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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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年前，我還不知道我可以在倫敦西區(qū)、紐約的百老匯、首爾世宗演藝中心觀看話劇達數十場，加上上海、北京等地的觀劇體會，我的看戲經歷已經可以寫一本書了。轉機來自于前年秋天，我得到上海戲劇學院的資助和英國利茲大學的錄取，獲得了赴英半年訪問的機會。9月初的一日，我搭乘中國國航航班飛機，抵達了希斯羅機場，開始了我的這次戲劇之旅。我計劃旅行的城市有倫敦、利茲、約克、加迪夫、劍橋、謝菲爾德、曼切斯特等。

在英國做訪問，研究戲劇、寫詩，是我的兩個主要任務。

先來說說戲劇研究和看戲。在這次訪問中，我主要的學業(yè)是完成利茲大學三門課程的學習和積累看戲經歷。在倫敦短暫了解了西區(qū)劇院的分布和劇目的大致情況之后，一個早晨，我匆匆從倫敦乘大巴趕到了利茲，終于走進了向往中的利茲大學。迎接我的就是氣勢恢宏的Parkinson大樓，這個看起來氣勢非凡、有著高高石階的建筑就叫Parkinson大樓，它是利茲大學的主入口，也是利茲大學最大的社科類圖書館Brotherton圖書館的所在處，石階的高度看起來還有另一層意思：知識和科學是需要付出一個腳印一個腳印的尋覓才可以達到的。利茲大學最大的社科類圖書館就坐落在這兒。Parkinson大樓旁邊的注冊處，有彩色的橫幅懸掛在建筑前面，歡迎來自各地的新生。我先去注冊，辦理了臨時圖書館卡，在與我此次訪問的接待人和學術指導蘇珊女士（表演和文化工業(yè)學院前院長）約定下午三點鐘見面之后，我還有很多的時間，于是就開始徜徉在這座英倫名校里面，而圖書館就是我任何一次旅程的終點站，也是我打算消磨后半生時間的歸宿……于是我匆匆前往。Brotherton圖書館是學院三個圖書館之一，也是社科類圖書的集中地，它還有豐富的戲劇類書刊館藏，我當然把第一站選擇在這里。像任何一個英國大學的做法一樣，圖書館是學校的標志之一，這個在大學理論研究類館藏書籍達到全英第二的圖書館（與牛津和劍橋一起比較），我有幸在這個秋天能夠邂逅它。坐在它古色古香的散發(fā)時間魅力的氣味中，掂量它在學術之海洋中的分量，感受一個來自中國學生對這里的向往兼顧中性的表達立場……這個建筑有一個巨大的穹頂，廊柱在支撐著知識和人類的進步，在這樣的圖書館里查閱資料，我有一種非常神圣的感覺。我第一本借閱的書是故事類的書籍《柵欄后的莎士比亞》，我要熟悉這里的交往語言，于是我選擇的不是一本艱澀的理論書籍，而是一本關于如何用戲劇幫助在監(jiān)獄里的女性的作者親身經歷。這里面當然也有任何一個中國學生到英語國家的隱痛：就是首先還要攻克語言關。

利茲大學的表演和文化工業(yè)學院（簡稱PCI）在世界的表演教育和研究上具有非凡的知名度，它的建筑也是酷酷的，一身黑色造型。在這個方形的建筑里面，布局著從辦公到學員表演、訓練一應俱全的設施，也包括兩個黑匣子和一個舞蹈訓練廳，空間采光是自動升降移動的玻璃頂棚，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的一種建筑設計。

那個初來乍到的秋日下午，我進入這座建筑，我第二次見到了蘇珊女士，受到了非常熱情的歡迎，她是前院長和國際事務的負責人，工作繁忙，然而她一個個給我介紹與我的專業(yè)相關的教授和工作人員之認真，讓我感動。在規(guī)劃完我的訪問和課程計劃之后，蘇珊女士領我在這個三層樓的大樓里面轉悠，從寫作戲劇的劇作家、到辦理我的入學手續(xù)的學院秘書、管理內部黑匣子、教研室、舞蹈訓練廳、工作室的工作人員……態(tài)度之熱忱，也讓我肅然起敬。

