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現在,柚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下,笑瞇瞇地打量著院子里的菜地。說是菜地,其實更像花園。中間五壟地,依次是兩壟青菜,一壟菠菜和大蒜,空著的兩壟地,前兩天,柚剛剛收割了大包菜。菜地旁邊雜七雜八地種上了月季,桂花,含笑,茶花,鴛鴦花和刺梅,還有一株石榴一株金盞花和幾盆蘭花。這幾天天氣暖和了,這些菜和花都憋不住氣似的往上竄。柚看見,昨天的兩壟青菜才冒出菜蕻,今天蕻頭就長了一寸。昨天的刺梅才幾顆小苞,今天就一嘟嚕一嘟嚕掛滿了枝頭。院子里還有一股撞來撞去的香味,大概是含笑花的,甜滋滋、軟綿綿,與新疆產的阿克蘇蘋果有得一拼。
柚坐在桂花樹下,一雙眼睛看過來看過去,老是覺得看不夠。幾粒蜜蜂在含笑花月季花上殷勤地飛來飛去,累了的時候,就放肆地歇在柚的發(fā)梢上。柚也不驚不慌,由著它們。豆豆和小黃卻在她們的屋子里大聲叫起來。
干什么,干什么,想出來瘋是不是?柚輕聲地叱責豆豆和小黃。
豆豆和小黃是兩只狗。豆豆是洋狗,小黃是土狗。豆豆今年4歲,比柚的孫子大一歲,小黃今年5歲,如果按照狗齡,應該是老黃級別了。
柚站起來,先打開了豆豆屋子里的門柵。豆豆跑出來,先是屁顛屁顛跑了幾步,仿佛意識到什么,隨即放慢了步子,盡量讓自己的步子優(yōu)雅起來。柚再去撤了小黃屋里的門柵,小黃立即撒腿要往菜地跑,被柚大喝一聲,生生地住了雙腳,轉過頭,拿一雙眼睛巴巴地仰望著柚。
小黃,你敢到菜地里去,我打斷你的腿。柚的臉孔板得很緊,聲音也有些高。小黃觀言察色,有些不敢造次,在原地足足愣了十來秒鐘。十來秒鐘后,小黃再也忍不住,撒開四蹄,沿著菜地一圈圈跑起來,像一名英氣十足的長跑運動員。柚不再管她,任由她撒性子。
豆豆,你過來。柚這樣叫的時候,豆豆看見她的手里已經拿了一把梳子和一瓶海飛絲。棉花一樣的陽光攤在人的身上,花草樹木的身上,也攤在豆豆的身上,豆豆知道,柚一定想替她洗澡了。前幾天柚脫了她身上的衣服,讓她的身子靈便了不少,可就是缺少一個澡。這讓她心里很不開心,覺得自己幾乎和小黃一個檔次了。洗過澡就不一樣了,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做狗呢,它靠的就是身上的毛發(fā)。連每一根毛發(fā)都散發(fā)著海飛絲的香味,這狗還能掉檔嗎?
豆豆雀躍著跑向柚。她喜歡洗澡。
小黃對洗澡不感興趣,也對豆豆不感興趣,這個洋貨太娘娘腔:一張巴掌大的臉,一個皮球般的身子,叫起來汪,汪,汪,疲疲沓沓,聲音像是悶在喉嚨底下。豆豆唯一的好是身上的毛,兔毛一樣白一樣長一樣軟??墒牵L了這么長的毛,大冬天它還要穿上棉襖呢。矯情!小黃真是無法讓自己喜歡豆豆,她還是喜歡家里那只叫小白的貓咪。小白媚,慵懶,愛撒嬌,但身上有土味,和她一樣。很多時候,小黃和小白在院子里追逐打滾,而豆豆根本插不上腳,只能在旁邊顧影自憐。
柚是在腳盆里給豆豆洗澡的,水都是溫水,柚用手試過,水溫剛剛合適。柚先給豆豆洗頭,再洗背,洗腳。程式就和自己洗澡一模一樣,自己洗澡,還用香皂,豆豆卻用海飛絲,柚心里有了一點點難過。心里有了難過,柚搔著豆豆身子的手就重了些,這讓閉著眼進入狀態(tài)的豆豆,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叫什么叫,這么服侍你還不滿意?”柚沒好氣地罵著,罵完了,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早春的氣候還稱不上很暖和,給豆豆洗完澡后,柚怕她凍著,又用吹風機把它的毛發(fā)吹干了。豆豆的毛發(fā)長得真好,白得像雪,軟得像羊絨,因為剛洗了澡的緣故,渾身上下還散發(fā)著香香的海飛絲味。狗真不像狗了。兒媳婦歡歡是不是因為這個才這么喜歡豆豆的,才買了洗毛液洗發(fā)水讓柚老是給豆豆洗澡的?
