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腦上清晰地顯示,《平原》的定稿日期是2005年的7月26日。很遺憾,開工的日期我忘了寫了。但我是記得的,那時候很冷。我對“冷”很敏感,因為我怕冷。我的生日是1月19日,用我母親的話說,那是“四九心”,是冰天雪地的日子。在我離開母體之后,接生婆把我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中間只隔了一張《人民日報》。按照接生婆的說法,她這樣做有兩樣好處,一是去“胎火”,二是孩子長大了之后不怕冷。經(jīng)過接生婆奇特而又美妙的“淬火”,照理說我應該是一個不怕冷的人才對。事實上卻不是這樣,我怕冷。我怕冷是寫作帶來的后遺癥?!谖衣殬I(yè)生涯最初的十多年,寫作的條件還很艱苦。因為白天要上班,我只能在夜里加班,每晚八點寫到凌晨兩點。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年代,南京冬夜的冷是極其給力的,家里頭都能夠結(jié)冰。我記憶最為深刻的是這樣的一件事,在冬天的深夜,每當我擱筆的時候,需要用左手去拽,右手的手指實在動不起來了。——經(jīng)歷了十多年“寒窗”的人,哪有不怕冷的道理。
也許是寒冷給我?guī)淼拇碳み^于強烈,一到最冷的日子我的寫作狀態(tài)反而格外的好,都條件反射了。說句俏皮話,我一冷就“有才”。因為這個緣故,我的重要作品大多選擇在一月或者二月開工。這個不會錯的。如此說來,《平原》的開工日期似乎是在2002年的春節(jié)前后。
我決定寫《平原》其實不是在南京,而是在山東。
為什么是在山東呢?我太太的祖籍在山東濰坊。2001年,孩子已經(jīng)五歲了,我的太太決定回一趟山東,去看看她生父的墳。說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這是我第一次為親人上墳?!胰松镉幸粋€很大的缺憾,我沒有上墳的經(jīng)驗。我在過去的訪談里交代過,我的父親其實是一個孤兒。他的來歷至今是一個黑洞。這里頭有時光的緣故,也有政治的緣故。同理,我的姓氏也是一個黑洞。我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我不姓“畢”,究竟姓什么,我也不知道。1949年之前,我的父親姓過一段時間的“陸”,1949年之后,他接受了“有關部門”的“建議”,最終選擇了“畢”,就這么的,我也姓了畢?!疫@個“姓畢的”怎么會有祖墳呢,我這個“姓畢的”哪里會有上墳的機會呢。
說完了這一切我終于可以說了,在上墳的路上,我是好奇的,盼望的,并沒有做好足夠的精神準備。我太太是兩歲半喪父的,在隨后的幾十年里,她一直生活在江蘇。這個我知道的??墒?,有一件事情我當時還不知道,“喪父”這件事從來就不會因為生父的離去而結(jié)束,相反,會因為生父的離去而開始。生活就是這樣,在某一個機緣出現(xiàn)之前,你其實“不知道”你所“知道”的事。這不是我們麻木,也不是我們愚蠢,是因為我們沒有身臨其境,是因為我們沒有設身處地。我再也不想回憶上墳的景象了,在返回的路上,我五內(nèi)俱焚。我一直在恍惚。我的腦子里既是滿的又是空的,既是死的又格外活躍。我對一個詞有了重新的認識,那就是關系,或者說,人物關系。我對“人物關系”這個日常的概念有了切膚的體會。哪怕這個關系你根本沒見過,但是,它在,被時光捆綁在時光里。
我的處女作發(fā)表于1991年。在隨后的很長時間里,就技術(shù)層面而言,我的主要興趣是語言實驗。到了《青衣》和《玉米》,我的興奮點挪到了小說人物。山東之行讓我作出了一個重要的調(diào)整,我下一步的重點必然是人物關系。
我記不得我是在哪一天決定寫《平原》的了,但是,在山東。這一點確鑿無疑。