在學院的官方雜志上，我注意到這樣介紹上海戲劇學院的盧昂教授在2009年秋天在利茲大學排演《誰殺了羅密歐和朱麗葉》的藝術活動：“這是莎士比亞最卓越的作品的當代演繹，來自上海戲劇學院的盧昂教授執(zhí)導，結合了不同文化，為了探究東西方文化背景的人怎樣一起在舞臺上表演，PCI學院的24個學生，一起參與了排演。這些用不同手法把演員調度起來的導演風格，就像合奏的音符和一幅幅跳躍的圖面，給了莎士比亞的不朽杰作一個嶄新的表達，中性的設計把這個理念表達得透徹，也讓人相信：戲劇空間是可以創(chuàng)造的。”期間充滿了溢美之辭，可見這個融匯東西方戲劇導演思想的作品在這個學院里面得到重視的程度。這是來自上戲的氣息在利茲大學的開花結果，這是文化的自由表達的成功。

在這個戲劇里，盧昂教授用三個朱麗葉或者羅密歐來形象地表達人物思想的豐富性，也拓展了現(xiàn)代戲劇的空間處理。利茲大學的這個態(tài)度，讓我獲益匪淺，也讓我自己定位鮮明：我來并不是單純地把西方的知識吸取，最主要的還是如何找到互動和相關性。相關性這個詞匯在這些著名學府都是如此重要，我深有體會。蘇珊女士在我抵達的下周就要赴上海戲劇學院進行項目合作，這個聯(lián)合項目包括了讓來自歐洲和亞洲的演員共同在同一個舞臺上演出同一個劇目，可以說是各種戲劇版本和戲劇思想、行動的交匯……之前的《高加索灰闌記》我在上戲的黑匣子已經欣賞，并且發(fā)表了我對此劇的一些評論性意見，引起了蘇珊女士的重視，她鼓勵觀眾對此劇提出真實的意見。我的意見發(fā)自內心，因此在這個內部觀摩的劇作演出中，蘇珊非常欣賞，于是我們就這樣結識了，后來我順利成行。來到學院里面，看到的幾乎跟我想象中的一樣：交流和互動是如此重要，在當今文明交匯的時代。我相信在這個重視中國戲劇表達方式的學院，以后進一步拓展交流項目的可能性是如此巨大，我心中暗喜。

多樣化在這里閃爍著燦爛陽光，我行走在學校里面，可以體會到這種國際化，不同膚色和不同語言的人在同一條路上行走，行色匆匆而互不干擾；學聯(lián)的建筑外，是一種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在閑談和交流；我走進了圖書館的四樓，這里中文雜志和書籍，嚇了我一跳，足足有半個綜合性圖書館空間，讓位給了中文圖書，這是不分國界的世界知識和智慧、人文和科學應該有的尊重和地位，在這個書架上，我甚至找到了我在1992年于《星星詩刊》發(fā)表的詩作。

在簡短的與蘇珊女士的會面之后，蘇珊了解到我的研究興趣是當代劇作，于是馬上介紹我學院有名的劇作家Grray Lyons。（后來我在宿舍查了學院網站，得知他是資深編劇，早期有著媒體從業(yè)的經歷，目前他在教育和研究上碩果累累。為英國BBC、Channel 4和HBO寫系列劇。他不僅在英國劇壇有著知名度，作品有《秘密花園》、《最壞的女巫》、《空谷傳音》等，也是在教育戲劇寫作方面的資深教授）。看來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可以多找Grray詢問他的寫作和劇本構思方面的經驗了。

蘇珊教授隨后領我到專門為MFA學生教學的封閉式黑匣子參觀，兩個一大一小，設計靈活簡便，功能卻豐富精確。還有就是舞蹈訓練室，足足有100平方。期間我說了句大概100平方，學院的劇場經理史蒂文就認真地用腳丈量起舞蹈室的面積，我舉起相機來了一個造型，史蒂文大步丈量的姿態(tài)剛好被納入我的鏡頭，蘇珊在一邊微笑，看上去挺有戲劇意味——在這個充滿了戲劇意味的地方。