洗完澡后,柚暫時想不起還要做什么事情。早晨起來時,她覺得有好些事情等著她做的,一樁一樁,都排著隊等在那里。現在卻有些手足無措,腦子短路了。柚重新坐在桂花樹下的那把椅子上,審視菜地里的莊稼。地里的青菜長得多么水靈,大蒜長得多么粗壯,小蔥長得多么秀氣,這些蔬菜都嫩得潤了一層綠茵茵的油光。柚想,如果這星期兒子還不回來的話,這么暖和的天氣,青菜就要長過頭了,菜蕻馬上老掉了,大蒜也要抽出蒜苗了。柚不知道兒子怎么想的,昨天晚上,她給他打過電話,這個星期天叫他回來拿青菜,拿咸菜。兒子在電話里說,到時再說,可能要去梅島看梅花。如果不去看梅花,也許會回來。兒子說完了,兒媳接過了話筒,說,媽,豆豆好吧,你給豆豆脫棉襖了嗎,給豆豆洗澡了嗎,豆豆胃口好嗎?歡歡說的是普通話,柚說不好普通話,柚只能在電話里,嗯,嗯,嗯嗯。放下電話后,柚愣了很長時間。后來,柚還在他的遺像前站了很長時間,她緊緊地盯著墻上的那個人,盯著盯著,柚的鼻子就有了那么一些酸楚的意思。
墻上的人50來歲的樣子,柚記得那年他53歲,看起來很健康。這么健康的人怎么會犯上絕癥?好好的一具身體,怎么一痛起來就是止不牢的大痛?一去醫(yī)院檢查,就會是癌細胞已經擴散了?癌細胞會擴散到哪里呢?難道癌細胞可以無法無天,一下子就把好好的肉身給壞掉了?柚那時覺得做夢一樣,連身子骨都輕飄飄的,兩腿軟軟地仿佛接不著地氣。他病后,柚和他去拍了幾張照片,有幾張是兩人的合影,柚靠在他的肩頭,他的肩頭仍然寬厚有力,一點也看不出被癌細胞打敗了的樣子。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被癌細胞打敗的呢?柚靠在他的肩頭,酸酸地想流淚,他卻笑著跟柚說,我這個人不是好好地坐在你身邊,我們說過老了要一起曬太陽的,一起抱孫子的,你怎么就忘了。他還努力要柚笑,他自己也笑,他說,拍照片怎么能夠愁眉苦臉的,那不是讓看見照片的人都跟著心里不暢快嗎。他這樣一說,柚在照片上的那張臉就變成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了。他自己拍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張掛在墻上的像,倒真是微微笑的,心里揣著一大把開心似的。一晃眼,已經10年過去了,柚都62歲了。62歲是不是很老了?柚有時照鏡子,突然看見自己的額角閃出一根白頭發(fā),柚會對著鏡子,把這根白頭發(fā)狠狠地揪下來;有時照鏡子,眼角的皺紋成堆成堆地晾在那兒,柚就會輕輕地嘆一口氣。10年了,10年真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日子。是不是除這個世界外,真的有另外一個世界在,如果有的話,他又在那邊做些什么。
柚在桂樹底下恍恍惚惚坐一會后,思路慢慢與先前接上了軌。早春的日腳短,得趕緊把豆豆的棉襖好好曬一曬,曬透了,把帶著陽光味兒的棉襖收進柜子里。曬了棉襖,柚要擇大包菜,要給豆豆買雞肝,要買一點菜,要給自己和小白小黃燒中飯,還要給英姑打個電話。
所謂擇大包菜,就是把大包菜外面的幾瓣葉子剝下來。大包菜豐腴肥嫩,剛割下來時,手稍微一碰,葉子就會啪地折斷。柚把外面剝下來的葉子腌在一個壇子里,把里面的包芯再腌在另外一個壇子里。里面腌起來的包芯要讓兒子帶去,兒子和歡歡最喜歡吃這種包菜腌起來的咸菜,說味道特別脆,特別嫩,特別鮮。擇了幾顆包菜后,柚又站起來走到屋子里。豆豆看見柚重新走出來的時候,頭上已經包了一塊藍印花布,豆豆覺得包了藍印花布的柚,很像電視里的采茶姑。豆豆想,柚是不是就要出去采茶葉了?
柚還是坐了下來擇大包菜。這兩年她的頭發(fā)一不小心就要掉下來。她記得上次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回來時,孫子要吃雞子榨面,柚滿心歡喜地在廚房里燒,切肉絲,切冬筍絲,切咸菜,切蔥花,打雞蛋,足足忙了半個小時。柚把雞子榨面端到桌上時,孫子一口氣吃了一大半,柚在旁邊看得心花都怒放了??墒浅灾灾瑢O子突然嚷了起來,頭發(fā)頭發(fā)。柚一驚,俯下頭去看,正在玩手提電腦的兒媳也聞聲走過來看,果然在一塊黃橙橙的蛋花里,裹著一根黑黑的發(fā)絲。
也也,不吃了。媽,你的頭發(fā)掉里面了。歡歡跟孫子說一句,再跟柚說一句。柚動了動嘴唇,臉燒了起來。她想說,一根頭發(fā)有什么要緊,飯菜里常常會有頭發(fā),扔掉不就行了。柚到底沒有說出來,柚最后說出來的話是,也也,奶奶再給你燒一碗。后來給兒子他們做飯的時候,柚就包了藍印花布的頭巾。歡歡當時說過,下次回來給柚買一頂帽子,白色的廚師帽。帽子一直不見買回來,因此柚每次要做與他們有關的食物,就用這塊頭巾包著。
小白和小黃又在調情了。豆豆鄙薄地斜了她們一眼。那只小白貓著身子,眼神微醺,喵喵喵地哼唧,小黃圍著她又拱又嗅,一副的奴顏婢膝相。兩只鄉(xiāng)下東西!豆豆冷冷地看著她們,嘴色冷冷地咧了一下。當然,小白小黃都是女的,和她豆豆一樣,她們之間根本不存在調情這個概念。可豆豆就喜歡這樣說她們,仿佛不這樣說,不足以表達她對她們的鄙夷。
小白很快厭煩了和小黃之間的游戲。她喵了一聲,拋下小黃向一棵茶花姍姍走去。她輕盈地躍上茶花樹,又攀上旁邊的桂花樹,一跳一躍中,就蹲在院子的圍墻上了。爾后,像一位輕功高手,又一躍跳到墻外了。她的身后,幾朵茶花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二
豆豆向往墻外。3年過來,她一直被柚關在這幢房子里。墻外是什么樣的世界,有花有草有樹木有湖泊有公園嗎?有汽車有她這樣的狗狗嗎?
