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細細考慮,王婆遇雨,先是躲在屋檐下,待雨稍停,“大步云飛來家”,如果一手提著個裝滿菜蔬果品的籃子,另一手提溜一條大秤——那情景不是更為鮮活有趣嗎?
再想象一下,王婆在肉鋪菜攤上,仔細過秤,與人討價還價、錙銖必較的場景,一個精細小氣、視財如命的市井婆娘呼之欲出。
更重要的是,這里表現(xiàn)出,在當時的買賣交易中,不法奸商比比皆是,缺斤短兩防不勝防,所以買主只好自備秤平在手,當場過秤。
是很熟悉的情景吧?現(xiàn)在城里人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也不乏手提一秤者,但秤則多是小巧易攜的“彈簧秤”。
萬歷本和崇禎本(“張評本”屬于此系統(tǒng))各有千秋。兩者各有擁躉。
我傾向于認為,崇禎本源自萬歷本,據(jù)之而重新剪裁刪改。
萬歷本又稱“詞話本”。這么稱呼是有理由的。除了該書的名字叫《金瓶梅詞話》外,還因為書中有大量的時調(diào)小曲等。這些均是當時的流行歌曲或者“樣板戲”之類,大家耳熟能詳,張口就來,所以崇禎本的刪改者認為,全寫下來純屬浪費紙墨,沒有必要,故而一番砍伐,許多只留下了曲調(diào)名。
這情形,很像我寫“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敘述:“大家每天早請示、晚匯報,高唱《東方紅》。歌詞如下……”之后我把《東方紅》的三段歌詞照抄一遍?;蛘撸骸盀閼c祝毛主席送來芒果,在工宣隊的聯(lián)歡會上,三人演了一段《智斗》。阿慶嫂唱……”之后我把《沙家浜》抄上三頁。拿到編輯那里,結(jié)果不用想也知道,必定被刪掉。編輯沒準還會以為我在湊字數(shù)、騙稿費呢。但過了五十年、一百年后,如果人們讀到上述文字時,就會想知道:這《東方紅》《智斗》到底是什么東西?
其他描述性的韻文許多是作者(或者書商)東拼西湊來的,與故事情節(jié)無關(guān),有些甚至破壞作品的風格。當然,這可能是因為它由說書藝人的底本而來。但如果作為案頭閱讀的書本,讀者會覺得很不舒服。
萬歷本和崇禎本還有其他不同,比如回目(萬歷本的回目糟糕之極,以致有人據(jù)此判斷作者的文化水平不高)、回前詩、第一回的修改,相當于再創(chuàng)造,很成功(我以為)。這里不贅述。
萬歷本繁雜、混亂、澀塞,像是廚房里的烹飪食材,有的是生猛海鮮,有的是干果臘肉,還有不少下腳料,雜七雜八。崇禎本簡潔、整齊、通順,像是擺上筵席的大菜,已經(jīng)過煎炒烹炸,色香味俱全。
從一般讀者的閱讀角度來說,崇禎本較好。如果讀者想更深入地了解、研究晚明社會,萬歷本則是很好的素材。
萬歷本里有許多珍貴的細節(jié),像是一塊塊琥珀,歷經(jīng)歲月風雨,內(nèi)中保存下來的蜜蜂、蚊子一類的小動物,個個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
“十八兩秤”少不得
比如這條“秤”。
崇禎本第六回“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萬歷本回目為“西門慶買囑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西門慶刮剌潘金蓮兩月有余,一日,將近端陽佳節(jié),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到潘金蓮家,婦人安放桌兒,陪西門慶吃茶。西門慶道:“你不消費心,我已與了干娘銀子買東西去了。大節(jié)間,正要和你坐一坐?!苯又鴮懙溃?/p>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烏云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耧L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qū)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
這段“打酒遇雨”的文字,貌似閑筆,實際作用大焉:一為出薛嫂:“何處寫薛嫂?其寫王婆遇雨處是也。見得此輩止知愛錢,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著良心在外胡做,風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惡行。益知媒人之惡,沒一個肯在家安坐不害人者也。則下文薛嫂,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寫其遇雨,又是寫王婆子甚么事也”。二為武二來遲作證,照應后文“路上雨水連綿,誤了日期”。武二來遲,以便未娶金蓮又先娶玉樓。張竹坡評贊道:“文字騰挪,固有如此”。所以,不管是出薛嫂還是伏武二來遲,都是為下面“娶玉樓”一大回文字預作鋪墊。
萬歷本文字略有不同: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子,拿著一條十八兩秤,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天,忽一塊濕云處,大雨傾盆相似……
就是這句:“拿著一條十八兩秤”。
崇禎本里丟了這條“秤”。
小事一樁,與全書情節(jié)并無重大關(guān)聯(lián),無關(guān)痛癢,可有可無,刪去無妨——這大概就是崇禎本修改者的想法。
但細細考慮,王婆遇雨,先是躲在屋檐下,待雨稍停,“大步云飛來家”,如果一手提著個裝滿菜蔬果品的籃子,另一手提溜一條大秤——那情景不是更為鮮活有趣嗎?
