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香村只有一株桂花樹,就長在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里。
桂花奶奶家是很好找的,村東頭第一家。屋南路北。從桂花奶奶家的后門進去,穿過灶頭間、客堂間,出了前門,便是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院子的前面便是桂花奶奶家的池塘。桂花奶奶家的河埠頭又寬又長,那些青苔包漿的石條一直伸到池塘底下;總有不少喂貓魚趴在綠石條上曬太陽,鱗光一閃一閃的,等著桂花奶奶去淘米。那株桂花樹就種在河埠西邊,半株映在水面上,半株招展在院子里。
像麥爺、村長叔和我爸他們出過遠門的村里人,在縣城或別的地方看到過別處的桂花樹,方知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大,是它們的王。我爸每每說起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總是肅然起敬,像在說什么大人物似的。但凡有人以為桂花樹都長得像桂花奶奶家那么高大的;那人就會被村長叔他們恥笑,沒有見過世面,小鬼頭還沒有長毛呢。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確實高大,整株樹足有三四個人那么高,不說臨水的那半株樹冠,便是在院子里的,就霸占了桂花奶奶家小半個院子。八月花期時,整株樹都鑲滿了黃金,太陽一照,金燦燦的,閃得雷人!誰見了,都驚嘆是王母娘娘家的仙樹下凡來了。待到桂花盛開時,稍微有點風(fēng),整個村子就香噴噴的;若風(fēng)再稍微大一點,谷村和牛家莊的人就會說:“你們香村是不是用花露水澆菜的?咋這么香呢?”桂花凋謝時,桂花奶奶家的池塘便漂浮著厚厚的一層鮮花,塘里的魚兒抵擋不住芳香的誘惑,貪嘴后又無不噌噌地躍出水面,在半空中爭相翻筋斗,以助消化。麥爺還健在時,常常感嘆這株桂花樹長在桂花奶奶家是種福氣。瞧他那癡迷的眼神,就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株桂花樹,長在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爸也說這是一株有福之樹。我爸說:“每天太陽來我們香村,第一個到的就是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你們說它幸不幸福?村里還有哪株樹能有這么開闊的地方,一個院子和一個池塘?陽光它想收多少,就有多少;露水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還有桂花奶奶家的池塘,池水常年不淺,清冽甘甜,百腳似的樹根兒隨便那么一伸就能喝到了。”我爸又說:“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最福氣的是桂花奶奶待它的好。她待桂花樹比待自己都好,比待任何人都好。那畢竟是鎮(zhèn)上的千金小姐,做人的道理都跟我們鄉(xiāng)下人兩樣生的。她常說,樹也是人;也有四肢五官;也有大腦;也懂得人情世故;也會傷心落淚;也會流血流汗;也知道誰待她好,她也待誰好……聽聽,你們聽聽,這哪里是凡人的心思啊,簡直就是觀音菩薩的心腸嘛。這樣的女人世上有幾個呵!”
我媽終于接上話頭了。她說:“是啊,天底下就這么一個呀。”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我媽的話為何會惹我爸生氣,只記得我爸用很兇的眼神瞪著我媽,瞪得我媽羞赧難擋地低下頭去,整個晚上都不敢抬起頭來過。事實上,我媽這輩子都沒有抬起頭來過。事實上,不光是我媽,在我們香村,像麥家奶奶像我媽那幾茬女人,這輩子都沒有抬起頭來過。因為村里頭的男人,都喜歡把桂花奶奶作為一面鏡子,來對照自己的屋里頭。就因為桂花奶奶把男人們的眼光都養(yǎng)刁了,養(yǎng)挑剔了。和桂花奶奶一比,我們香村還有哪個女人不自慚形穢的?還有哪個女人抬得起頭來的?最典型的就是麥家奶奶了,年輕時經(jīng)常挨麥爺?shù)淖帷C看嘻湢斣谕饷媾鲆娺^桂花奶奶,回家就氣不順,就手癢,就關(guān)起門來揍他屋里頭:“你瞧瞧人家桂花,你再瞧瞧你個懶婆娘!”
其實,麥家奶奶非常把家,是村里出名的肯做。家里家外,床上地下,麥家奶奶都給麥爺做得四平八穩(wěn),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任何時候我們看到她,麥家奶奶都是在做,手腳從來不肯空一會兒的;好像她是鐵打的鋤頭,不用吃飯睡覺。但她的做和桂花奶奶的做又是兩樣生的。桂花奶奶的做是從自身做起的,再做到家,再做到外面的世界。桂花奶奶任何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都是清清秀秀的,周身收拾得煞清爽,梅蘭芳;烏亮的頭發(fā)梳得涓光地盤在腦后,用一支碧玉簪(我小的時候,對桂花奶奶的碧玉簪很眼饞,有一回桂花奶奶終于肯取下來給我看,上面雕有桂花圖案,非常精致;桂花奶奶說,這是她唯一還留在身邊的陪嫁了)固定;洗得發(fā)白的斜襟藍布衫,穿在她身上依舊是那么挺刮;圓口的繡花布鞋,小巧玲瓏,走起路來一步一蓮花;最撩人的是桂花奶奶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聞著好像有,聞著又好像沒有,叫人總想挨著桂花奶奶,好好地聞一聞。如果你只認(rèn)為桂花奶奶光是自身出色,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只要去過桂花奶奶家你就會知道,單是家中的泥地被桂花奶奶掃了又掃,掃得就像柏油路那樣烏亮,就像青石板那樣堅硬,讓你一走進去就感覺大不同,在我們香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你再放眼四周,桂花奶奶家中更是窗明幾凈,什么東西都有它自己該待的位置,而且都是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是那么的順眉順眼,叫人心里舒坦。這要是用句時髦的話說,桂花奶奶那叫由內(nèi)而外的美麗。而麥家奶奶恰好相反,她是從外面的世界(田畈)做起,再做到家里(兒女豬狗雞鴨,一日三餐,穿暖著寒……),到她自己就沒有時間了;所以她的世界里是沒有自己的。麥家奶奶的眼角永遠鑲著金米似的眼屎;紐扣經(jīng)常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扣得不是對兒;耳背上一年四季長著老泥,她咋就不知道洗臉時把耳背也擦一擦呢!其實,麥家奶奶也是有幾分姿色的,但她從來不知道收拾自己(她哪里忙得過來啊,光田里的活,就是有四只手都不夠用),更不知道如何收拾了。麥爺說過她多少回了,說了她也不會,她壓根兒就不是那類女人。麥爺?shù)哪樉统商毂锐R桶蓋還大,在家里嫌憎這個嫌憎那個,還常常動粗;有一回打到女人的痛處了,麥家奶奶想想那個委屈啊,就敗天敗地地痛哭,說自己給他養(yǎng)了五個小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們拉扯大我容易嗎我?!說自己為了這個家扒心扒肝地做,我做死做活到底是為了誰啊我?!沒良心的東西!你當(dāng)?shù)乩镒约簳L莊稼的嗎?你當(dāng)豬肉會自己跑到你嘴里去嗎?……
“同樣是女人,區(qū)別咋就這么大呢?!”麥爺長長地嘆了口氣,知道揍也沒有用,也就不再揍他屋里頭了。麥家奶奶是六十歲頭上走的。頭天還在田里忙到夜,睡下去也沒說句話,第二天就沒有醒過來。大家都說麥家奶奶活著時困得太少了,現(xiàn)在去那邊補覺了。沒有了屋里頭,麥爺?shù)娜兆涌偹闱屐o了。麥家奶奶再也不來煩他,不來吵他,不來惹他看得眼睛骨頭痛了。但是奇了怪了,每逢晴朗的天氣,到了午后,一向吵著嚷著要過清靜日子的麥爺,倒是悶聲不響地上了西崗頭,到麥家奶奶的墳上坐一坐,和埋在地下的屋里頭嗑嗑家事,嗑嗑農(nóng)事;嗑嗑大媳婦的菜咸菜淡,嗑嗑西塘河的水深水淺……女人活著時,麥爺可沒有這么多話。麥爺邊嗑邊盯著自己的雙腳底下,時不時地抽起腳來瞧瞧自己的腳印子。人有沒有靈魂,那年頭麥爺不敢說,但他知道屋里頭是泉下有知的,是有耳朵的,是在聽的;只要看看他的腳印子就明白了。他要是嗑得屋里頭開心,腳印子始終是干的;他要是嗑得屋里頭難過,腳印子就會陰陰的;他要是嗑得屋里頭傷心,腳印子就會濕濕的;他要是嗑得屋里頭大喜大悲,腳印子就會水水的……和活著時一樣,總是要麥爺發(fā)火了,破口大罵了她才肯歇的。這時候麥爺就罵地下的麥家奶奶:“你個傻婆娘,你哭個啥呀你!活著時你還沒哭夠啊你!”
有資格說麥爺?shù)?,像村長叔,免不了要笑話麥爺?shù)男袕剑骸澳悻F(xiàn)在還嗑個屁事啊你!要有這份心,你早干嗎去了你!”麥爺聽了也不生氣,說:“人他媽的就是賤,在時你不曉得待她,你曉得待她時,她卻已經(jīng)不在了?!?/p>
麥爺?shù)脑捰采赜|痛了笑話他的人。
村長叔連忙收起訕笑:“一樣的,誰都一樣的。”
村長叔嘆息了一聲,轉(zhuǎn)而又問麥爺什么時候去看過桂花奶奶?