3年前的那個日子,豆豆一直印在腦海里。那天,天很明凈,綿軟的風從四面八方涌進豆豆住的小屋子里。一大早,睡在隔壁的柚就起來了,柚在收拾衣服,收拾鞋子,她的身影在客廳和后陽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豆豆也很早醒來了,懶懶地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沒來由地,她覺得今天要發(fā)生一些與她有關的什么事。
前一天晚上,女主人歡歡一直逗著豆豆玩,讓豆豆偎著她的手臂,給豆豆梳理毛發(fā),剝花生給豆豆吃。自從歡歡懷孕以后,豆豆很久沒有享受歡歡的寵愛了。她有時想纏歡歡,用嘴巴舔歡歡的腳或者貓到歡歡的懷抱,男主人布達馬上會大聲叱責她,有一次,甚至打了她一巴掌。豆豆很傷心,很傷心地朝歡歡叫,歡歡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過了很久,才象征性地撫摸了一下豆豆。那個晚上,豆豆失眠了。
在布達到來以前,豆豆一直跟歡歡住在一起。那時候歡歡租了一間公寓房。公寓房在樹木和花草之間,草坪和假山之間。歡歡的職業(yè)是鋼琴老師,她的屋子里常常會流瀉高山流水的叮咚聲。常常的時候,歡歡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鍵上跳躍,豆豆就安靜地蜷在歡歡的腳背上。一曲終了又是一曲,歡歡會停下來吃一些零食和水果。豆豆就呼一聲先于她跑向茶幾,那里同樣有豆豆的零食。豆豆的零食就是香腸、雞肉、小魚卷。有一種叫巴巴豆的炸雞卷,歡歡很愛吃,豆豆也很愛吃。歡歡抱著豆豆,自己吃一片,喂豆豆吃一片。傍晚的時候,歡歡和豆豆會結伴去小區(qū)里散步看風景,豆豆老是遠遠地跑在歡歡前面,遠得歡歡看不見她的影子。直到歡歡急急的呼喚在后面響起來,豆豆才突然從一棵樹蔭里鉆出來,或者從花叢里鉆出來。
幸福的日子總是不長久。先是布達的闖入,然后是他和歡歡結婚,然后就是歡歡懷孕。豆豆再也不能和歡歡共同分享一袋薯片,一只“鄉(xiāng)巴佬”,更不可以闖進他們的新房。豆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歡歡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到咫尺天涯。豆豆很憂傷地覺得,她和歡歡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那天,歡歡不顧肚子里的寶寶,突然把她抱在懷里,撫摸她的頭,她的身子,她很溫順地蜷在歡歡腿上,她就知道,那一刻終于就要來了。
豆豆的洗漱用品,豆豆的衣物,豆豆的零食,那些產自溫州的雞肫雞肝,裝了滿滿兩大袋。歡歡跟柚在說話。歡歡說,媽,天涼的話,豆豆一星期要洗兩次澡,洗毛液和海飛絲放在袋子里了;天熱的話,最好兩天幫它洗一次;媽,豆豆胃口嬌慣,你到那邊要給她買新鮮雞肝吃,不能買冰凍的;媽,夜飯吃過,最好帶豆豆去外面散散步。這樣的話,歡歡說了好幾次。柚都嗯嗯嗯的。
是布達開車送他們回家的。走出家門的時候,豆豆幾乎就要掉下眼淚。她和歡歡相依相伴的日子終于劃上了句號。
柚在鄉(xiāng)下的家,是幢兩層的小洋樓,小洋樓前面有個很大很大的鄉(xiāng)下院子。豆豆走下車門時,還看見了小黃和小白。
一晃,3年就這樣過去了。柚對豆豆當然不可能像歡歡所說的三天兩頭洗澡,也不可能給她買鄉(xiāng)巴佬和薯片吃,柚再多每天在米飯里給她切四五片雞肝,有時則澆一點肉湯。柚在豆豆的毛發(fā)灰灰地蒙上塵埃時,才給她洗澡。當然,如果柚接到歡歡他們要回來的電話,柚也一定給豆豆洗澡。
3年了,豆豆她們和柚一樣過著單調枯燥的日子。柚很少外出,柚也不讓她們外出;柚是老寡婦,豆豆和小黃也是老寡婦,如果按照狗齡計算的話。只有小白,這個狐媚的騷貨,仗著她跳墻頭的輕功,每年要讓自己的肚子至少大3次以上。
柚這個老寡婦,倒還有三四位朋友,是當年同一個生產隊的,其中一個還是男的。這個男的一定對柚充滿了想法。豆豆這樣想的時候,柚已經擇好了大包菜。她抬起頭看看天,太陽都當頭照了,就拍拍身上的衣服,急匆匆趕去菜場。柚在打開院門的時候,豆豆和小黃爭先恐后擁向門口,柚大喝一聲,兩個小東西只好夾著尾巴怏怏而回。
柚的村子屬于城郊結合部,有很多工廠,也有很多外地人,外地人讓村子的人口密度至少擴大了兩倍。村子因此建了一個簡易菜市場,菜的品種倒是豐富,只是菜價比城里貴多了。柚到菜場的時候,肉攤水產攤冷凍品攤頭都還在,殺雞的攤位空著了。這就意味著新鮮的雞肝買不到了。打算要買的東西買不到,這多少讓人心里不太痛快。柚的眉頭打了一個松松垮垮的結。
柚,是給你家洋狗買雞肝吧。冷凍攤攤主招呼柚。
現在的畜生吃得真是比人還要好。
柚,就是那只你兒子養(yǎng)在這里的哈巴狗?柚,聽說你兒媳婦還給它買衣服穿,夾襖棉襖,城里人真是奇怪,也太嬌寵了,再怎么說也是一條狗么。
柚,冰雞肝也很新鮮的,人家買回去放點辣椒炒炒,都吃上癮呢。柚,你買幾只冰雞肝試試,保證洋狗吃得有滋有味。我聽見城里人家的狗也吃冰雞肝,每天要吃鮮雞肝,哪有這么多。
那攤主這樣一說,果真把柚給說動了。柚在攤主有些艷羨的目光里,心滿意足地挑了5只顏色鮮潤的雞肝,又割了一斤多肉。柚每次來菜市場里,都會接收一些類似于攤主的目光,擺攤的都是同一個村子里的人,誰都知道柚養(yǎng)了個比較出息的兒子。
一個人的飯菜比較草率。柚在飯鍋里焐了一點肉,再去菜地打了兩個菜蕻。一個飯焐肉,一個青菜,兩個菜就足夠對付一餐中飯了。柚把飯菜放在小方桌上時,又習慣性地抬頭朝墻上看了看。那人還在鏡框里微微笑,他就那樣,不管柚心里難過了還是高興了,永遠是同樣的表情。柚忽然有些不太開心了,從昨天給兒子打電話以后,確切地說,柚心里一直罩著一層淡淡的愁霧?,F在,一個人對著兩只菜,一碗飯,一個人坐在四角方方的小方桌上,那層愁霧就越發(fā)濃了。年都過去了那么長時間,兒子還不回來!以往每到過年,兒子一家三口總是回到柚這里來過,柚在那三四天里,臉上總是掛滿笑容,走路的步子也特別輕盈。今年年前,兒子來電話說不回來過了,說要去德國過年。柚當時愣住了,說干嗎去德國,德國不是外國嗎,外國人說話又聽不懂,外國人的飯菜又吃不慣,干嗎去外國。出空!兒子說,媽,話不是這么說的,這是公司的福利。今年公司形勢好,決定對部門經理以上領導作這樣一次嘉獎。
那要花很多錢吧。你還不如直接把錢分給他們。
大概每人要花費三四萬吧。媽,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激發(fā)他們的工作熱情。媽,不跟你說這些了,你不懂的。
那德國回來后,你們回家嗎?