再想象一下,王婆在肉鋪菜攤上,仔細過秤,與人討價還價、錙銖必較的場景,一個精細小氣、視財如命的市井婆娘呼之欲出。
更重要的是,這里表現(xiàn)出,在當時的買賣交易中,不法奸商比比皆是,缺斤短兩防不勝防,所以買主只好自備秤平在手,當場過秤。
是很熟悉的情景吧?現(xiàn)在城里人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也不乏手提一秤者,但秤則多是小巧易攜的“彈簧秤”。
度量衡的統(tǒng)一,是公平交易的保障。唐宋兩代將衡重的“兩、銖、累、黍”非十進制制,改為“兩、錢、分、厘、毫”十進制制,計算方便,計量精確。元、明、清各代的度量衡都沿用唐制,基本上是統(tǒng)一的。但是仍然沿用了一斤等于十六兩的非十進制制單位。
明代工商業(yè)發(fā)達,朝廷高度重視度量衡管理制度。洪武元年(1368)、洪熙元年(1425)、正統(tǒng)元年(1436)、景泰二年(1451)、成化五年(1469)、嘉靖二十七年(1548)等,朝廷都頒布核校度量衡法令?!胺捕攘?、權(quán)衡,(工部)謹其??倍C之,懸式于市,而罪其不中度者”(《明史》卷七十二“職官一”)。朝廷統(tǒng)一下發(fā)標準量器,各地逐級依樣制造。朝廷還嚴格監(jiān)管度量衡,對違法作弊現(xiàn)象,給予處罰。
但使用短尺輕秤者仍大有人在。十八世紀法國杰出的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1689—1755)曾經(jīng)指出:“中國人令人奇怪,他們的生活完全受禮教的支配,但是他們卻是世界上最狡猾的民族。這特別體現(xiàn)在貿(mào)易活動中,它本來很自然地激起人們的誠實,但是,它卻從來也沒有能激起中國人的誠實。買東西的人要自己帶秤。每個中國商人有三種秤,一種是買進用的大秤,一種是賣出用的小秤,還有一種是準確的秤,這是供對他們有戒備的人交易時用的。我想這種矛盾現(xiàn)象是可以解釋清楚的。”(《論法的精神》第十九章第二十節(jié))
《太上感應篇注講證案匯編》(卷四)在“短尺狹度。輕秤小升。以偽雜真。采取奸利”條下,講了十幾個實例。其中一個“水銀秤”的故事是明萬歷間事:
揚州一大南貨店,其主臨死,囑子曰:“我平生起家,在此一秤。此秤乃烏木合成,中空,內(nèi)藏水銀。稱出,則將水銀倒在秤頭,稱入,倒在秤尾。入重出輕,所以致富。”子心怪之,而不敢言。父死,即將秤燒毀,煙中化一龍升天。無何,子之二子皆死,因怨曰:“父用心不平,反獲平安;今出入公平,不敢瞞昧,反喪二子。天道豈如是乎?”忽恍然至一官府,主者諭之曰:“汝父平日輕出重入,欺人肥己,所得雖奢,亦是份中固有。但以欺心造業(yè),獲罪于天。上帝故遣破耗消散二星,為汝子。長成花費爾產(chǎn),仍繼以火。俾爾產(chǎn)盡嗣絕,以示其報。今汝能改惡蓋愆,且事事公平和善,上帝因?qū)⒍侨』?,不久將換好子二人,光爾之家。爾當勉力為善,毋妄怨尤?!毙讯灰挥浿恿π猩剖?。三年中,生二子,俱中進士,子孫繁盛。張拱辰曰:“予在邗關(guān),與此公后人相善,故知之甚詳,而逸其姓名者,為親知諱往過也?!?/p>
大南貨店老板的“獨門暗器”,就是一桿“水銀秤”,它一身兼具大、小秤的功用,“入重出輕,所以致富”。
但,什么是“十八兩秤”?
