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那雙眼時,我不再忐忑不安。要知道那雙眼僅僅只睜開了一半,是的,只有一半。我比較熟悉這雙眼,它平時多半是全部睜開,那樣圓圓的,一只是藍色,還有一只是琥珀黃。只是我不清楚它們?yōu)槭裁船F(xiàn)在是半睜開的?而且還是在我上樓后才睜開,并且有些勉強,同時還發(fā)出種很細的聲音,這種聲音像是一滴水剛好滑過一塊玻璃板,但卻不是漫不經心的。
現(xiàn)在是清晨。從那扇小窗戶里可以直接面對東方剛剛變得明亮些了的曦光,記得在我悄悄打開樓下房門時,我感覺天還是昏暗的。樓下沒人,而樓上居然也沒人,但你能嗅到暖暖的一股味道,就那種有人在里面睡過的??纱采险R齊,看不出絲毫人睡過的痕跡。
我走過去蹲了下來。我想看看那雙眼究竟怎么了?也許是眼的主人還在半睡半醒里,也許是這種假寐狀態(tài)是眼的主人自我感覺良好的一種姿勢,這讓我想到了一個詞語:“慵懶”。但這不恰當,真的。你盡管可以將這詞用到任何動物身上,比如一只老鼠,甚至是一頭豬。當然,你不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只蟑螂,因為蟑螂總是警覺的,否則它們也不可能在這樣一個擁擠的世界上安然無恙度過了好幾億年,而且蟑螂還不是動物。對于這種分類我一直不解,顧名思義動物就是能動的東西;當然,我不是說所有能動的東西都是動物,比如風,還有流水。你總不能邊撒尿邊指著自己撒出的尿說:這是只動物,因為它在動是吧?但為什么動物能包括人,卻不能包括蟑螂、蒼蠅呢?這間閣樓上就有很多蟑螂,它們每個晚上都會在你睡著后,或者并沒睡著,只是不想動的時候出現(xiàn),就從木質地板還有所有能藏住它們扁平身子的縫隙里出來,開始它們習以為常的游走。我仔細觀察過,它們那對細細的觸須能自如地轉動,左右上下,有時還能豎起來朝向身后。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想法捕捉到一只,用放大鏡去瞧,它們的截肢也就是腳上,有很多纖細的毛,電視上說那是傳感器,非常靈敏,能感覺到地面輕微的震動。但貓能抓到蟑螂,貓總是蹲在蟑螂出沒的路徑上,等到距離合適就會迅速撲過去。只是貓們不吃蟑螂,貓們只是逮住了蟑螂玩自己愛玩的游戲;也許它們以為蟑螂就跟老鼠一樣,只是這不準確,也失之武斷了,我們不是貓,怎么就能斷定貓們的行為具有這樣那樣的目的性呢?為什么貓們就不能務虛,就不能僅僅是沒事干了,覺得玩一只蟑螂是很不錯的消磨時光的方式?但我這樣也是在臆測,犯一般人都會犯自以為是的錯誤,什么貝克萊的世界就是感覺等等。
但這它還不行,它還太小。蟑螂通常都會從它身邊大大咧咧來去自如,完全不在乎它是否在好奇地盯著自己。
我在那只盒子前蹲下。那雙眼現(xiàn)在是緊閉著的,而它們的所有者正攤開身子趴在盒子里用破布之類東西鋪好的窩里,那樣的姿勢和那堆破布基本一樣,簡直都沒法用“松弛”形容;“松弛”這個詞形容的是一種主動放松的姿態(tài),這和剛才說的那個“慵懶”有點類似,但這時盒子里的就是像一塊被誰信手扔在了破布堆上的破布。
對了,我忘了介紹,這是只有著細密白色絨毛的小貓,它只有兩個月大。
蹲下后的我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它的呼吸細微卻很急促,比人的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腹部在快速蠕動。這只貓我不知道是怎么到我家來的,只記得有天下雨,下那種細細的,但最能打濕衣裳的細雨。當時我出去了好幾天,并且?guī)滋鞄滓箾]睡。從外面回來剛一進門就聽到了很細小的叫聲,那種叫聲時有時無,我還以為是自己發(fā)暈,有了幻覺。不過那叫聲清涼綿軟柔弱,有些讓人聽來感到發(fā)膩。然后我就看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懷里抱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那東西在她懷里蠕動,那就是動物了;這動物那么小,小到你不注意根本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你甚至都會認為那不過是她剛買的一件什么新款式服裝上原本就有的飾物。而她根本沒管我,小心地抱著這個“飾物”頭一直低著看。她那神情讓我記起了孩子剛出生那會,在醫(yī)院里護士第一次把孩子抱給她,她小心翼翼抱在懷里時,低頭看著,那時就是這樣的神情。我走過去想看清點,但她頭也不抬就說:“去買點貓糧去。”并強調一定要是小貓咪吃的那種。至于我該去哪買這種東西?她沒給任何提示。她知道,每當我好幾天夜不歸宿后回來,她就可以命令我去干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知道我會想方設法,只要不死就一定會辦成。
