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民族的文化,尤其是不同地域的民俗文化,無不產(chǎn)生于原始先民對大自然的認知與開發(fā)利用,大都經(jīng)歷著由敬畏、崇拜,進而神化、祈求的過程,在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內(nèi)容豐富、樣式獨特的民俗文化,如“嶺南泉文化”。
一
“嶺南泉文化”的形成首先來自古代先民對泉水的敬畏與崇拜。嶺南“廣為水國”,水系豐富,泉流眾多,在對泉水的開發(fā)利用與認知過程中,逐漸形成了獨特的“嶺南泉文化”,成為中華水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水是一切生命的保障,“翼而飛,毛而走,呋而言,此三者俱生于天地間,飲啄以活,飲之時義遠矣哉!”無論是有翅的飛禽,有毛皮的走獸,還是會說話的人類,三者都生在天地之間,靠吃食喝水而生活,無水則無生命。
泉水是地下水的天然露頭,是水中“貴族”,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瑰寶。嶺南地區(qū)不僅地表江河眾多,地下水資源亦十分豐富,并且地形地貌多樣,因此形成了許多不同類別的泉水,有甘冽清寒的冷泉,四季如湯的溫泉;有狀如七星的煙泉,噴涌而下的十三疊飛泉;有時淌時停的潮水泉,世間罕見的海中淡水泉;有去病療疾的長壽泉,沾足潰爛的毒泉;還有“陰則小流,旱則大流。天久無雨,云自其泉騰至山巔則雨”的奇異泉,還有坐落在廣西南寧右江北岸蝦山腳下的蝦泉等等,不一而詳。泉水千姿百態(tài)的存在形式和獨特怪異的水質(zhì)特征,令嶺南先民不由自主地形成一種敬畏與崇拜,并且創(chuàng)造出種種超自然的力量和形象控制著這些泉水,最常見的就是水神。
塑造具有本民族特點的典型的水神形象,并用不同的祭祀方式來表達人們的敬畏和崇拜,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各民族中都是一種普遍存在的行為方式,都具有。一種原始宗教性。嶺南先民對泉水所持有的這種天然的敬畏與崇拜,不僅具有一定的原始宗教性,而且具有地域性特點,他們不僅塑造和祭祀自己的水神,如西江流域的龍母,南海女神天妃等等,還改造和祭祀“借來”的水神。例如,原本在中原地區(qū)廣泛信仰的“火宮之神”火正祝融,到了嶺南則搖身一變成為冥冥南海之上“沐日浴月”,掌人生死的水神。相傳,南海行舟之人遇天地晦明,颶風(fēng)四起,雨霧彌漫時,則“涕泣呼號”求救于祝融。北方的火神,為何“南橘北枳”到了嶺南就成為水神?對此,嶺南著名學(xué)者屈大均從五行相生相克的角度進行了解釋,祝融“司火而兼司水,蓋天地之道。火之本在水。水足于中,而后火生于外。火非水無以為命,水非火無以為性。水與火分而不分,故祝融兼為水火之帝”。這種解釋具有一定的時代特色,充分反映了嶺南先民萬物同源,相生相克陰陽平衡的原始宗教意識。
到嶺南做“水官”的北方神靈不只有火神祝融,還有北帝,即著名的(真武)玄武大帝。玄武大帝“龜蛇合體”,本是正宗的北方水神,卻受到嶺南百姓的崇拜,并廣建祖廟以祭祀,“吾粵多真武宮,以南海佛山之祠為大,稱日祖廟?!睂⒈狈剿佟敖璧健睅X南的理由是:“粵人祀赤帝,并祀黑帝,蓋以黑帝位居北極而司命南溟。南溟之水生于北極,北極為源而南溟為委。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睅X南先民對玄武大帝的祭祀,一是反映了嶺南原始水文化的泛神論特點,不管南北凡是水神都要祭祀;二是反映出嶺南文化自古形成的包容性、融合性以及追本溯源的思維特點。