我在回味，這個學院鼓勵創(chuàng)意，如在學院的雜志上，我看到有一個體驗“粗糙睡眠”的活動，讓參與的同學們在野外睡覺——不是帳篷露營，而是餐風露宿——目的是讓學生體會到一個流浪漢和無家可歸者的睡覺滋味。這是一種透徹的人文關懷的滋味，這是文明的滋味。一個文明的社會，它應該一點也不缺少出自內心的實際行動：為普天下的人們著想。在我國唐代詩人杜甫的思想里，就有對文明社會的愿望，因此他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詩句注定流芳百世。還有一個叫做“圣·喬治地下室”專為無家可歸者（露宿街頭者）提供福利的慈善機構募捐項目，一個叫“大建筑”的創(chuàng)意，利用廢舊建筑材料建設一個個操場，目的是讓人們對叫“東非操場”的慈善機構引起注意，吸引學生多多參與社會，甚至征集這個機構（建設學校、孤兒院和慈善場）的志愿者。

以后的無數個日子，我在這個學院黑色的建筑里進進出出。我顯然諳熟了它簡單里面蘊含著豐富的美感，這個名為STAGE的學院辦公教育綜合樓，看上去小巧，而內中乾坤巨大啊，所有的功能一應俱全。

在利茲大學，我經常光顧之處就是大學的圖書館，其中我光顧最多的要數Parkinson的Brotherton圖書館，因為它是戲劇類書籍在英格蘭北部大學藏書量最多的圖書館之一。我每每在這里閱讀和小憩。這些陳列著珍貴圖書的空間里，內中的秩序井然，它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比如，圖書的復印是自助式的，但一個章節(jié)不能全部復印，一本書復印的頁數加起來總和不能超過全書的10%，以充分保證著作人的合法權益；（聯(lián)想到國內的一些學校，在國外版權保護期內的出版物，大肆復印拷貝，有些，竟然舉著為學生謀福利的旗幟。其行為是愛國主義還是知識匪徒？是節(jié)約民族教育的進口成本，還是公然違背國際知識版權法規(guī)，踐踏良知？莫衷一是，真是世界大不同也；一方的妖怪在另一方可以是神圣，只要你列舉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而上帝知道，這個世界是話語的世界，你只要稍稍站個角度，觀點和文化就會出來，無意識和潛意識就會和國家、社稷、部落、性別、膚色組成同盟，斜睨異類，黨同伐異……這個世界顯然失去了秩序。）而利茲大學的圖書館，則是一個微縮的法律世界。這里，顯然是文明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處處彰顯使然，提供高級享受的同時也制約著野蠻和無秩序。比如，在圖書館內的任何地方，都不能喝飲料包括礦泉水和食物，閱覽和借書，功能鮮明，沒有旁騖其他的功能。所指和能指在這里不會滑動。而餐飲空間，就坐落在圖書館的同一大樓內，你要喝飲料或者吃食品，又非常方便，但首先要從閱覽區(qū)“Check out”。

2

其次是寫詩。英國是出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雪萊等大詩人的國度，我作為一個詩歌的“圣徒”，當然對之充滿了向往。到了英國倫敦，到了《呼嘯山莊》發(fā)生地的約克附近，以及《傲慢與偏見》誕生地的英格蘭腹地，我自然想到的是，一個中國詩人，怎樣為尊嚴而活著？以及，他們怎樣在如今這個價值觀混亂，人心浮躁，國際形勢復雜、經濟、氣候危機四伏的地球上找到寫作的主題和形式？余華有一篇小說的名字就叫《活著》（最近孟京輝把它搬上了話劇舞臺），每個地球人在世都算是活著，可活著和活著有多么不同啊。而一個詩人的活著，更是與眾不同，這截然不同，一部分是社會強加的，一部分是個人奮斗出來的。縱觀我自己這十年以來的生活軌跡，用一句話可以概括：為了尊嚴而活著。

從世紀之交那年參加浙江省的首屆作家班（這個班里有幾個響當當的名字：艾偉、夏季風、吳玄、趙柏田、李郁蔥等），也有后來一直交往的周瓦。這個班給予我特別多，它是我踏上社會后第一次精神的回爐，把我從被生活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中拉回來的一次岸邊的唿哨，一場天邊外的驚雷，我那個時候寫了一些隨筆如《味道》、《拾穗》，詩歌不多，但是寫了《樹林和光》、《拿去吧，鐵》、《深入一棵樹》、《讖語》等代表我風格的意象詩。我的詩歌也被《詩刊》重點推薦了。可惜我沒有讓這種趨勢延續(xù)下去，2001年開始，我拿起了佳能AE-1這架老式相機，開始走街串巷，拍攝起巷弄的紀實攝影，把玩起城市人文地理的文字。這些紀實的、沒有修飾的作品和文字出現(xiàn)在我一個叫做《紹興人文地理》的大型展覽中，也出現(xiàn)在《老街漫步》、《山陰夕拾》、《經典重讀——魯迅篇》等書籍中，和像《江南》一樣的人文刊物中，香港、臺灣的一些人文地理刊物也接納了它們。那年，我開始在單位做起了文化紀錄片，到零五年底，工作繁忙，終于無暇顧及人文攝影和那些配圖的文字。那個旅途可能永遠地失去了。