她沒告訴我這只貓的來歷,我也沒問,因為后來這只小貓成了我的好伙伴,我就徹底忘了問。一向如此,一旦家里多出個什么,只要一段很短的時間,我就會將其當做理所當然的,就像它們一直都在那,是這屋子里的一部分,反倒我是闖入者,是不請自來的。而現(xiàn)在我蹲下去俯身仔細觀察這只貓,不知道這只貓為什么沒有和平時那樣聽見我的聲音就起身來看我,然后伸個懶腰,把整個身子全部打開,旁若無人的樣子,一般那之后它都會伸出一只爪子來閉著眼想推開我碰它的手指。有時它就是喜歡看我,從它出現(xiàn)到我家不久它就喜歡看我。但這次她僅僅只是在我上樓后睜開了一半的眼,發(fā)出一聲細若游絲的叫。
我用手去碰碰它,感覺它的身子有點涼。要是你知道一只貓的身子總是暖暖的,就會明白我說的。據說狗也這樣,但你總不會經常讓一條狗躺在你身邊和你一起睡覺不是?但貓不一樣,人們經常會讓一只貓安臥在自己身邊,尤其是在天冷的時候,貓一般也會自己找到你,往往半夜你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總是鉆進了你的被窩里,在你的懷里打著呼嚕。貓這種動物很奇特,盡管很多萬年前就已經進化成為了人類的共生物種,卻還是沒能完全擺脫它們祖先貓科動物獨來獨往的秉性。也許它們睡在你身邊除了有時是慣性性當你是它老媽外,更多的時候就當你是一只燃燒著的爐子。
我想把它從窩里弄出來,好抱在懷里仔細看看究竟怎么了。就在我伸手將抓住它身子時,從身后傳來她的聲音——它病了。我嚇了一跳,但只是把手縮了回來,沒有回頭。要是你知道原因,也會理解我。通常一個人干了點什么有悖常理的事后,無論是第幾次,總會覺得理虧然后有點緊張的。而我剛好干了件至少不能算是好事的事情,我斗了一通宵地主。其實這也沒什么,斗地主誰也不能就斷定是件不好的事,只是如果你不但斗地主了,而且還輸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并且這錢還是剛收到的半年房租,準備去還房貸的話,你就不可能還能心安理得。而這,正是我所干了的,要知道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怎樣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由頭,好先遮掩一下;我經常這樣,通??偸悄芟氤鲆粋€比較合適的理由,至少我自己一般都會相信——這一點很重要,如果首先你自己都不信,那么你把它說給別人聽,別人就不會信,因為你的表情會讓對方本能就懷疑上。這有點像梭哈一樣,玩那種紙牌,你得會揣摩,還要能用神情影響對方的心理。我不行,所以我總是輸——可惜這次我想遍了所有可能成為選項的,結果都發(fā)現(xiàn)已經被用過。這不是說我是一名無可救藥的賭徒,說實話就我還不夠格,通常一名賭徒都不會為這樣的事費心,真正的賭徒總是能在輸光后更心安理得。而我不能,我每次輸錢后都會有巨大的心理壓力。
“病了?”我感覺她到了我身后,但居然沒聽到上樓的聲音。不過你也不是總能聽到別人上樓的聲音是吧?尤其是當你熬了一整夜,又輸光了所有的錢,而且這錢還是你不該輸?shù)簦荒茌數(shù)舻暮?。我假裝在觀察貓。這只貓剛來時為了給它取個名字我和她折騰了好幾天,后來怎么就叫它“憨頭”了?我們誰也記不起來。
“病了?”我用手輕輕撫弄貓,嘴里喃喃自語。其實我最關心的不是貓,而是接下去將會發(fā)生的。盡管我已N次經歷過了,但每一次總還是會緊張,這就像是在你頭頂懸著一柄劍,叫什么?達摩克里斯?這個我知道,一個人遇到的最難熬的事情就是你不清楚那柄劍什么時候砍下來,砍你的哪里?!安×??怎么就病了……”
我走的時候它還好好的,還扒著褲腿一直爬到我的肩上,用它的爪子玩我的耳朵。這很奇怪,這只貓有著和她一樣的癖好,無論是高興還是憤怒,總是喜歡針對我的耳垂。其實這只貓來了以后還沒親眼看到她針對我耳垂過,當然這不包括有時睡在被窩里,她和我說話的時候;一般那樣的時候她總是會用手抓住我的耳垂揉動,也許這只貓偷窺過一兩次?不然它怎么就和她一樣喜歡我的耳垂呢?如果你養(yǎng)過貓,就會同意我說的:貓很神秘,它們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本領。古代埃及人據說就當貓是神,他們認為貓能自由地在陽間和陰間來去,所以是使者。認為貓還有透視能力的眼,能看清人在想什么。有時我就會想:我要是一只貓多好,我能看清別人手里的牌,這可比出老千要簡便得多。
我聽見她離開了我的身后,走到了梳妝臺前坐下了。那只凳子不知哪有問題,每次她坐上去時都會發(fā)出一種輕微但很刺耳的聲音,只是一下,然后就不會再發(fā)出。我無聊時檢查過,但怎么也找不到哪有問題,我總不能把凳子拆散了是吧?我偷偷看了看,發(fā)現(xiàn)她穿戴整齊,剪短了的頭發(fā)紋絲不亂。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起床的,或者一夜沒睡?再或者夜不歸宿?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這間屋子里昨晚一定有人睡過。我看見紙盒子里的憨頭動彈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在那喘息。我站起身,想下樓去,但突然一陣眩暈。于是我走到床邊坐下,看著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對,她好像在干什么!只是沒開燈我看不清楚。她好像是在用手機發(fā)短信,這點我一直就很佩服,她發(fā)短信從來就是盲打,對此我感到不可思議。電腦我信,手機我覺得不可思議。但她一直就這樣在干。我總是不解,要是她不是每一次都是給同一個人發(fā)的話,那她怎樣選擇號碼呢?而且她總是在家時把手機設置到輕微震動上,除了她自己,別人很難發(fā)現(xiàn)是不是有短信來了。