《平原》是小說,就小說本身而言,它和我的家族沒有一點關系,它和我太太的家族也沒有一點關系。但是,隱含性的關系是有的。因為特殊的家世,我對“家族”“血緣”“世態(tài)”“人情”乃至于“哺乳”“分娩”等話題一直抱有特殊的興趣。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生下來就是一個小說家”,許多人對這句話是誤解的。以為我狂。我不狂。我希望我的家族里的每一個人都幸福,可實際情況又不是這樣。我的家族里的許多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許多人的人生都有無法彌補的缺憾?!以敢獍堰@種“無法彌補”看做命運給我的特殊饋贈。生活是有恩于我的。
在《平原》發(fā)表之后,也就是2005年下半年之后,我的訪問和演講大多圍繞著“世態(tài)人情”,我的許多談話都是從這里展開的。不少朋友替我著急,認為我不尊重文學的“想象力”。扯什么蛋呢,沒有想象力還寫什么小說呢。我想說的是,一個負責任的寫作者不愿意信口雌黃,開口閉口都是永遠正確的空頭理論?!难哉勍鶗殡S著他的實踐,寫到哪里,他就說到哪里。在不同的寫作階段,他的言論會有不同的側(cè)重,就這么簡單。這也是《推拿》出版之后我反反復復地嘮叨“理解力”的原因。
如果你執(zhí)意要問,你在《平原》的時候究竟在想什么?這個問題其實并不好回答。我寫作的時候腦子并不那么清晰,這是我喜愛的和刻意保持的心智狀態(tài)。但我會懸置一些念頭。這些懸置的念頭是牧羊犬,它領著一群羊。似乎有方向,似乎也沒有方向。每一頭羊都是自由的,“放羊”嘛。但總體上又能夠保持“羊群”的格局,否則就不再是“放羊”。我想我前面已經(jīng)說了第一條了,為了表達的清晰度,我愿意再把兩條牧羊犬牽出來,讓它們叫兩聲。
一、人物關系。還是用“國貨”來做例子吧。如果我們把《三國》《水滸》《紅樓夢》放在一起,我們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同的人物關系:《三國》與《水滸》里的人物所構(gòu)成的是“公共關系”,劍指家國天下與山河人民;而《紅樓夢》里的人物所形成的則是“私人關系”,我愿意把私人關系說得更形象一點,叫做“屋檐下的關系”,這里有人生的符咒與密碼,“我見過你的”。五四之后的中國文學向來有它“潛規(guī)則”,——公共關系的“格局”和“價值”大于屋檐下的關系。公共關系是宏偉的、史詩的、大氣的、正統(tǒng)的、康莊的,屋檐下的關系呢,它充其量只是公共關系的一個“補充”。
可我信不過公共關系。保守一點說,在小說的世界里,我信不過公共關系。說不上因為什么,我就是信不過。我一直缺少一種理論能力來充分地表達我的這種信不過。我不懂古玩,在高人的指點下,我最近知道了一個概念,叫“包漿”。我想我終于找到一種合適的表達方式了?!鞍鼭{”在物體的最表層,它不是本質(zhì)??墒?,吊詭的是,行家們恰恰就是依靠這個表層來斷定本質(zhì)的,甚至于,這個表層才是本質(zhì)。是真,還是假,行家們“一眼”就“有數(shù)”了。在我看來,相對于哲學,小說的對象就是表層,揭示本質(zhì)那是哲學家的事。但是,小說的意義就在于,它所描繪的表象可以反應本質(zhì),直至抵達本質(zhì)。
我喜歡屋檐下的人物關系。在屋檐下,所有的人物都具有真貨的“包漿”,印證出本原的質(zhì)地。而到了公共關系里頭,無論人物的“做工”有多好,他的“包漿”始終透露出仿品的痕跡,他的光澤不那么安寧,有“冒充”的吃力,有“冒充”的過猶不及。
當然,“包漿說”是我的一點淺見,上不了臺面的。這和我的趣味有關,這和我的個人身世有關。我尊重熱衷于公共關系的作品,事實上,我同樣是“公共關系類”小說的熱心讀者。我只是對審美的“潛規(guī)則”不滿意?!碴P系和屋檐下的關系是等值的;處理公共關系和處理屋檐下關系的美學意義是等值的。不等值的只是寫作者的能力和格局。
