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荷,過去總以為不算陌生,是可以說個大概的。
荷,與“蓮”互為別稱,也可兩字連用。它們同指一種淺水生的植物,既遍布于南方,也廣植于北國。其風雅的稱謂,還有“菡萏”、“芙蓉”、“芙渠”等等。
荷,葉大花香,桿直子圓,根莖嫩白,出淤泥而不染,是古往今來人人喜愛的養(yǎng)生修性之清品;而詠荷的詩文,亦燦若云錦,代有杰構(gòu)。
由此,對于“說荷”之事,我也素不經(jīng)意,常以為荷像梅蘭竹菊一樣,是已被前人說透了的。
然而今年盛夏,當我忝列華東地區(qū)作家采風團第一次來到麗水市蓮都區(qū)參加“處州白蓮節(jié)”時,我才察覺到,我的這個想法是多么幼稚!因為幾天的采風活動無時不在提醒我:荷之用多有發(fā)明,荷風景千姿萬態(tài),荷觀念蘊藏深厚,荷情感悠遠綿長,都不是書本可以窮盡的;而自樹一幟的處州荷文化,正是促我轉(zhuǎn)換腦筋的良師益友。
一
荷的養(yǎng)生之用,古詩文中有專指消夏的,如唐詩“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說的正是此意。但在蓮都區(qū),借荷消夏,不必一定在荷影幢幢的池畔河岸,也可移之于室內(nèi)體驗。
我們初到的傍晚,正逢當?shù)馗邷靥鞖?,悶熱難當,以致感覺空調(diào)也不很濟事。但主辦單位在一個大廳里設(shè)下的接風晚宴,即把我們送入了暢快無比的清涼宮中。那晚宴叫“蓮子芙蓉筵”,所采食材都以蓮荷為主,是地地道道的風情盛筵。但花樣雖多,主色調(diào)始終鮮明,無非翠、白二色。翠色是新鮮的蓮蓬和帶殼的生蓮子,白色是蓮肉羹、藕片湯等等。這一道道散發(fā)著當?shù)貪庥裟嗤翚庀⒌牟穗?,配以精美的制作,好聽的名字,素雅的盆盤碗盞,輪番端上來,真是一忽兒清風,一忽兒明月,錯落桌間,宛如寒澗凝碧,白波流雪,教人頓生憐香惜玉之心,遲遲不忍就此享用,只想與之長相廝守,在眼清心靜之中永遠忘卻苦夏。
二
一方蓮荷,迎風招展,遠接淼淼碧水,近依白玉長堤,漁舟欸乃其間,蓮女嬉戲其中,這是水鄉(xiāng)澤國最常見的蓮荷美景,也最習見于古代詩畫。然而處州蓮荷與此不同,它在碧湖盆地安家,是刮蒼山脈深處的水田之荷,因而風貌別具,姿色迥異?!袄现裉幹莅咨従穲@區(qū)”,正是其樣板。
駕車從碧湖盆地西南的蓮都區(qū)出發(fā),在溝溝壑壑里迂回盤曲約半個時辰,隨著陣陣荷香的迎窗襲來,緊靠公路一側(cè)的園區(qū)也赫然在前。下得車來,佇足四望,但見千頃荷田平整壯闊,荷葉以成陣之勢從四面八方直鋪山麓,與漫山遍野的青樹翠竹連成一氣,欲扶群巒直插九霄;千千萬萬枝荷蕾荷花穿出荷蓋,小如盅盞,大如抱拳,紅白相間,嬌艷欲滴,引來百鳥回翔,蜂蝶蹁躚。誠然,荷田水淺無法行舟,此間的蓮女們似乎也無嬉戲的閑暇,然而正是這片廣袤的荷田,次第展開了一幅人與蓮荷相近相親的新奇畫卷:
泥壟泥徑,縱橫交錯,條條通向荷田深處;木亭草屋,星羅棋布,散落泱泱荷海之間。荷蓋掀動處,不見人影雜沓,但聞笑語喧響。木亭草屋,座座爆滿,半是休息的游客,半是五湖四海的畫院師生。這些師生仰慕處州蓮荷,故在此地建立基地,時常不分遠近,跟隨業(yè)界精英翹楚,興致勃勃趕來寫蓮攝荷。眼下,從他們專注的邃眸里,我已看出,他們面對的,豈止是處州蓮荷,分明還是“荷中之圣”!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亦然,在不設(shè)一塊告示的此地,不攀不折,個個仿佛虔誠的僧徒,在觀音的蓮座下,棄絕了俗念,升入了梵境……
于是我想:若非親臨此境,怕是誰也不會從諧音和哲理的角度去巧釋“蓮荷”的字義的。我應(yīng)該感謝蓮都人鑿開了我的愚蒙,他們說:“蓮者,聯(lián)、連也;荷者,和、合也?!辈⒆屛彝ㄟ^眼之親見曉其喻示:蓮荷的社會功能還在于“聯(lián)連”人和天地,蓮荷的哲學(xué)意義還在于“和合”人與自然。
三
堂堂處州白蓮出產(chǎn)地,整日價熙熙攘攘的蓮都城區(qū),在這采蓮的旺季、賓客云集的佳節(jié),何以走遍大街小巷,就不見一副賣蓮的攤影?須知,在我居住的那個小城,盡管不產(chǎn)蓮荷,但每年這個季節(jié),荷擔賣蓮者又何止數(shù)百上千!被“蓮子芙蓉宴”迷了心竅的我,想到此物在當?shù)鼐挂幻峨y求,不免遺憾納悶。但東問西問,問來的只是一句話:“處州白蓮豈是走街串巷的!”幾個愣怔過后,我悟出了其中的意思:一是走街串巷的絕非處州白蓮;二是處州白蓮貴如帝女,只可登門高攀,無須低眉下嫁——而帝者,正是當?shù)氐膹V大蓮農(nóng);三是處州白蓮源遠流長,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愛蓮者豈可不知?