正如我在零四年工作毫無詩意的時候，開始又拿起筆寫起了詩歌一樣，我發(fā)覺每次我的身體不能自由游走的時候，肯定是我的文字開始反抗的時候。那一年我寫了很多，但風格是我不滿意的，它們輕靈而沒有骨頭的重量感和痛感，是一些假惺惺的文字。沒有強烈的生命體驗的時期，一個被生活過多修飾的光線包圍的詩人，他是否還可能是詩人，他所寫的文字——那些伴隨著星巴克咖啡香的文字，小資另類，但是是否還夠得上一個有良心的詩人的標準？對此我是深有體會的。我的精神滑坡，雖然我試圖抓住我的詩歌式思考方式。

慣性終于把我拉了回來，我的那些與我追求的繆斯遙遠的距離，終于因為一次不久上帝安排的遭遇讓我徹底斷了在地方發(fā)展的念頭，這樣的經歷是獨特的。我尊重我的經歷。它看似與我為仇，更可能是上帝為了挽救我而做出了一個安排。我被漩渦從一種我不適應的人文氛圍中突圍出來（一百年前的魯迅，就以魯鎮(zhèn)為虛構的地域，寫出了曠世杰作。如今，魯鎮(zhèn)小城地域特有的地理和人文風情，導致視野和觀念的局限，依然存在，乃至在人際齷齪和基于農耕社會部落文化印記的輪次排輩、任人唯親、黨同伐異等習俗與其他任何一個地方毫無二致）。那個小地方顯然已經喪失了喂養(yǎng)一個健康詩人所需要的營養(yǎng)。誠然它可能具有喂養(yǎng)一個中國式商人的營養(yǎng)。我出來了，以隔岸觀火的心情——那種對自己既委屈又有點幸災樂禍的痛快之感，像喝了同山燒一樣，讓生命的粗糲一下子從小資的星巴克味道飛躍到了對自己革命色彩的紅高粱味道。

在上海我的精神與這里包容和寬闊如魚得水，我潛入學術的大海，這個大海里面也是污染嚴重，但是它也照樣允許一個想尋找自我和真實的學術存在，這里面的教授們和一些同學有著這樣的素質。我感受出來了，就是能夠了解事物的大致輪廓和真理的曲線的這幫人，這幫人的比例在這個五千年古國現(xiàn)在很小。但是，這所學校里有包容精神，還有一種對戲劇、舞蹈、音樂藝術的大致準確的理解。這就很不錯。我記得在小城里，一些共識是很難達成的，我的某個所謂正義的造型，如問鼎一件可以有觀念之爭的事態(tài)，在大城市大家會理解，在小城可能就會被誤導成個人主義和強詞奪理。甚至，有可能你會被標簽上一個人格不高尚的人。是的，你要水落石出，可有人說你誹謗。這樣的事情還不少嗎？在上海大家看得多，出去得多，知道現(xiàn)在流行的其實是辯論。政治家在辯論，這不是什么壞事，至少許多事情都被擺上了桌面。至少少了暗箱和不透明。

是啊，回想我思想的分水嶺，我的選擇是對的。那時候一個可以滋潤生活的編輯的身份成立了?？墒牵粋€以文字思考方式活著的詩人是難以成立的。就像，再回溯幾年，我成就了自己人文地理記者的身份，但是我的另一個詩人的身份卻缺失了。