“前天?!?/p>
“老太太昨晚差點就沒了。”
麥爺一愣,也嘆息道:“看來是勿長久了?!?/p>
“是啊,這么大一株樹,說枯也就枯了?!?/p>
麥爺吸了吸鼻翼,叫村長叔快聞。
“奇了怪了,好像是桂花香嘛?”村長叔吃驚道。
“是桂花香,”麥爺深呼吸,說:“你再聞聞,越來越香了?!?/p>
“要在往年,這正是桂花大開的時候,可今年……桂花樹都枯了,還哪來桂花香呢?”村長叔搖搖頭說:“這是錯覺;我們是聞慣了這香氣,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我們的鼻子就會自個兒生出香來,麥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是桂花奶奶的魂靈兒!”麥爺說道。
村長叔很是不信:“可能嗎?人要是真有魂靈兒就好了?!?/p>
“這就是桂花奶奶的魂靈兒!我不跟你瞎掰了,”麥爺喊著,直奔村東頭。
麥爺?shù)搅斯鸹棠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桂花奶奶竟然躺在院子里,她半臥半坐地躺在一把舊藤椅里,腿上蓋著一條毛毯。桂花奶奶望著南天門,等麥爺走近時,她頭也不回地對他說:“就等著你來看我了。”麥爺一驚,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麥爺啊?!?/p>
麥爺又是一驚。問:“在看什么?。俊?/p>
桂花奶奶笑了,她指指院子里的桂花樹:“麥爺,你瞧瞧我這株桂花樹,今年開出這許許多多的花來,真當(dāng)少有的?!丙湢旙@愕地望著那株桂花樹,樹葉兒早就落光了,枯枝光禿禿地叉在高空中,哪有什么花啊!不知怎么的,幾滴辛辣的老淚突然跑進麥爺?shù)难劬?,直打轉(zhuǎn)兒。桂花奶奶見他不吭聲,就有些生氣道:“怎么?你還嫌少啊?”
麥爺連忙答道:“哪里呀,今年是個大年,我看是開得最多的一年了?!?/p>
桂花奶奶爽朗地笑了。
她微微地仰起臉,有滋有味地呼吸著院子里的空氣,隨后輕輕地啊了一聲,感嘆道:“真香啊!”
麥爺也說香。他說:“真格香的,我在西崗頭就聞到了?!?/p>
麥爺夸桂花奶奶今天的氣色不錯,身子骨也比前兩天硬朗了,再活個十年、二十年、長命百歲都不成問題……麥爺自顧自地嗑了半晌,見桂花奶奶不答理,還以為她睡著了。麥爺怕她吹到風(fēng),容易著涼,便摸了摸她的手背,冰涼。麥爺大驚。等他確定桂花奶奶已經(jīng)過去了,不禁老淚縱橫。
“就等著你來看我了!”桂花奶奶剛才還跟他這么說呢。
麥爺失聲痛哭。
桂花奶奶走的這個黃昏,全村人都聞到了濃郁的桂花香,但是對于這神秘的花香,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說起桂花奶奶和她的桂花樹,我們香村誰都能說三道四,跟你吹上個三天四夜、七葷八素;但真正走進過桂花奶奶的生活,聽她老人家親口講自己的故事、桂花樹的故事,卻只有我一個人。那是因為在我四歲到十四歲那十年間,我經(jīng)常去桂花奶奶家借宿,和桂花奶奶同床而眠,聽她半夜半夜地講故事。我們也因此而成了忘年交。我四五歲時還不懂事,對大人們的故事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稍微再大些也就懂事了,也就懂情了,常常邊聽桂花奶奶講故事,邊提些古靈精怪的問題。桂花奶奶倒也不惱,便用故事來回答我的提問。
在我四歲那年春天,我爸得了一種怪病,他無論是行走在路上,勞動在田里,還是趕集在鎮(zhèn)上……都會突然倒翻在地上,不省人事。這病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它什么時候發(fā)作,我爸就什么時候倒翻;它什么地方發(fā)作,我爸就什么地方倒翻。這就非常危險了。有一回我爸從小姨家喝完喜酒回家,走到半路上就倒翻在路邊的秧溝里,幸虧秧溝里沒有水,才沒有要了他的性命。又有一回他推著羊頭車去西塘牧場賣干草,那車干草總有兩百多斤吧;下順風(fēng)坡時,他一個雞頭暈,連車帶人就翻下了山坡。我爸被人抬回家時,滿身血污,我媽還當(dāng)他已經(jīng)咽氣了,屁股一拍地就大吼起來,嚇得來人連忙阻止她,我爸還有氣在,她哭不得的,怕沾了晦氣。我爸就說自己命大,死不了的。但命再大也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呀!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我爸沒了,那我家就全坍了。我媽就逼著我爸上公社醫(yī)院看病。一位戴眼鏡的小白臉醫(yī)生問了病情之后,就一言不發(fā)地把我爸打發(fā)去縣城大醫(yī)院了。我媽急了,這到底啥病???但你怎么問,小白臉都不吭聲。
在隨后的十年里,我媽陪著我爸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看過多少郎中,吃過多少土方,我爸還是老樣子。他們每次出去,我媽就把我托付給桂花奶奶。記得第一次時我一直委屈地哭泣著,哭得滿頭大汗。我媽說去一兩天就回來的。但她干嗎要把我的換洗衣裳給桂花奶奶呢?一兩天分明是騙人的!平常我要三五天才換洗呢。桂花奶奶溫柔地將我拉進家里,隨即就關(guān)上了她家的后門。我還在抽泣,沒有眼淚,只有鼻涕;每抽泣一下,就扭一下脖子??蓱z兮兮的。桂花奶奶給我擤了鼻涕,洗清爽臉。桂花奶奶說:“別哭了,奶奶給你吃好東西?!闭f著我們走出灶頭間,過客堂,來到桂花奶奶的臥室。
那臥室,一推門,啊……香哪!
我像是走進了一只香水瓶里,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桂花奶奶想逗我笑:“小狗打噴嚏,天要落雨哉?!钡覜]有笑,不過,我早已停止了抽泣,屏住呼吸,精神抖擻地摸了進去。我對桂花奶奶的臥室充滿了好奇。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桂花奶奶隱秘而又真實的私生活。桂花奶奶點了油燈,將燈擱在床頭柜上,就爬到床上去。這是一張老式的八腳大床,床的門楣和兩側(cè)的裝飾板上,雕刻著神態(tài)各異的各種小人,有恭喜的,有玩耍的,有爬在菩薩身上的,有給菩薩掏耳屎的……床沿下又鑲了不少精致的云片,圖案似國畫山水,瞧著就很享受,睡著不知怎么舒服呢。床里邊是一墻面的木抽屜,像開中藥鋪似的。桂花奶奶從其中一只抽屜里摸了東西,就下了床,塞到我的手里,說吃吧。我一看,是兩塊桂花酥,心尖兒一拎,把桂花酥壓在鼻尖上,聞聞,那個香真當(dāng)香!
那一天因為有了兩塊桂花酥,在我生命的記憶中,它的長度完全超過了一年半載,甚至更長的時間。今天回想起來,在我漫長的童年里,只有在桂花奶奶家度過的那些日子,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溫馨明亮的。那一天我乖乖地跟著桂花奶奶。她在河埠頭洗東西,我就坐在最高的石條上吃桂花酥。我小心地揭開包裝紙,就像小貓?zhí)蚰_底板一樣,用舌尖兒將桂花酥一點點地舔進嘴里,舔到最后連包裝紙也被我舔出洞來了。我小心翼翼地將包裝紙折疊起來,我要保存起來,等有想頭的時候,再拿出來聞聞,包裝紙上有著桂花酥的香味。但一陣風(fēng)趁我不備的時候把我手上的包裝紙刮走了,刮到池塘里了,打碎了我的想法。桂花奶奶洗完東西,抬頭見我默默地流著眼淚,便吃驚道:“小寶怎么啦?”我不愿意說出上面的想法,就對桂花奶奶說:“那么好吃……高興……可一下就吃了……心里又……我也說不清楚?!惫鸹棠绦Φ溃骸澳蔷褪浅缘穆?!傻孩子,吃光了就吃光了,這有什么好哭的?下午奶奶再給你吃好東西,現(xiàn)在我們要吃粥了?!?/p>
桂花奶奶家和我家一樣,也是三頓吃粥的;所不同的是,我家的粥里除了少量的米之外,大量的是雜糧,地里收了什么就放什么,有南瓜時放南瓜,有地瓜時放地瓜,有蘿卜時放蘿卜,有麥子時放麥片……即使是青黃不接時,地里實在窮得慌,我媽也會到河灘荒坡上,割一籃野菜放進去的,再撒把鹽,這粥就變得有滋有味了。桂花奶奶家的粥也不是清一色的白米粥,她在粥里放了甜桂花,然后慢慢地熬,熬得又稠又韌、又香又甜,粥色黃橙橙的,又好看又好吃。桂花奶奶家的三頓粥是這樣的:早晨桂花粥;中午桂花粥,加麥餅;晚上桂花粥,加麥餅,加蔥煎雞蛋。量都很少,桂花粥每人兩小碗,麥餅和煎雞蛋每人半只,都用青花瓷盛著,瞧著就精致,越發(fā)的想吃,但吃完了就沒有添頭了,壓根兒沒有飽的感覺,反而激發(fā)了新的食欲。不像我家,粥都是用大海碗盛的,湯湯水水任你喝,一碗不夠喝兩碗,喝完之后脹得像孕婦,但經(jīng)不起人尿,尿一回就空,尿兩回就剮腸餓。桂花奶奶收了青花瓷,說:“這樣剛好,吃東西品的是后味?!?/p>