二
在敬畏與崇拜的基礎(chǔ)上,夸大泉水的功能進而將其神化以達到祈求心理安慰的目的,是中國泉水文化的一個共通特點。但在神化過程中,嶺南先民將泉、人、神三者緊密相連,形成了具有嶺南特色的泉文化。從科學(xué)的角度而言,泉水實際上是一種具有地下水特征的特殊地表水,地下水在流動過程中,在適宜的地形地質(zhì)條件下,遇到能通往地面的通道,便會浸露出地面,形成泉涌。因此,泉水的涌現(xiàn)地點具有一定的隱秘性,往往出人意料,如甘肅敦煌鳴沙山流沙圍裹中的月牙泉、云南點蒼山腳下的大理蝴蝶泉,均因獨特的地理位置,徒增一番神秘色彩。
在嶺南先民眼中,泉水意想不到的涌現(xiàn)大都具有神奇的功能,被染上濃重的神秘色彩。如霍去病鞭戳五泉的傳說一樣,海南儋州境內(nèi)的“白馬涌泉”也和漢代伏波將軍馬援結(jié)合在一起。傳說馬援率軍南征,大軍至荒漠處找不到一口淡水,人馬饑渴難忍。危難之際,將軍胯下白馬忽然仰天長嘶,奮蹄刨沙,涌出一眼清泉。為紀念這眼神奇的清泉和馬援將軍,人們在泉水旁邊建造了伏波廟和伏波井,不僅“白馬涌泉”的故事廣為流傳,馬援將軍也逐漸被神化成為伏波神,《廣東新語》卷六《神語》:“伏波神,為漢新息侯馬援。侯有大功德于越,越人祀之于???、徐聞?!痹诜馍竦耐瑫r,嶺南先民又賦予了馬援將軍許多特權(quán)與能力,如烏蠻大灘,是由廣西橫州到廣東的必經(jīng)水路,為西南湍險之最,凡是經(jīng)由此地者,必先到伏波神廟祭祀,獲得允許后方敢行舟,并且“每歲侯必封灘十余日,絕舟往來。新舟必斫一白犬以祭。有大風(fēng)雨,侯輒駕銅船出灘,櫓聲喧豗,人不敢開篷窺視。晴霽時有銅蒿鐵槳浮出,則橫水渡船必破覆,須祭禳之乃已,此皆侯之神靈所云”。由此完成了泉與人神之間的神化過程。驃騎將軍霍去病“鞭戳五泉”,伏波將軍馬援“白馬涌泉”,兩個傳說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但結(jié)果卻不同。伏波將軍由人而神,說明了南北泉水文化的不同。
攝取生活中熟悉的物象,創(chuàng)造出一種象征意義來表達抽象的道理和祈求,這種“象由物生”、“假象見意”是古代先民特有的一種思維方式。如《周易·井卦》爻辭日:“井冽,寒泉食?!币馑际且汇?,清澈如冷玉似的寒泉,可以盡情食用?!吨芤渍x》則進一步解釋道:“必須井潔而寒泉,然后乃食,以言剛正之主不納非賢,必須行潔才高而后乃用?!痹敿氄f明了用泉水比喻人情節(jié)之高尚的象征意義。以泉水為物象,并伴隨著富有哲理色彩的暗示性,以表達內(nèi)心愿望,也是嶺南泉文化的一大特點,如著名的“貪泉”、“廉泉”、“朋泉”的命名,都是對泉水所寄予的象征意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貪泉。據(jù)《晉書·吳隱之傳》記載:“吳隱之,操守清廉,為廣州刺史。未至州二十里,地名石門,有水日貪泉,相傳飲此水者,即廉士亦貪。”廣州城外二十里處,有一條水被稱作貪泉,據(jù)說人飲其水就會起貪心,即使清廉之士亦會變得貪婪。因此,經(jīng)過此水的路人,即使口渴難耐也會望泉而過,不敢妄自飲用。東晉時期有新任廣州刺史吳隱之,赴任時路過此水,罔顧貪泉之說,酌而飲之,并賦詩曰:“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dāng)不易心。”自東漢以來,廣州一直是重要的海上貿(mào)易中心和通商口岸,有外國商船運來的大量珍奇異寶、海外洋貨,還有古代廣州的樹珊瑚、珍珠兩種特產(chǎn),均被中原視為珍寶,價值千金,因此來廣州任職的官員往往“船載洋貨,車裝珍寶”滿載而歸,尤其是廣州刺史“但經(jīng)城門一過,便得三千萬”。這些官員常因過分貪財而犯罪。嶺南先民面對這種貪官現(xiàn)象,不是像北方民族那樣發(fā)出“時日何亡,予及汝偕亡”的憤慨,只是借用泉水來表達內(nèi)心的不滿與無奈,既神化了泉水的功能,也尋找到一種心理安慰。