《平原》里的事情大部分在屋檐的下面,我要面對的是親人與親人。批評家張莉女士曾告訴我,多年之后,《平原》的讀者根本不需要通過時代背景的交代就可以直接進入小說(大意)。這不是一句贊美的話,是她閱讀后的感受。這句話讓我極度地欣慰。
二、文化形態(tài)。說《平原》是很難避開《玉米》的。它們有先后和銜接的關系,它們擁有相同的價值取向,它們還有近似的美學追求,它們的語言類屬一個系統(tǒng)?!镀皆泛汀队衩住返臄⑹稣Z氣幾乎一模一樣,和《推拿》不同,與《青衣》迥異。
問題來了,既然《平原》和《玉米》那么相似,你還寫個什么勁呢?你沿著《玉米》的調(diào)調(diào),把《玉穗》《玉苗》《玉葉》一路寫完了不就完了?
不是這樣的?!镀皆泛汀队衩住菲鋵嵱匈|(zhì)的區(qū)別。這個區(qū)別在文化形態(tài)。
《玉米》梳理的是中國鄉(xiāng)村“文革”的轉(zhuǎn)折關頭(林彪事件所發(fā)生的1971年)。這轉(zhuǎn)折是“文革”內(nèi)部的轉(zhuǎn)折,中國不是變好了,在更壞?!拔母铩闭诩毣跐B入日常,在滲入婚喪嫁娶和柴米油鹽。
可1976年的中國鄉(xiāng)村是不一樣的。這正是《平原》所渴望呈現(xiàn)的。在1976年的中國鄉(xiāng)村,紅色恐怖早已經(jīng)松動了,壓倒性的政治力量其實很疲軟了。伴隨著三次不同尋常的葬禮,一些常規(guī)的、古老的鄉(xiāng)村情感和鄉(xiāng)村人際業(yè)已呈現(xiàn),古老而又愚昧的鄉(xiāng)村文明有了死灰復燃的跡象。用我父親的話說,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越來越像解放前”了。那是亂世的景象。然而,這亂世太獨特了。它不是兵荒馬亂的那種亂。它很靜,是死氣沉沉的亂,了無聲息。人們不再關注外部,即使替換了領袖,“上面”還想熱鬧,可人們的熱情實在已經(jīng)耗干了。沒有人還真的相信什么。人們想起了“過日子”,不是生活,是混。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活一天是一天。
我不知道人類歷史上還有沒有類似的歷史時刻,整整一個民族成了巨大的植物人。他失去了動作能力,內(nèi)心在活動,凌亂,生動,是遙遠的故往,像史前。奇怪的是,“家”的概念卻在復活,人似乎又可以自私了?!也幌敕胚^它。
關于《平原》和《玉米》的區(qū)別,我還想補充一點,《玉米》在風格上是寫實的,它的美學特征是現(xiàn)實的,然而,它一點都不“寫實”。我的生活并沒有為我提供“寫實依據(jù)”,它是想象的?!镀皆穭t不同,《平原》的落腳點在1976年。1976年,我已經(jīng)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因為我的父親是中學教師,我很早就和中學生、知青們一起廝混。我實際上要比同年代的孩子早熟一些。從這個意義上說,《平原》里主人公端方、三丫、興隆、佩全的生活和我同步,——《平原》是離我最近的一本書,它就是從我的現(xiàn)實人生里生長出來的,是我的胳膊,在最頂端,分出了五個岔。
端方是《平原》的主人公,結(jié)構(gòu)性的人物。也就是所謂的“男一號”。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我對所謂的“男一號”和“女一號”沒什么興趣。為了小說的結(jié)構(gòu),我們必須有“男一號”和“女一號”,但是,真正令我著迷的,反而是圍繞在“一號”周邊的那些配角。以我對小說的膚淺的認識,我覺得,小說的廣度是往往是由“一號”帶來的,小說的深度則取決于“二號”、“三號”和“四號”。而不是相反。