后來我睡著了。怎么躺下的,然后怎么就睡著了,一概不知。只是在她抓住我的耳垂把我弄醒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了。一個人通宵沒睡,而且還是輸?shù)袅撕芏噱X后,大多會心力交瘁,而心力交瘁后一個人的思維與敏感度就會嚴重呆滯。我被她弄醒后開始害怕,我以為她又將要開始那樣懲罰我,那種懲罰如果你沒經歷過是不會知道有多恐怖的。很多次當我在外面賭博后回來,她就會采取這種辦法折磨我;她會等我睡,然后在我剛睡著時就把我強制弄醒。然后再繼續(xù)等我睡著,再弄醒我……我知道一個人能餓死,渴死,但很少有人能知道一個人沒法入睡,其實是比餓死、渴死還要難受的事。否則這樣的手法也不會被世界上大多數(shù)搞刑訊逼供的家伙們采用了。那種痛苦難以言表,你幾乎都會為之發(fā)瘋!而且這種情形會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像夢魘樣折磨你的心靈。只是我真的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并學會這種手段的。在我剛剛開始按她的說法“變壞”后不久,她就開始這樣折磨我,那時我堅信她還沒看過那些有這類情節(jié)的美國影片。
但這次她好像不準備這樣對付我。她居然連問一聲都沒有,她只是告訴我她要回一趟娘家,說是她爸爸也就是我岳父心臟病發(fā)作了,昨晚進了醫(yī)院。這樣我就明白了為什么回來后沒看見她,然后看見后的她穿戴得整整齊齊的。但我實在是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好像是說要跟她一起去什么的,但在她放開我耳垂后我就睡了過去,再后來我就什么也記不住,直到她重新揪住我的耳垂把我弄醒,但那已是晚上的事。
我聞到了她身上從外面帶進來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寒噤,感覺她那都濕漉漉的,好像是在下雨。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連衣服都沒脫,居然沒覺得冷。我坐起身來記起了點什么,好像是她爸爸病了之類的??晌疫€是沒完全醒過來,我還好像聽到她說房子什么了的,我當然對房子這個詞很敏感,這讓我立刻徹底清醒。但她放開我的耳垂,去壁柜里翻找什么,不一會拿出一個塑料的文件袋對我說,她爸爸這次要裝心臟起搏器。說實話,聽到她的話我不知怎么居然松了口氣。那房子幾年前買下后我們從沒去住過,一直都是由她委托一位在干房地產中介的同學出租給別人,每個月的房租還不夠還貸。我一向對此不感興趣,那所房子我要是沒人帶著,幾乎連地方都找不到,從買下來到裝修全部是由她一手操辦。要說現(xiàn)在人們成天被房子折騰,沒錢想買買不起,有錢買了想漲價,漲了還想漲,都瘋了!而她買這套房子時,還沒有這樣全國人民都圍著房子轉,那時房價很低都賣不出去。那時候我還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經常到處跑來跑去。就連買下這套房子都是后來我才知道的,我迷上了賭博其實還在那之前。
那時候我還能掙錢,每個月輸?shù)魩浊K還能勉強撐下去。但后來我丟了工作,怎么丟的我也記不清了,我總是對自己沒辦法解決的事情忘記得非??臁?傊怯幸惶彀?,有人通知要我先在家休息一段時間,說是等總公司的通知,然后讓我去財務領了三個月的薪水就回家被休息。你要知道,人們總是這樣干的,他們要干什么從來就不會和你說明,到后來他們自己都會忘了為什么。再說我也早就不想在那家公司干下去了。那之后我找過好幾份工,但沒一件是能干得超過半年的。再后來她就要我去她堂弟的婚慶公司上班,再再后來我就一直給她那位肥胖的堂弟做跟班。這家伙從不叫我姐夫,需要時總是直呼我名。知道我最討厭他什么嗎?是他的鼻子,他的鼻子上有一些坑洼,而且鼻頭還有圓圓的一坨肉。我覺得對一個人,不管男女,鼻子都是很要緊的,因為面部最突出的就是那只鼻子。還有就是他那個老婆,瘦得皮包骨,總是讓你覺得欠她錢的,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味道。那公司里幾乎都是他的親戚,尤其是他老婆家的親戚。
我坐在床上,漸漸記起了一些事情。我首先想起的是那只貓,然后是我輸?shù)袅说陌肽攴孔?,最后才是她爸爸心臟病發(fā)了。而現(xiàn)在,我看見她把那個塑料文件袋裝進自己那只深褐色坤包里,這只包不是我給她買的那只,我給她買的那只雖然也是這種顏色,但那只是一百多塊的山寨版,而現(xiàn)在這只我知道是絕對正品的LV。我總是很難理解,女人為什么需要那樣的包包,包里通常裝的加起來不會到包包價格的一個零頭。我看見過一個女人在賭場上想壓出去自己的一只LV的包,據她說那是一萬多買的,可誰也不愿接,那女人一直讓到只要兩千還是沒人接。為此那個女人的眼睛都紅了,淚汪汪的,她就那樣一直在找每個人推銷自己的LV包,直到看場子的把她帶走。