可能來不了,馬上要上班。媽,我們回來后,你可以過來呀。
說到后來,柚就說不出話了。她的心里堵著一團棉絮,胸口吐氣都不順了。
要不,媽你到我們這邊來過年,你和保姆一起過。
兒子還在那邊說,柚不等他說完,就把電話給擱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以前打電話,總要對方那邊傳來嘟嘟的忙音,好一會,柚才肯放下話筒。
每到過年,柚都是當作重大事情來安排。臘月還沒到,她就糟雞糟鴨糟大腸,臘雞臘鴨臘白鲞,今天一趟菜市場,明天一趟小菜場,今天一大袋,明天一大包,燕子銜泥筑巢一樣,準備著過年貨。兒子來電話前,她已采購了大部分年貨。年是給他們過的,一個人的話,還過什么年。兒子他們平時一年回來也就五六趟,過年一趟,清明一趟,冬至一趟,國慶節(jié)一趟,剩下的心血來潮時回兩趟。除過年外,其他幾次回來再多留宿一夜。柚接到兒子不回來過年的消息,在別人面前,還要裝出很自豪的樣子。柚說,我們布達要帶著公司的經理去德國過年,德國過年每人要三四萬塊,我們布達說,這是福利待遇。
大年三十,柚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吃了飯。祭祖她是祭過的,滿桌的飯菜,山珍也有,海味也有,唯獨沒有吃山珍海味的人。柚吃了兩筷,就止住了筷子,她抬頭跟鏡框里的人說了會兒話。柚說,老頭呀,要早知道,咱們當年就要生個女兒。要早知道,咱不讓兒子讀那么多書,高中畢業(yè),叫他在家種田好了。柚后來說不下去了,柚用衣袖擦了擦眼眶,一個人木木地對著滿桌菜肴,連“春晚”都懶得看了。
夜飯后,英姑和巖橋倒是來了。英姑知道柚一個人寂寞。
英姑跟柚是同一個生產隊的。同一年嫁到這個村子來,同年生下兒子,所不同的是英姑后來又一氣生了兩個女兒。英姑的老公和柚的老公當年也是朋友,兩人都玩絲竹管弦之類的樂器,村里辦越劇團的時候,兩個大男人還去當了鼓板師傅。后來,柚的老公患了癌癥,英姑的老公也患了癌癥,柚的男人前一年過世了,第二年英姑的男人也過世了。
布達讀了這么多書,大學畢業(yè)后當了老板,英姑的兒子雖然不會讀書,也在城里當了小老板,在城里買了房子,兩個女兒也前后嫁了人。兩個失去老公的老女人,先后被子女們撇下了。在那寡居的幾年里,兩人走得更勤了,英姑早上沒事就坐到柚這里,有時連中飯也在柚這里吃。兩人一塊去城里買衣服,一起去城里散散心。英姑說,做人要自己想得通,該吃時吃,該玩時玩。后來,英姑去城里學排舞了,再后來,英姑就認識了退休工人巖橋。去年年底,英姑跟柚說她要跟巖橋結婚。柚問,孩子們會不會反對呀。他們反對是他們的事,我們結婚是我們的事。英姑有些不以為然。結婚后,巖橋就住在英姑屋里了。他們夫妻兩個時不時會來柚這里坐坐……
英姑他們也有好兩天沒來了。柚看著菜碗里翡翠綠的菜蕻,想,午睡后就給英姑打個電話,叫她來打些菜葒去,她早上起床時就想好要給英姑打電話的。
三
想起英姑,柚站了起來。她還沒給豆豆、小黃和小白弄飯菜。柚給豆豆煮了兩只雞肝,一只中午吃,一只留到晚上吃。小黃和小白的飯菜倒是簡便,隨便盛點飯,澆點雞肝湯就好了。
豆豆的嘴很刁。她很快就吃出了冰雞肝的味道。冰雞肝的味道和鮮雞肝根本不可以相提并論。鮮雞肝,鮮,香,吃到嘴里,有點嚼勁;冰雞肝,硬、粉,吃到嘴里,有些粘滯。豆豆對于冰雞肝沒作太多計較,她和著白米飯,把它們吃到肚子里。比起小白小黃,她的待遇還是比較高級的。
柚和貓狗吃過飯后,院子里就靜了下來。小白已經懶洋洋地睡在桂花樹下,豆豆和小黃被柚關在各自的屋子里,開始打盹,柚收拾碗筷后,也進了臥室。午睡醒來,她要給英姑打電話,叫她來拿青菜。
睡里全是夢。一個奇形怪狀的人緊緊追趕柚。柚一路狂奔,腳上的鞋子跑丟了,右手手臂被樹枝掛傷了。手臂竟然斷掉了,耷拉在袖筒里,柚想,這可怎么辦怎么辦?那人越追越近,柚跑不動了,柚開始大聲呼救,拼命呼喊布達父親的名字。忽然一驚,知道那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又呼喊布達的名字,又一驚,布達在那么遠的城市,怎么聽得見。情急之下,柚呼喊小黃,小黃是一只矯健的狗,勇敢的狗,還有豆豆,豆豆也是狗,大凡詭異的東西總是怕狗的。柚喊得滿頭大汗,喊得聲嘶力竭,小黃豆豆;豆豆小黃……柚想睜開眼睛,柚想用雙手扒開自己的眼皮,柚的右手卻怎么也抬不起來。
汪汪汪,小黃和豆豆終于來了,柚也終于睜開了眼睛。哪里來的怪人,一個夢,夢魘而已??墒钦嫫婀?,醒來后,柚的右手真的很痛,一陣一陣,又一陣一陣,麥芒扎著似的。而院子里,小黃和豆豆叫得此起彼伏。柚邊用左手拍打右手,邊走出臥室。是英姑在門外叫柚,怪不得兩只狗叫得這么起勁。
小黃豆豆,別叫,知道啦。柚因為先前的夢境,對兩只狗說話的語氣竟是從沒有過的溫柔。小黃聽到柚說話后,馬上停止叫喚,豆豆還汪汪汪的,無精打采地叫。豆豆,叫什么叫,我知道來客人啦。柚加快步子給英姑開門。柚不知道的是,此時的豆豆,并不完全因為英姑的拍門而叫喚,中午吃了冰雞肝,她的肚子有些不舒服了。豆豆不會說話不會喊痛,只能汪汪汪。汪,汪,汪。
我都一個多星期不來了,柚。你看我這身衣服合身嗎?巖橋前兩天在國商給我買的,500多塊。
柚,我們兩人在打太極拳了。早上5點,巖橋騎電瓶車帶我過去,在城里的森林公園有個專門的老師教。柚,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最合適打太極拳,打兩年太極拳,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毛病都好凈了。
早想著來坐坐了,總沒有時間。今天一定要來了。
一個多星期不見,英姑的話都存滿了。柚笑笑。柚說,英姑,我剛才午睡,夢見手臂折斷了,現在還痛著,大概真上年紀了。
要不要陪你去醫(yī)院看看?