魯迅的《風波》里,九斤老太使勁說“一代不如一代”,她的兒媳七斤嫂辯駁說:“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秤,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由此可證:十八兩秤,一是私秤,二是加重秤(準秤應是十六兩),三是在清末民初的江浙地區(qū)民間還有這種秤。
王婆的這條十八兩秤,當然也是私秤了。據(jù)當時的法律,使用私秤是犯法犯罪,要處以刑罰的。但她拿著這條秤,“走到街上,打酒買肉”,無遮無攔,招搖過市,視政府法令如無物。這或許是因為缺斤短兩的現(xiàn)象太過普遍,法不責眾,政令遂成空文了。
看來,要了解當時的市民生活,萬歷本中的這條“十八兩秤”,還真少不得。
見證“白銀貨幣化”
《金瓶梅》中還多次提到另外兩種“秤”:一為“等子”,一為“天平”。這兩種秤出現(xiàn)的場合均為稱重“金銀”。
這就涉及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大研究課題:明代的“白銀貨幣化”。
中國的原始形態(tài)貨幣是貝幣、布、刀等,秦始皇統(tǒng)一幣制:“分一國之幣為三等。黃金以鎰為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史記》“平準書”)。規(guī)定黃金為上幣,單位鎰(二十兩),銅錢為下幣,單位兩(二十四銖),以半兩錢(十二銖)通行全國。銅錢仿圜錢,基本形制為外圓內(nèi)方。從漢朝的五銖錢到明清的制錢,均采用這種形制。
明代貨幣主要有三大類:鈔(紙幣)、銅錢和銀子。前期以鈔為主,后期以銀為主,小額則用銅錢。從銅幣經(jīng)濟過渡到白銀經(jīng)濟,是明代商品經(jīng)濟繁榮的重大標志。彭信威在《中國貨幣史》中說,自1436年(明正統(tǒng)元年)開銀禁始,到1935年(民國二十四年)廢銀本位止,中國正式用銀恰好是五百年。這五百年的中華帝國正是白銀帝國。
《金瓶梅》中有大量的使用白銀作為貨幣的細節(jié),白銀是買賣、工錢、借貸、饋贈等的主要支付手段。全書提到“銀”字約1700次,其中“銀子”約1050次(其他用“銀”字涉及器物、服飾、首飾等)。沒有用鈔的記錄。據(jù)學者統(tǒng)計,《金瓶梅》描寫用銀錢交換共456筆,其中用銀430筆,用錢26筆,共計約18萬兩。
因為白銀的貨幣化,而且白銀的價值較高,所以無論在日常生活中,重大經(jīng)濟交往中,還是國家的稅收、官俸、軍費等的收支中,如何精確稱量“銀子”的重量成為攸關(guān)國計民生的大問題。
實際流通領(lǐng)域中的金屬銀,成錠者稱“寶銀”,即鑄成元寶形式的銀錠。元朝至元三年(1266)以平準庫(國家銀庫)的白銀熔鑄成“錠”,凡重量達五十兩者,名曰“元寶”,即“元朝之寶”的意思。也有小一些的銀錠,如二十五兩的、十兩的,還有再小的銀錁子。
《金瓶梅》中提到“元寶”有十余處:
第十一回,西門慶“使小廝往家去,拿五十兩銀子,段鋪內(nèi)討四套衣裳,要梳籠桂姐。那李嬌兒聽見要梳籠他家中侄女兒,如何不喜?連忙拿了一錠大元寶,付與玳安,拿到院中打頭面,做衣服,定卓席,吹彈歌舞,花攢錦簇,做三日飲喜酒?!?/p>
第十四回李瓶兒托西門慶為入獄的花子虛好歹尋人情,“只休教他吃凌逼”,“婦人便往房里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
此外,為李瓶兒、西門慶買棺材用銀(第六十二回、第七十九回);何千戶買夏提刑的宅子花一千二百兩、用了二十四錠大元寶(第七十一回);李嬌兒在西門慶死、月娘昏沉之時,偷了五錠元寶(第七十九回);翟謙把迎春、玉簫送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賞出兩錠元寶來。這來保還克了一錠,到家只拿出一錠來與月娘(第八十一回);周守備買春梅,兌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第八十六回);春梅送李安一錠五十兩大元寶(第一百回),等等。
由上可知,提到“元寶”或者“大元寶”處,均是五十兩一錠。
其他多處提到小錠銀子,舉例如下:
一錠十兩:
“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保ǖ谒幕兀?/p>
應伯爵講的笑話:“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卓子上,教買米雇水去?;诺睦蠇寷]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第十五回)
一錠五兩:
西門慶為娶孟玉樓,到楊姑娘家:“向靴桶里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第七回)