她回來后就沒脫掉大衣,她把包背在肩上后對我說:“我去醫(yī)院了,你等會用個盒子把憨頭裝了找個地方扔掉。”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么,為什么要把憨頭扔掉?她已經在下樓,我大聲詢問為什么?她對我說憨頭死了。我有點發(fā)愣,等轉過神聽到關門聲,她已經走掉,那時我才想起該去看看,怎么她會說貓死了呢?我下床來到那只盒子邊,蹲下身去看,那時候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但我沒有去開燈,我只是伸手去摸了摸,感覺到冰涼的。
我不是很理解,為什么一只貓也會死?其實我不是沒見過一只貓的死,我甚至親眼見過人們把貓殺掉了剝掉皮毛的樣子,那看上去很瘆人,一雙貓眼鼓鼓的往外凸起,身子沒了皮毛顯得格外古怪,肌肉一道道,慘白的是一根根韌帶。既然古埃及人說貓是陰間的使者,那它們會不會怕死呢?我估計它們只是不愿那樣赤條條的回去,那樣子真的難看。但我還是不理解這只貓怎么會死。我蹲在那半天不知道如何下手,都不敢再去碰碰。我想連盒子一起端起來端下樓去,然后用一只大點的塑料袋裝了悄悄放街上的垃圾桶里,但那樣我需要穿過一道巷子,而巷子里也許就會有人看見,他們就會問我干嘛,自然會注意我手里的塑料袋。而且那些家伙基本都和我很熟,我不可能不回答,但要我提前想好一個理由,編一個故事這實在太難。我除了賭博后編造故事講給我妻子聽外,一直都不善于編故事,就算是編出來了,講的時候因為自己都不信,別人誰也不會信。
我不知家里有什么顏色的塑料袋,那些垃圾袋是不行的,它們不夠大,沒法裝進這樣一只盒子,我又不敢單獨抓起貓的尸體裝進袋子里去。同時我還覺得這是件見不得人的事。在這種老的街巷,你不可能不認識大多數(shù)的人。人們在一起住了至少也有幾十年。這套房子是我爸爸留給我的,當然是在他去了天國之后——罪過,我不該這樣說的,但沒辦法,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而那之后我母親就去了上海我妹妹那里,一直幫她帶孩子。她說什么時候我們生孩子了,她才會回來。而我們結婚快七年,居然還沒有孩子!不是我或者她沒努力過,有段時間我倆干那事就只是為了想弄一個孩子,都到了完事后她會把自己雙腿高高抬起,不知哪聽來的,說是那樣我噴射進去的那團基因糊糊就會更有可能有一只鉆進去,找到那粒等在那的濾泡。這是個說起來很復雜的問題,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但我實在討厭那樣,尤其是她在我努力的時候,會突然告訴我應該怎樣,比如慢點,但需要更深點,卻不是為了尋求那種快感。有好幾次我都突發(fā)奇想,是不是做一個專用的器物,每次代替我在我釋放后幫她堵住那地方?然后她會在下一次月經來之前的時間里,禁止我和她睡在一張床上。
我把端起來的盒子又放了回去。我準備等半夜再去干這事,把一只死貓悄悄扔掉對于我來說是件全新的挑戰(zhàn),這比看著我父親被人推進火葬場的爐子里還要難,至少那不需要我親自動手。我干脆回到床上把衣服脫掉,打開電熱毯鉆進去繼續(xù)睡。我從口袋里找出手機打開,我怕她會找我去干什么,但我看到了有短信,是昨晚贏我錢的人中的一個。我看了看,他問我今晚有沒時間,我知道他們又想要我去。說實話,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我現(xiàn)在實在不知道去哪能弄到點錢。如果你是賭徒,你就會知道對于一個賭徒來說,輸贏到了后來都不是事物的本質,事物的本質是你成了希望的奴隸。我有位朋友,他為了買福利彩票,居然能到賣掉自己的祖屋的地步!我見過那種瘋狂,他為了借到一點錢,會不擇手段。有次我看見他在另一位朋友父親的喪禮上,因為幫忙人家給了一條煙,他馬上拿去街上副食店賣掉了拿去買彩票。他總是告訴我自己算出來了下一期大獎的數(shù)字,盡管每一次總是會差那么一位兩位。其實我也是這樣的,我曾經因為要湊集賭資,晚上偷偷跑回來把她的項鏈和戒指都拿出去抵押了。但那之后我再也不可能從任何親戚朋友那借到錢,人家最多會給你不超過一百這個數(shù)目的,當你是叫花子打發(fā)。
沒辦法,我昨晚輸?shù)袅藙倧乃笥涯悄玫降陌肽甑姆孔?。我很奇怪怎么會這樣?記得上半夜的時候我還贏著的,怎么下半夜喝過酒后就全部輸?shù)袅??我曾經在輸完了離開那里的時候仔細回憶過,但怎么也找不到一絲破綻,或者是我真的就是手氣不好?我想我也許不該在輸?shù)袅撕芏嗪筮€繼續(xù)賭下去。但你不知道,只要你還能在賭桌上坐下去就有可能全部贏回來,當然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如果你不繼續(xù),那么就會連這點希望也沒有。