你跟我們一起去打太極拳,打太極對身體有好處。
柚,我們還能再活幾年,能活幾年就要快活幾年。英姑看見柚攤在走廊里的大包菜,立即知道她又在忙著腌咸菜了。
柚從屋子里搬了兩條藤椅放在桂樹底下,讓英姑先坐著,自己去屋里拿了一包香榧,一包臨安小核桃,一盤冬棗,一盤砂糖橘,泡了兩杯菊花杞子茶。英姑笑了,說,柚,怎么這么客氣了。柚也笑笑,說,待客氣些,讓你以后多過來坐坐呀。
下午3點的陽光溫潤豐滿。柚和英姑對頭對腦坐著,不時拿眼睛緊緊地瞅她。幾天不見,柚總覺得英姑身上很多東西變了,從頭到腳都有些東西變了。要說以前,英姑總是微微皺著眉頭,臉上土灰灰的,有時心里擱了什么事來找柚傾訴,柚看看她一道道籬笆一樣扎起來的皺紋,會止不住地想起一句老話:皺紋都能夾死蚊子。而現在,透過早春的陽光看過去,英姑的臉竟像潤了一層薄薄的凝脂,光澤動人,看起來似乎年輕了10歲。英姑的變化真是有些巨大呢。巖樹給她買的衣服也好看:淺紫的緞子,上面盛開大朵大朵的牡丹。下面的褲子也般配,一條淡青色的呢褲,喇叭型。柚只管直直地看著英姑,倒把英姑看得用手摸了一把臉,說,臉上沒開花吧。
柚笑笑。說,日子過得很好吧,難怪10來天不過來了。柚說,你再不過來,我馬上電話打過來了,青菜長蕻頭,正當旺頭,叫你過來割一把回去。
星期天布達他們回不回來,年過完都一個月了,他們總要回來了吧。你又替他們腌了大包菜?
也不知道回不回來,他們也總是忙。
再忙也總要回來呀,你一個人在家里。
他這么大一個攤子走不開呀。
英姑知道柚不愿別人說她的兒子,也就不再說??墒怯⒐脕碚诣志褪莵碚f話的,況且她這次來是帶著事情來的。英姑想撮合一樁好事。
英姑跟巖樹一起過日子,日子過出味道來了。以前一個人時,每次做飯總要等時間,看到時針指向中午11點或者傍晚5點了,才不甘不愿地去弄點飯菜,飯菜上桌,吃進嘴里也寡淡無味。有時捧著一碗飯,往嘴巴里塞幾筷就沒了食欲。覺得嘴巴咂摸不出滋味,肚子也脹鼓鼓。白天的時光倒好打發(fā),她經常來柚這里坐坐,去旁邊的超市里坐坐,隨便談談講講,一天就輕易過去。晚上就冷清了,什么聲音都靜了下去,屋子里只有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遠處冷不丁響起來的狗叫聲。這么幾年過來,兒子女兒每月給她零用錢,手里的錢從來沒有缺過,讓村里的人羨慕得要命。只有英姑自己知道,一個人的日子實在過得太不像回事了。同病相憐,她和柚走得比誰都勤。
英姑和柚的性格各異。英姑有事,即使心里沾了一粒塵,也要講出來,講出來才舒服。柚不講,柚不太愿意在別人面前講兒子、歡歡和孫子。柚最多跟英姑說,布達他們什么時候打算回來了,每次布達打電話回來,總叫孫子過來喊她一聲奶奶。
柚想想兒子、歡歡待她都不錯的。兒子賺了錢后,馬上把家里的老房子翻倒重造,柚當時心疼錢,一再勸兒子別造房子了。兒子當時說,媽,怎么可以不造的。你兒子出息了,總要造幢新房子給你住住,讓你享享清福,讓人家知道你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半年功夫,一幢小洋樓就造好了,還裝修得金堂玉馬。兒子說,媽,以后你嫌一個人冷清的話,就來我們這兒住,嫌我們這里住不慣,就回老家住,兩頭輪流住,跟也也也不會生疏。
生下也也后,布達派車來接柚過去。柚帶了兩個大包裹,一個包裹是自己親手縫制的尿布,給孫子做的棉襖棉褲;一個包裹裝了給歡歡補身子的豆腐皮,土雞蛋,榨面。自從老頭過世后,除布達結婚那回,柚從來沒有這樣精神抖擻過。她是要服侍歡歡做月子,還有承擔著要給歡歡傳授育兒經驗呀。她細細地在那邊想,剛生下的嬰兒手臂軟,穿衣服很有講究,歡歡絕對不會穿的,只有靠她了;女人做月子最要緊,她要把歡歡調養(yǎng)好,產婦要吃得淡,燒點心時,一定不能多放鹽。車在高速上輕緩地行駛,司機說,阿姨你要困就打個盹。柚閉著眼睛想著孫子,想著自己接下來要過的日子,嘴里不笑出來,心里樂得開滿了花,哪里還感覺困?柚來之前,跟英姑說要到布達那里去了,心里起了一絲隱隱約約的傷感,覺得她們會有很長時間不能見面了,她還把布達家的電話抄給了英姑,把小黃小白和豆豆都托付給英姑,請她暫時撫養(yǎng)。
柚住了一個多星期就回來了。柚回來后只跟英姑說,布達家里請了兩位保姆,一位是專門護理產婦和嬰兒的月嫂,另一位是專門搞家務洗衣做飯的,柚在布達家里,坐著做老太太,閑慌啦。當然,柚回來也并不完全是自己插不上手的緣故,只是,柚從來不說,別人當然也無從知道。
英姑跟柚再聊了幾句自己的兒子女兒,就話鋒一轉,切入正題。
英姑說,柚,你也招一個人回來,這么大一個房子,太冷清了。
英姑說得這么直白,讓柚有了一點不好意思。柚說,都這把年紀了,哪有這個想法。再說有小白小黃豆豆,也不冷清。
仿佛為了印證柚的真實性,豆豆又汪汪汪叫了幾聲。
你是擔心布達,怕他們不同意?
沒有的,是沒有這個想法。
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來總要找個說說話的伴。孩子都顧著自己過日子,哪會想得到你。
貓呀狗呀,是陪你熱鬧熱鬧,你能跟她們說上話?