西門慶便叫玳安小廝,書袋內(nèi)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卓上便說道:“這些不當甚么,權(quán)與桂姐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幾套織金衣服?!保ǖ谑换兀?/p>
西門慶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他一疋段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第三十回)
李瓶兒囑托后事,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疋綢子。(第六十二回)
西門慶道:“你既相熟,我有莊(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毕蛐渲腥〕鑫鍍梢诲V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卻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第六十八回)
一錠三兩:
王經(jīng)應諾,去不多時,拿銀子來。西門慶就遞與應伯爵,說:“這封五十兩,你多(都)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開他。原封未動,你打開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門慶道:“多的你收著。眼下你二令愛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腳衣裳,到滿月也好看?!辈舻溃骸案缯f的是?!睂y子拆開,都是兩司各府傾就份資,三兩一錠,松紋足色。滿心歡喜,連忙打恭致謝。(第六十七回)
精密稱重有“等子”
買小件物品則用碎銀。銀子比較軟,用剪子鉸了,用專門的秤來稱量。
這就是前面所說的“等子”。它其實就是“戥子”或“戥秤”,一種小型的桿秤,是專門用來稱量金、銀、貴重藥品和香料的精密衡器。戥子盤,是放置稱量物品的器皿,一般由青銅鑄成,也有由紫銅版沖壓而成。秤桿有骨質(zhì)、象牙、虬角、烏木等。戥子錘,又叫秤砣,由青銅鑄造。戥子錘的形制品種繁多,有圓柱體、橢圓體、扁圓體,有鑲嵌金銀飾品的組合形。為了擴大稱量范圍,有的戥子備有兩個大小不等的戥子錘。
“戥秤”由劉承硅在宋景德年間(1004-1007年)發(fā)明,他是主管皇家貢品庫藏的官員。鑒于當時一般的木桿秤計量精度只能精確到“錢”,遠不能滿足貴重物品的稱量,劉承硅研制出精密戥秤,其設計精美,結(jié)構(gòu)合理,分度值(測量精度)為一厘,相當于今天的31.25毫克。明、清時代仍然沿用了一斤等于十六兩的非十進制制單位。自兩以下為“兩、錢、分、厘、毫”十進制制。
在第二十回寫李瓶兒入門,西門慶三日不理,李瓶兒上吊被救下,第四天晚上,西門慶袖著馬鞭進屋,脫衣鞭打,后被李瓶兒柔情軟語,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兩個睡到次日飯時,“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guī)碇?。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稱,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
此處是用來稱金。
第二十一回寫吳月娘和西門慶和好后,一大早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商量著“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合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同意,二人來到李瓶兒處,“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稱,重一兩二錢五分?!庇駱菑膶O雪娥處拿來一根銀簪子,“金蓮取過等子來稱,只重三錢七分”;李嬌兒拿出點碎銀,金蓮“稱了稱,只四錢八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桿等子稱人的。人問他要,只相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
李瓶兒是“富婆”,所以她屋里有專門用來稱金銀的“等子”。