不過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賭徒,因為我從不會去借馬錢,也就是高利貸,所以我覺得自己還沒陷進去。我看到過一位朋友因為借了馬錢還不了,被那些人綁架了要他家里人拿錢去贖人,后來他和那些人商量好了,裝成做房地產開發(fā)的說需要投資,拿下地標就可以掙回一百萬。結果是他的爸媽還有哥哥姐姐們都把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了借錢給他,結果當然不需要我說。我還不至于傻到這樣的地步,當然即便我就算是這樣了,我也不可能做到讓我的家人相信我,再說他們也沒誰需要我來幫他們投資。
我看著那條短信在琢磨,昨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又開始回憶所有的過程,我狐疑是不是被人出了老千?但那幾個都是我最好的賭友,我們幾個經常會一起去出別人的老千,但總不至于出我的老千吧?但我實在不知道能去哪弄到錢。看來我只好放棄,這很讓人難受,但你有時也只好這樣。自從我丟掉工作,到她堂弟那個混蛋胖子那做了跟班后,每個月的工資都是她堂弟交到她的手上。她每個月會給我三百塊錢,其它的都是她一手安排。另外,我就是想不明白昨天他們怎么就會知道我去收了半年的房租,怎么知道我身上有那些錢的?這點說奇怪也不奇怪,這就像緝毒警察和販毒的毒販一樣,他們總能一眼就看出誰是吸毒的。記得那些年我經常在外跑,在火車上認識了一群賊,他們就能和狗一樣聞出誰身上有錢,甚至放在什么地方。昨天我剛拿到錢,準備打的回家時就接到了地主的電話,說是幺幺回了,要我去他開的酒店給幺幺接風。然后接下來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的結果,好在她暫時沒心情和我談論這件事,說實話,我心里暗自感激她爸爸我的岳父,病得真是時候。
經過有點艱難的一番心理折磨,我終于放棄了去的打算。我決定繼續(xù)睡,養(yǎng)足精神,也許她爸爸那邊有什么需要我的。
二
我是被尿憋醒的。醒來后覺得餓了,就在去樓下衛(wèi)生間后順便去廚房冰箱里找東西吃。我找到了幾個西紅柿和兩根火腿腸,還有半瓶牛奶;牛奶讓我猛然想起了憨頭,我將一枚西紅柿塞進嘴里,冰箱的門都忘了關就跑上樓去。我記起她臨走時吩咐我把憨頭的尸體扔掉的。只是我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我怎么也沒能感覺到家里有具尸體。
我上樓后打開燈,來到盒子前蹲下去準備做最后一次試探。那只小貓此時就是一具尸體!它的整個身體不再活力充沛,你再也不可能感覺到貓科動物特有的那種無法掩飾的力,會是隱藏在過這樣一具軟耷的物體里的。它那顆只有一枚杏子那么大的頭顱,松弛地歪斜在一塊紅色的布頭上,小的嘴微微咧開一道縫隙,露出潔白細小的犬齒。眼睛好像是半闔著的,其它部位簡直就和它窩里任何一塊破布一樣。我用右手無名指去觸碰了下,說實話,心里有點怯怯的。有股貓尿特有的騷味。我終于認可了她臨走時的結論:死了。是的,憨頭死了!這個事實對于我構成了一個全新的現(xiàn)實情景氛圍,我一時還難以找到合適的切入方式和點,以便重新構建起屬于自己的語境。
我是倒退著離開那只盒子以及盒子里那具尸體的。我手里還拿著兩個火腿腸和另一枚還沒來得及塞進嘴里去的西紅柿。人們在遇到突發(fā)事件時,總是需要時間來慢慢收拾,這就像是拆一架鐘,總得需要時間來理解一堆零散的物件是怎樣構建為一部完整結構體的。我就那么慢慢退,一直退到樓梯口,但還不至于失神了滾落下去,因為這只剛彌合進我生活體系的小貓憨頭,還不足以使我悲慟;而一個人如果不悲慟,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一些習慣了的行為模式的。我只是回頭看了看那道很陡斜的樓梯,記得自己曾從上面直接橫著摔下去過,那次我的脊背直接砸在木質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聲。當時在廚房做飯的她邊大聲發(fā)問是什么聲音,而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翻身起來說我覺得那塊地板有點松了,想看看是不是有白蟻什么的。我忍著劇烈的疼痛,裝出一副認真查看的樣子,因為我是想悄悄從她掛在床頭衣架上的包內找錢,屬于不慎跌落。
我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隔著有幾米遠看那只盒子,盒子本身是不具備觸動一個人情感的效應的,除非它不再只是只盒子,就像白馬非馬那樣;比如所有盒子里最著名的那只,潘多拉的。我看著盒子,我在思考如何處理,因為這盒子目前已經不是盒子,否則人們干嘛要害怕棺材呢?棺材不也是只盒子嗎?一般人們處理棺材都是有相對固定程序,掩埋或者焚燒,那之前還會組織各種活動,很多人會聚集在一起哭哭啼啼,或者大談特談一些與死者根本沒有關系的話題,間或哀嘆一句半句死者生前如何如何。但我記得她走時對我說的是“扔掉”,而且還是“找個地方”。盡管現(xiàn)在是夜晚,外面還在下著冷雨,我估計要是我按她的吩咐去做的話多半是沒人會看見了的。只是我怎么也沒辦法這樣輕描淡寫,就像有次我看見一個人拎著一條寵物狗就那么隨手往垃圾車里一扔一樣,當時那位環(huán)衛(wèi)工就很不滿地責備了那個人,她說:什么東西都往里面扔呀!那意思好像是說一條狗的尸體不能歸屬于“垃圾”一類。而那個扔的人卻大大咧咧回答說:你們不是負責收垃圾的嗎?我不扔這里扔哪?老子每個月都出了衛(wèi)生費的!