你不要有顧忌,布達那里我會去說。
那男的是退休老師,工資高,身體好,性格也好,是我們巖樹的好朋友。很多人都想著給他做媒。
英姑還說著一些話,希望能打動柚。她覺得柚簡直沒有理由拒絕她的好意。柚都能看出再婚后,她英姑的日子過得多少滋潤。
你總不會對老田有意思吧。老田是村里的老電工師傅,孤老頭子,當年也是同一個生產隊的,他有時會過來幫柚換煤氣,接電線,或者諸如此類的瑣事。
柚這回簡直要生氣了,臉都紅了。她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那個老田,我經常叫他不要來,總是來,一個生產隊的,又不好意思回話他。
英姑見柚放著那么好一位退休老師不動心,心里有些惱。坐了一會,就打了幾個菜蕻回家。只是和柚走到門口時,還是追了一句,柚,布達一年有幾次回家,你總要為自己考慮的。
四
英姑走后,柚重新坐回椅子里。對于退休老師,柚倒真的不放在心上。屋子里掛著那人的照片,她覺得這間屋子就是她和他的,另外任何一個人住進來,這間屋子的氣場都會排斥的。重要的是布達。如果布達他們每星期能帶也也回來一次,那就好了。
其實布達他們自己開車回來,也就2個多小時,怎么就會那么忙,還要趕去看什么梅花。柚很想把這些話講出來,講給那人聽,讓那人托夢給布達。年前布達叫她可以到他們那兒去過,柚想,她怎么會去過年呢。3年前,孫子生下來時,她只住了一個星期就慘淡地回來,從那以后,她心里就發(fā)誓再也不去兒子那邊住了。那次,月嫂和保姆去超市買生活用品,孫子剛好要吃奶粉,柚在歡歡的指導下泡好了奶粉。當她抱著孫子要把奶嘴往孫子嘴里送時,習慣性地往自己唇邊送了下,她想試下奶粉溫度。誰知歡歡眼尖,大喝一聲,媽,你干嗎?!言辭里的那個語氣!柚說,不干嗎的,怕燙著寶寶。媽,這樣很不衛(wèi)生的,寶寶抵抗能力弱。媽,以后寶寶的事情就讓月嫂一個人護理,她比較專業(yè)。歡歡雖然說的是普通話,但柚聽得懂。柚倒掉奶粉,重新根據歡歡的指示泡了一杯(歡歡說,水溫不能太高,水杯要消毒,奶粉一定要用湯匙量),懷里的孫子眉眼都酷似布達,她卻沒來由地心里酸了起來。那個晚上,她想了很多。再在那邊閑閑地呆了幾天,她就執(zhí)意回老家了。這以后,兒子來電話,兒子回來,她給兒子打電話,就成為她最大的惦念了。
布達過年不回來,年過去一個月了還是不回來。這幾天,菜蕻在菜地里刷刷亂躥,柚心里頭的盼望也在刷刷亂躥。
晚飯時,柚又給豆豆切了幾片冰雞肝,過一會去看,卻發(fā)現她一片也沒吃,還發(fā)出嗚嗚嗚的低泣聲。這天晚上,柚在睡覺脫衣服時,再次感到右手臂酸痛,用左手撫摸了幾分鐘,痛才緩解一些。很遲了,她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睡里,老聽得豆豆嗚嗚嗚在哀叫。
第二天天蒙蒙亮,柚就起來了。走過去一看,豆豆身子都矮了一截,再仔細一看,發(fā)現給她拉屎撒尿的角落頭,散落著三四堆糊糊的屎。豆豆拉肚子了。柚有些心慌,小白小黃拉肚子不太要緊,豆豆畢竟是歡歡讓她養(yǎng)的。再說,每回兒子他們回來,車后廂必定有歡歡給豆豆買回來的零食和衣物。每次電話,歡歡總是問柚,豆豆好嗎豆豆好嗎。每次兒子他們回來前,柚都要對豆豆的屋子進行大清掃,對豆豆的身體搞一次大清洗。這回豆豆拉肚子,柚猜測十有八九是冰雞肝作的怪,那幾個冰雞肝真是罪孽深重呀??墒?,萬一要不是吃壞了才拉肚子,是生了別的什么毛病可怎么辦。柚思前想后,還是給歡歡打了電話。歡歡在那邊果然急,叫柚送城里的寵物醫(yī)院看看。柚說她不知道寵物醫(yī)院在哪的。歡歡就說那么明天星期六他們回來。柚說,你們不是要去看梅花嗎。歡歡說,豆豆病了,哪還有心思看梅花,不去了。
放下電話,柚有些歡喜,又有些惆悵。她去房間的抽屜里找了一粒托派酸和一包“豆花香”給豆豆泡著喝。往碗里倒開水時,右手又是一陣酸痛,連開水瓶也幾乎拎不住。她抬頭與墻上那人的目光撞了一下,和他無聲地說著話。明天兒子孫子就回來了,因為豆豆病了。這時候,柚的右手臂又酸麻了下。柚就順便胡思亂想,如果不說豆豆病了,說自己的手臂酸痛,布達他們會不會回來呢?