那天晚上,桂花奶奶燒了很多熱水。她先給我洗澡,給我換上干凈的衣裳,然后叫我去數(shù)雕在大床上的小人。桂花奶奶說:“數(shù)不靈清,今天你就不用困覺了?!蔽夷菚r候壓根兒就不會數(shù)數(shù),只會用手指頭去點那些小人,一個一個地點過來,嘴里則報著數(shù)兒: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惹得桂花奶奶嗤嗤地竊笑。桂花奶奶在客堂間洗澡,她泡在一只橢圓形的大木桶里,用的是干桂花煎熬的湯水。桂花奶奶每天都洗發(fā)。她洗完澡后,穿著白紗睡裙進來時,就像仙女下凡來了,長發(fā)飄逸,豐滿的身材在紗裙中若隱若現(xiàn),身上十分好聞的體香隨風(fēng)飄來。桂花奶奶側(cè)身坐在床沿上,盤腿,秀發(fā)懸掛在床外,一邊梳頭,一邊問我數(shù)完了沒有?我光顧著看她,早就忘記數(shù)小人了。于是,我又“一個,一個,一個……”數(shù)了起來。桂花奶奶不知怎么的又開心地笑了,還用紅木梳子敲我的小屁股:“困覺吧,明天再數(shù)了。”我從踏腳板一跳,趴在床沿上,然后像小狗一樣爬上床去。
桂花奶奶的眠床香透香透的,床墊、枕頭和被子,都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這清香和桂花奶奶的體香一樣好聞。說來也怪,別的地方的香氣是死的,陰冷的;而桂花奶奶臥室的香氣卻是活的,暖乎乎的,讓人頭落枕頭就哈欠連連,就想舒舒服服地困一覺。我望著忙于刺繡的桂花奶奶,燈光中,她的膚色鮮亮、肌膚有彈性、身材勻稱、乳房高挑……這哪里是五十多歲的鄉(xiāng)下老婦?。∥覌屗湃鲱^,卻乳房干癟得像兩只空米袋(我爸這么說的),膚色灰暗,肌膚干枯,看上去比桂花奶奶老十歲……我還沒有感慨完呢,大腦就停止了轉(zhuǎn)動,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xiāng)了。
這些年來,我無數(shù)次地想到桂花奶奶少婦般的身子。即使是她以八十三歲高齡謝世時,她的身材依舊保持得相當(dāng)好。這一點我最清楚了。因為遵照桂花奶奶生前的遺愿,麥爺、村長叔和我爸他們趕緊把我找來了,讓我給桂花奶奶洗身、換衣。我用干桂花煎熬的湯,給桂花奶奶沐??;從床里邊最大的木抽屜里,取來桂花奶奶早已為自己準(zhǔn)備好的壽衣。桂花奶奶的壽衣與眾不同,是一套白底小黃花的綢緞衣裳,那朵朵小黃花便是桂花了。我給桂花奶奶穿上繡花鞋。按照她老人家生前的遺愿,由我抱她入棺,她的身下墊了三床桂花被,身上又蓋了三床桂花被。這些都是桂花奶奶生前跟我講的。她不知跟我講過多少遍了?,F(xiàn)在桂花奶奶安葬在西崗頭。她的右手邊,是遲先生、遲太太的墳?zāi)?。她的左手邊是啞巴叔他們一家的墳?zāi)?。桂花奶奶終于在山崗上和親人們團聚了。
桂花奶奶去世時,還是個處子。這話我要是說出去,誰肯信啊?我媽就頭一個反對,要知道桂花奶奶在鎮(zhèn)上是結(jié)過兩次婚的,跟了啞巴叔之后,場面上雖以父女相稱,但實際上誰知道呢?要知道那辰光桂花奶奶才二十七八,啞巴叔也就毛五十歲,孤男寡女的,在一個屋檐下住久了,難免……你說是不是?而且你看桂花奶奶待啞巴叔那個好,挽著啞巴叔出門去的那個親熱勁兒,誰會不往那方面想啊。再說桂花奶奶來到我們香村后,村里的男人誰不想入非非?麥爺,谷大爺,村長叔,我爸,田民……他們一個個屁顛屁顛地圍著桂花奶奶轉(zhuǎn),被啞巴叔當(dāng)家奴般地使喚,你去挑水,他去鋤地,他們還搶著做呢,流一身臭汗,卻個個樂得像鄰村的二傻子。麥爺?shù)陌V是掛在臉上的,他一看見桂花奶奶兩眼就直了,垂掛著雙臂,張大了嘴,邊流口水邊跟著桂花奶奶,她到哪兒他跟到哪兒。谷大爺?shù)陌V是捂在胸口的,他的出現(xiàn)有些飄忽不定,忽兒從桂花奶奶身邊冒出來,忽兒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見到桂花奶奶,就從胸口掏出一只水果來,桃子時桃子,梨子時梨子,還帶著他的體溫呢,硬要塞給桂花奶奶,每次桂花奶奶搖頭,他就急,就問她喜歡吃什么水果,但未等桂花奶奶言語,他就忽兒不見了。因為他怕被人看見,據(jù)說谷大爺?shù)奈堇镱^是個悍婦,他要是在外面花七花八的話,回家可有“好果子”吃了。村長叔的癡是藏在硬邦邦的面孔背后的。村長叔總是反背著雙手,臉板板的,有事無事有空無空地到桂花奶奶家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問問,要桂花奶奶有什么困難就去找他,但桂花奶奶總是搖搖頭,然后謝謝村長。至于我爸嗎?我就不說了吧。最有意思的,莫過于鄉(xiāng)里的那個“長腳?!绷?,每年桂花盛開時,他就騎了自行車來桂花奶奶家賞花,來時帶了好酒和下酒菜;他喜歡叫麥爺作陪,坐在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前,一邊喝酒,一邊嘲笑麥爺咋生出“歪嘴巴”這樣的兒子來。
我爸至今仍津津樂道的是,那年春天,清明已經(jīng)過了吧,反正春雷已經(jīng)響過,一天清晨,他去西崗頭竟發(fā)現(xiàn)了倒在地上的桂花奶奶。桂花奶奶嘴里咬著茅草針,鼻腔流下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了,雙眼緊閉,我爸怎么叫都不應(yīng);我爸心想壞了,她肯定是吃了毒蛇盤過的茅草針,中了毒,昏迷不清了。我爸認(rèn)出她就是啞巴叔家在鎮(zhèn)上的朋友,就背起她直奔啞巴叔家。啞巴叔是香村最聰明的人,種田是一等的,編草鞋是一等的,巫(醫(yī))術(shù)也是一等的……他會畫符,會很多土方,都是很靈驗的(但就是看不好我爸的?。“褪逡姽鸹棠踢@副樣子,頓時亂了方寸,就沖我爸咿哩哇啦地亂叫。我爸跟他說明情況,他也不聽。他翻看了桂花奶奶的雙眼,又湊到她嘴上嗅了嗅,就用雙手輕輕拍打她的雙頰。我爸一把抓住他的手,問他干什么?啞巴叔張張嘴,就讓我爸拍打她,要輕,節(jié)奏要快,啞巴叔又示范了一遍。等啞巴叔再回到房里時,手上端著半小碗墨汁般烏油油的湯水,而且奇臭無比。啞巴叔讓我爸扒開桂花奶奶的嘴巴。剛才她還緊閉著的嘴竟在我爸將信將疑中張開了;啞巴叔捏住她的鼻子,將半小碗黑湯全灌進去了。“這是什么?”我爸問。但啞巴叔沒有理睬。他搬來了一只大腳桶,放在床前;然后一臉嚴(yán)肅地坐在床沿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桂花奶奶的肚子。半個時辰之后,桂花奶奶的肚子里邊有動靜了,先是像石臼滾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后來就轟隆隆地大響,像雷動一般;啞巴叔就連忙叫我爸,兩人扶著桂花奶奶趴出床沿,桂花奶奶就哇哇地大吐。桂花奶奶前前后后吐了七次,這才從鬼門關(guān)前轉(zhuǎn)回來了。有了脈搏,有了呼吸,有了聲音……桂花奶奶蘇醒后的第一句話是:“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不讓我死?”
我爸是這天夜頭躺在自家的眠床上,才聞到自己身上那層淡香的?;蛟S是黑夜的緣故吧,淡淡的香氣變得濃厚起來,變得具體起來,具體到后來,年輕的桂花奶奶就突然從黑暗中跳將出來,她依舊被我爸背在背上。我爸的背開始一點一點地回想,一點一點地感覺到女人的胸脯、女人的雙腿、女人的體香,以及女人在背上的晃動。這讓我爸的背一夜未能入眠,第二天早晨起床時,我爸的眼睛比賊還腫。我媽就奇了怪了,“你昨夜出去做小偷了?偷了人家多少東西???”我爸沒敢響,他確實有種做賊的感覺,偷了一夜人家的東西。據(jù)我猜測,像我爸、村長叔他們,不過是對桂花奶奶有些暗戀罷了,因為桂花奶奶絕對是香村男人的大眾情人,或者就叫夢中情人吧。
桂花奶奶就在啞巴叔家住下了。啞巴叔每次動了送她回鎮(zhèn)上的念頭,雙手還沒有開始比劃呢,桂花奶奶就先掉眼淚了。桂花奶奶一掉眼淚,啞巴叔的念頭也就潮掉了,但這么住著也不是個辦法啊,日子久了,免不了有人說閑話。村長叔就找啞巴叔,勸他別再拖了,該明確的地方就明確了吧,你說是不是?說得啞巴叔一頭霧水。麥爺就直白多了,他問啞巴叔:“你跟她到底是啥個關(guān)系?”啞巴叔搖搖手。麥爺說:“沒有關(guān)系,那她怎么會跟你的?”啞巴叔急了,比劃道:“她是朋友家的女兒,就等于是我自己的女兒?!丙湢旊p手一拍道:“這就對了!如果她小住幾日那就算了,如果她打算在香村長期住下去,就得跟村里說清楚,你們還得辦個手續(xù),讓她過繼給你做女兒,戶口落在村里,她也就有地有口糧了嘛。”聽得啞巴叔眼睛大亮,拼命地點頭。麥爺沒等啞巴叔開口,他轉(zhuǎn)身就去跟桂花奶奶說了。桂花奶奶喜得直掉眼淚,也不管啞巴叔同意不同意,她撲嗵跪倒在啞巴叔面前,“父親大人在上,受小女三拜?!薄皳?!撲!撲!”這三個響頭磕得可不含糊。啞巴叔早已老淚縱橫,今日能收她為女,老來膝下有女,那定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老天有眼??!而麥爺卻在心里偷偷地笑,他拍拍啞巴叔,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會找村長說的。