我大量寫詩是在北京奧運會前后的那幾年，我坐在星巴克咖啡館，開始了我的另一種生活。我的詩歌中沒有西部落后地區(qū)的物象，我很少到那里。我的生活所見，我們的精神荒蕪程度一點不比西部好。我們精神荒蕪的程度可以落點在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時期之前的那個風雨之夜（如果那晚巴黎有雨）。所以，我可以用《星巴克三十一種喝咖啡的方式》來抵達我的思考和良心，我用《去澳洲尋找自己》來抵達對自我的拷問，這樣我的風格也幾乎致命地定型了：城市意象、內心寫作、靈魂拷問。我繼續(xù)在尊嚴的路途上或者，并且尋找。我將要給孩子灌輸的人生信條也是這個樣子?；钪⑶易饑赖?。

像余華在十五年前考慮的那樣，像易卜生在一百年前思考的那樣，像雨果在《悲慘世界》里寫的那樣，活著，就是為了讓心靈看見陽光，在它自己的陽臺。而不是娜拉在海爾茂的陽臺上看見未來。必須是自己的陽臺。

今天的中國，不同于十九世紀末挪威時代，那時候易卜生寫了《玩偶之家》，人們看到了一個為了尊嚴而存在的女性的最后選擇，易卜生在一次給全挪威的婦女權利協(xié)會講話中指出，這個劇本不是專門為了女性而寫，而是為全人類而寫的。時光荏苒，在2010年的夏天，我有幸加入了易卜生國際的團隊，熟悉易卜生，熟悉他為了人類“尊嚴地活著”而痛苦地思考奔波的一生，成了我人生中又一杯本周咖啡。而在這年秋天，我又遠赴英倫，開始了嶄新的視覺體驗之旅。

反諷是什么？柏拉圖認為是由于一個有智力的人覺得如果正面評介比他智力、行為、品行低下的人會引起尷尬，不如來個詼諧的說法。拿自己開刀，拿山山水水開刀，拿往事與歷史上不相干的人物開刀，這樣取得的效果，既事半功倍，又不傷脾胃，何樂而不為？

英國人頭腦中天然具有嚴謹整飭和浪漫野性并行不悖的那種真理，這就是這片土地既有寫《烏托邦》的莫爾、空想社會主義的諸多先輩，又有像狄更斯、莎士比亞這樣包羅萬象的文學大師，雷蒙·威廉斯這樣的文化研究者等等偉大人物的緣由。它的歷史和地理、人文和語言，集合了一種創(chuàng)造力的天性和熱愛大自然、征服世界的野心。這就是英國。

在英國，我自由的天性發(fā)揮得天衣無縫，不可以說如魚得水，但是，一個詩人遇見沒有污染的天空，就是游刃有余的生存體驗了。那一年，我在戲謔的方舟中靠近了詩歌的彼岸。

除了彌合和疏離，崇高和渺小，形而上和形而下同樣是我的生存境遇。利茲大學是我學識的一個高地，一個可以仰望希臘的被知識墊高的地方——我把它稱為法國巴黎的蒙馬特高地，我在詩歌中寫了我對之的熱愛。一天的節(jié)奏被我把握，我珍惜時間到了一個用小時衡量的程度。閱讀是我的漫長旅程，因此我的包裹沉重。但是，在上午適合的讀書時間結束以后，下午的生活還是可以與西餐和咖啡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下午開始形而下，于是我虛構了與一個叫薩岡的優(yōu)雅女士喝茶的場景（如同艾略特喜歡引用《但丁》里的杰·阿爾弗萊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一樣），設定了一種在似是而非的愛情氛圍中間離愛情的場合，在代表特定情感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店里讓喜劇性的情景沖突起來，愛與非愛一起呈現(xiàn)，于是我要的效果也就產生了。在利茲街頭的星巴克我虛構與一位女士談論叔本華和肉體的關系，感嘆著類似“你知道信仰者酒桌上流行說否定的話語/你知道大地帷幕的背后又發(fā)明另一種觀看方式”這樣的情緒?，F(xiàn)代詩歌本質是對時代融合的一種過程和努力。反諷、戲謔、多聲部的合奏成為我們心靈出發(fā)回歸心靈的語言實驗，后現(xiàn)代的詩歌必須還是熱愛語言的，在語言的詩意開拓上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是現(xiàn)代詩歌在一貫姿態(tài)。這樣的姿態(tài)在非非主義那里繼續(xù)著，在上海默默等詩人的撒嬌派詩歌，在李亞偉等詩人的莽漢派詩歌那里繼續(xù)著……在倫敦和利茲我沒有忘記語言本身，我一直在語言的領域里做著試驗，我在試圖觸摸高貴，而那些世俗的詩歌練習者是不可能領略到實驗的價值的，也看不見語言的廣袤涵蓋和指向。這真是絕頂的悖論，我只要在語言的池塘里游泳就可以了，而有人不停地轉換地方尋找所謂的依據——這樣講太恭維這些對真實不負責任的詩人了。這些人是詩壇的演員和雜耍，小丑和老旦……