果不其然,我的這些省悟,后來都得到了包括《處州府志》在內(nèi)的古今“鐵檔”的支持。鐵檔言之鑿鑿,兼及處州歷史,大意為:
所謂處州,是隋朝開皇九年(589)創(chuàng)設(shè)的一個行政建制,區(qū)劃范圍包括如今浙江省麗水市全境和鄰近的金華、溫州兩市的部分地區(qū)。其府治當時為刮蒼縣,即今麗水市所轄的蓮都區(qū)。其地種植白蓮,始于南朝蕭梁年間,比處州誕生約早數(shù)十年,故蓮名因州名而后賦,迄今已有1500余年。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作為我國栽種歷史最悠久的白蓮之一,處州白蓮因品質(zhì)卓越穩(wěn)定,完成了三大步跨越:先是風靡民間,名播遐邇;繼則廣受士大夫階層青睞,稱之為“蓮中仙品”;最后被皇室看中,于清朝嘉慶六年(1802)列為貢蓮。進入改革開放時代,處州白蓮更是備受重視和保護,各級政府不但授以種種殊榮殊獎,還千方百計擴種擴產(chǎn),以期跟上時代,滿足消費者需求。無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盡管種植不斷上規(guī)模,產(chǎn)量持續(xù)高增長,但在處州白蓮深不可測的那個消費黑洞面前,還是瞬間就被吞噬個精光。
由此觀之,在處州白蓮節(jié)聽不見一聲賣蓮的吆喝,看不見一個忙于兜售的蓮農(nóng),非但不足為怪,還發(fā)人遐想,成了節(jié)日氣氛的另一種反襯——處州白蓮,其猶酒中茅臺歟?
四
那么,處州白蓮的卓越品質(zhì)又是如何鑄就的呢,前人的詩文可有一些提示?接踵而來的這個問題又攪得我心神難安。然而遍搜枯腸,徒勞無益。因為前人詠此,都不是我所問的荷的自然品質(zhì),而是清一色的人格象征、道德喻體,換言之,即是以荷生長及形態(tài)的特征來寄寓人的精神追求,且多以自勵為主。如“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是屈原潔身自好的暗誓;“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是孟浩然淡泊名利的警策;“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是周敦頤不隨流俗的宣稱……如此看來,追究此問題的途徑仍在于深入采風。
于是,在接下來的活動中,我眼口手腦交替忙碌,決意要從處州白蓮的地母——碧湖盆地中尋找出一個至少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來。
綠,綠,綠……偌大碧湖盆地,除了綠還是綠,并且都是排山倒海的綠,生龍活虎活的綠,照徹肝膽、蕩滌九曲回腸的綠!綠,帶出的是清,是凈,是明,是只在夢里才可邂逅的仙界佛國。荷浪、連山已毋庸再說,別的諸景也莫不如此:天宇高遠澄澈,農(nóng)舍青瓦歷歷,古木葳蕤蔥蘢,公路纖塵不揚。而那張被我注視已久的由萬千條銀練織成的枝形渠網(wǎng),更是明追暗逐,跟隨著我們的車輪和腳步,把不知從何而來的仙水輸送到了盆地的角角落落。
哦,仙水,蘭格盈盈的仙水!忽然間,我似乎來了靈感:對呀!仙水所在,始出仙品、貢品,何況此水還有天地庇佑、群山拱衛(wèi)!
不料,電光石火,靈感稍縱即逝。因為我立馬又問:這仙水的源頭在哪里,它是駕著蓮座云游天地的觀音娘娘袖中的凈瓶么?