過了不少時日,桂花奶奶見村長叔幾次來家里,都不曾提起讓她落戶的事,便小心地探問他,村長叔竟不知道此事。村長叔大罵麥爺。聽說桂花奶奶要落戶香村,村長叔大喜;問桂花奶奶還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提出來。桂花奶奶兩眼一紅,說起種在哥哥家(原本是她娘家)的那株桂花樹,是她滿月那天父親給她種的,是屬于她的女兒樹,她想去掘回來,種在自己家里。但她和哥哥向來不和,天生仇敵,向他去討還桂花樹,只怕是他情愿把樹砍了,也不會還給他的。村長叔說這個容易,我保證幫你討回來。第二天一早,村長叔和麥爺他們叫了二十幾個鄉(xiāng)親,人人扛著一把鋤頭,帶了一輛鋼絲車,在桂花奶奶的帶領(lǐng)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紅豆鎮(zhèn),來到了野山茶行,將遲德遲老板請了出來,遲老板見這架勢,雖然陰沉著臉,只好答應(yīng)讓妹妹掘走此樹。
我是七歲上的學(xué),八歲時就能將桂花奶奶那張老式床上的小人兒數(shù)明白了,總共是九十九個。為啥是九十九個呢?我就不明白了。桂花奶奶就笑嘻嘻地說:“加上床里的,不是剛好一百個嘛?!薄按怖锏??”“你唄?!蔽覀儌z都笑了。那會兒我自然不用再數(shù)清楚小人兒才能睡了,我給桂花奶奶搓背,等她洗好了澡我再洗;所以我很清楚她的身體和膚色,尤其是那種感覺,完全是姑娘家的羞澀,和嫁過人的女人兩樣生的。但桂花奶奶說她結(jié)過兩次婚,而且這兩個男人都和桂花樹有關(guān)。
聽桂花奶奶說,她十六歲那年,英家就來提親了。英家與遲家是世交,桂花奶奶與英家獨子英小雄曾經(jīng)訂過娃娃親。當(dāng)年桂花奶奶和英小雄在桂花樹下玩過家家,桂花奶奶當(dāng)媽媽,英小雄當(dāng)爸爸,倆人各抱一個布娃娃,圍著桂花樹轉(zhuǎn)啊轉(zhuǎn),回娘家羅!看得英先生和遲先生他們哈哈大笑,便定下了這門親事。這么多年過去了,遲先生想不到英先生會翻出陳年老帳來,就以女兒尚小為理婉拒了他的請求。一來女兒確實還小,不舍得她離開家;二來英小雄身子骨特單薄,瘦猴臉,八字眉,一臉無福之相,做女婿不適合。送走了英先生,遲先生就問桂花奶奶,你有沒有相中哪個小伙子?告訴爸,爸給你提親去。桂花奶奶圈住遲先生的脖子道:“我不嫁人,我要一輩子在家里陪著爸爸?!薄吧岛⒆?,爸跟你說正經(jīng)的,有喜歡的小伙子就帶回家來,給爸看看,爸會給你作主的?!薄鞍帧惫鸹棠毯π叩馈!昂煤煤?,不說了,不說了,”遲先生拍拍桂花奶奶的臉蛋笑了。
到了桂花奶奶十八歲,英先生再次來提親。本來,遲先生也沒有理由再推脫了,但偏偏這個時候英小雄病了,遲先生就說等小雄的病看好了再說。誰知英小雄卻一病不起,等桂花奶奶二十歲時,英小雄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人瘦剩下一把骨頭了,不中用了。英先生哪里還敢開口???遲先生總算松了一口氣,便托這個媒婆那個媒婆的,于是遲先生就這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地往家里領(lǐng),但桂花奶奶除了搖頭還是搖頭。遲先生就奇怪了。他領(lǐng)回家的小伙子都是個頂個的,咋就入不了女兒的法眼呢?莫非她真的有自己喜歡的了?遲先生就問桂花奶奶想嫁給誰?桂花奶奶說英小雄。遲先生聽了兩眼翻白:“這天底下的男人你誰都可以嫁,就是不能嫁他;你這一嫁過去,豈不是往火坑里跳啊?”桂花奶奶說:“他病得厲害我知道,但我聽說有沖喜一說,說不定一沖就好了呢?”遲先生說:“丫頭啊,要是沖喜能治病,那還要郎中做什么?”桂花奶奶說:“那難說,英小雄現(xiàn)在缺的就是求生的欲望,不然就會有起色的;再說我們從小定的親,我不想背后被人指指點點?!边t先生說:“你說什么都不行!但就是不能嫁他。”他不能害了如花似玉的女兒啊。桂花奶奶講到張愛玲的《等》,講到小時候的情景,眼淚就流下來了。遲先生最見不得女兒流眼淚了,想桂花奶奶執(zhí)意要這么做,或許英小雄有后福也說不定啊,誰叫桂花奶奶出生時滿院桂花香呢?遲先生是同意了,但英先生也不答應(yīng)啊。英先生只是傷心地?fù)u頭,握住遲先生的手,眼淚嘩地涌出來了,說太晚了,太晚了。但桂花奶奶想做的事情,沒人攔得住的。英先生終于被感動了,傾其英家所有,將婚禮辦得要多風(fēng)光就有多風(fēng)光,只是整個婚禮就桂花奶奶一個人在唱獨角戲,英小雄不但臥床不起,幾次因為外面的喧鬧而昏厥過去。桂花奶奶過門不到半個月,英小雄就一命嗚呼了。等到斷了七,英先生就將新兒媳婦原原本本地送還給了遲先生。遲先生痛心地問桂花奶奶:“明知是這個結(jié)果,你這是何苦呢?”桂花奶奶卻笑道:“爸,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過人了,你再不會把我趕出去了吧?”
過了兩年多,遲先生怕耽誤女兒的青春,就又張羅開了,桂花奶奶求過幾次遲先生,她不想嫁人,她只想留在家里陪著他;但遲先生怎么肯答應(yīng)呢,他見桂花奶奶流眼淚,自己也老淚縱橫,他何尚不想讓女兒留在身邊,但那樣會耽誤她的前程啊;這女人要是過了二十七八,就走下坡路了。桂花奶奶不聽他的,說什么也不嫁,結(jié)果把遲先生氣病了。桂花奶奶見自己把父親氣成這樣,哪還敢再嘴硬啊,便乖乖地嫁給了鎮(zhèn)東的汪漢。汪漢是遲德小時候的玩伴,經(jīng)常來遲家玩的;西廂的桂花開了,遲德就偷偷地放他進來,趁夜黑,叫他將花枝亂折一氣,倆人拖到大街上“比劍”,花啊枝啊葉啊一地零亂。直到桂花奶奶生日那天,遲先生才發(fā)現(xiàn)桂花樹上的傷疤,將遲德狠狠揍了一頓,他才供出同黨來。從此,桂花奶奶就恨死汪漢,每次見到他就發(fā)瘋似地追打,嚇得汪漢再也不敢踏進遲家半步。但說來也怪,汪漢卻因此而喜歡上她了。遲先生是看著汪漢長大的,桂花奶奶答應(yīng)再嫁,他就立馬去找汪漢,把汪漢樂得一蹦三丈高。但到了新婚之夜,尤其是后半夜,汪漢卻再也樂不起來了;他剛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壓到身下,一把剪刀就插在他的屁股上了。汪漢一聲尖叫,帶著那把剪刀出了新房,進了病房。汪漢從小就怕桂花奶奶,而桂花奶奶見了汪漢,就愛把手上的東西往他身上刺,兩三個月刺下來,汪漢早已是遍體鱗傷,但他就是不吭聲。汪漢的母親見兒子夜夜受折磨,心痛得直掉眼淚,讓老頭子逼著兒子將桂花奶奶休了。桂花奶奶又高高興興地回娘家了。桂花奶奶回去時,還是個黃花閨女呢。這恐怕連遲先生也意想不到的吧。
我就問桂花奶奶:“那你愛英小雄嗎?”
桂花奶奶說:“我像你這個年齡,不,還要再小點,就開始幻想自己的白馬王子了;當(dāng)時我以為英小雄就是那個人,所以我甘愿為愛犧牲一切,即使他病得臥床不起,我也一定要嫁給他;但等我嫁過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要愛的人,壓根兒就不是他?!?/p>
于是我又問:“那你愛的是汪漢嗎?”
桂花奶奶說:“我恨他,我從小就恨他,那時候我還真的懷疑過自己,恨是不是愛的另一種表現(xiàn)?因為聽我父親說,汪漢他從小就喜歡我,所以我就答應(yīng)了。嫁過去之后,我才知道,也不是?!?/p>
“那你最后找到自己所愛的人了嗎?”我有著少女的好奇心。
桂花奶奶說:“是的?!?/p>
我等著她的下文,但桂花奶奶卻沉默不語了。
油燈在蚊帳外閃爍著光芒,不時地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那是小飛蟲被火焰灼傷時發(fā)出的)。桂花奶奶裸著如玉的身體,坐在蚊帳里刺繡。她停下手頭上的活兒,呆呆地盯著一個地方;彌漫在房間里的香氣,似乎越來越濃郁了,像潮水一般從下面漫上來了。良久,桂花奶奶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喜歡你父親嗎?”
“喜歡,”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是說比女兒喜歡父親還要喜歡的那一種……”
“那是哪一種???”