豆豆讓柚灌下拌了托派酸的豆腐花后,到中午就止了瀉,精神又立即煥發(fā)起來,柚放下心來。午飯后,看著頭頂藍天白云的樣子,就拎了籃子去田畈里挑薺菜。正是薺菜的大好時光,挑一籃來,讓歡歡帶回去,不知道會有多少歡喜。她知道城里人都愛吃這個,凡是野字牌的都愛。
早春的花草樹木像剛剛午睡醒來的女人,顯得蔥郁而飽滿。柚走到一塊種著玉蘭樹的地里,貓下身子尋薺菜——長在樹蔭下的薺菜總是特別肥嫩。薺菜總是這樣,要不這塊地根本沒薺菜,要有,肯定扎堆長在一起。柚走去,尋過去,走了兩壟地,就尋著了薺菜,一大堆擠擠攘攘地在那兒。那個綠,比施了豬糞的小蔥還惹人。柚蹲下來,用鐮刀一顆顆挑出來,沒多大功夫,籃子就滿了。直起身,用右手拎籃子時,右手臂又是一陣酸麻,幾乎連幾斤重的籃子都提不起來。她有些挫敗地看著自己的手,懷疑這手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是不是這手要癱了。這手要是癱了,這后半輩子該怎么辦。明天布達回來,倒要跟他說說,讓他陪自己去醫(yī)院看看。
回來的路上,柚遠遠看見了老電工,看著他手里捏著兩顆冬筍,往她家門口走去。這個人一年總有好幾次這樣的舉動,要么拿條野生鯽魚過來,要么拿點什么山里的野貨過來,柚看見他很有些煩的。不收下,是卻了人家的情面,收下了,柚得想法子買些什么煙呀酒呀的回送過去,又和他扯不清。柚覺得特別躁特別煩。柚不想人家說閑話,柚對他也沒有那個想法。柚想避開他,就轉身往英姑家走。還沒到英姑家門口,老遠就聽到一陣二胡聲,拉的是《樓臺會》,柚不由加快了腳步。那人以前也拉二胡,通常拉《梁祝》和《紅樓夢》,柚有時還和著二胡低低唱呢。是巖樹在拉二胡還是別的誰?加快腳步走過去,卻看見是另外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在拉。英姑巖樹還有另外兩位老女人團團圍坐在一起,巖樹手里也握了一把二胡,那兩個女人臉上還搽紅抹綠的,撒了很多脂粉。
哦,柚來了,是柚來了。你去挑薺菜了。英姑和巖樹趕緊招呼柚。英姑指著那位拉二胡的老頭趕緊說,王老師,王老師。那幾位是城里一起打太極拳的,大家沒事可做,在學唱越劇。
英姑在說王老師的時候,顯然加重了語氣。柚知道他就是那個巖樹的朋友了。想著前一天英姑說的話,柚跟他們點了點頭,就要往家里走。那王老師倒是大方,叫了一聲柚,說柚,坐坐嘛,一起坐坐嘛。但柚還是執(zhí)意回了家。走在半路上,又有些后悔起來,一起坐坐又有何妨,倒顯得自己特別小氣似的,那王老師想必也知道英姑和巖樹想成全他們。剛才點頭那會,柚的眼睛閃了一下,她看見王老師的頭發(fā)雖然白了,但臉色紅潤,身子骨也挺拔,拉二胡的架勢也很像回事。不知道那兩個女人是干嗎的,跟王老師學唱越劇,還是跟英姑一起打太極拳的,都是城里人吧。
這樣想著,柚到家的時候,果然看到自家門口放著兩顆圓鼓鼓的冬筍,柚有些惱。下回她一定要跟老電工說清楚了,叫他別再拿東西。沒事的話,也不要經常過來,免得人家閑話。不過真見到了老電工,柚知道自己未必開得了口。柚清楚自個兒,最大的缺點就是拉不下臉,老電工又沒道出他的目的,她又能說些什么。
看見柚回來,小黃和豆豆又比賽似的叫開了。柚放下籃子,給她們拉開柵欄。兩個小東西搖著尾巴,啃著柚的褲管又拉又扯,好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戚。小白早已出去找情人了,春天一到,她就迫不及待把自己的肚子搞大。柚檢查了豆豆的屁股,干干凈凈的,想必肚子干凈了。這個也真是嬌慣東西,一只冰雞肝就會拉肚子的。
柚頭上又包了藍色頭巾,把挑回來的薺菜擇干凈,擇干凈后放冰箱里。做完這些,她去樓上的房間搞衛(wèi)生。樓上是布達他們的房間。新房間,新家具,新家電,新床上用品。想當年布達結婚時,柚要布達在家里辦酒席。柚的意思是,家里辦酒席,請來五大舅六大姨,七大公八大爺的,好好熱鬧一番。一則是新洋樓造好了,二則是布達成家了,是喜上加喜,要叫大家都跟著歡喜。布達不同意在家里辦酒席,說家里辦的話,他那邊的同事和朋友怎么辦,他們幾十輛車子過來,家里哪里還轉得過來,再說,家里辦的話,也太委屈歡歡。他們要去那邊城里最大的酒店辦,請來司儀,請來電視臺的主持人。一切不容柚操心,她只等著做個現成的婆婆好了?;槎Y不在家里辦,但新房還是布置了,柚一次次約英姑去城里的商場買床上用品買窗簾什么的,付錢都付得手軟。結果歡歡他們新婚回來后,自己帶了一套床上用品回來,全是真絲的。后來又陸續(xù)帶了兩套回來,柚為他們置辦的物品,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歡歡還讓柚自己拿下去用好了。柚最后全部收拾起來,整整齊齊放在他們的柜子里,她可舍不得用這么貴的東西。
這新房,3年多過去了,還是像新裝潢過那樣。平常時候,柚隔三岔五上來收拾一下,開開窗門,擦擦地板。柚有的是漫長的時間,這樣東摸西摸,時光就容易打發(fā)。柚仔仔細細撣掃了一遍后,這新房就更加容光煥發(fā)了。打掃完畢后,柚還去樓下剪了一把月季花,插在房間的青瓷花瓶里。
明天一定是布達他們要回來了。豆豆和小黃從柚的臉色和腳步就知道,她們心里都有了一些歡喜。
吃過晚飯,柚開了電視機,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兩年她看電視,是用了心的,很留意電視里說的普通話。也也3歲了,說一口普通話,柚的土話,他一句話也聽不懂。這孩子每次見到她,都親熱地喊奶奶,有時還偎著她,讓柚心生溫暖。柚想如果自己會說普通話,想他的時候,就可以給他打打電話。
看了一會電視,英姑和巖樹來了。這次兩人的目的很明確,為那位王老師而來。兩人現身說法,說了很多找老伴的好處,柚只是不作表態(tài)。回去前,英姑約柚過3天一起去上海玩,說是夕陽紅旅行社組織的一日游,游城隍廟和外灘,很多人一塊去的。如果柚去的話,給她打個電話,她一塊去報名。
兩人坐了一會,知道明天布達他們回來,柚一定要忙,所以隨即告辭了。柚送他們到門口,微薄的燈光下,她看見巖樹握住了英姑的手。英姑一直不習慣走夜路,走夜路就要人家攙她。兩個人漸漸走得遠了,柚還是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折轉身回來,柚聽得豆豆和小黃叫得很歡,是客廳里的電話鈴響了。這么晚了,一定是布達他們打回來的,人都要回來了,還打電話,不知道他們要交代些什么。
是歡歡的電話。歡歡問,媽,豆豆怎么啦,還拉不拉肚子?得到豆豆完全好了的信息后,歡歡的語氣也松懈下來。那么,媽,我們明天就不回來了。歡歡說,既然豆豆好了,那就不回來了,本來就約好跟朋友去看梅花的。