五
溯渠網(wǎng)而上,隨著盆地的變窄,渠的枝形網(wǎng)面也漸次收緊。最終,在甌江邊上一個叫“古堰”的山村,已緊得只剩下一道口子了。于是我知道,仙水的源頭已經(jīng)到了。
古堰村古樟參天,瓦舍儼然,街衢都以青石鋪成,干凈整潔,環(huán)境異常優(yōu)美古雅。說它是碧湖盆地的水源,是因為村中那座古老的引水工程,千百年來,總在盆地需要的時候,通過村口石橋下的那個石函,源源不斷地向渠網(wǎng)之口灌注豐沛充盈的仙水,而這個石函,恰似我想象中的“凈瓶”之嘴。
村中的引水工程,乃是大名鼎鼎的通濟古堰。通濟古堰始建于南朝蕭梁天監(jiān)四年(505),屬我國古代五大水利工程之一。它引的正是傍著古堰村流淌的甌江水,也就是說,清澈明凈從來不輸于漓江的甌江水,早在1500年前,就成了灌溉碧湖盆地的包括處州白蓮在內(nèi)的無數(shù)稼穡和果樹的仙水了。而今天,這個古貌悠悠的偉大工程,依然規(guī)整堅實,控引自如,以其在中外水利史上“三奪筑堰之最”和“鬼斧神工罕有其匹”,屹立在甌江之畔,見證著我們民族千年之前的最高智慧。
漫步古堰村,在驚訝感嘆之余,我也在江邊的“通濟堰水利文化長廊”中認識了站在古堰背后的那批功臣。
巍巍功臣中,雖不乏何澹、王褆、范成大、湯顯祖等時人盡知的達官名宦,卻都遮不住兩位無名英雄——“詹南二司馬”的耀眼光芒,因為他們正是通濟古堰的開創(chuàng)者。稱他們“無名英雄”,決非恣意妄說。史實告訴我們:所謂“詹南二司馬”者,“詹”、“南”僅為其姓氏,“司馬”僅指其官職,他們真實的名字連同籍貫和生卒年月,都早已隨著今人無法知曉的原因被湮埋在了歷史的厚埃之中。匪夷所思的還有,二司馬見之于史冊的筑壩事跡,竟簡略得無可再簡,無非是:詹司馬為絕當?shù)睾禎持甲鄿食⒅危纤抉R共治其事;在兩人共治下建成的堰壩,當初并非石壩,而是以竹木為材的“木筱(竹)壩”。但盡管如此,在通濟古堰的功德碑上,在當?shù)乩习傩盏男哪恐校材隙抉R“第一”的地位永遠不可動搖。此中道理不言自明,此種現(xiàn)象比比皆是:綜觀古今中外,大凡澤流后世的民心工程,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者總是最光輝奪目的,其真名的或存或亡,其事跡的或詳或略,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這有設(shè)在古堰村里的那座唯一的古廟為證。古廟就建在村尾:三面負山,山腳是田,田中種荷;一面隔甌江與古堰大壩相望,江上帆影,壩下碧流,盡收眼底。廟堂之上,懸一巨匾,“司馬廟”三個斗大刻字凜然生威,英邁逼人。匾下有楹聯(lián)贊曰:“通濟堰水潤田功萬載,詹南司馬筑壩德千秋”,橫批:“雨霖萬物”。廟堂兩側(cè)古碑林立,碑文都是歷代疏浚、重修古堰的記載。
沒有人能夠說清楚建廟的年代,但我相信,廟成至今,守廟人是從來不曾間斷過的。現(xiàn)在擔當此職的是一位耄耋老人。攀談中,我知道他叫“諸葛錦文”,本村人,今年86歲,12歲上開始守廟,至今已守了整整74個的春秋,親見過古堰近百年來的滄桑翻覆。陪老人閑坐的是一位五十歲光景的漢子,插話中,我知道他也是當?shù)卮迕瘢⒁炎龊昧藢斫犹胬先说臏蕚?。我問老人一輩子守廟是否感到清苦寂寞?老人淡然一笑,微微搖頭。我又問:二司馬又非您的遠祖遠宗,您就這么值得?老人聞言,蒼眉微聳,瞟我一眼,緩緩道:“客人說哪里話了呢,二司馬可都是難得的好官,這方圓百里的觀音菩薩!”
好官!觀音!好官等于觀音!老人的話說得我怦然心動,卻也正中我下懷??刹皇菃?,此間仙水之所以長仙不濁,此間綠谷之所以長綠不衰,此間蓮荷之所以優(yōu)質(zhì)長葆,答案盡管可以有千千萬萬,但老人的回答或許才是最具普世意義的。這就是:與觀音劃了等號的好官第一!
郁郁乎蓮都荷風,周流千載,其可詠可諷者亦謂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