毒奶粉事件、地溝油事件、小悅悅事件等等,其實都是“陌生人倫理”的缺失所致,歸根到底,則是社會公義不彰的緣故。顯然,毒奶粉或者地溝油的生產(chǎn)者們自己不會食用它們,也不會將它們推薦給自己的親戚朋友或者熟人,否則,他們必然會感覺良心不安,也必然會在關系體系中受到“熟人們”的嚴厲斥責乃至懲處。他們的欺騙對象是陌生人,即普通的消費者——對此,他們自然沒有太大的良心不安了。當然,問題的根本還在于:由于社會公義不彰,這種人還往往能夠輕易地逃脫社會公義的懲罰——你害我,我也害你,社會由此陷入惡性循環(huán)。至于小悅悅事件,則要數(shù)鳳凰衛(wèi)視的梁文道的評論讓我印象最為深刻,在他看來,中國人就是這樣的。我雖然倍感痛心,但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基本屬實——在社會公義不彰,“陌生人倫理”尚未確立完善之前,小悅悅的悲劇既非第一例,也絕非最后一例。
現(xiàn)代中國文化的建設,亟需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陌生人倫理”。只有在“陌生人倫理”確立完善之后,我們才能坦然而友善地向迎面而來的陌生人投以一個微笑,找到自信、責任感和主人的心態(tài),心情愉快地迎接每一天早晨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