第七十七回寫道: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另預了一把新等子,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教拿至跟前,與他瞧過,方數(shù)錢與他;他又不數(shù),只教春梅數(shù)錢、提等子。小廝被春梅罵的狗血噴了頭,皆出生入死,行動就說落,教西門慶打。以此眾小廝皆互相抱怨,都說:“在三娘手里使錢好,五娘行動沒打不說話?!?/p>
西門慶家,原來是由李嬌兒管理銀錢,自從其丫鬟偷錢后,改由孟玉樓管理,后又轉(zhuǎn)與潘金蓮,所以“另預了一把新等子”。
第五十回寫玳安和琴童乘西門慶和王六兒云雨之時,結(jié)伴到蝴蝶巷逛窯子,里邊有十數(shù)家,都是開坊子吃衣飯的。那玳安叫門叫了半日才開,“原來王八正和虔婆魯長腿,在燈下拿黃桿大等子稱銀子哩”。見兩個兇神也般撞進來,連忙把燈來一口吹滅了——那種視財如命又唯恐被人看到的神態(tài)心理躍然紙上。
大塊金銀用“天平”
比較多或者重的金銀,則要用“天平”來稱。它由支點(軸)在梁的中心支著天平梁而形成兩個臂,每個臂上掛著一個盤,一個盤里放著已知重量的砝碼,另一個盤里放待稱重的物體,固定在梁上的指針在不擺動且指向正中刻度時就指示出待稱重物體的重量。天平由托盤、刻度尺、指針、標尺、游碼、砝碼等組成;精確度比“戥秤”略差。
第四十三、六十七回寫道,李智、黃四送一千兩銀子來。西門慶令陳經(jīng)濟拿天平兌明白,收了。
一千兩銀子數(shù)目很大,不知為何不用元寶?以致需要用“天平”兌明白。
第五十八回寫道,李瓶兒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jīng)》,趕八月十五日岳廟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份兩(量),就同他往經(jīng)鋪里講定個數(shù)兒來。每一部經(jīng)多少銀子?咱每舍多少,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過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币幻媸箒戆矁航辛速S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jīng)鋪,講印造經(jīng)數(shù)去了。
這對壓被的“銀獅子”,到底多重,值多少錢?李瓶兒無管理錢財?shù)慕?jīng)驗,大手大腳慣了,加上官哥病重、心煩意亂,差點就要任憑薛姑子“拿著走”。多虧孟玉樓在旁攔住,一叫“上天平兌了”,二叫賁四就同他往經(jīng)鋪里講定個數(shù)兒來。這孟玉樓的先夫原是布販子,她又在西門府掌管過銀錢,胸有城府、深含不露,一句“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過來?”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既阻了薛姑子陰匿銀錢、背后搗鬼的路,又讓她有苦難言,提醒了眾人,連月娘也深以為是。
蘭陵笑笑生擅用白描技法,短短一二百字,幾句對話,確有追魂攝魄之力。
第八十七回寫道,武松施展“美男計”,許下一百兩銀子娶潘金蓮,另外再加五兩給王婆?!暗酱稳?,武松打開皮箱,拿出小管營施恩與知寨劉高那一百兩銀子來,又另外包了五兩碎銀子,走到王婆家,拿天平兌起來。”
西門慶家有天平不足為奇。但王婆家除了買雜物的“十八兩秤”,還有稱金銀的“天平”?王婆雖然開了個茶坊,但那是小本經(jīng)營,王婆自己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十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fā)市,只靠些雜趁養(yǎng)口?!?“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后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做牽頭,做馬伯六,也會針灸看病,也會做貝戎兒(拆字指賊)。”(第二回)——之所以身兼多職,正是謀生不易的證明。
不過,小說就是小說,何必太認真呢?
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獲學士、碩士學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現(xiàn)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論等,在多種報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本)上下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