擱下電話,柚一動不動地坐了好長一會。后來,她給英姑打了電話,讓她幫忙報名,她想去上海玩。這天晚上,柚很遲都睡不著覺。院子里,小白一聲一聲地叫喚著。像嬰孩的哭泣,又像棄婦的低咽。小白的發(fā)情期特別長,她老用這種聲音呼喚自己的情人。在小白的感染下,豆豆和小黃叫了起來。在這種雜亂的聲音里,似乎還摻雜了咿咿呀呀的二胡聲。柚覺得,其實自己家里,還是小白最幸福,她不愁吃不愁穿,每年還有那么多雄貓圍著她轉。小黃和豆豆倒可憐的,幾年來,她們就逗留在這方寸之間,為防止她們懷孕,柚連門外也不讓她們出去。
柚這樣想的時候,豆豆也在回想自己的這3年。這3年,她失盡了作為一只哈巴狗的尊貴與優(yōu)雅,她終日與小黃小白為鄰。柚這個女人雖然算得上善良,雖然對待她比對小黃盡心多了,但柚是鄉(xiāng)下女人,她根本不知道如何養(yǎng)一只嬌貴的哈巴狗,更不知道哈巴狗也需要朋友,需要接觸外面的精彩世界。豆豆一直渴望能夠走出家門,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樣子,甚至想跑回她和歡歡從前的老家。她和歡歡從前的日子,才叫真正的日子。
這個晚上,柚和豆豆各懷心事。心事讓夜晚變得更加漫長。漫長的夜晚,柚的腦子里除了兒子布達的臉,孫子也也的臉,媳婦歡歡的臉,還有巖樹和英姑手拉手的背影。背影遠去,一顆白色的頭顱卻漸次清晰。
五
第二天起床,柚先活動了一下酸麻的右手,然后坐在院子里織一件毛衣。織著織著,針腳就錯了??椓?個小時,拆了整整3回。她老是豎起耳朵聽院子外。院子外面有很多摩托車聲,偶爾也有汽車聲。很多時候,她甚至覺得聽到了布達那輛寶馬車的輕緩的聲音,甚至聽到了布達正在門外叫她開門。她有些恍恍惚惚的。
豆豆也一直諦聽著院子外面的動靜。她時刻準備著第一時間向柚報告信息,迎接女主人歡歡,她不能讓小黃搶在自己前面。豆豆的神經直到中午時分,才松弛下來。她不知道歡歡他們?yōu)槭裁吹搅顺燥垥r分還不回來。而柚一直懶懶散散的,根本就不預備迎接客人歸來的架勢。
很久以后,柚放豆豆和小黃出了屋子。小黃嗅嗅停停,樂不可支的樣子。豆豆沿著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守在院子門口。她相信,歡歡一定會回來的,歡歡都那么長時間不回來了,她怎么可以不回來呢。如果歡歡回來,一打開院門,她就要咬住歡歡的褲管不放。豆豆倚在院子門口的石榴樹下,微微地瞇起眼睛,遠遠看去,好像睡著了一樣。
英姑過來的時候,柚去開了門。柚去開門的時候,豆豆還是睡著一樣。英姑給柚送了10多只青餃過來,她也以為布達他們回來了。英姑和柚往院子里走,很輕易地忘記帶上門。半開半閉的門,讓豆豆很輕易地跑了出去。
外面的路有兩條,一條往東一條往西。豆豆一甩腿,就奮勇地向東跑去。她記得每次布達的車總是從東邊開來的。豆豆想,她往東邊跑去,總會找到歡歡的。說不定,她半路就會碰到他們的車子。
英姑當然還在跟柚說王老師。她的確感覺自己的生活因為巖樹而變得豐富多彩,那么,柚如果有了王老師,柚也會多姿多彩。她希望柚能過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但任英姑苦口婆心,柚還是不松口,好在她答應去上海玩,到時王老師也去,讓他們先接觸接觸。
柚送英姑到門口時,才發(fā)現豆豆不見了。柚有些急,就和英姑在村子里四處尋找。柚一邊走一邊喊著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柚的喊聲,讓人誤以為誰家走丟了孩子。很多人問柚,丟了什么東西。柚說,是豆豆。豆豆是兒媳婦養(yǎng)在家里的哈巴狗。人家這才有些恍然,覺得一只哈巴狗值幾千元錢,難怪柚像丟了孩子一般。
后來巖樹和另外的鄰居也幫柚一起尋找豆豆。有人說,倒是看見一只白絨球一樣的哈巴狗朝東跑去,好像是被兩個騎摩托車的小后生抱走了;又有人說,摩托車好像往城里開去了。柚聽后更加急,如果豆豆跑到了別人家,最多講幾句好話,就能抱回來;如果是被別人抱走了,如果果真被抱到城里去了,那可怎么找得回來。都怪自己沒有關好院門。
英姑和巖樹說要么去城里找找,柚搖了搖頭。城里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小小的豆豆呢?
豆豆走丟了,是件大事。不僅是歡歡的,也是自己的大事。柚以前從沒覺得豆豆的可愛,養(yǎng)在家里,也只是盡著一個次主人的責任,也只是盡量完成歡歡的囑托而已,到現在眼面前再也看不到豆豆,再也聽不到豆豆的叫聲了,柚才感覺到豆豆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豆豆的叫聲,豆豆的身子共同組成她這樣的一個家。柚這時找豆豆,不是為了歡歡找,也是為自己找了。
幾個人陪著柚找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才各自回了家。柚回家時,小黃朝她急吼吼地叫,也許小黃也知道豆豆出走了。柚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柚艱難地跟歡歡說豆豆走丟了。
你們快回來找吧。柚說。
歡歡在那邊應得很快,說,好,好好,明天就回來,布達現在出去買水果,等他回來就告訴他。
布達他們回家,柚就安心些。到時候大家一起找,讓布達找城里的朋友想想辦法,也許就能找回來。放下話筒,柚心里頭好過了些。
沒多久,電話鈴又響起來。是布達的。布達淡淡地問了豆豆走丟的情況,最后說,他明天還是打算去看梅花,跟朋友約好了,不能變卦。關于豆豆,他會找報社的朋友想想辦法,在報紙登一個啟事,如果有人歸還豆豆,就獎勵5千元。相信,重賞之下,必定有人歸還豆豆。
捏著話筒,柚覺得電話里面布達的聲音怎么那么陌生,一點也不像她的兒子布達的聲音。柚對著話筒問,布達,是你嗎,你是布達嗎?布達,你們真不回來?豆豆走丟了,你們也不回來?
布達很淡定地說,回來干什么,走都走丟了,回來還不是一樣。
可是柚覺得一定不一樣的。如果照布達的意思,有一天她病倒了,比如她的右手癱了,他會不會認為,他回不回來就一個樣呢。
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悶悶地坐了很長時間。很久以后,柚站起來重新打了電話過去。柚摔大嗓門,布達,你到底回不回來?布達驚訝,問,媽,你怎么啦?柚說,沒怎么啦。你英姑姨給我介紹了一位退休老師,我感覺很合適。
說完,柚重重地摔下電話。
電話鈴重新響起來,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
柚抬起頭,看著墻上那人恨聲說,這回,看他還回不回來。
墻上那人沒說什么,只是看著她微微笑。那笑,如此縹緲如此遙遠。