我被搞糊涂了。
桂花奶奶嘆了口氣,她說:“你不會明白的?!?/p>
這天晚上,桂花奶奶跟我講了幾件她小時候的事情。有一次她聽到父親回家的腳步聲,就掙開張嫂的手,跌跌沖沖地向門口奔去,剛到門口時,腳底下一滑,頭就撞到了石門框;小小的身子往后一彈,反向倒在了地上。剛回到家門口的父親三步并作兩步,連忙抱起她,問她傷到哪兒了?桂花奶奶這才哇地哭出聲來。父親急了,手忙腳亂地查看她的腦袋,問她要不要去保仁堂看看?桂花奶奶只是搖搖頭,哭聲一聲輕似一聲,她抱住父親的脖子,最后無聲地抽泣著。當(dāng)天晚上,她的左臉就紅腫起來,碰不來的疼痛。但桂花奶奶就是不吭聲。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躲進棉被洞里,咬住被頭,暗暗地掉眼淚。桂花奶奶在黑暗中默念著:“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就像一帖良藥,消除了她臉上的疼痛,讓她漸入夢境。
另一件事情是桂花奶奶的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父親帶著桂花奶奶去山里采購茶葉。第一站就是那個茶農(nóng)朋友家。到山里的第二天,朋友陪著父親和桂花奶奶去西崗頭給母親上頭年墳?;蛟S是過于悲傷,或許是身體欠佳的緣故吧,幾杯薄酒,父親就醉了。下午,桂花奶奶和山里的小人在外面玩,突然她又想去母親的墳上,她知道那個地方離這兒不遠,背著太陽走,翻過一道小山崗就到了??墒枪鸹棠膛懒撕芫茫排郎夏莻€小山崗,而且那個小山崗并不小,好像永遠爬不到頂似的?!耙粋€人走山路,當(dāng)然就漫長了,爸爸常這么說的,因為我還是個小人,所以就是一個小山崗也顯得特別高大,要是爸爸在我身邊,這么個小山崗算個啥東西呀,爸爸一腳就能踢飛它……”桂花奶奶邊爬邊想,出過幾回汗,才終于爬上山崗,她往山崗的那邊一望就傻眼了。那邊才叫山里呢,層巒疊嶂,煙霧繚繞,哪有什么西崗頭???淚水在她的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兒,埋著她媽媽的西崗頭哪里去了?夜色就像一只烏鴉突然停在她身邊的樹梢上,神情古怪地瞪著她,桂花奶奶拔腿就往回跑。上山來只有一條路,下山去卻充滿了歧路,桂花奶奶知道自己迷路了,她已經(jīng)走失在山中了。遠處傳來陰森森的狼嚎聲,此起彼落,像是狼群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相互傳遞著信息;桂花奶奶也不管路對路錯,沒命地往山下跑。當(dāng)啞巴叔找到她時,桂花奶奶一把就抱住他,放聲大哭。啞巴叔是茶農(nóng)朋友家的小兒子,那時候已經(jīng)二十郎當(dāng)了;他咿哩哇啦地朝桂花奶奶比劃了一大通。桂花奶奶知道大家都在找她,她父親更是急死了。啞巴叔也不管桂花奶奶哭得稀哩嘩啦,背起她就往山下跑。到山腳下時,桂花奶奶叫住了啞巴叔,求他不要說出他是在山上找到她的;只說她在山腳下和人玩,忘了時間,免得她爸擔(dān)心,下次不讓她來山里了。啞巴叔點頭答應(yīng)了。桂花奶奶在啞巴叔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啞巴叔一愣,隨即咿哩哇啦地大叫著,背著桂花奶奶直奔村里。
啞巴叔背桂花奶奶回到家,父親抱住她就失聲痛哭,一連說了十七八個對不起。桂花奶奶也哭得像個淚人兒?;蛟S是太累了,桂花奶奶哭著哭著,就縮在父親的懷里睡著了。朋友的妻子要抱她去睡,父親說我自己來。父親把她放到床上,她就從睡夢中咧嘴而哭;父親一抱起她,她就安靜地睡了。朋友妻子說:“讓她哭兩聲,沒事的。”父親搖搖頭?!拔襾肀О?,”朋友妻子說,“遲先生去吃飯吧?!备赣H還是搖搖頭,他說:“你們吃了,我一點也不想吃東西,我抱抱她睡了。”
父親抱著她坐了一夜,對她說了一夜的悄悄話。
第二天父親要去梅家塢,桂花奶奶卻喊腳痛,走不來路,父親準(zhǔn)備背著她走;朋友說:“那怎么行呢?到梅家塢要走三十多里山路,還要翻兩座山的?!本妥寙“褪灞彻鸹棠趟退ァR宦飞?,桂花奶奶跟啞巴叔吵吵鬧鬧的,父親喊了幾次都沒用;好在啞巴叔力氣大,一點也不覺得累。父親從沒看到過他如此開心,滿臉的笑容就像天邊的彩虹,笑聲就像山間的溪流,不知怎么的,父親就開她的玩笑:“你長大了嫁給啞巴叔吧?”桂花奶奶大聲反抗道:“不要!不要!不要!我要嫁給爸爸。”啞巴叔聽了嘿嘿直樂,背上的桂花奶奶就更鬧了,小拳頭像雨點似地落在他頭上,嘴里還在朝他兇:“我就嫁給爸爸!我就嫁給爸爸!我就我就……”
桂花奶奶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我陪她一起流眼淚。
我們因此而成為忘年交,之后我經(jīng)常去桂花奶奶家過夜;她老人家要是有個病痛什么的,我是肯定在她身邊的。即使我后來嫁到了牛家莊,每次回娘家來,也都是住在桂花奶奶家里。人與人之間有些事情(比如感情)就是怪,喜歡就是喜歡,不需要別的理由。桂花奶奶從不跟人提起她的身世,但對我卻無話不談的。
桂花奶奶姓遲,家在紅豆鎮(zhèn)上。父親遲先生是個儒商,專做野山茶生意,在鎮(zhèn)上開了一爿“野山茶行”。每年清明過后,谷雨前夕,遲先生都要到茶鄉(xiāng)走一走。桂花奶奶從小就喜歡跟父親進山,去采購新茶——但她稱之為“游山”,吃在茶農(nóng)家,住在茶農(nóng)家,山味野菜,清風(fēng)明月,倒被她說成是神仙一般的生活。遲先生笑她不知民間疾苦。桂花奶奶說:“這有什么苦的,我還巴不得家在山里呢,有一座山,我就在山上種幾株桃樹,種幾株梨樹,再種幾株梅樹……”遲先生就開她玩笑道:“那還不容易嗎,將來把你嫁到山里來就是了?!惫鸹棠桃膊皇救酰骸昂冒?,我還求之不得呢?!?/p>
遲先生忽然重重地嘆息道:“你媽會舍不得的?!?/p>
說到母親,桂花奶奶兩眼水汪汪的。
翻過一個山坡,她問遲先生:“爸,媽媽真的在天上看著我們嗎?”
“那當(dāng)然,”遲先生說,“地上一個人,天上一個星。晚上你看天時,第一眼看到的那顆星星,就是你媽;也往往是最亮的一顆?!?/p>
“嗯。”桂花奶奶答應(yīng)道。她想了想又問:“爸,為什么有幾天我看見媽媽在這邊的天空,有幾天又在那邊的天空?難道媽媽在天上沒有固定的家嗎?”
遲先生摸摸她的頭說:“傻孩子,媽媽在天上當(dāng)然有家了;但媽媽的家是建在白云上面的,你知道嗎?白云當(dāng)然是飄來飄去的,所以媽媽的家也就只好跟著白云一起飄來飄去的了?!?/p>
桂花奶奶哭了。
“我想媽媽。”
遲先生抱起她:“爸爸也想媽媽?!?/p>
桂花奶奶出生那天是農(nóng)歷八月二十六。黃昏。遲家天井里還有半匹夕陽掛在東墻頭上。東邊朝西的墻面上,青苔叢像被鍍了金一般,萬水千山,熠熠生輝。遲先生就像欣賞張大千的國畫那樣欣賞著東墻頭,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喜歡?;蛟S你會問,百思不得其解還喜歡嗎?是的。遲先生就覺得這墻這青苔這夕陽構(gòu)成的美景,美得讓人說不出個道道來。這就有意思了。所以,遲先生對即將出生的孩子充滿了期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就是期待。
屋里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又過了一會兒,黃婆抱著嬰兒出來向遲先生道喜:“這下遲先生發(fā)了!”
遲先生滿心喜歡道:“是個千金嗎?這太好了?!?/p>
“大人怎么樣?”他又問。
“大人很好,剛累完就睡著了。”
就在遲先生接過蠟燭包包著的嬰兒時,院子里突然香霧彌漫。而且撲鼻香。香氣刺刺的,讓人一下子就察覺到了。黃婆問遲先生:“你家種了多少桂花樹呀?咋會這么香法子呢?”遲先生說:“一株也沒有。”黃婆以為遲先生說笑話,也開玩笑道:“照這么說,這香氣是遲先生偷來的羅?所以特別香些;有句話說,叫偷來的香摸來的甜嘛!”誰知遲先生竟認(rèn)真道:“真的一株也沒有種?!秉S婆啊了一聲,吃驚道:“那哪來的桂花香呢?”遲先生說:“我也不清楚,而且,這四周也沒有人家種桂花樹啊!”倆人又吸了吸鼻子,這會兒香氣倒是柔柔的,但更加濃郁更加彌漫了。遲先生小心地問:“會不會是她帶來的?”黃婆問哪個她呀?遲先生搖搖自己臂灣里的嬰兒:“就是這個小寶貝呀?!秉S婆笑道:“我接生了三十多年,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遲先生真當(dāng)會編故事的?!边t先生說:“我哪里有啊,過去的書上都這么說的;說不同尋常的人,橫空出世時,都會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fā)生。比如天空中突然祥龍出現(xiàn)啊,宅子里忽然奇香無比啊,產(chǎn)房內(nèi)頓時萬道金光啊,嬰兒嘴里含著神奇寶玉啊……”
“那就更要恭喜遲先生了,”黃婆側(cè)過身去,行了個萬福道,“家里出了個武則天。”
遲先生見黃婆第二次道喜,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叫在家里幫忙的張嫂,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兩塊大洋啊、兩只蘆花雞啊、一籃水果和一塊紅毛巾拿給黃婆。遲先生親自送她到巷口,一路上謝個不停,搞得黃婆疑神疑鬼的,心說這遲先生是不是大腦有折頭的?要知道她每次接生到丫頭片子,別說產(chǎn)婦娘不好受,就是她黃婆也灰頭土臉的,弄不好主人家還要她偷偷地抱出去送人呢。也就這個百年不遇的遲先生,生了個丫頭片子還高興成這樣,像是走夜路不小心絆了一跤,一腳從泥地里踢出塊金磚來。她是前世都沒有見到過這種男人的。
送走黃婆,遲先生移了油燈,細(xì)細(xì)端詳嬰兒時,不禁大吃一驚;嬰兒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他輕輕地剝開小眼睛的眼皮時,一粒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打濕了遲先生的食指。這讓遲先生更是吃驚,剛出生的嬰兒,怎么會有眼淚呢?難道她是含著眼淚出世的嗎?嬰兒淚眼汪汪地望著遲先生,遲先生趕緊解開蠟燭包,檢查她肉嘟嘟的小手,一只小手指頭一只小手指頭地掰開來看過;又檢查她肉嘟嘟的小腳,一只小腳趾頭一只小腳趾頭地掰開來看過;又檢查她肉嘟嘟的小身體……一切都是好的。遲先生虛驚了一場,笑自己嚇自己,還差點嚇了個半死。
遲太太被他吵醒了,正膽怯地望著遲先生,小心翼翼地問:“毛毛頭怎么啦?”