只是我就做不到,我沒法將面前這只盒子當做垃圾,盡管它比起那條狗的尸體更符合垃圾的定義!那怕那里面有另外一件東西。我想我蠻可以把盒子用粘膠帶封好,然后下樓出門,走到街上在沒人認出我來之前隨便把盒子放在街上什么地方,要不了多久一定會有人把它拿走。
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我覺得自己很冷,于是決定繼續(xù)睡覺去,現(xiàn)在肚子也不感覺到很餓了。我盡量離開那盒子遠點,去把燈關了,然后摸黑上床。我把被子卷成一個筒,鉆進去,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了起來,然后面朝那只盒子在黑暗里看。其實也沒什么,感覺和憨頭沒死時沒多大區(qū)別,只是它還活著的時候沒有這么安靜。經常里它會自己找過來,努力想跳上床,但它太小,每次都是我妻子最后把它抱上來的,她總是喜歡把憨頭抱在懷里,幾乎是立刻就會傳來有節(jié)奏的呼嚕。
我繼續(xù)看那只盒子,我想要是這只貓沒有死,現(xiàn)在它會干嗎?慢慢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和一只貓的尸體在一間屋子里。直到手機鈴聲把我吵醒。
在黑暗里手機熒屏發(fā)出的光很刺眼。我以為是她來的,也許她爸爸有什么不測?我把一只手從被子筒里伸出去拿過手機接通,直接就問是不是我岳父怎樣了?但手機里傳來的是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和我一樣莫名其妙問我誰怎么樣了?我才聽出不是我妻子,而是另外一個我認識的女人。但我馬上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這個我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會給我半夜三更打電話?我和她只是在一起賭過幾次而已,這女人給人的感覺像總是在犯毒癮,尤其是在賭場聚光了的燈下。她每次都一言不發(fā),就只盯著面前的牌或者荷官手里的盅子。有次我和她在一張臺子上打麻將,結果她輸?shù)袅撕脦浊?,最后一把我胡牌,她沒錢了。大家都看著她,而她看著我。我覺得她臉色有點發(fā)灰,但實話實說,這女人如果精神點,姿色一定很不錯。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一般情況下就是在賭場里你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總不至于和放馬的那樣,要人寫下借據,然后去收債吧?何況那次是在一家賓館里,是同桌的那個什么裝潢老板帶來的。然后她就那么站起來,拿起沙發(fā)上的包走了。
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不熟悉的電話,后來經過對方解釋我才知道是她。她問我有沒空,要是有的話她會在“五月花”的門口等我。我以為是邀我去打牌,那天我手頭剛好有前一天晚上贏來的錢,有人相約當然是求之不得。我立馬應答,感覺不是她在邀我,而好像是我在求她見我的。我打的很快就趕去了,下車就看見站在“五月花”那根高高旗桿邊的她,那時是夏天,她穿著一身碎花素白的無袖長裙,和在賭場上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我繞過來來往往的車和人,急匆匆走到了她身邊,我還沒開口,她就把從身上背著的包包里拿出一些錢遞給我。我感到不解,為什么她要個我錢呢?她看我困惑的樣子就說一共是兩百三十,是那天最后一把欠我的。那之后我和她算是認識了,但也是那之后她再也沒和我在一起賭博過,那怕就算是在一個地方,三缺一她也不和我賭。只是沒事的時候偶爾會給我電話,或者兩人去什么地方喝茶。
“誰怎么了?”她問我,我告訴了她。她也就“哦”了一聲。在和她接觸過一段時間后,我感覺這個女人有點冷漠,而且還不是后天的,就是與生俱來那種;有時候我和她在一起,無論是在干什么她都會沒準什么時候走神了,比如她有時會走著走著就突然去過馬路,而且不管是在任何地方!也不管馬路上疾駛的是些什么東西。至于現(xiàn)在她為什么給我打電話?我覺得完全沒問的必要,因為你就算是問了,也多半會是白問。這個女人對于我,的確有點神秘。我基本沒看見她賭博贏過,而且每次都是把所有錢輸干凈就馬上離開。而且每一次她給我打電話都不為什么,更多就是打通了“哦”幾聲然后就突然掛斷。只是這次我一下子很想和她說點什么,我在她“哦”過后立刻告訴了她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家有具尸體。
“哦”我從電話里聽到了車的聲音。這么晚了,估計她多半是賭博剛下場。
“真的!就在我身邊,在那邊那只盒子里?!蔽乙膊恢雷约涸趺淳团d奮了起來,很想把這件事很具體地告訴她“好像是下午死的,我也說不清,我睡了一整天,醒來就聽說死了。她臨走時吩咐我了要我拿出去扔掉,可我不知道怎么辦,我還沒扔過尸體。我是不是該連盒子一起拿出去扔了?”