現(xiàn)實是什么？許多人認為現(xiàn)實就是瑣碎和世俗，我則認為現(xiàn)實就是我們聯(lián)想和記憶、當下和未來的糅合……是崇高和渺小的雜交，這樣的現(xiàn)實才是真實的，令人可信的。一個詩人，如果這樣表達，才是令人信服的。因為，他企圖觸摸的，是黑格爾絕對的理念，是薩特所言的存在。只有一個朝向內在向度探索的詩人，一個熱愛語言超過熱愛其他任何物質的詩人，才能觸摸到絕對的真實。因為，真實本來就是這樣一種多極的彌散，一種意象的升騰和擴展——這就是詩歌，可以拿它來與糧食比較，當經歷經濟危機和物質相對貧困之后，詩歌可以依然昂首行走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被每一個民族的人民認同，這就是詩歌帶給我們的。我們可以在物質世界中貧困和邊緣，但在詩歌中無疑可以富貴一生。在利茲，我最大的收獲，是寫成了我的代表作《在他眼里》（第一部分發(fā)表于《詩刊》今年第四期上半月刊）。不能說，我寫它是為了膜拜寫《玻璃工廠》的歐陽江河，也不能說，它們之間的某種互文性會影響它的原創(chuàng)性。但是，它無疑是我靈魂和肉身的雙重見證。