遲先生定了定神,說:“我剛才看她兩只眼睛有大小,嚇了一跳,還以為……原來是羊水粘住了她的上眼皮;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所以又松開來看了看。都好的。你放心吧?!?/p>
遲太太十二萬分遺憾地望著先生:“沒有給遲德生個弟弟……”
“哪兒的話!女兒好。我就喜歡女兒?!?/p>
遲太太吃了定心丸,就安心地睡了。她實在太累了。
遲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把嬰兒含淚出世的事兒說出來,直到他臨終時,遲先生才告訴桂花奶奶,當(dāng)他看到那一粒淚水(小小的,亮亮的,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接了起來,還用舌頭舔了舔,原來嬰兒的眼淚也是咸的)時,他的心被一只大手用力揪著,生痛生痛的,好像馬上就要碎了;他不明白(但他就是想明白),為什么我的女兒會含著眼淚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呢?
張嫂事后常對桂花奶奶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今生今世能做家人,那都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但像你爸這樣愛你的,少見!”張嫂隨后又悄悄地告訴她:“除非……這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惫鸹棠獭巴?!”地一聲叫:“是真的嗎?我是我爸前世的情人!太好了,我這就告訴爸去?!惫鸹棠贪瓮染鸵ヒ吧讲栊姓疫t先生,嚇得張嫂一把拉住她:“我的小祖宗啊,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張嫂不許她去,桂花奶奶就纏住張嫂講她小時候的事情。張嫂邊做事,邊絮叨個沒完:“你剛生那會兒,你爸就跟吃了千年人參似的,兩眼賊亮賊亮的,整整一個月夜里都沒怎么睡覺,因為你要睡在他的臂灣里(夜里你一動,你爸就從夢里噌地跳起來,該喂奶喂奶,該換尿布換尿布,一點都不含糊,而你總是乖乖的,一丁點兒哭聲都沒有的),但要是讓你睡在你媽或我的身邊,你就半夜半夜地作,真當(dāng)古怪的。但是只要你爸一抱起你,剛剛還哭得唏哩嘩啦的你,就一個急剎車,馬上笑了,就貼在你爸的身上呼呼地睡著了。后來有段時間,你媽和我喂你吃荷花糕,你不肯吃,吃了就吐;但只要你爸喂你,你張小嘴就咂吧咂吧的,吃得可歡了,看得我們都不敢相信,淺淺的一小碗全吃下去了。為此,你爸只好每天半上午、半下午都從野山茶行跑回來喂你。就這樣你爸每天從野山茶行回家,還跟我們搶著抱你,他抱了你就滿世界地轉(zhuǎn)悠,不停地叫你,不停地逗你,不停地親你的小臉蛋。走出去老老遠,家里還能聽到你的笑聲,像鈴一樣一路搖過來,又一路搖過去。你大了點之后,你爸就讓你騎在他的肩上,你抱住他的頭,要你爸一步一跳地出去逛街,你爸就一邊跳一邊唱:郎郎馬來了,大人小人都讓開;郎郎馬來了,大人小人都讓開……這些你都還有印象嗎?那時候你爸要是半天不見你就吃不下飯,一天不見你就睡不著覺,疼你疼得都不知道該怎么個疼法了,你說要天上的月亮,他就會搭起天高的梯子,爬上去去摘給你的。”
張嫂絮叨了半天,不見小丫頭吭聲,回頭看時,只見桂花奶奶眼里漲滿了“雨水”,張嫂就逗她:“啊喲喲,不好了,天空烏攏來了,看樣子要落大雨哉!”桂花奶奶信以為真,扭頭見天井里陽光燦爛,方知張嫂在笑話她,也不知怎么的眼淚就冷不丁地掉了下來。張嫂就叫得更起勁了:“下雨哉,下雨哉,棉被衣裳趕緊收進來?。 倍旱霉鸹棠唐铺槎?,追著張嫂要打她。
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女兒滿月那天,做父親的就得在自家門前,給女兒種上一株香樟樹。也叫女兒樹。這種給女兒種樹的習(xí)俗,迄今還在紅豆鎮(zhèn)、香村、谷村和牛家莊一帶盛行。女兒較多的人家,做父親的還得在每個女兒的樹上做相應(yīng)的記號,以免混淆。女兒樹和家中的女兒一起長大。女兒樹是通靈性的。如果女兒比較戀家,它長得就慢,就矮??;做父親就擔(dān)心,就會在除夕之夜,叫女兒先躲到她自己的女兒樹后面,做父親的隨后抽了家里的門閂杠,兇神惡煞地來到女兒樹前面,用門閂杠裝腔作勢地狠抽女兒樹的根部,邊打邊責(zé)問:“你還不趕緊大嗎?小心我揍你!”
女兒就在女兒樹的后面答應(yīng):“爸爸,你不要打了,我趕緊大,我趕緊大……”
做父親的還不放心,又追問:“那你說,明年長到多少大?”
女兒捧著樹干的雙手,就一圈圈地向外擴張:“這么大,這么大……”
一直大到做父親的滿意為止。
據(jù)說被父親教訓(xùn)過的女兒樹,第二年確實長得快些。
但也有的女兒樹特別肯長,十來年就長成大樹了。這也會讓做父親的感到難過,常常會仰望著長得太快的女兒樹嘆息,知道女兒心思不在家里,在外面,女大不中留呵。
一般來說,香樟樹長到多少大時,那擁有它的姑娘家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一點在大家的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家門前的那株女兒樹,更是一面高高聳立的旗幟,召喚著做媒和說親的隊伍。直到姑娘家終于被定下了好日子。做父親的就去紅豆鎮(zhèn)請鎮(zhèn)上最有名的木匠老魯。老魯就帶著兩個小徒,兩個小徒就帶著工具,浩浩蕩蕩地跟著做父親的下鄉(xiāng)來了。他們砍了香樟樹,把整株大樹鋸成幾截,然后浸泡在主人家的池塘里。過些日子,主人按照老魯吩咐的要求,將木頭從水中撈出來,剝了皮,陰晾在屋檐下。再過些日子,老魯又帶著兩個小徒,兩個小徒又帶上更多的工具下鄉(xiāng)來了。做父親的就在家里好酒好煙地待他們,請他們用這株女兒樹的木料,做成姑娘家的床頭柜,做成姑娘家的化妝盒。這便是姑娘家結(jié)婚時的陪嫁了,是將陪伴她一生的娘家的香(想)頭。這個香(想)頭是要讓嫁出去的女兒香(想)一輩子的。正所謂“娘家香(想),香(想)娘家?!?/p>
但遲先生沒有這么做,他沒有給女兒種香樟樹;而是在他家的西廂前,種了一株桂花樹。
遲太太還是不放心,便怯怯地問遲先生:“不種香樟樹合適嗎?”
遲先生笑道:“我看沒有比種桂花樹更合適的了!”
他指指桂花樹:“這株樹就是我們家的女兒樹。”
他對遲太太說:“你生她的時候,不可能是無緣無故才有桂花香的。我認(rèn)為給女兒種株香樟樹,然后又無端地砍了它做家具。這種做法不可取。給女兒種株桂花樹多好啊,將來女兒嫁出去了,但女兒樹還留在家里,還陪伴在我們左右;每年中秋的時候,聞到桂花香,就會想起你生她的情景,我們今天種樹的情景,女兒小時候的情景……看到這株樹,你就會覺得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
遲太太癡癡地望著先生:“有哪個父親像你這樣想得遠的?!”
說起這株桂花樹,可是轟動過鄉(xiāng)里呵。那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了。這時候大家都有了一點錢,就時興“經(jīng)濟搭臺,文化唱戲”。也不知怎么一來,縣電視臺就來到了香村,對著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拍什么專題片。說是弘揚什么文化。城里人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村里人還是沒弄清楚那是啥文化;反正桂花奶奶家的事,動不動就跟文化有關(guān),也就懶得去弄清楚了。只是專題片播出之后,桂花奶奶家就熱鬧了,經(jīng)常有陌生人跑來看這株桂花樹,還有兩個縣城里的大老板,也屁顛屁顛地跑來了,自說自話地要把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買走。要不是村長叔帶來的,桂花奶奶只怕是后門都不讓他們進的。一個大老板愿意出八千塊。另一個大老板說湊個整數(shù),一萬塊怎么樣?一株樹能換來這么多錢,村長叔替桂花奶奶高興啊,他催桂花奶奶趕緊給個話吧。
桂花奶奶給話了。
她說:“這株樹我是不會賣的?!?/p>
村長叔就急了,心說過了這個村未必就有那個店啊。
他急忙把桂花奶奶拉到一邊,說:“可以了,該出手時就出手吧?!?/p>
兩個大老板看桂花奶奶臉色一直欠佳,就一個勁地加碼:“一萬一,一萬二,一萬三……”最后竟出到一萬五;他們就跟大腳風(fēng)撓癢癢似的,錢多錢少都沒啥個感覺。村長叔卻急得直跺腳,猴急地向桂花奶奶擠眉弄眼。但桂花奶奶仍舊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村長叔牙痛似地吸著冷氣,有些埋怨她道:“我知道你這株樹金貴,但它畢竟只是株樹??!”桂花奶奶就是搖頭,還是那句話:“這不是錢的問題。”那兩個大老板也瞪大了牛眼,不相信這年頭還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兩個從縣城里來的大老板最終還是無功而返。
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再次轟動鄉(xiāng)里,并添加了不少神秘色彩。有人說:“桂花奶奶和這株樹是不能分離的。因為桂花奶奶的魂靈就是桂花香,人樹合一,一旦分離就會人亡樹枯。”還有人說:“這株桂花樹是神樹,是通靈性的,能和人閑話。桂花奶奶講一句話,桂花樹就抖一下,發(fā)出‘沙沙’或‘咝咝’的聲音。桂花奶奶就笑道,是嗎?你也這么說,那我就放心了。”但也有人說:“他們都是無稽之談,桂花奶奶因為靠這株樹生活,所以不能賣。這株桂花樹賣了一萬就一萬,賣了一萬五就一萬五,這些錢總有用光的時候;但這株桂花樹只要不死,桂花就會年年開,就永遠沒有開完的時候。桂花奶奶就可以年年把桂花收起來,曬成干,賣給鎮(zhèn)上做桂花酥的店里和釀桂花酒的廠里。”
正是基于第三種說法,桂花奶奶家的這株桂花樹早年就被列為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從社會主義的大地上徹底鏟除。我記得有年深秋,桂花盛開,整個村子香透香透的,麥爺又花癡起來,黃昏頭就趴在桂花奶奶家的槿籬笆上朝里張,一副饞癆坯的嘴臉。桂花奶奶倒是落落大方的,邀他進來坐吧;但麥爺說不了。說是說不了,但麥爺也不走,依舊趴在籬笆墻上張望。麥爺?shù)拇髢鹤油嶙彀妥钜姴坏盟赣H這副癩蛤蟆相,他那時候已經(jīng)是村里的民兵隊長了,就頭頸一梗,帶了三個機干民兵和一把砍柴刀,雄赳赳氣昂昂地殺向桂花奶奶家。歪嘴巴沒有走桂花奶奶家的后門,而是在籬笆墻上砍了個缺口,強行進入桂花奶奶家的院子。歪嘴巴要砍掉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理由是很充分的。根據(jù)上級指示,不論公有地、私有地,一律不準(zhǔn)種經(jīng)濟作物,只能種農(nóng)作物;已有不少村民反映,桂花奶奶用床單布收集鮮花,曬干,將干花偷偷地賣給外地人(只是猜測,并沒有人看到),這行徑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投機倒把活動。現(xiàn)經(jīng)查明,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確屬經(jīng)濟作物,罪行確鑿,理應(yīng)予以清除。歪嘴巴將樹宣判完畢,舉起砍柴刀想動手,麥爺趕到了,他二話沒說,撲嗵就跪倒在大兒子的面前,請歪嘴巴高抬貴手。麥爺說:“這株桂花樹是砍不得的?!蓖嶙彀捅緛磉€可憐他父親,現(xiàn)在卻只有可恨了。
歪嘴巴責(zé)問他老爹:“這女人是你什么人?你居然肯為她下跪!”