“哦!”
“你說說看,一般是不是都這樣干的?”我在被筒里轉個身,俯在床上用兩只肘子支撐著,我的態(tài)度是認真的,我真的想和一個人說說這事“我前天出門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發(fā)現(xiàn)不對……不是,是她對我說病了,后來又說死了。我看了半天,剛回來時還睜開了眼的,后來就看不見了。我用指頭碰了下,軟耷耷的。真怪,怎么就會這樣呢?”
“哦!”
我想抽煙,但又不想從暖和的被筒里出去,記得還剩幾根在那邊椅子上我的褲子口袋里,我知道她也抽,抽那種細長雪茄色,有股淡淡薄荷味的。然后覺得肚子餓了,我記起自己已經一天多沒吃什么東西,我在黑暗里看見床頭柜上那根火腿腸,就伸手拿了過來,把手機夾在脖子上想去剝開外面的那層包裝。為什么那些做火腿腸的廠家都要用這些堅實的材料,讓你每次都會很費勁才能弄破了撕開呢?
“沒死?”
這聲音下了我一跳,我脖子間的手機幾乎掉了,趕緊騰出左手去扶住。“沒死?你是說沒死?”
“嗯。”
我覺得奇怪,她怎么知道沒死?她又沒看見。但我沒辦法這樣問,我從來就不善于質問,每次遇到需要質問的時候我都會盡量躲開,實在躲不開了就會采取別的辦法。
“可它真的不動了,看著像團棉花,我摸了的,冰涼呢?!?/p>
“哦,沒死?!?/p>
“是嗎?這我可沒注意!我再去看看?”
“好,看看?!?/p>
我從被筒里爬出來,覺得有點興奮,就那么穿著內衣下了床。把燈打開,來到盒子前我蹲下去認真觀察。和先前我離開時一樣,它還是和一堆破布那樣軟耷耷地堆放在盒子里,只是我覺得她在電話里的語氣是斷然的,這個女人有時顯得神神道道,我對自己目睹的不得不產生懷疑。我揉揉眼,再近點去觀察。然后我真就發(fā)現(xiàn)了它肚子還在動!是那種你不貼近,你不全神貫注根本就發(fā)現(xiàn)不了的翕動。我對著電話興奮地大聲喊叫——吔,還真沒死呢!我接著說了些什么,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已經掛斷了。我站起來想給妻子打電話告訴她這件事,只是又放棄了,我想起了另外一個也許會快變成尸體的。
我決定試著給它喂點東西。跑下樓去才發(fā)現(xiàn)冰箱沒關,我拿出那半盒牛奶,倒在一只小湯鍋里在爐子上燒熱,然后找出一只一次性注射器抽進去一些回到樓上。我想給它灌點牛奶,也許這樣能幫助一下它增加點能量什么的。我把它從盒子里拿出來放在腿上,用手指撐開它的嘴,把注射器里的牛奶注射了進去??扇坑痔柿顺鰜恚皇窃谶@個過程里,它居然掙扎了幾下。這讓我很高興,同時也有些不知所措,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關于一只貓,一只病貓;就算是我想為它做做人工呼吸,也無從下嘴,而且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一只貓,尤其是一只這么小的貓會不會被你一不小心就吹進去了過多的空氣。我想起了寵物醫(yī)院,只是這么晚了,還這么冷,又不是人的醫(yī)院,誰還會守著呢?為此我看著耷拉在我腿上的憨頭,心里有了一些戚戚。
三
等我再次接到她的電話,那時我還在為怎樣給貓灌牛奶困惑。她很奇怪地問我家的詳細地址,只是你不可能拒絕告訴一位女士,所以我在迷惑不解的情形下,將地址完整用短信發(fā)給了她,然后她掛斷電話,而我繼續(xù)蹲在那琢磨,其實只是在那傻乎乎地盯著看,目不轉睛,因為只要你稍微放松注意,就會丟掉你剛剛還看得到的貓肚子的翕動。但我相信它沒死,我也暫時不需要想法怎樣執(zhí)行我妻子臨走時的吩咐。這之間我忘了自己一共抽了幾根煙,直到聽見樓下敲門聲;這種敲門聲顯得莽撞,顯得無所顧忌和不假思索。我想不通這么晚了會是誰?我妻子?她可是有鑰匙;但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丟失。
敲門聲停止了,但我能感覺到這個敲門者就在門口等候我去開門。我下樓去打開了門,然后看見她手里拎著一些東西站在門口,我很吃驚,呆呆看著她。寒風從她身后吹進來,裹挾了她的氣味,就那種你能從一個女性身上聞到,沒有任何濃烈到能讓你窒息的化妝品的混合香味。巷子里昏暗的路燈光在她頭發(fā)上跳來跳去,她的風帽剛剛取下,每次那樣平靜地看著我,好像看著一只窗外的麻雀。然后我終于想起該讓她進來,進來后她在玄關那看看,然后脫掉了那雙深黑的靴子,自己很準確地穿上我妻子的絨拖鞋,直接從我身邊走過進了屋內。我關上門,跟著她來到了客廳,看著她把手里拎著的東西放在茶幾上,脫掉乳白色的羽絨大氅。
“我給你買了牛肉粉,你自己吃吧”她四下看看“貓咪呢?”