我甚至認為,“一號”其實是不用去“寫”的,把周邊的次要人物寫好了,“一號”也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
在這里我想談談幾個次要人物。
我想說的第一個人物是老魚叉。老魚叉是《平原》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人物,也是我寫得最為成功的一個人物(抱歉,賣瓜了)。1949年之前,老魚又是一個革命者。許多時候,我們?nèi)菀装迅锩吆屠硐胫髁x者混同起來,而事實上,許多革命者是最沒有理想、最沒有定見、最動搖的那部分人。他們是被風吹走的人。他們革命,不是因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栋正傳》描寫過革命者的革命,有一句話魯迅說得特別地深刻:“于是一同去?!备锩哂幸粋€共同的名字,叫“于是”,他們所從事的事業(yè)就是“一同去”。
在中國的鄉(xiāng)村,作為農(nóng)民革命的勝利者,“革命者”和“勝利者”都為數(shù)甚眾。但許多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中國農(nóng)民的愚昧和善良”。這是一對古怪的文化組合,也是一對古怪的心理組合。中國農(nóng)民的行動力大多是由這個夢幻般的組合提供能量的。這是一個值得許多作家和學者面對的一個大問題??梢哉f,愚昧和善良是中國農(nóng)民的兩面,它是動態(tài)的,哪一面會呈現(xiàn)出來,帶有極大的隨機性和偶然性。通常,它們相伴而行。我不是一個中國農(nóng)民問題的專家,但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中國農(nóng)民是全人類最缺少愛的龐大集體,從來沒有一個組織和機構(gòu)真正愛過中國的農(nóng)民。
無論如何,描寫“革命者”和“勝利者”是《平原》的分內(nèi)事。在此我承認,老魚叉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這個原型就是我同班同學的父親。他住在“前地主”寬大的大瓦房里,那是他的戰(zhàn)利品,他還成功地繼承了“前地主”的一位小老婆。他的不幸在于,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停地自殺。因為他總是夢見“前地主”來找他。1974年,他成功了。他把自己吊死在了大瓦房的屋梁上。
理性一點說,在中國的鄉(xiāng)村,“老魚叉”沒有普遍意義。他的內(nèi)心和他的行為更沒有普遍性。但是,這件事對我的刺激是巨大的,——我見過“老魚叉”的尸體。這具尸體并不恐怖,但是,圍繞著這具尸體所散發(fā)出來的言論卻陰森恐怖,“前地主”的鬼混似乎一天也沒有離散過。它在飄蕩。它是“變色貓”,白天是白貓,夜晚是黑貓。我愿意把“老魚叉”的死看做“勝利者”的良心未泯,它是后來的后怕、后補的后悔,然而,上升不到反思與救贖的高度。因為“變色貓”游蕩的身影,我寫“老魚叉”的時候特別地膽怯,一到這個部分我就惶惶不可終日。眼睛尖的讀者也許能夠讀得出來。
我想說的第二個人物是混世魔王。一個知青。我寫這個人物是糾結(jié)的。從個人情感上來說,我對知青有好感。我的家一直是知青俱樂部,我的許多小學老師就是知青,他們在我的人生道路上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是,當我面對混世魔王的時候,我的心情卻有些復雜。