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留給人類的不只是“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千年慨嘆,也有時空變換,滄海桑田,萬物皆非的不舍與傷痛。由于社會的進步和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地下水被過度開發(fā),許多著名的泉水已干涸或正面臨著干涸的危險,如《詩經(jīng)·大雅·瞻仰》中提到的“觱沸檻泉,維其深矣”的(檻泉)趵突泉,近年來也時常斷流。同樣,那些承載著嶺南人豐厚情感,寄寓著深厚文化意義的泉水,它們的流逝或正在流逝已引起人們的普遍關(guān)注,并多方努力以喚醒、再現(xiàn)、傳承人類曾經(jīng)的記憶,如被稱作嶺南第一泉的雞扒井(犀華井)。這本是一口自涌泉,位于白云山飛鵝嶺雕塑公園西側(cè)。因“井中常有蝦若金毫,從石浮出,時有五色山雞飛至飲啄,故名雞扒井”(《廣州城坊志》)。這口泉水味道純美,并且“經(jīng)晝夜不變”,為廣州諸泉之冠,在井旁立有“嶺南第一泉”石碑。這口泉井又有“學(xué)士泉”的雅稱,現(xiàn)在石碑已經(jīng)不存在?,F(xiàn)在這口井被圍在一座大樓的院子內(nèi),井口用磚石砌封并加上蓋,上面用碎瓷片鋪鑲“犀華井”三字。近年,在井旁建一四柱小亭,檐下懸掛“嶺南第一泉”木匾?,F(xiàn)為一家礦泉水廠水源。
在談到水文化時,人們往往把江河作為文明之源,其實泉水的開發(fā)利用在人類文明的演進過程中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如我們的祖先在選擇聚居地時,不僅要“相其陰陽”,選擇好筑屋的方向,更要“觀其流泉”,選擇有泉水的地方。因為,泉水大多是江河湖泊的源頭,如山西晉祠的難老、善利、圣母三泉是晉水的源頭;河南衛(wèi)輝的百泉是衛(wèi)河的源頭之一。不僅在遠離江河或干旱缺水的地方,泉水被視為生命的源泉,即使是在水資源十分豐富的嶺南地區(qū),泉水對人類生活也起著重要作用,如海南著名的萬泉河,就是因其源頭五指山泉水眾多而命名。
泉乃“天賜之物,地藏之源”,泉水不僅對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維持城市生存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對人類而言,泉水除了是一種物質(zhì)資源外,還是一種精神資源,如嶺南先民以豐富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出眾多神靈與神話,進而修祠建廟頂禮膜,給泉增添了瑰麗的文化色彩。此外,嶺南地區(qū)凡有泉水處,無論冷泉還是溫泉,以及各種奇異泉,景色往往都很美麗,歷代文人曾留下許多優(yōu)秀作品,豐富了泉文化的內(nèi)涵。因此,對嶺南地區(qū)的泉與泉文化作進一步的探析是十分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