我指指樓上,她也不管我就自己上去,我仰頭看著輕巧上樓的她,覺得自己格外喜歡她這樣一身深黑色。等她消失在樓梯口那后,我看見茶幾上用塑料袋包起來的一次性紙碗,我伸手去感覺到了溫暖,打開來聞到了撲鼻的熱香。我想起自己一整天沒吃東西,想起好幾次和她一起時,我總是會吃這種牛肉粉。我餓了,我必須盡快吃下,于是我吃下了,我很驚訝她怎么會想到我沒吃,然后半夜從哪買來了牛肉粉。這個苗條高挑的女人,有著一雙從不會為什么驚慌的眼睛,而且沉默寡言,總是那么靜靜聽著,然后你會忘掉她的存在,但卻又的的確確存在,就像你一定在一個空間里一樣。
急匆匆吃完后我上樓去,看見她站在貓的跟前,聽見我上樓的聲音頭也不回說:“我給它喂了病毒靈,你現(xiàn)在把它放到暖和的地方?!蔽易哌^去看看窩里的小貓,我依然還是需要很集中精力才能察覺那種細微到接近于無的翕動,我想不出哪有這樣一個暖和的地方。她蹲下去把貓輕輕抓起來遞給我:
“放被窩里去。”
我照辦了。因為開著電熱毯,被窩里很暖和,我把貓咪放進去,它軟軟耷耷,像一團毛茸茸的玩具。今晚很冷,屋子里涼颼颼的,好像什么地方有風進來。她走過來坐在了床沿,我才看清她的臉頰泛著紅,知道那是冷風吹的。我只是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過來幫我?她把手伸進被窩里,然后對我說想躺躺,我感覺到了她的疲憊,不知道她又在哪賭博去了,一定是又把錢輸光了。說完她脫去了那條深黑色的牛仔褲遞給我,自顧自鉆進了被窩里,就像是在自己家里,而我也絲毫沒有感覺到不安和惶恐;當然一般情形是這樣的:當一個女性來到你家里,自己爬上床去躺下時,你總是會感到不安和緊張的。
看見我站在床邊發(fā)愣,她對我說:“你也上來吧,把貓咪放你懷里。你這屋里真冷!”說完也沒在管我,幾乎就是在一瞬間,我就發(fā)現(xiàn)她已睡著。在那猶豫一會后,我還是聽話地上了床,進被窩時小心翼翼,盡量不去碰到她。我不敢想象,要是我妻子知道另外一個女人睡在她的床上會怎樣,估計多半會無比憤怒,但我知道她絕不會大喊大叫,她只會用那種能解剖你的肌理的目光盯著你。我還知道那之后我一定會希望她關注我的耳朵,因為如果她不關注了,后果將會更嚴重。
我把貓咪按她說的那樣放在了我懷里,隔著睡衣依然能感到冷冰冰。我不敢和平時那樣放松地躺下,只能側著身子靠在靠背上。我能看見她的側臉,還聽見了她細微的呼吸,她睡得很沉,很靜。再后來我也不知怎么就睡過去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個空曠的地方,沒有任何人。但有人在談論什么,只是我沒法分辨清楚。然后我拉著一個女人的手,那手纖細柔軟,暖暖的,再后來不知為什么,我們開始跑,這個女人似乎沒有重量,我盡管拉著她,卻感覺不出任何分量。直到我被什么勾住了,怎么也跑不動,那個女人也突然消失。我醒來,看見了窗外泛著的光亮,看見了窗外的那些屋頂上皚皚白雪。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感覺自己的右肩有些酸痛。那之后我感覺到了懷里的動靜,早先那種冰冷的感覺已經沒有了,掀起被窩,我看見了正在努力往外鉆的憨頭。我欣喜地叫出聲來,說貓咪活過來了。我把貓咪輕輕抓出來,聽見了細弱的叫聲,不知道它想干嘛,我問她,但沒聽到回答,我以為她還在睡,就把貓咪放在了地板上,貓咪盡管活過來了,但我發(fā)現(xiàn)它的兩條后腿沒法站立,它就那樣在地板上用兩條前腿往前爬,一直爬到盛著牛奶的小碟子那開始吮吸。我很高興,真的,想和她說說。這個時候誰都會想要找人說說,尤其是那個幫助了你的人。
貓咪喝累了,它歇息了會,再吮吸幾下就放棄了,然后朝我這里那樣用兩條前腿爬。我趕快下床去把它抓了起來回到被窩里,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床的另一頭并沒有什么人。我困惑地呆在床上,小心翼翼把腳伸過去,是的,的確沒有人。我看看屋子里,屋里感覺不到絲毫她來過的痕跡,但我知道她一定來過,是她救活了我懷里的這只小貓。也許是在我睡著后,她醒來自己走了。我記起她給我買了牛肉粉,那只一次性紙碗還在樓下的茶幾上,我想去看看,證明她的確來過我家。我輕輕把貓咪從懷里移開,出了被窩,但在我就要下床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來了。
我妻子告訴我,我岳父活過來了。就在我想要告訴她憨頭的事情時,她掛斷了電話。而我突然放棄了下樓去證據的打算。其實很多時候,一個人是否出現(xiàn)過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感覺,以及那之后你能覺察到的周圍發(fā)生了的細微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