如何面對知青?我決定把這個話題說得簡潔一點。問題的關鍵是角度。我出生在鄉(xiāng)村,是村子里的人。換句話說,無論我個人和知青的關系如何,在看待知青這個問題上,我不可能選擇“知青作家”的角度,相反,我的角度是村子里的,是農(nóng)民的。這也許是我和知青作家最大的差異。我不擁有真理,但我擁有角度。我想我不能也不該偏離我的角度。即使有一天,未來證明了我的角度有問題,我也愿意把《平原》放在這里,成為未來這個話題的一個小小的補充。
我最不想說和我不得不說的這個人是老顧。他是一個被遣送到鄉(xiāng)村的“右派”。我寫這個人不只是糾結(jié),我簡直就是和自己過意不去?!业母赣H就是一個被遣送到鄉(xiāng)村的“右派”。
長期以來,無論是早起的傷痕文學,還是后來的右派文學,包括再后來的反思文學,在中國的當代小說當中,“右派”這個形象其實已經(jīng)有了他的基本模式,概括起來說,——他是被侮辱的,他是被損害的,他在政治上代表了最終“正確”的那一方,他是早覺者,他是悲情的文化英雄。
因為家庭的緣故,我從小就認識許許多多的“右派”。當然了,他們和我的父親一樣,都是“小右派”。在我的文學青年時代,我讀過大量的“右派作家”和有關“右派”的小說,我的總體感覺是,我的前輩們偏于控訴了,或者說,偏于抒情了。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不能說這不是一種遺憾?,F(xiàn)如今,“右派”作家年事已高,大部分都歇筆了。如果他們還在寫,他們會做些什么呢?
“右派”是集權(quán)的對抗者?!坝遗尚蜗蟆币彩俏膶W作品當中集權(quán)的對抗者。他們是可敬的。我的問題是,當歷史提供了反思機遇的時候,這里頭該不該有豁免者?有沒有人可以永久地屹立在絕對正確的那一方?我的回答是不。《平原》的反思包含了“右派”,這并不容易。一方面有我能力上的局限,另一方面也有我感情上的局限。在寫老顧這個人物的時候,我是沉痛的。我至今都沒有讓我的父親讀《平原》,我們從來沒有聊過這個話題。我是回避了?!鎸项櫍覐墓亲永锔惺艿揭粋€小說家的艱難。許多時候,你明確地知道“該”往哪里寫,但是,你下不去筆。這樣的反復和猶豫會讓你傷神不已。
《平原》的第一稿是三十三萬字,最后出版的時候是二十五萬。我在第三稿刪掉了八萬字。這八萬字有一部分是關于鄉(xiāng)村的風土人情的,—在修改的時候,我不愿意《平原》呈現(xiàn)出“鄉(xiāng)土小說”的風貌,它過于“優(yōu)美”,有小資的惡俗,我果斷地把它們刪除了;另外的一個部分就是關于老顧。我要承認,我“跳出來”說了太多。這個部分我刪掉的大概也有四萬字。
為了預防自己反悔,把刪除的部分再貼上去,我沒有保留刪除掉的那八萬字。在我的寫作生涯中,這是讓我最為后悔的一件事。我的直覺是,有關老顧的那四萬字,我這輩子可能再也寫不出來了,那個語境不存在了。借助于老顧,我對馬克思《巴黎手稿》有很長很長的“讀后感”,我只記得我寫得很亢奮,但是,《巴黎手稿》我基本上已經(jīng)忘光了。沒有受過良好哲學訓練的人就這樣,他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哲學讀者,讀也讀了,忘就忘了。
我感興趣的其實還是“異化”這個問題。這是一個老話題了。20世紀80年代讀大學的朋友一定還記得,那個時代有過一次“異化問題”的社會大討論?!爱惢边@個概念最早是由費爾巴哈提出來的,他討論的是人與上帝的關系,上帝最終使人變成了“非人”。黑格爾接手了這個話題,他借助于“辯證法”這個雷霆萬鈞的邏輯方法,進一步探討了人類的“異化”。馬克思,作為一個革命的鼓動家,在號召“全世界無產(chǎn)者”革命之前,他分析了“商品”,揭示了“剝削”;他同時也探索了“異化”,他的“辯證法”是這樣的:“大機器生產(chǎn)”與“工人階級”是“對立的統(tǒng)一”,這個“對立統(tǒng)一”的結(jié)果是人的“異化”,——人變成了機器。