麥爺求道:“娃孩,你就放過這株樹吧?!?/p>
“你為我媽跪過嗎?告訴我!”
“娃孩,這樹是你桂花嬸嬸的命根子??!”
“給我把老死尸拖開!”
歪嘴巴就是歪嘴巴,他認(rèn)定的路非走到黑不可。他指揮兩個機干民兵,把他爹拖走。
歪嘴巴繼續(xù)砍樹。
桂花奶奶氣喘吁吁地從外面沖進來,大喝一聲:住手。
歪嘴巴說:“我就砍。”
桂花奶奶攔在他的跟前:“砍可以,但你得給個讓我心服口服的理由?!?/p>
歪嘴巴白白眼,心說理由很簡單,你這株花太出跳了,有些雄蜂公蝶都不知道想回家了,造成一方不安寧,只有砍了它,香村才會太平。但他慢吞吞地說道:“聽毛主席的話,照最高指示辦事,把資本主義尾巴統(tǒng)統(tǒng)割光!”
桂花奶奶竟開心地笑了。這種時候她居然還笑得那么天真,燦爛,而且是少女才有的笑容。桂花奶奶上前一步,雙手握住歪嘴巴舉著砍柴刀的手臂,努力將那把刀往自己脖子上引。她說:“好啊,那你砍吧。你先砍死我,再砍死這株樹!”歪嘴巴也不示弱,他漲紅了臉,朝桂花奶奶怒吼道:“你當(dāng)我不敢??!”他手臂一松,砍柴刀突然從半空中劃了下來,劃在桂花奶奶的左肩上,衣服破了,鮮血直流。歪嘴巴見桂花奶奶依舊微笑著,又將他手中的砍柴刀劃向她的雪脖子,這才明白桂花奶奶不是嘴上說說的,她是真的想死。歪嘴巴慌了,趕緊把手中的砍柴刀縮回來,并叫還有一個民兵幫忙。但第三個民兵早已不見蹤影了。這時候麥爺又趕回來了(拖走他的那兩個民兵也逃回家了),拎起手,給了大兒子一巴掌:“畜生,給我滾!”麥爺抱住桂花奶奶,說:“桂花,你就饒了這畜生吧。”桂花奶奶這才安靜下來,白豆般大的眼淚順著臉頰而落。麥爺趕緊給桂花奶奶包扎。
桂花奶奶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唉,作孽??!”
歪嘴巴鐵青了臉,一不作二不休,發(fā)瘋似地砍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但是奇了怪了,歪嘴巴砍向東,桂花樹就移向西;歪嘴巴砍向西,桂花樹就移向東……這樹不成精才怪呢,都長了腳了,跟他捉起迷藏來了。歪嘴巴三番五次砍不到桂花樹,更是氣急敗壞,猛地將砍柴刀向桂花擲去,砍柴刀卻落在他自己的臉上,他哎喲一聲叫,人已經(jīng)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后來,歪嘴巴在王八山(原名叫王爬山,但人們以訛傳訛,就被叫成王八山了)炸山時,把自己炸了個粉碎。大家都說歪嘴巴惡事做得太多(尤其對桂花奶奶和她家的桂花樹),觸犯了神靈,終于得到了報應(yīng)。
桂花奶奶就相信世界可以分為陰陽兩界,陰陽之間既無路也無橋,唯一的通道便是水,因為水是無孔不入的,可以直達黃泉;而所有去了那邊的親人,每年七月半放探親假時,他們的亡靈就會逆水而上,回到陽間來探望我們。所以民間有在中元節(jié)晚上,放水燈給回家的親人照路的習(xí)俗。此舉就叫“照冥”。桂花奶奶將桂花樹種在水陸(陰陽)之間,也有陰陽共享的意思,院中半株是她的,水邊半株則是親人的。所以每年桂花謝時,飄落在池塘里的桂花,桂花奶奶是不撈的,也不許人撈;有人膽敢冒犯,桂花奶奶就提了晾衣桿,兇神惡煞地趕他們,與平時判若兩人。就因為那水中的桂花是她留給親人們的。滲到水中的桂花香就會一路向下,飄到黃泉飄到陰間,桂花奶奶的父母啊英小雄啊汪漢啊啞巴叔啊他們就能聞見了,就知道又是一年深秋到了,桂花又在記掛他們了。村里其他人家都是中元節(jié)偷偷摸摸地祭祀先人的。但桂花奶奶特別些的,她不在七月半,也不在八月半,而是在她的生日那天(八月二十六)晚上,在自己家的河埠頭,備些酒菜水果糕點,點旺一對蠟燭、一炷香;她就蹲在石條上,一邊給親人化紙錢,一邊和他們絮叨。火光映在水里,像一朵朵盛開在水底的紅蓮。桂花奶奶望著搖曳在水中的燭光說:“爸爸媽媽,你們聞到今年的桂花香了嗎?全靠你們保佑,今年桂花開得特別多?!薄鞍?,這是你給孩兒種的桂花樹,今年是你第四十八年聞到她的香了,香不香?香就跟孩兒招個手。”忽然一陣小風(fēng),拂過水面,樹葉發(fā)出沙沙的翻動聲。桂花奶奶又說:“媽,桂花正看著你呢,你給孩兒笑一個吧?!焙鋈弧班?!”的一聲,從池底下冒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泡來,一個同心圓的漣漪向四周一圈圈地蕩漾開來,紅蓮般的火光,在夜黑中閃爍、搖曳……
歪嘴巴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他上公社把桂花奶奶告了:罪名是從事迷信活動。公社就派了綽號叫“長腳?!钡呐沙鏊L來處理此事。長腳梗腰里別了支木殼槍,騎了輛“永久”牌自行車,千山萬水地來到了香村。歪嘴巴在村外迎接他。長腳梗冷冷地問:“都布置好了嗎?”歪嘴巴只有長腳梗半人高,他拼命地仰起頭,朝天堆起媚笑:“有五個人,都埋伏在那兒了?!薄澳桥四兀俊遍L腳梗又問。媚笑堆成了山,歪嘴巴說:“她正在搞迷信活動?!遍L腳梗眉頭一皺:“那你還傻站在這兒做什么?”“對對對……王所長提醒得及時,”歪嘴巴小心地答應(yīng)著,一路小跑著給長腳梗帶路。
其實也用不著歪嘴巴獻殷勤,盡管長腳梗沒有來過桂花奶奶家,但別人家他可能找不到,桂花奶奶家是一定能夠找到的。因為長腳梗也是有鼻子的,也知道漂浮在空氣中的香氣,便是桂花香;順藤摸瓜,聞香尋源,而且村東頭第一家就是,想找錯都困難。但做領(lǐng)導(dǎo)有做領(lǐng)導(dǎo)的難處,你不給下屬獻殷勤的機會,下屬就會以為你不重視他。長腳梗吩咐埋伏在桂花奶奶家兩側(cè)的民兵,不得輕舉妄動;然后就命令歪嘴巴去敲桂花奶奶家的后門。
歪嘴巴摸摸耳朵,小心地問:“王所長,你說……敲門?”
“敲門?!?/p>
“那階級敵人不就知道我們要……”
“年輕人說話總是口無遮掩的!誰定她是階級敵人了?你定的?叫你敲門,你就給我敲門!她能知道什么?她壓根就不知什么叫階級斗爭,壓根兒就不知你做的這個事兒,她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懂不懂?敲門,敲門,趕緊給我敲門?!?/p>
果然不出長腳梗所料,桂花奶奶并沒有作任何處理,聽到有人敲門就直接過來開門;發(fā)現(xiàn)來者不善,再想把人拒之門外也就難了,因為來的是別著木殼槍的長腳梗。長腳梗如入無人之境,獨自來到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里,勝似閑庭信步,他站到桂花樹前,如癡如醉地呼吸著,并發(fā)出“啊喲啊喲”的感嘆。他的身后跟著桂花奶奶和歪嘴巴。桂花奶奶不停地問長腳梗:“喂喂,你是誰?你到我家里來做什么?”歪嘴巴見桂花奶奶對長腳梗如此不客氣,就別提多得意了。他冷笑道:“說出來怕嚇?biāo)滥?,他就是全公社大名鼎鼎的王所長?!?/p>
長腳梗阻止了他。他問桂花奶奶:“你就是遲桂花?”
“是又怎么樣?”
“這是你種的樹?”
“不,是我滿月時,我爸種給我的?!?/p>
“有多少年了?”
“四十八年?!?/p>
“難怪!這么高!這么大!這么香!”
“王所長……王所長……王所長……”歪嘴巴卻在一旁不停地提醒他。
“叫什么叫?就會跟狗似地亂叫!”