在他眼里（第二部分）

1

在他眼里，一個人怎么可以與水為敵，

背叛水，污染水？

以水為家，水會把方舟變成天堂

以水上的漂移替代陸地的定居

水會讀懂這樣的顛簸，會把岸理解為

禁區(qū)，以鰓代替肺呼吸空氣，只有神仙

才會讀出一條魚的歡樂，比天高……

在他眼里，一個登山運動員的赴死的壯舉

是值得敬仰的，但未嘗值得推廣

他不會去登高，既然水是唯一的家園

那登高就是與海拔為敵的行為，就是與最平和的

力量背離，他會不屑一顧……

在水里中毒，耀武揚威

喝水，吃水里的草，與蜉蝣動物

保持親密的關系，一個詩人會死在水里

一生，他都會拒絕說出水的秘笈

一生，他都在眾人皆醉唯我獨尊的醒悟中

熱愛著水，而有人把在水中運動僅僅稱為

水球比賽……

2

水混雜著水 水就是我們的履歷

寫著進化 部落 和我們遨游的所有

秘密 水接通著古代的圣賢

接通著大智慧 在水底構筑的村莊

有著陸地所沒有的蕩漾的品質

在每一個魚翔的瞬間 讓我們聆聽——

村莊 在水與大地的交界處

點燃那種理論意義上的炊煙

直逼蒼穹 也等于在開啟一種

上帝之眼

水從來不急于表達 對和錯

也不命名邪惡和英雄主義

水一向平和 與時間為伴

與大地接壤 與鹽和砂石通婚

夢想更大的社稷 在碧波蕩漾之后

在大浪淘沙之后 是水收拾所有的

殘局和宴會 是水擦去人們臉上多余的

灰塵 汗水和恐慌 是水溶解人們身體里

多余的欲望 如同樵夫把多余的柴禾

扔向一個個山丘

3

水也從來不需要抱怨

在水里住久了的人們

等于在絲綢的家鄉(xiāng) 編織村莊

等于在時間的懷里 恪守著誓言

他要慢慢與水結為形影不離的兄弟

但不急于表白 就像天眼一樣

就像溶解在水里的歲月一樣

在赤壁之后 在涇渭分明的文化

之后 在楚河漢界的硝煙之后

白鷺再次光顧 水面上一片祥和

霧氣升騰 大地上盛開水的演出

水氣 水霧 水分子 氧氣一起

跳著太空舞 步伐鮮有地輕盈

水在自己的背后自己平靜下來

水在飛瀉千里的姿態(tài)中回復過來

它看見自己在鏡子的倒影

它可以把任何物體看成是一面鏡子

水是千手觀音 水伸出無數只

手挽救自己 多么不同于人類！

水相信 只有這些原子

是大地的永恒舞伴 只有善

是大地最后的依存……

4

水修復自己 以罕見之軀 無影之

臂 無聲之啞語 但不重復自己的步伐

如同一個英雄不重寫自己的履歷

水看見自己 水是透明的水母

做成的無機動物 水是單細胞

動物的祖先……龐大的彌漫的軀體

漫步分子之林 在春天生機盎然

抵御無秩序的飛絮 抵御流言

在秋天又落葉繽紛 灑滿烏江

撫慰著江東的父老鄉(xiāng)親

水不孤獨 永遠有更小分子

可以化解 稀釋 水不承載

仇恨 所有的仇恨可以在水

的平坦里修復 所有的記憶

可以溶解 蒸發(fā) 又落下細雨

在這個博大的民族器皿里

潤物細無聲

5

在水可以載舟又可以覆舟的

諺語之后 在兵荒馬亂的暴虐

之后 水重新挺立起抽象的脊梁

水重新找到課本 歷史 和記敘

史記的司馬遷

在水的執(zhí)拗里 我們愿意相信——

是水 正在化為無數看得見的天兵

潛入尋常百姓家

潛入愛和大的原始瘋狂

水造就著生物意義上的威尼斯

水堆砌起人格的貢多拉 岸邊的斜塔

水塑造著自由女神 和一萬個港口

但它從不禮贊自己

6

這里有另外一種水

比天庭大 比分子小

接通著星外的來客 宇宙的懸梁

這里有另外一種無形存在

在寫和被寫之間 透明 并痛苦著

那在最貧困的日子里最飽和的是水

那些在饕餮的宴會上最下賤的是水

但是水從來不表達自己的憤怒

就像水和油的組合

就像黑和其他顏色 攪拌一下 并不一定是黑

除此之外還有灰色的廣闊領域 水洼 水塘 污水

連通著無邊的濁水

7

水是萬能之王 水是時間的信使

但是水不會變成別的事物 就像傳說中的

女子一樣 就像風沙一樣 水變成

比自己小一點的原子 水永遠是變化之王

跑得比時間快

在水的領域里 萬物沒有王

水周遭都是陸地

海水包圍著大陸

海水就是水最后的歸宿

但是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表述也是不準確的

日月潭的水是平靜的這樣的表述是不準確的

洞庭湖的水是亙古的命題也是不準確的

太湖的水 六省通衢 被譽為富饒的珍珠

之鄉(xiāng) 鄱陽湖的水 承載著糧食 以及

羸弱民族的所有特征 饑餓 洪災和

貧瘠的思想 荒謬的邏輯

連同的專制的無意識對于水也是徒勞

的記憶 連同邪惡的幫會 對于無辜的

水也是無益的喧囂 在黑夜 水與它們?yōu)槲?/p>

但是在白天 水離開它們 去尋求兩萬里的

長征 去投奔 另一個延安 唱另一部樣板戲

8

在咆哮之后壺口瀑布并不是水的過錯

在一落千丈的銀河也不是水的獨舞

除此之外水還要風的舞伴 除此之外

一個謎語接通著另一個水下

城池的城門 一個連詞沒有意義

但它依然不屈不饒 抵御著

意義更大的虛無 抵御著村莊

的村莊樣板 對于人類的益處

9

漣漪是水 屈辱是水

豪邁是水 渺小是水

水集中了宇宙中最天然的品質

匯總的東西是水 熬煉的藥水是水

被吐露的是水 被埋葬的永遠是水

的鄰居

10

嬰兒的誕生伴隨著羊水

枯槁的容顏失去的第一要義

就是水 水的姐妹 比任何時代

更大地傷害著 我們的頑固理性——

那些我們稱之為兄弟的東西

那些柏拉圖的理想國

是什么讓我們與水那樣地

界限分明 又不可分離？

11

在人間的地獄 水牢為最

在天庭的蒼穹 水漫為患

我們的近鄰是水

我們的遠親是水

水帶來一年四季的更迭

水帶來一個朝代的變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水

精衛(wèi)填海是水

大禹治水是水

蘇堤白堤是水

12

在水的履歷里 也寫著

詞匯的歷史

但那是另一層水 在課本之前

但那是另一層雨 在文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