——我其實并沒有能力討論這樣宏大的哲學問題。讓我對“異化”問題產(chǎn)生興趣的是我大學三年級的一次閱讀。一個小冊子,白色封面,紅色書名。作者是“高層”的一位“秀才”。他的論述是這樣的:中國是農(nóng)業(yè)社會,還沒有進入馬克思所談及的“大機器生產(chǎn)”,所以,中國社會不存在“異化”問題。
讀完這個小冊子我非常生氣,一個年輕的、讀中文的大學生,他沒有很好的哲學素養(yǎng),他尚未深入地了解社會,他沒有綿密的邏輯能力,可他不是白癡。你不能這樣愚弄我?!@是什么邏輯?——這哪里還是討論問題?這是權(quán)力借助于“理論”這粒偉哥在暴奸。
我寫老顧,說到底,不是寫“右派”,寫的是“理論”或“信仰”面前中國知識分子的異化。
也許我還要簡單地談一談第四個人物,三丫。我打算把這一段話獻給今天的年輕人。三丫的悲劇來自血統(tǒng)論。血統(tǒng)論,多么陌生的一個詞啊。我想說的是,血統(tǒng)論是這個世界上最邪惡的事情,最起碼是最邪惡的事情之一。
說到這里我特別想說一點題外話。很長時間以來,我的腦袋上一直有一頂不錯的帽子,“寫女性最好的中國作家”。這個評價是善意的,積極的。但是,在現(xiàn)實層面,它有意無意地遮蓋了一些東西。我不會為此糾結(jié),可我依然要說,我的文學世界委實要比幾個女性形象開闊得多。
《平原》大致上寫了三年半。在現(xiàn)在為止,《平原》是我整個寫作生涯中運氣最好的一部。它從來沒有被打斷過。我在平原上“一口氣”奔跑了三年半,這簡直就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在今天,當我追憶起《平原》的寫作時,我?guī)缀跸氩黄鹁唧w的寫作細節(jié)來了,就是“一口氣”的事情。當然,它也帶來了一些副作用。在我交稿之后,我有很長時間適應不了離開《平原》的日子。有一天的上午,我端著茶杯來到了書房,坐下來,點煙,然后,把電腦打開了。啪啪啪,不停地點鼠標。我做那一切完全是下意識的,都自然了。文稿跳出來之后我愣了一下。這個感覺讓我傷感,它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四顧茫然。我只是疊加在椅子上的另一張椅子。我也異化了。我記得那個時間段里頭正好有一位上海的記者采訪我,她讓我談談“寫完后的感受”,我是這樣告訴她的:“我和《平原》一直手拉著手。我們來到了海邊,她上船了,我卻留在了岸上?!?/p>
老實說,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文學上擁有超出常人的才能。我最大的才華就是耐心。我的心是靜的。當我的心靜到一定的程度,一些事情必然就發(fā)生了。
事情發(fā)生了之后,我的心依然是靜的。那里頭有我的驕傲。
這也許是《平原》的第四個版本了,這個版本的出版者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由于種種原因,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合作比較晚??墒?,在短短的幾年當中,我見識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職業(yè)水準和敬業(yè)精神,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厚愛。
對了,我還要感謝一個人,《平原》這個書名是《收獲》雜志社的程永新幫我取的。我電腦里的書名叫《長篇小說》,小說寫了三年半,我居然忘了起名字,說起來像個笑話。感謝程永新。他為這個書名真是煞費了苦心。這個書名好。
2012年3月1日于南京龍江
(畢飛字,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