長腳梗被歪嘴巴打斷了雅興,十分懊惱。歪嘴巴趕緊縮到桂花奶奶的身后。長腳梗又瞇起了眼睛,如老學(xué)究一般地?fù)u頭晃腦起來:
桂子月中落,
天香云外飄。
歪嘴巴盯著如癡如醉的長腳梗,心生疑竇,難不成她又使了什么迷魂法術(shù),把一個耍刀弄槍的派出所所長,都迷惑成唐朝詩人了。只見長腳梗在桂花樹前踉蹌了幾步,一個勁地說醉了醉了,整個人突然失去了重心;歪嘴巴趕緊上前,撐住了他。長腳梗一臉潮紅,有氣無力地?fù)u搖頭:“這么香的桂花,我還從來沒有聞到過呢?!蓖嶙彀徒泄鸹棠腾s緊拿把椅子來。長腳梗指指桂花樹前,對桂花奶奶說:“好好,就放在這兒吧?!遍L腳梗坐到竹椅子上,像傻子一樣使勁地拍自己的腦門,他只覺得頭暈;又像蛤蟆一樣直喘氣,啊喲啊喲地感嘆道:“想不到這花香比紹興老酒都厲害,聞一聞就醉呀!啊喲,這時候來杯酒就好了,詩情…畫意…酒中仙……”
歪嘴巴見長腳梗把正事全忘了,想提醒,卻又不敢,只得暗暗叫苦。
但長腳梗倒是向桂花奶奶發(fā)話了。
“遲桂花,有人上公社告你搞迷信活動,可有此事?”
“沒有?!?/p>
“沒有?那河埠頭的蠟燭香火是怎么回事?”
“我在祭拜父母?!?/p>
“遲桂花,你這分明是在說謊嘛。今天又不是七月半,何來祭拜父母一說?”
“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每年都是在自己生日這天祭拜父母的。”
“為什么?”
“感謝他們在這一天生了我。他們生前我沒有福氣服侍,只有死后盡點孝心了?!?/p>
“好像也有道理呵?”長腳梗扭頭問歪嘴巴。
歪嘴巴卻突然噔噔噔地跑到河埠頭,唯恐長腳??床灰娝频?,指著那些東西道:“這還不算搞迷信活動嗎?就算是祭拜父母,那也是搞迷信活動!”
桂花奶奶就責(zé)問他:“難道你沒有父母嗎?”
“媽的,你敢咒我父母!”
歪嘴巴拎起腳,就將河埠頭的供品踢進池塘里,踢得乒乒乓乓直響。這還得了?。【吐牭霉鸹棠趟焖氐匾宦晳K叫,她的人飛一樣地?fù)淞诉^去。歪嘴巴情知不妙,就往邊上一躲;但桂花奶奶并不是沖他去的,她是下水去搶那些供品的?;蛟S是她下得太急,或許是水下的綠石條太滑了,反正供品倒沒有搶到,她人卻直落勢地下到水中央去了。桂花奶奶不諳水性,喊了幾聲救命,撲騰了幾下,喝了幾口水,整個人就沉下去了,不見了。
長腳梗早就跳了起來,大喝一聲快來救人,就自告奮勇地跳入水中了。接著是埋伏在籬笆兩邊的民兵,其中就有后來的村長叔和我爸。他們也一起跳下去救人了。唯獨歪嘴巴是個鐵秤砣,木頭人兮兮地站在岸上。人是長腳梗救起來的。他倒背著桂花奶奶,在院子里邊跑邊跳,嘴里還念念有詞的;跑到第三圈時,桂花奶奶哇哇地大吐,嘴里終于能喊出聲了。長腳梗讓村長叔和我爸趕緊回家,叫家里的女人來幫忙。歪嘴巴拔腿想溜,卻被長腳梗喝住了,他已經(jīng)把木殼槍摸出來了,并警告歪嘴巴:“你膽敢走出院子,老子一槍斃了你。”
歪嘴巴哆嗦道,“我…我…我…是去給王所長…拿套衣服來…換換……”
“不必了,你的外套給我做短褲都嫌小。”
長腳梗指著桂花奶奶家的前門口,叫歪嘴巴跪下。歪嘴巴就“老實巴交”地跪下了。長腳梗隨即下命令道:“給我跪到遲桂花答應(yīng)原諒你為止。她一天不答應(yīng)你就給我跪一天;她兩天不答應(yīng)你就給我跪兩天。若是擅自離去,小心我收拾你。明天我會再來的?!?/p>
濕淋淋的長腳梗,一路滴著水,飛快地騎回公社去了。
從此以后,就再也沒有人敢為難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樹了。
我結(jié)婚時,桂花奶奶送給我一整套的床上用品,都是她親手做的,有刺繡的床單、被面和枕套,或龍鳳呈祥,或鴛鴦戲水,或鯉魚跳龍門,繡得十分精致;還有床墊和枕頭,她都給我灌了干桂花,搞得床上香噴噴的,連做夢都是香的。牛家莊的姑娘們就來向我打聽,從哪兒買來的床上用品?我驕傲地告訴她們,“沒有地方買的,全世界僅此一套。”那天桂花奶奶來送我出嫁,臨上船時,她握住我的手說:“你要幸福?。 本瓦@一句話,令我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這句話背后的千言萬語,我知道桂花奶奶的深情厚意,我知道她老人家是觸景生情,思緒如潮。
我們這邊山多,交通不便,紅白喜事主要靠船,桂花奶奶曾經(jīng)說過她母親出殯那天,遲家異常熱鬧,桂花奶奶也特別興奮。出殯的隊伍從廣濟橋碼頭下船,沿西塘河一路向西到山里。遲太太的墓址就選在西崗頭上。是啞巴叔的父親替他們安排的。開船不久,第一次乘船的桂花奶奶高興地大叫遲先生:“爸爸,爸爸,等你死了,我們也來坐這個船好不好?”全船的人一聽都驚呆了。這童言無忌得也太不是時候了。抱著桂花奶奶的張嫂想捂住她的小嘴巴,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句話頓時讓遲先生淚流滿面,他哽咽著,哆嗦著,向張嫂伸出雙手;張嫂哪敢把桂花奶奶交給他啊,她恐慌地后退著,拼命地?fù)u頭道:“遲先生,不要!小人哪里曉得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船到虎山橋了,撒冥錢的老魯就吆喝道:“虎山橋到了,你們哭兩聲?。 钡藗兌纪丝尢?。
桂花奶奶卻掙扎著,哭著,她不要張嫂抱。她要爸爸。遲先生抱過桂花奶奶,大頭挨著小頭,眼淚和著眼淚。遲先生說:“好的,到時候你送爸爸呵!”女人們這才哇地大哭起來,哭聲如潮。但不是因為橋(虎山橋早就過了),而是因為遲先生的話。
母親去世后,桂花奶奶擔(dān)負(fù)起了母親對父親的愛,她要給父親全部的愛,她會給父親幸福的。小小年紀(jì),桂花奶奶就跟張嫂學(xué)做菜,學(xué)做家務(wù),學(xué)如何照顧好父親。桂花奶奶十歲時,張嫂回鄉(xiāng)下探親,一去就是半個多月,家務(wù)就全是桂花奶奶料理的,而且料理得井井有條;張嫂回來大吃一驚,開玩笑地對桂花奶奶說:“家里有你,就用不著我了?!毕氩坏竭@句話竟成了讖語。這天晚上,桂花奶奶去父親房間,意外地撞見了父親和張嫂抱在一起。桂花奶奶的心就像一只青花瓷失手被打碎了,片片如刀,她眼前一黑,頓時天昏地暗,隨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桂花奶奶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而張嫂已在兩天前就收拾鋪蓋回家了。從那以后,桂花奶奶全身心地照顧起父親的飲食起居來了,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她想父親也是幸福的。
在桂花奶奶如花似玉的歲月里,每一個她所見到的男人,即使是大街上的陌生人,她都會和父親比較一番,個高個矮,人胖人瘦,相貌如何,衣著如何,談吐如何……她發(fā)現(xiàn)在父親面前,他們壓根兒就是猴子。她一直在尋找那個人,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腦海里就會跳出那個人的影子,依稀朦朧,她努力想看清楚他是誰?但那只是一個背影,遠遠的,就像天上的毛邊月,你走它也走,始終保持著那個距離。這是深埋在桂花奶奶心底的一團謎,一直困擾著她。有天下午,遲先生突然向桂花奶奶提起她小時候的事情,說她是含著一滴淚出世的,他參悟了一輩子,但還是不明白。說著,遲先生搖搖頭。當(dāng)時他就站在桂花樹下,背對著桂花奶奶。桂花奶奶驚呆了。遲先生忽然覺得有些累了,他想睡會兒,讓桂花奶奶到吃晚飯時叫他。等到桂花奶奶去叫他時,遲先生已經(jīng)去世了。
桂花奶奶摸摸父親的胸口,還是熱乎乎的。桂花奶奶替父親捂好被子,像是擔(dān)心吵醒他睡覺似的,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她將飯盛出來,燒湯,用桂花湯給父親沐浴,讓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桂花奶奶繼續(xù)燒湯,自己也用桂花湯沐浴。桂花奶奶在房里點了香燭。她上床,將遲先生抱在懷里。像一個女人抱著一個男人那樣。一夜無語。天剛蒙蒙亮,桂花奶奶就起來了,她給父親穿戴好壽衣,出了西廂,去東廂找她哥遲德了。
桂花奶奶“五七”時,我按照她老人家的遺愿,將她老人家的衣物,蚊帳、床單,填有干桂花的被子、床墊、枕頭和坐墊,以及她藏在床底下的十幾袋干桂花,統(tǒng)統(tǒng)堆在桂花樹下;連同那株桂花樹一起,統(tǒng)統(tǒng)燒給桂花奶奶了。在那個深秋的黃昏,燃燒的火焰竄上了天,在空中呼呼作響,將灰燼卷入火盆似的池塘中。老人家都說是桂花奶奶帶著親人來取了。有人在映得通紅的水面上,看到了桂花奶奶的笑臉;有人聽到她在火焰中的說話聲;人們聞到了濃郁的桂花香,與眾不同的桂花香,香得簡直攝人魂魄。不知是桂花樹和干桂花燃燒時發(fā)出的香氣?還是來自異域的香氣?就像桂花奶奶出生時那樣。
這是我們香村人最后一次聞到的桂花香。
從此以后,香村再也沒有人家種桂花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